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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鐘

      2017-01-17 09:21:04馬魚
      地火 2017年1期
      關鍵詞:爺爺媽媽

      ■馬魚

      老鐘

      ■馬魚

      寂 靜 版畫/王洪峰作

      三月的坪北還在下雪,十三少一直跟在我身后,它的梅花小腳印零零落落地印在我的大腳印上,一口氣,我們已經(jīng)轉(zhuǎn)了四個臺子。晚上,我給它加了一根火腿腸,一根才從安塞帶回來的雞肉火腿腸。是的,十三少是一條狗,一條蝴蝶犬和雪納瑞的串串。它出生的時候,坪北的油井打到第十三口,不知是誰突發(fā)奇想,給它封了這么個大號。我剛到這里的時候,它還只是個喜歡窩在我棉皮鞋里絨乎乎的小家伙。天天跟著我,兩年多了,我們幾乎形影不離??粗却舸舻臉幼樱医o自己泡了一杯黑茶,黑茶散發(fā)著濃濃的香味,十三少把最后一截火腿腸吞進了肚里后,還眼巴巴地看著我手里端著的黑茶,這黑茶是小琪從昆明給他爺爺帶的。

      昆明的黑茶太陽味足,喝到胃里暖烘烘的。

      這茶暖胃。儲家鰲每次端著茶杯就要這樣念叨一番,這句話仿佛成了這道茶的茶前祈禱了。可兩年前,他不再喝茶了,他開始吃藥,吃一種罕見的新科研產(chǎn)品。據(jù)說,是治療矽肺的一種特效藥。我因此分享了黑茶,黑茶幾乎讓我上癮,也讓我更加想念遠在西南的兒子。

      儲家鰲是我的父親,我從來沒有當面喊過他一聲爸,當然,背地里更不喊。

      十三少在我的身后叫了一聲,空蕩蕩的臺子上,有另一條狗在對面也叫了一聲,十三少來勁兒了,又朝著紛紛落落的雪花叫了一聲。另一條狗毫不示弱地跟著也叫了一聲,叫得人心里空蕩蕩的。

      行了,十三少。費那力氣,睡覺了。我仰躺在早晨沒疊的被子上,十三少也跟著跳上了床。

      外面的北風呼呼地叫著,十三少把頭抬起來,豎著耳朵聽了一陣子。

      風是打這兒路過的。

      它用眼神這么告訴了我一下,然后,把頭擱在兩只前爪上,一會兒,眼睛就像粘了口香糖似的,眨巴眨巴幾下,就閉上了。

      我也困乏了。這些天,同樣的雪撒在同樣的山上,撒在同樣的井臺子上,也撒在我和十三少的一大一小兩個活物的身上。老天爺好像就會撒雪,近處的遠處的山嶺都裹成了銀白,真他媽的白,白得我都有些暈乎了,甚至感到絕望,好像永遠也走不出這些銀白似的了。我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時候和十三少幾乎相擁著呼呼地睡著了。

      柴油桶放在我狹小空間的書桌下面,屋里散發(fā)著一股濃濃的柴油味,把外面吹進來的寒氣摻和在一起,就還原了石油的黏度。我時常在這種黏度里奔跑,像以前一樣奔跑,滾熱地奔跑成黑色。

      不知過了多久,我一翻身,十三少激靈地抬起頭,眼睜睜地望著我。

      十三少,還有三個多月,我就要離開這里了。你呢,你會有新主人。不要擔心,他會跟我一樣,把你當兄弟,啊。

      好,睡吧。天一亮,我們還要去把臺子上的積雪鏟一下,等天晴了,我要帶上抹子,抽油機的圍埂要抹了,前些時,大寶臭小子搬油桶時,把圍埂碰掉了一個角。這小子做事就是毛手毛腳的。我要帶上抹子,把圍埂抹一下,還是讓它有棱有角的,看著舒坦。

      睡吧,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兒,十三少,睡吧。

      十三少肯定聽懂了我的話,把支棱起來的腦袋,慢慢地擱在前爪上。外面的北風把大雪吹得像甩動的大旗,偶爾會用散落的部分敲敲窗戶的玻璃,凍得邦邦硬的玻璃發(fā)出“嘖嘖咋咋”炒沙礫的聲響。然后,大風呼啦啦地趕著雪花,向山坳和山坳以外的井架飄去了。夜,靜了下來。

