石頭記

◎北 草

石頭記

◎北 草

1

離上課還有幾分鐘，S省美院油畫系的階梯教室里，正群鳥投林般嘰嘰喳喳亂成一團。

這節(jié)課是瀟灑倜儻的張教授的課。這老頭，頗有一點名士風范，愛穿寬大飄逸的中式服裝，講起課來妙語連珠。他主張繪畫的性靈說，最經(jīng)典的一段話是：“千萬別去模仿什么門派。你是獨特的個體，你的感覺和審美也是獨特的，所以你的繪畫藝術必須是獨特的?！?/p>

同學們私下里給這位可愛的老頭起了個酷酷的綽號：獨孤張。他的課常常濟濟滿堂，別的院系的同學也會來旁聽。他很拽，上課從來不點名。

教室的門呼地一下被推開，閃進來一個纖瘦高挑的身影，來人穿了酒紅色的薄紗長裙，腰身緊束，長發(fā)飄飄。行走處，香風細細。這小女子，名喚凌楓，是典型的“艷若桃李，冷如冰霜”的范兒。

后排有男生吹了一聲清脆的口哨，然后轉頭問他旁邊的同學：“肖揚，這妞夠閃吧？這裙子配這身材，絕世無雙啊?！?/p>

這個叫肖揚的男生，挑挑眉毛，撇撇嘴巴，懶洋洋地回答：“我覺得吧，她不穿衣服更漂亮?！?/p>

凌楓扭著腰肢，恰巧走到這一排，兩個男生的對話她聽得一清二楚。

她咬牙瞪眼，看了看滿室的同學，沒敢發(fā)飆，從嘴里憋出一句：“痞子！”還是不解恨，她惱怒地盯著肖揚挺直的鼻梁，在心里詛咒了一句：祝你天天流鼻血！

2

流血事件果然發(fā)生了。流血的不是肖揚，卻是凌楓。

其實，就是裁紙刀割破了手指，卻被凌楓這妞演繹成了一場生死劫。

看到手指上的鮮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宣紙上，凌楓先是頭暈目眩，然后全身發(fā)冷，再然后，兩眼一閉失去了知覺。

全班嘩然。肖揚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抱起她就往校醫(yī)務室跑。

凌楓醒過來時，身邊圍坐著幾個女同學。沖著她一驚一乍地喊：“美女，你唱虞姬自刎嗎？嚇死我們了！”

凌楓笑了：“沒有霸王，我唱給誰聽??？親們，我回去請你們吃大餐，擺酒壓驚。”

一個女生快言快語地道：“誰說沒有霸王呀？肖揚抱著你的樣子，酷極了，就是一出霸王救美。”

“肖揚？那個痞子！他送我來的？哼，誰稀罕！”凌楓皺皺眉。

冷不丁，肖揚滿頭大汗地走進來，把一盒阿膠、一包大棗往凌楓手里一塞。

“醫(yī)生說，你有點貧血，以后要注意調養(yǎng)?！毙P的聲音冷冰冰的，聽不出半絲感情。

“謝謝您送我來。東西請拿走，我自己會買?！绷钘饕餐瑯永浔鼗卮稹?/p>

肖揚斜她一眼，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半月以后，凌楓又在課桌洞里發(fā)現(xiàn)了阿膠和大棗。下面還壓著一張字條，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這些東西，不是用資本家的錢買的。是我業(yè)余時間打工掙的。你若不收下，我就沒有了艱苦奮斗的借口，只好繼續(xù)吊兒郎當?shù)鼗煜氯チ??！?/p>

凌楓撲哧笑了。好吧，本座收下，成全你一次，就當是我佛慈悲。

同學們都知道肖揚有個資本家老爸，開著一家上市公司。肖揚雖然表現(xiàn)得很低調，從不讓他爸的車開進學校，但識貨的都知道，他穿的那條“千瘡百孔”的牛仔褲也是美國CK的品牌。

幾個月過去了，凌楓在阿膠和大棗的滋補下，臉色愈發(fā)紅潤起來。她的閨蜜落落揶揄她：“呀，這女子，最近眼含秋水，面泛桃花。莫非是情竇大開，找到了春閨夢里人？！”

