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牦牛蓋“宮殿”的人

高雪梅

4.5萬年前的古牦?；?、4000年前新石器時代的巖畫、2000年前的金質(zhì)野牦牛飾品、1000年前的合金鑄造牦牛擺件、數(shù)百年歷史的壁畫和唐卡、牧民居住的牦牛帳篷、瑪尼石堆、轉(zhuǎn)經(jīng)筒，甚至還有高高壘起的幾百斤牦牛糞……這些來自西藏牦牛博物館的500余件展品，讓北京觀眾仿佛瞬間置身雪域高原上。

2017年初，“牦牛走進北京：高原牦牛文化展”在首都博物館展出。

西藏牦牛博物館創(chuàng)辦人、館長吳雨初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高原動物種群展，而是從一個特殊的角度，展示牦牛與藏族的關(guān)系，“展示不同于藏傳佛教文化的高原民族民間民俗文化”。

用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的話來說，成立于2014年的西藏牦牛博物館“填補了我們國家博物館的一個空白，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博物館” 。

進藏16年

吳雨初為什么要把牦牛帶進博物館？故事要從40年前說起。

1976年，22歲的漢族青年吳雨初從江西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自愿報名到西藏工作。先是在平均海拔4500米的藏北工作了12年，又在拉薩工作了4年。

進藏第二年，在翻越阿伊拉雪山時，吳雨初遇上了一場特大雪災(zāi)。4米深的積雪，所有汽車都無法開動，吳雨初一行50多人全部被困道班房。在這間小小的土坯房子里，大家餓著肚子，頂著零下30攝氏度的嚴寒，苦苦支撐了五天四夜。幾近絕望的時候，一群喘著熱氣、馱著烙餅的牦牛仿佛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

“當時很多人都哭了，都說是牦牛救了我們的命?！眳怯瓿鯇Α恫t望東方周刊》回憶。

1980年冬，吳雨初騎馬經(jīng)過申扎縣雄梅鄉(xiāng)的一片草原。風(fēng)雪彌漫、寒風(fēng)刺骨，吳雨初覺得自己快被凍死了。這時，一頂帳篷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幾乎從馬背上直接摔進帳篷里?！笆且晃徊刈謇习尵攘宋摇！眳怯瓿趸貞洠习屢娀馉t也無法烘暖這位陌生人的雙腳，隨即把這雙冰涼的腳放進了自己的懷里。

1992年，吳雨初離開西藏，調(diào)回北京。從市委宣傳部的一名普通干部，到北京市委副秘書長，再到北京出版集團擔(dān)任黨委書記、董事長，20年倏忽而過。不過，有一張老照片一直跟隨著吳雨初，掛在他辦公室的墻上。

照片是1985年拍的：長江源頭，與格拉丹東相望的雀莫山下，一頭倒下的牦牛幾近風(fēng)化?！澳鞘且活^役用馱牛，它用盡了最后的氣力，倒在馱運路上。但它的頭顱和不屈的雙角，至死還朝著前進的方向。”吳雨初說，每次注視這張照片，內(nèi)心都有一種莫名的震撼，越發(fā)想念那片高原。

有藏族的地方，就有牦牛

2010年的一個冬夜，吳雨初被一個夢驚醒了。夢中，牦牛和博物館兩個詞，像動畫一樣，奇異地拼在了一起，組合成為“牦牛博物館”。

吳雨初為這個閃現(xiàn)的想法激動不已。他開始四處搜索資料、請教專家、拜訪藏族人士。

他感嘆，牦牛對于藏族人來說太重要了。距今3500～4500年前，青藏高原上的人們馴養(yǎng)了野牦牛，從此，牦牛與高原人相伴相隨。藏族有句諺語：“凡是有藏族的地方，就有牦?！薄?/p>

時任云南省委副書記丹增曾當過西藏自治區(qū)黨委副書記，聽完吳雨初的匯報后，他興奮地摘下帽子，摸著自己光亮的腦袋說：啊呀，我就是喝牦牛奶、吃牦牛肉、住牦牛帳篷、騎牦牛長大的，我怎么就沒想到要做一個牦牛博物館呢？

盡管還有3年才退休，但57歲的吳雨初等不及了，他決定向北京市委提出辭職，全力以赴創(chuàng)辦牦牛博物館。

“這個老頭的腦子出問題了！”吳雨初辭職的決定讓很多人不解。

“這是一次重要的人生轉(zhuǎn)折，甚至是一次孤注一擲的冒險。我并不知道，一個57歲的人進藏，身體能不能適應(yīng)；我并不知道，建立一座博物館，錢從哪里來，藏品在哪里找，誰來跟我一起干，我會遭遇什么。”吳雨初在《最牦?！窌羞@樣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