      那天也是這樣靜,三兒的哭聲就是在這樣一個安靜的晚上,把我的心揪起來,在北風里忽閃,我渾身發(fā)抖,摸了幾次開關也沒把燈打開。十三少只是跳下床,一聲沒叫,仰頭看著我?;艁y中,我看到了它的眼睛在黑暗中的綠光,像狼一樣閃著的綠光,像狼一樣站在雪地里。儲家鰲,您曾經(jīng)這樣和一匹狼近距離地對峙著,不同的是,我空空的雙手在摸索,而您手里有一只軍用水壺,水壺里的水已經(jīng)被你們幾個一起挖管線的弟兄喝干了,你是要去找水,要到蘆葦蕩的后面的水塘里去灌一滿壺的水,然后,大家再加把勁,把昨天完成的28.6米管線,甩在今天長度的后面。帶著這股子心性,儲家鰲要去灌滿一壺水,在去葦子后面水泊子的路上,與一匹餓狼相遇。儲家鰲的描述,像是在說書,我不聽,我在給那老美WESTCLOX牌老鐘上油,它后蓋折疊著已經(jīng)泛黃的后座,老實得像個乖乖的女孩,它已經(jīng)不準時了。我才學了機械原理,真想打開它的外殼,看看帶動它的轉(zhuǎn)子齒輪,但儲家鰲看到我拿來起子和鉗子,就虎著臉說:“別拿那些玩意兒碰那老鐘?!?/p>

      誰還稀罕似的。我把手里的扳手和鉗子重重地扔進儲家鰲的小木工具箱里,重重地蓋上蓋子,把一個消瘦,但絕對堅硬的小脊背丟給了他。

      儲家鰲幾乎每天都用他的衣袖揩幾下老鐘,老鐘噠噠的聲音,讓他的眼里總是放著光芒,仿佛一撥弄它就能撥弄出他過往的一些事情來。

      他的故事在老鐘吧嗒吧嗒時針的掙扎聲中,一次又一次地復述著:那只狼的眼睛像黑暗中飛動的綠寶石,又像游動的兩顆晃動的精靈。我沖著這兩束光亮走過去,跟狼幾乎是鼻子對著鼻子的一瞬間,我舉起了手里的軍用水壺,重重地砸了下去。

      哈哈,我都能聞到狼嘴里的腥氣。

      那是帶著口涎的腥氣。儲家鰲那時肯定是累暈乎了。

      儲家鰲跟我講這些,不,確切地說他是在跟二軍講這些故事的時候,每次都會說,那只狼肯定是跟狼群走丟了的,要不然你們肯定都不會聽到今天的故事了。

      儲家鰲拿眼角瞥了我一下,說有些狼愿意離開狼群,這就是它的下場。他說到下場的時候,手指向地面,仿佛那個落到狼一樣下場的家伙,已經(jīng)被他踩在了腳底下。

      儲家鰲不在的時候,我擰二軍的耳朵,那跟儲家鰲一樣丑的外翻的耳朵,朝他肉嘟嘟的臉上扇巴掌,每一巴掌都像是打在叛徒蒲志高的臉上。

      你是個叛徒。臭小子。

      二軍嘴角被按得咧吧著,說你才是叛徒,你是大叛徒。哥,你才是個大叛徒,我都看見你穿了咱爸的那件軍裝了。

      我舉起來的手懸在空中,像斷了一樣,無力地落了下來。我是太喜歡儲家鰲的那件軍裝了,它穿在我的身上,我的腰身一下子就挺拔了起來。我的脖子在風紀扣的作用下,端正而挺立。我還在鏡子里給自己敬過一個軍禮。雖然,手在袖筒子里,但我把手掌繃得直直的。

      三兒的哭聲從電話里傳過來,三兒說:“爸走了。哥,咱爸走了。”

      “走了。他走了?”

