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世存
郁達夫:飄搖于體制之外
□ 余世存
左起:王獨清、郭沫若、郁達夫(中)、成仿吾
郁達夫的兒子郁飛曾說:“我的父親是一位有明顯優(yōu)點,也有明顯缺點的人,他很愛國家,對朋友也很熱心,但做人處世過于沖動,以致家庭與生活都搞得很不愉快。他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一名文人……”帶著這樣的矛盾個性,被譽為中國“盧梭”的郁達夫一直飄搖于體制之外。
郁達夫少年時代即深受中國文化影響,而在日本留學時,他上過醫(yī)科、政治學科、經(jīng)濟學,還看完了幾千部西方的小說。1921年,25歲的郁達夫出版了中國現(xiàn)代史上第一部白話小說集《沉淪》,轟動文壇。
第二年,郁達夫回國,為生計故,他先后到安慶法政專校、北京大學、中山大學等學校任教,教過英語、統(tǒng)計學,如果按大學教授的路子走下去,他的生活不成太大問題。但郁達夫很“任性”,常對別人說:“誰高興上課,馬馬虎虎的。你以為我教的是文學嗎?不是的,是‘統(tǒng)計學’。統(tǒng)什么計,真是無聊至極!”
后來教文學的郁達夫也沒有好好教下去,他的心性已經(jīng)不適合體制工作了。用他的話說:“受了北大之聘,到北京之后,因為環(huán)境的變遷和預備講義的忙碌,在1924年中間,心里雖然感到了許多苦悶焦躁,然而作品終究不多”,“我一拿到講義稿,或看到第二天不得不去上課的時間表的時候,胸里忽而會咽上一口氣來,正如酒醉的人,打轉飽嗝來的樣子”,“精神物質,兩無可觀,萎靡頹廢,正如半空中的雨滴,只是沉沉落墜”。就這樣,他從體制內(nèi)一步步退到邊緣。從日本回國工作,僅僅四年,他就辭去教師工作,到上海加入創(chuàng)造社,做起專職作家來了。
其實,郁達夫是知道文人命運的。1923年,20歲出頭的沈從文在絕望中給京城的幾位名作家寫信,這其中就有郁達夫。郁達夫抽時間按照地址找到了這個“冒昧”的文學青年,在一個由儲煤間略加改造的小房間里,他看到屋里沒有火爐,沈從文只穿著兩件夾衣,用被子裹著兩條腿在桌旁寫作。郁達夫馬上將自己的圍巾解下,給了沈從文。時近中午,郁達夫請沈從文到外面吃飯。兩人在小飯館吃了一餐飯,共花去一元七角多。郁達夫掏出一張五元的票子,付完賬后,將剩余的三元多全給了沈從文。一回到住處,沈從文禁不住趴在桌上哭了起來。這件事,沈從文記了一輩子。
其時郁達夫的生活并不寬裕。他在北大只是講師,薪水并不高。加上時時幫助他人,他自己的生活也捉襟見肘。當晚,在激憤之余,他寫了名篇《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憐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結果近來弄得我自家連一條棉褲也沒有……”他為文學青年們指出了上中下三策,“現(xiàn)在為你計,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點事情干干”。上策不行,他的結論就是做賊,或去革命。
郁達夫勸別人在行,自己這關卻是難得過。他和郭沫若編輯《創(chuàng)造》季刊時銷路不好,書店老板答復他們時非常冷淡,兩人很傷感,立刻跑到街上喝酒,連飲三家酒店,但還沒大醉。郁達夫突然跑向街道中間,向著一輛飛來的汽車,以手指做射擊狀,大呼道:“我要槍斃你們這些資本家!”
雖然成名作家的收入不低.郁達夫的稿費標準是跟魯迅、茅盾等人差不多的一等。辭去體制工作的郁達夫第一年即1927年的收入約2000元,合現(xiàn)在的人民幣十幾萬元,但他的花銷太大,生存的壓力太大了。
在郁達夫的日記和書信里多處可見其對稿酬和家庭收入支出問題的關注,有時令他寢食不安。他好酒,日記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句話是,“喝酒三壇大醉”。他說:“不曉得什么地方聽見過一位俄國的革命家說,我們?nèi)粝氲弥陌捕?,于皈依宗教,實行革命,痛飲酒精的三件事情中,總得揀一件干干。頭上的兩件,我都已沒有能力去干了,那么第三件對我最為適宜……”
郁達夫的文人心態(tài)、浪漫氣質讓他把生活過得“一塌糊涂”。生計壓力之大,加劇了他的敏感、神經(jīng)脆弱和憤世嫉俗。他在日記里感慨:“經(jīng)濟不充裕,想買的書不能買,所感到的痛苦,比肉體上的饑寒還要難受?!睘榱藪赍X,他寫了大量的游記,以至于“跋山涉水”寫游記成了他的職業(yè)。有一段時間每日至少需要創(chuàng)作5000字。他曾說:“若不趁此好天氣多讀一點書,多寫一點稿子,今年年底怕又要鬧米荒?!?/p>
但他的生活過得不如意,他想過好,卻把自己過成了民國文人“緋聞”或“家丑”最多的人之一。他移情別戀,跟杭州美女王映霞的愛情鬧得舉世皆知。但幾年后,面對郁達夫原配未棄的實況,王家人督促郁達夫將其所有著作的版權,簽署正式的法律文件贈予王映霞。郁達夫答應并照辦了。一年后,郁達夫遷往杭州。朋友們或者搖頭,或者勸阻。但郁達夫的“任性”讓人見識了一個文人的品性。
1936年年初,郁達夫在杭州建成了自己的住房,取名為“風雨茅廬”,有三間住屋兩間書房,共花去一萬五六千元。郁達夫為此負債4000元。他在此屋內(nèi)僅居住三次,時間加起來尚不足一個月。房契寫的是王映霞的名字,此后被王映霞出售。
跟王映霞熱戀時的郁達夫把他們的愛情說成是“富春江上神仙侶”,在日記里,郁達夫甚至把跟王映霞接吻的次數(shù)都做了詳細記載。但“風雨茅廬”建成后兩年,即1938年,郁達夫在漢口《大公報》第四版刊登《啟事》:
王映霞女士鑒:亂世男女離合,本屬尋?!暨_夫謹啟。
郁達夫把自己的人生過成了一部作品,他的浪漫與“放蕩”不羈,造成了多方面的影響。當他終于頂不住生存壓力,而想到體制內(nèi)求職時,機會已經(jīng)很少了。1935年夏,郁達夫擬應聘暨南大學教授,教育部長王世杰以他“生活浪漫,不足為人師”為由阻止了對他的聘任。1936年,福建省政府主席陳儀器重郁達夫的才華,想重用他,招他去面談,結果陳儀大失所望,他覺得郁達夫“隨隨便便,不受約束”,看來他“不是一個適當人選”。
國共分裂后,他直率地對美國記者和好友徐志摩說:“我不是戰(zhàn)士,只是作家?!贝嗽拏魅搿白舐?lián)”內(nèi)部,群情激憤,紛紛請郁達夫自動退出。于是郁達夫退出“左聯(lián)”,他對杭州報章說:“他們對我很不滿意,說我的作品是個人主義的。這話我是承認的,因為我是個小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人……后來,他們要我去做實際工作,我對他們說,分傳單之類的事,我是不能做的,于是他們就對我更不滿意起來。于是,我就把郁達夫這個名字從‘左聯(lián)’名單上除下來了。”但“革命意志衰退”并不能說明一切,我們今天看到,郁達夫貢獻的文化遺產(chǎn)遠勝過許多革命作家。
(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出版《安身與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