北京市委聽取吳雨初的辭職匯報后，認為創(chuàng)辦牦牛博物館很有意義，并給予大力支持。當時，北京市在日常援藏資金之外，專門撥出5億元（后實際投資達7.8億元），由北京援藏拉薩指揮部興建一座拉薩市群眾文化體育中心，面積有7萬平方米。牦牛博物館作為北京對口支援拉薩的一項重要文化創(chuàng)意工程，納入到這個大項目中。

項目終于有著落了。2011年6月7日，吳雨初辦完所有辭職手續(xù)，再次踏上重返西藏的旅程。

只身重返西藏

當飛機越過茫茫雪域降落在拉薩貢嘎機場時，吳雨初對自己默默說道：西藏，我回來了。

可是，只身奔赴西藏的他彼時不再是領(lǐng)導(dǎo)，沒有一輛車、沒有一名助手、沒有一分錢、沒有一處辦公房，他唯一可以向眾人展示的，是一個關(guān)于牦牛博物館創(chuàng)意的PPT。

項目初期進展并不順利，人們不相信，能做出一座以牦牛為主題的博物館。吳雨初十分著急，卻一籌莫展。

進藏3個月那天，吳雨初恍惚中竟然一頭撞碎超市玻璃大門，鋒利的玻璃切破他的鼻子。西藏軍區(qū)總醫(yī)院的醫(yī)生說，如果傷口再往上1厘米，“你可能就犧牲了”。

回北京動手術(shù)并接受后續(xù)治療無疑是最佳選擇，吳雨初卻選擇了留下，“如果我此刻回北京，這個博物館就徹底成為一個傳說，那個PPT也可以扔到拉薩河了?！?/p>

好在，傷口沒有感染。不久之后，牦牛博物館籌備辦公室成立，由拉薩市人民政府和北京市援藏指揮部共同組成，副市長計明南加任主任，吳雨初為副主任。同時，北京市還批準吳雨初擔(dān)任北京市援藏指揮部副指揮。

牦牛博物館籌建消息不脛而走，第一個工作人員到位，第一個志愿者加入，第一枚公章刻好……

一天，楚布寺的一位僧人石桑抬著一個巨大的編織袋找到吳雨初，打開編織袋，里面裝的是一頂牦牛毛編織的帳篷。原來，石桑父親日諾得知牦牛博物館籌建消息后，全家動員，捻線、編織、縫制，整整忙活了幾個月。帳篷制好后，石桑坐了3天車，從藏北申扎縣來到拉薩。

牦牛帳篷在天氣晴朗時會出現(xiàn)密密麻麻的小孔，讓空氣陽光暢通無阻；風(fēng)雪交加時，帳篷迅速膨脹開來，將嚴寒擋在外面。這么一頂帳篷，市場價怎么也要上萬元。

吳雨初問石桑，這頂帳篷要多少錢？石?；卮?，我阿爸說了，你是一個漢族人，從北京來到西藏，為我們建牦牛博物館，我們就是牧養(yǎng)牦牛的人，怎么會要錢呢？

吳雨初告訴本刊記者，這頂帳篷成為了牦牛博物館收到的第一件捐贈品。

萬里尋“牦?！?/p>

據(jù)《中國牦牛學(xué)》記載，世界牦?？倲?shù)約為1700萬頭，其中中國牦?？倲?shù)占90%以上，分布在青海、西藏、四川、甘肅、云南、新疆6個省區(qū)。中國牦牛有13個品種類別，大都分布在海拔3000米以上，尤以海拔4000米以上更為集中。

為全面調(diào)查了解牦牛產(chǎn)區(qū)，2012年9月開始，吳雨初、尼瑪次仁、桑旦拉卓，以及志愿者、駕駛員兼攝影師王健一行4人，開著一部借來的越野車，開始了追尋牦牛文化的萬里旅程。

第一站選在西藏比如縣牧民才崩家里。吳雨初告訴本刊記者，在藏語里，“比如”就是“可以擠奶的母牦?！?，像這類以牦牛命名的地方，在西藏還有很多。

“可見牦牛在構(gòu)建高原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所以，牦牛博物館要展示3頭牦牛：自然與科學(xué)的牦牛、歷史與人文的牦牛、精神和藝術(shù)的牦牛?！眳怯瓿跽f。