      “哥,是的。爸爸剛才,就是剛才他什么也沒說,就這么走了。哥?!比齼旱目蘼暭怃J而悲憫。

      我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凌晨3點過5分。這個數(shù)字怎么有點兒晃動,一顆滾燙的淚珠滑過我的臉頰,我感覺自己一嘴的牙齒,竟然在嘴里找不到牙床似的,胡亂地磕碰。

      見到儲家鰲的時候,儲家鰲已經(jīng)在太平間的大抽屜里凍了一天一夜了。

      高長奇、周志飛守在靈堂當中。他們都是二萬五轉(zhuǎn)業(yè)的軍人,不同的是,他們一個是儲家鰲的徒弟,一個是何存貴的徒弟。

      媽媽被玉玲攙著,緩緩地走了過來。

      她們的神情和動作讓我想起了何存貴,想起在何存貴的靈堂前,玉玲的沉默。

      何存貴在戰(zhàn)場上救過儲家鰲的命。

      玉玲是何存貴唯一的女兒。

      現(xiàn)在想來,玉玲和我都是他們友誼的災難。

      我去找過張小至,我喜歡張小至的笑。她喜歡笑,我蹲下來提鞋跟,一個小趔趄她都會咯咯地笑半天。她笑起來,真像一塊棉花糖。我甩掉手里的半截煙頭,捧著她笑得開了花似的小臉兒,輕輕地吻她。想起來,那應該是我最后一次看她笑了,我吻她的時候,她卻哭了。她說,她可能要跟著媽媽到另一個油田去了,她要擺脫大伯一家對媽媽的不解。

      “這與咱們有關系嗎?”

      “有。”她肯定地說。她說的時候依然在哭。

      “因為,大伯他們說我和我媽一樣,是水性楊花的女人?!?/p>

      “誰說的,我不信就是。”

      她支開我的手,轉(zhuǎn)身像是跟自己說:“可是我真的沒有給媽媽爭氣?!苯又?,她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第一次看見女孩子哭得這么傷心,她的肩頭一聳一聳地抽動著我的心。我把她擁在懷里,希望能給她一點希望。

      “我不是說了嗎,等她把孩子生下來,我,我就和她把手續(xù)辦了?!?/p>

      “不可以,不可以這樣。這樣就讓他們真的給說著了。那我媽以后就更抬不起頭來了?!?/p>

      在我和玉玲不死不活的婚姻里,我不知怎么總會想起張小至。想起她的哭,也想起她的笑。

      高長奇跟我講張小至的時候,還是那么小心翼翼。

      “張小至,哦,不對。我老婆,哦,不是,我前妻?!?/p>

      高長奇不知怎么稱呼張小至合適,他像一個被馴服的狼,在我吐出的煙圈里蜷縮著。張小至離開他的事情,我早就聽說了。但我今天要跟他一起面對面地說說張小至,是我在離婚前就想跟他解決的事情。

      “張小至是被第一股漩渦風吹走的?!备唛L奇像詩人一樣描述張小至的消失。

      我丟掉手里的煙,抓住他的衣領:“你他媽的沒說一句真話。這個時候了,說句真話,會死人嗎?”我手里的勁兒,把我一條腿上的勁都使上了,身子有些顫抖。

      周志飛抱著儲家鰲的遺像,從媽和玉玲后面繞到我的跟前,一臉哀傷地說:“大軍,你把師傅的遺像掛上去吧?!笨戳丝次业耐?,又說:“我來扶你?!?/p>

      我把目光掠過高長奇的頭頂,掠過他被我曾經(jīng)一拳打扁了的鼻子。抱著儲家鰲的遺像,我把腳步盡量邁大,盡量放輕松。我知道,玉玲、高長奇、周志飛,還有媽他們會在我的身后,看到我顛簸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可我顧不得這么多了,我奔向太平間,奔向儲家鰲,不,我奔向了我的父親。

      我把這條好腿跪下去,那條腿倚在旁邊,這個混賬的家伙,竟然不爭氣地不停地抖動。

      我要敲了它,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

      我真的敲了它。

      我敲它的時候,它根本不知道痛。在五年前,有人把在奔跑中的我,從前面攔截后,推下堤壩,抓住我的腳,用刀砍斷腳踝上的筋。我的腳趾和腳后跟直接調(diào)轉(zhuǎn)了一個方向。