肖揚和凌楓都是心高氣傲的款，平時兩人擦肩而過，也是目不斜視。同學們愣是瞧不出任何端倪來。

只有凌楓自己知道，她的日記本里夾著一張“申請書”：

凌楓，我申請做你的男朋友。望批準為盼！

肖 揚

這天晚自習，教室里沒有幾個人。凌楓拿出“申請書”，用紫色筆在下面“批示”道：等到石頭開花，我就簽字批準。

然后若無其事地遞給坐在她身后的肖揚。走出教室時，凌楓瞥一眼失魂落魄的肖揚，看他一臉灰敗相，突然心中不忍：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呢？活該，誰讓他嘴下無德！

3

周末到了，有人組織去野外寫生。凌楓自然是踴躍參加。 沒想到的是，肖揚也參加了。他一向是個獨行俠，很少參加集體活動。

要去的地方是城外的一座山，并不很陡峭，但怪石嶙峋，草木深深。

一上午風和日麗，大家臨山摹水，畫得很盡興。

臨近中午，突然濃云密布，刮起了狂風，雷聲由遠及近。大伙兒收拾好背包，忙不迭地下山。

男生有幾個走在前面開路，有幾個落在后面保護，女生們被圍在中間。

雨越下越急。凌楓突然喊起來：“我想起一條小路，我們可以抄近路下山。我來帶路?！?/p>

她把頭發(fā)一甩，大步朝著一個陡峭的地方走去。肖揚不聲不響地緊跟在后面。

雨水模糊了視線，加上雜草茂密，很難辨路。

沖在前面的凌楓一腳踩在了一塊浮石上，來不及喊一聲，身子就隨著石頭墜下。

恍惚間，有一個身影子彈一樣彈了出來，抱住她的身體，一起滾落。

風聲呼呼。那人貼著凌楓的耳朵說：“我等不到石頭開花。我開花，行嗎？我小名叫石頭。”

4

三天后，凌楓在醫(yī)院里醒過來，看到自己全身纏滿了繃帶。她急急地問：“肖揚呢？他怎么樣了？”

凌風的媽媽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看來這孩子沒傷著腦子，還記得所有的事情?！?/p>

同學們告訴她：“摔下來時，肖揚墊在她身下，頭磕在了一塊凸起的石頭上……醫(yī)生說，他醒過來后，恐怕也會是腦震蕩，甚至有可能會失憶。他爸給他辦理了休學，轉到他家鄉(xiāng)的醫(yī)院去了。 ”

凌楓養(yǎng)好傷后，拿著同學給的地址，找到了肖揚的家。

開門的是肖揚的爸爸，一個神色疲憊、體態(tài)微胖的中年男人。他打量著凌楓，冷冷地說：“肖揚就是為救你摔下山的吧？他現(xiàn)在什么也不記得了，請別再來打擾他的生活了。”

回校后，凌楓每隔幾天就給肖揚寄封信，卻從未收到任何回信。

凌楓開始瘋狂疼痛地想念，想念那個打著耳洞、頭發(fā)遮著眼睛、穿著滿是窟窿的牛仔褲的肖揚，那個痞痞的、邪邪的肖揚，那個用命救了她的肖揚。

畢業(yè)后，凌楓放棄了留校的機會，勸說父母拿出了多年的積蓄。她來到肖揚所在的城市，開了一家叫“石頭記”的小店。

店里擺放著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的全國各地的石頭。凌楓拿出畫筆和顏料，在每塊石頭上精心地畫上花朵。

那個清晨，她敲開了肖揚家的門，對著肖揚的爸爸堅定地說：“叔叔，把肖揚交給我吧，我會喚醒他所有的記憶。我不著急，我有一輩子的時間來努力。”

她不等回答，就徑直走進去。肖揚坐在客廳里，呆呆地望著她，分明是似曾相識，卻又怎么也找不到記憶。

凌楓牽起肖揚的手，走出家門，走過車水馬龍的街道，走進“石頭記”小店。

陽光照進店面，給每一塊石頭鍍上了一層金色。那些花朵被陽光喚醒，爭奇斗艷地怒放。

“肖揚，你看，石頭開花了。我簽字批準你的申請，我是你的女朋友。我還要做你的新娘?！?/p>

凌楓輕輕地說完，有淚從肖揚的眼角，滑落。

（原載《上海故事》2016年第5期 浙江殷欣奎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