才崩家里牧養(yǎng)了100多頭牦牛，但他不懂什么叫做博物館，直到告訴他牦牛博物館也叫“亞頗章”，就是牦牛宮殿的意思，才崩終于理解了。

馱牛的鞍子、打酥油的木桶，凡是和牦牛有關(guān)的工具和用品，才崩都收集起來，裝滿他的皮卡車，一路送到拉薩。

和日諾一樣，為蓋好這座“牦牛宮殿”，才崩一分錢不要。

尋找牦牛文化之旅從拉薩出發(fā)，經(jīng)過西藏、青海、四川、甘肅4個省區(qū)47個縣，前后近2個月，行程1.2萬公里，他們不僅發(fā)現(xiàn)了刻有牦牛圖案的巨型巖畫，還拍攝到全世界僅剩不到200頭的金絲野牦牛……返程路上，吳雨初在219國道2014里程碑處留影，“一定要在2014年建成牦牛博物館！”

八廓街來了位亞格博

先有藏品，再有博物館，這是全世界博物館的鐵律。牦牛博物館緊鑼密鼓開工建設(shè)，建筑框架日漸顯露，可是上萬平方米的空間，“我要拿多少藏品來填充呀？”吳雨初既興奮，又焦慮。

帶上藏式禮帽，穿上藏裝，背著雙肩包，在拉薩的每一天，吳雨初都會穿行在八廓古城。為了方便交流，他稱自己為“亞格博”，意即“老牦牛”。

很快，八廓古城很多商家都知道有一個亞格博，不買銅佛唐卡，不買蜜蠟珊瑚，專買和牦牛有關(guān)的“破爛兒”?！捌鸪酰覔斓讲簧俦阋素洝！眳怯瓿跽f，但后來，亞格博名聲傳開了，人們說亞格博是從北京來的，是做牦牛博物館的，博物館是國家的，國家是“大大有錢的”，于是，只要是和牦牛有關(guān)的物件，價格就飛漲。

這讓吳雨初苦不堪言。實際上，每一分錢花銷都要反復(fù)掂量。吳雨初告訴在八廓古城開古玩店的老板則介：“亞格博不是商人，也不是收藏家，是真心為西藏做事的。有什么跟牦牛有關(guān)的東西捐贈或出售，可以放心，一件也不會流出西藏，都會在未來的牦牛博物館看到。東西放在我那里，以后你們隨時可以來看，就算我為你們保管吧?！?/p>

于是，則介成為牦牛博物館在古城的義務(wù)宣傳員。一天，則介拿出一枚收藏多年的古老的牦牛皮質(zhì)天珠，上有天圓地方圖案，工藝早已失傳。則介對吳雨初說，亞格博，你辦牦牛博物館，算是我們有緣分，我把天珠捐給你。

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吳雨初告訴本刊記者，目前牦牛博物館有2000多件藏品，其中五成以上來自捐贈。這在國家博物館中，幾乎絕無僅有。

永遠在路上

歷經(jīng)3年艱辛籌備，2014年5月18日，西藏牦牛博物館在拉薩開館。單霽翔在開幕式上感慨，“我做了十年國家文物局的局長，推動了很多博物館的建設(shè)和開放，但沒有一個博物館，它的建設(shè)過程如此感人。”

工作人員扎西告訴本刊記者，開館2年，牦牛博物館接待觀眾15萬人次。館長吳雨初用“亞格博”注冊的微博賬號，粉絲量達到了81萬，全國各地都知道拉薩有個牦牛博物館。

如今，亞格博把牦牛博物館的展品帶到了北京。

展廳中，本刊記者看到不僅有拄著拐杖的老人、帶著相機的年輕人，還有很多兒童。孩子們或拿著畫筆臨摹牦牛，或在多媒體播放區(qū)跟隨視頻學(xué)跳牧民圓圈舞“諧欽”，或席地而坐觀看“牦牛產(chǎn)子”——當視頻中牦牛媽媽產(chǎn)子后，不停用舌頭舔舐牛犢時，一位媽媽輕聲向孩子解釋：“這就叫舔犢情深?！?/p>

“牦牛博物館如愿以償建成，現(xiàn)在又來到北京開展，你是否覺得大功告成？”本刊記者問吳雨初。

“博物館建設(shè)永遠在路上，永遠是未完成時。我們更希望大家注意到，透過這場展覽所體現(xiàn)的博物館理念——文化多樣性和運營多樣化，希望通過我們的展覽，大家去認識和尊重高原的生活方式、傳統(tǒng)文化，并且與當?shù)氐纳鐓^(qū)和人民形成建設(shè)性關(guān)系?！眳怯瓿跽f，“下一步，牦牛博物館還準備到全國巡展，到國外去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