      張小至抱著我的那條腿,愣說以后她就是那條腿了。

      她的舅舅用十二個小時,把縮進去的筋扒拉出來,接上。

      十三少肯定以為我瘋了,它躲得我遠遠的。

      我上了大寶的車走的時候,一直也沒看到十三少。

      三兒撲在儲家鰲的身上:爸爸,爸爸你睜開眼看看,哥回來了。爸……我大哥他真的回來了。

      媽說:“你還是起來吧。”

      玉玲一副平靜如水、波瀾不驚的臉上,讓人好像總活在一個時辰里,還好我的兒子小琪不像她。

      李建勛在她的肩上拍了一下,她也是以冷艷的目光看了李建勛一眼。

      李建勛說:“最好扶大媽回去?!庇窳釠]吱聲,依然扶著媽站在靈堂里。

      我在坪北就聽說李建勛一直在追玉玲,我真想不明白李建勛這是起的什么勁兒。

      儲家鰲總是呵斥我,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是自己的事業(yè),什么鳥愛情,愛情是什么,我跟你媽不就這樣一輩子過來了。好好的家不要,你從小就是個悖逆的家伙,哪一點兒像你爸。

      我也想不通,我哪一點兒像他。

      當然,喝點酒的儲家鰲就不一樣了,說每一句話,都像是說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尾音總帶著呵呵,呵呵啊。

      我就想跟這樣的人在一起,整天樂呵呵的。

      手機響了,說曹操,曹操就到了,是葛放放的電話。我還沒開口,她的聲音就甜潤潤地撲面而來了。

      大軍,我下午就到武漢了。我也聽說儲伯伯去世的消息了,節(jié)哀順變,啊,別太傷心,還有好多的事要等著你去做呢。我跟所里已經(jīng)打了招呼,下午直接回油田。

      她似乎永遠都安排得十分妥帖,我只需要說一個字好,就行了。

      我甚至懷疑葛放放有沒有聽到我說的那個字,她的電話就已經(jīng)掛了。這個火急火燎的女人,她火燎燎的性子,總能把我內(nèi)心一團烈火不費勁地給點燃了。

      媽被玉玲攙扶著徑直走到儲家鰲的身旁,媽抓著他的手不放,一直握著,好像這樣捂著就能把他的手捂熱乎過來似的。這個曾經(jīng)那么愛她有一雙巧手的男人,現(xiàn)在沒有思想了,他仿佛沒有來到過這個世界上一樣冰冷、安靜,無動于衷。在娶媽媽之前,儲家鰲有過一段婚姻,那段婚姻給他和他身邊的人沒留下什么印象,只說是那個女人很小就來給儲家鰲當妹妹或者什么也不是的人了。儲家鰲一門心思地就是想當兵,跟著新四軍轉(zhuǎn)北莊,打華港。爺爺嚇壞了,那個女人也嚇壞了,把她做的鞋幫子扭在鞋底子上的一雙鞋留在儲家鰲的床上,走了。

      媽會做鞋,會做很多圓口的單布鞋和系鞋帶的棉布鞋,可每次郵寄回來的,只有二軍大拇指頂著鞋尖,還不敢邁著大步子走路的鞋子,沒幾天他的腳拇指頂出個洞洞,像小鳥出窩一樣鉆了出來。

      “我的呢,我的鞋呢?”

      “你媽以為你的腳只有二軍的腳那么大。”爺爺說。

      “下回寫信讓她做大的,做大的給你穿,啊?!睜敔斂偸钦f完這些就開始咳嗽,不知道是為了躲避我的問題,還是他真的病了,他就這么有事沒事地咳嗽。

      常華德他媽給他做的棉鞋,包著他的腳踝上,長長的棉褲蓋著,一絲的風也灌不進去。媽媽的棉鞋不知啥時能穿在我的腳上。

      上學,我們要過擺渡,那年冬天,我趿拉著爺爺?shù)拇竺扌?,剛一上船,常華德就說:“你的棉鞋挨著水了?!?/p>

      我就往后退,船里沿子上的水還是不停地朝我的鞋面上涌,我再往后退,再往后退,“咕咚”一聲,我就掉進了冰冷刺骨的河里。儲家鰲,您知道嗎,我的冷和您的冷一樣嗎?

      那年我六歲。

      我跟二軍說:“我們沒有爸爸和媽媽?!?/p>

      “我們不許叫他們,誰要叫,誰就是叛徒?!闭f完,我們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騙人。

      第一次見到儲家鰲,我已經(jīng)10歲了,二軍6歲,三兒剛出生,粉嘟嘟的小臉兒,像一只乖乖的小貓,窩在媽媽的懷里,一口一口地吸吮媽媽不多的乳汁,三兒吃不飽就哇哇地大哭。三兒的哭聲讓人心里發(fā)亂,亂了我就想去抓魚。冬天里的河塘結了冰,我聽爺爺講過臥冰救母的故事,我打開門庵,二軍就屁顛屁顛地也跟著來了。我握著鎬下了河塘,我知道這塘里有魚,夏天我在塘里游泳,有魚兒啄過我的屁股。

      我拿著鎬子撬冰,二軍興奮地睜著本來就大的牛眼睛,嘴里不停地叫喚著:“哥,快,好像有魚了?!?/p>

      “去去,魚早就叫你給嚇跑了?!?/p>

      這話我不該說,我該去把那鎬子抓在手里,不去用手撥拉那些冰碴。二軍捂著嘴,躲著我甩出去的冰渣,他退著退著,被鎬子絆倒,一屁股摔趴下去,嘴磕在了鎬子鋒利的刃上,二軍“哇”的一聲尖叫起來,嘴唇上頓時鮮血直冒,很快流出來的血染紅了河塘上的冰,也染紅了我冰冷冷的雙手。二軍看著血哭的那個凄慘勁,一下子讓我好像看到了死亡,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勁兒,背著二軍拼命地奔跑。

      儲家鰲沒在家,媽抱著三兒,媽跑過來的驚叫聲,把左鄰右舍的人都招來了。有去找膛灰的,有去弄鹽水的,媽半天才緩過勁來說:“快,快去找村上的赤腳醫(yī)生?!蔽乙晦D(zhuǎn)身撒腿就跑,跟赤腳醫(yī)生撞了一個滿懷。

      “快、快,我家二軍?!背嗄_醫(yī)生是個知青,個頭不高,活兒利索,他把手指在我面前一豎,我住了嘴。

      大家伙都忙著招呼二軍的時候,我溜了。

      出了村莊,我就朝南跑。

      我被逮回來的時候,二軍的嘴被縫了三針,紗布包著半邊臉從腦袋后面繞過來。他還像含了一口水似的說:“哥,我像不像王成,向我開炮?!?/p>

      媽怕儲家鰲打我,把三兒放在床上,把我攔在她的身后。

      儲家鰲提著那把鎬子,斜靠在廚房的墻上,像啥事沒發(fā)生一樣,把二軍抱上床,脫掉他腳上的鞋,把洗腳布提起來,一下一下裹住他的腳。然后,仰頭看著二軍笑。那時,我真想那個被割傷嘴的人是我。

      媽把我扯到廚房,把捂在鍋里的熱飯熱菜放在鍋臺上說:“快吃吧。吃了,洗了去睡?!?/p>

      這一年爺爺死了。爺爺在去世前讓常華德的爸爸給儲家鰲寫過信,信上的地址是爺爺一個字一個字報的:哈爾濱薩爾圖管道十六隊儲家鰲收。我親眼看著常華德的爸爸,把這些字寫在信封上。那是爺爺想見儲家鰲最后一面。爺爺死了,爺爺死的時候是在夜里。我心里已經(jīng)記下了您的地址,我告訴您爺爺死了,我和二軍就在家天天等著一個我們叫爸爸,爺爺叫兒子的人回來。

      三天過去了,爺爺下葬了,我領著二軍在爺爺?shù)膲炃稗D(zhuǎn)了三圈。儲家鰲,您沒有給爺爺轉(zhuǎn)圈,您只是在三年后,把一杯酒灑在爺爺?shù)膲炆?。爺爺不愛喝酒,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爺爺喝酒。您根本不知道爺爺想要的是什么。

      我跟二軍說:“我們沒有儲家鰲和媽媽。”

      “以后,我們不許叫他們爸爸媽媽,誰要叫,誰就是叛徒。”

      二軍“嗯”了一聲,嘴唇上橫切的疤子,讓他抿著嘴的時候,本來就大的嘴巴,顯得更長。

      周志飛遞給我三炷香,說你給師傅磕個頭吧。

      周志飛跟在我后面,讓我跪在鋪墊上,給儲家鰲燒紙。

      周志飛說:“真想不通,師傅是肺不好,卻死在了肝癌上。”

      我抬頭看了看儲家鰲的遺像,他嚴厲的眼神一刻也沒離開我。

      媽說那一年,儲家鰲把家里所有的積蓄都給我墊還了高利貸還不夠。我把手里的紙幣挨著蠟燭點了幾次都沒引上火。

      心里一陣難受,熱乎乎的眼淚滾落下來。我掏出打火機,嚓,嚓,打了幾下,火“蹭”地一下竄得老高。

      周志飛忙過來幫助壓住,火慢慢地,像畫地圖一樣,慢慢印著邊沿燃了起來。

      周志飛跟二軍是老鐵。

      “二軍到底是做什么去了,怎么只有你回來了?”

      “大軍,咱先不說這個。”周志飛的眼睛被燃起來的紙幣映得通亮,但在我看來,卻有一層詭異藏在他那雙細細的眼睛里面。

      周志飛的手機響了,周志飛忙說:“大軍,我去接一個電話?!?/p>

      周志飛手機貼著耳朵,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好,知道。好的。我知道了?!闭f著說著,人就站起來,朝著靈棚的外面走去。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靈棚外的黑幕里。

      我知道是二軍的電話。我也跟著沖了出去。

      我沖到周志飛跟前時,周志飛的手機已經(jīng)掛斷了。一臉的驚慌:“大軍你聽見了什么?”

      “我聽見了什么?我問你,你必須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二軍在哪里?”

      “我不能說,大軍。這個我真不能說。”

      高長奇也過來說:“大軍,不經(jīng)過他們二老,我們真的什么都不能跟你說。”

      我轉(zhuǎn)頭拽著高長奇的衣領說:“這么說你也知道?”玉玲攙著媽媽走過來了。

      媽媽帶著哭腔說:“老大,你這是當著你爸的面,又在發(fā)混嗎?”

      我看見媽哭了。外婆說媽在家做姑娘的時候,從來不哭。耕牛,站耙子,踏水車,捆秧把子樣樣都能干。一個大姑娘家,把褲腿挽在大腿上,站在秧田里比插秧,把四奶奶她們幾個動作慢的婦女圍在中央,她們的笑聲把四月天早晨清冷的霧氣沖散,讓陽光鋪灑在水田里剛剛插進去的小秧苗上,讓它們直起腰來呼吸。到了晌午外婆他們隊上送來的是粥,媽媽他們隊上送來的也是粥,只是比外婆他們隊上的粥煮得濃厚一些,媽媽就跟外婆換著吃。

      儲家鰲稀罕媽媽的笑聲,媽一哭,媽怎么總會被我們氣哭。儲家鰲就會大發(fā)雷霆,會把掛在墻上的軍用皮帶拿下來,抓在手里先甩一下,甩得山響,然后揮起了皮帶抽打我們的屁股。我跟二軍一使眼色,我們一個朝東,一個朝西,分頭跑。要是先追我,我一溜煙穿過小水杉樹林。儲家鰲反過頭追二軍,二軍一害怕,站在那里先尿了一褲子。媽把二軍拉進懷里,說別把孩子嚇壞了,就這驢脾氣。

      二軍好像就從那兒開始喊了媽。

      “老大,二軍不能回來?!?/p>

      李建勛忙補充說:“他現(xiàn)在有任務在身上。”

      “有任務?他能有什么任務,比死了老子還重要?!?/p>

      我撥了二軍的電話,電話關機。

      媽想說什么,被玉玲攙著走了。

      玉玲的背影還是那么好看,筆直的腰身,端端正正的雙肩,什么衣服到了她的身上都合合貼貼的。就像周志飛說的:“你小子是生在福中不知福。這么好的一個媳婦不要,愣要找個黑蝙蝠。你以為你能活一萬年啊,把所有的愛情的滋味都嘗個夠。能夠嗎?就不能好好地安安生生地跟玉玲過日子?”

      周志飛所說的黑蝙蝠就是葛放放,葛放放跟愛笑的張小至不同,麻利、能干除外,她還有個跟我鐵桿的哥哥。我跟玉玲離婚后,葛放放的哥哥把我?guī)У搅松綎|,就是在山東我認識了大黑頭,大黑頭帶我去深圳,我一夜贏了三十萬。三十萬什么概念,我去找張小至,我要帶她遠走高飛。那一年高長奇把張小至娶回去才三個月。瞞著張小至,我又去了賭場,我吐出了三十萬,欠高利貸八十五萬,我拽著張小至從酒店里跑出來時,后面跑得快的人,我都聽到了他的喘氣聲。張小至被我按在拐角里,我朝另一個方向死命地奔跑。張小至愣說要做我的另一條腿,在醫(yī)院里像兩口子似的伺候我。她的舅舅以為我睡著了,說高長奇給他打過電話,要跟她離婚。張小至笑了,笑得好成熟。

      可沒等我出院,高長奇就把張小至連拉帶推地給拽走了。

      媽說要跟我斷絕母子關系,小琪卻說:“爸,你就是去撿垃圾,你還是我爸爸?!蹦峭?,我哭了,我從來也沒這么暢快地痛哭過。我他媽的為了兒子,也要東山再起。那天,我把自己交給了葛放放。葛放放是穿著黑色的蝙蝠衫來見我的這些兄弟的。

      周志飛喝高了酒,憋了一肚子氣似的說:“怎么就想找一機會把李建勛給收拾了,看他賤不兮兮的。”他說這話時,我怎么卻覺得他有些可笑。

      葛放放把手機給我聽,我聽見她哥說:“讓他到坪北去吧,那里清凈?!?/p>

      可是,那一年,我哪兒也沒去成。我賣掉了和玉玲結婚的住房。跟葛放放出去闖蕩了一年后,也分手了。

      那一年,儲家鰲病重。

      三兒是儲家鰲最窩心的。三兒考上了北京石油大學,三兒學的是地質(zhì),儲家鰲說:“我一輩子只顧著在地球面上跑了。姑娘你學這個專業(yè)好,那是咱嗅到石油的味道就跟著石油跑。這個好?!?/p>

      三兒把儲家鰲曾經(jīng)跟她說的這句話,發(fā)短信給我時,我已經(jīng)到坪北了。除了三兒給我發(fā)發(fā)短信,就是小琪給我打打電話。

      我跟十三少呆的日子久了,就學會了它的一些動作,比如撒歡時跳躍幾下。十三少也受我的影響,后爪落地時,有點兒像個跛子,跑起來也有點兒顛。我們倆還時常望著遠處想心思,或者什么也不想,靜靜地望著遠處時,一片寂靜,只有那個放在冰箱上的老鐘,滴答滴答地掙扎著那根時針,總讓我想起媽說過的話:“二軍給你爸捐了肝,他才是你爸的親兒子?!眿屵€告訴我,四十年前,儲家鰲娶了他戰(zhàn)友的妻子和不到半歲的兒子。他們結婚時,媽抱著我和那個老鐘。

      望著近處的遠處的山嶺都裹成了銀白,真他媽的白的白雪,我大聲地喊:儲家鰲!儲家鰲——我的老爸!我的老爸爸!

      這么敞亮地吼幾嗓子,憋在心口門子里的那些濁氣,伴著一股熱淚一股腦地掀出來,人會一下子輕松許多。

      走吧,十三少。我們?nèi)グ褔∧ㄒ幌拢€是讓它有棱有角的,看著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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