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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櫥窗女

      2017-01-17 09:21:02隋榮
      地火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孟非

      ■隋榮

      櫥窗女

      ■隋榮

      風 骨 版畫/王洪峰作

      雯雯在櫥窗里已經(jīng)站了許久。她身穿白色短袖上衣,白色短裙,左手軟軟地卡在腰上,臉上掛著微笑,注視著街景。

      街的對面是一家酒吧。酒吧的墻上貼著英文,門的左側(cè)掛著一幅招牌:一個胖胖的、戴副眼鏡、咧開大嘴的人,頭上扣頂白色的廚師帽,懷抱一塊寫有西餐酒吧的牌子。

      日光灑到黃白相間的墻上,撫摸著女兒墻上雕刻的花朵和植物的枝葉。隨著時間的推移,光線慢慢爬到寬大的玻璃上,使狹窄的櫥窗里的溫度驟然攀升。這是一天中最難熬的時光。汗水在她那濃密的發(fā)髻里匯聚成晶瑩的水珠,款款蠕動,從脖頸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溻濕了肩頭。

      或許出汗的緣故,腦后一陣瘙癢。雯雯沒有理會,做這項工作是有規(guī)范的,只要人一站到櫥窗里,就以標準的形象示人,讓人們看到美好的一面。可瘙癢一陣陣襲來,讓她難以忍受。她把身體的重量放在右腿上,左腿彎曲,右手卡在腰上,左手放到腦后,細長的手指插進發(fā)髻里,緩緩地撓癢。她頭微微揚起,目光落在對面房上的盔形穹頂上,紅色的穹頂扣在房頭格外醒目。

      雯雯轉(zhuǎn)身坐到階梯臺上,她上身側(cè)傾,右臂支在臺面上,左臂自然伸展,手擱在小腹上。她放開眼,掃視著聚在窗前的游人。她心態(tài)平和地在人們臉上掃過。一個背著畫板的人在人群中穿過,她眼前一亮,不由喊道,孟非。人們的臉上露出驚訝,以為她又要變換姿態(tài)。雯雯覺察到自己的失態(tài),忙坐穩(wěn)身子,尖尖的下顎一動,露出一臉的微笑。

      顯然,她認錯了人。孟非比那人高出半頭,肩膀?qū)拰挼摹<毾肫饋?,孟非走十天了。他說有個朋友在牡丹江開了家酒店,讓他給畫個壁畫。雯雯不愿讓孟非去。孟非開導(dǎo)她說,咱們要在這座城市站住腳,就得多掙錢,你想我們現(xiàn)在租的房子要交房租,沒有錢什么時候能買自己的房子,沒有房子,我們就站不住腳。雯雯捧住孟非的臉,撫摸著他塌陷的臉頰,心疼地說,我不想讓你掙錢掙得這么辛苦。孟非笑笑說,別擔心,我扛得住。人家說了,這幅畫給一萬塊錢。孟非走那天,雯雯沒有去送他。她得站窗,等她回到家,看到孟非給她留的紙條,她拉開冰箱的門,冰箱塞得滿滿的。她臉上露出驚訝,抱怨孟非亂花錢。等冰箱眼見空了,六天已經(jīng)過去。雯雯才意識到,孟非是對的。孟非心很細,在家的時候,一些生活用品他都張羅買回來,家里從來沒有缺過油鹽醬醋。他讓雯雯感到溫暖。他靠在江邊給人畫畫掙錢,有時和人搭伙,給一些公司、酒店、賓館畫畫或做雕塑,但這樣的機會不多。

      身后響起玻璃滑動的聲音,何昕進來接替她。她倆有時一起站窗,有時一人一個小時,互相替換,減輕身體的勞累。何昕的發(fā)髻挽得高高的,身穿露肩的綠色短衫和白色筒褲。她走到櫥窗的中央,一腳在前,一腳在后,兩臂下垂,手心朝下,上身前移,凸起豐滿的胸部,引起窗前游客的一陣騷動。何昕很新潮,總會擺出一些奇特的造型,吸引游客的目光。她每次出現(xiàn),都會招來更多的游客觀看。經(jīng)理曾對她倆做了評價,說她倆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代表不同的人群。何昕前衛(wèi)、浪漫,雯雯文靜,帶有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是站窗最好的人選。

      午夜,雯雯突然被一陣疼痛弄醒,覺得肚里有種東西往下墜。她一骨碌爬起來,光腳跑進洗手間。她想一定是那幾串羊肉吃壞了肚子。晚上從服裝店出來,何昕拽住她說你一個人這么早回家有什么意思,咱倆找地方吃一口,這兩天總覺得嘴里無味兒。雯雯開玩笑說回去晚了,葉軍不得找你。何昕說,他今晚加班。兩個人來到一條窄巷,巷子里有幾家大排檔,人聲嘈雜,煙霧繚繞。一根木桿上挑著個燈泡,挨墻放著幾張桌子,有幾個人坐在桌前喝酒。一個矮個兒男子,一邊用手在爐上翻動著羊肉串,一邊用扇子扇風,嘴不閑地吆喝著,招攬生意。雯雯不愿在這種環(huán)境吃飯,她想離開。何昕卻不愿意走,她喜歡吃燒烤。兩個人要了羊肉串、羊腰子、饅頭片,啤酒直接對瓶吹。雯雯吃得少,她受不了羊腰子那味兒,何昕一氣就造了三個。雯雯納悶,何昕這個弱女子,怎么會喜歡吃這些東西。這下可好,吃壞了肚子。難道吃的是鼠肉?前段時間電視上說,有些不法商販在鼠肉上抹些羊油,充當羊肉賣給顧客。雯雯仿佛看到一只老鼠,從墻腳躥出來,后腿著地,直立起來,晃動尖尖的嘴巴,閃動一對烏黑的眼睛。雯雯胃里一陣云涌,哇的一聲吐了出來?,F(xiàn)在羊肉三十多塊錢一斤,這么便宜賣給你,小販不得賠死。

      一番折騰,使雯雯沒有了睡意。她翻過身,目光在黯淡的屋里環(huán)視了一圈,落在對面墻上一幅畫像上,雖然畫像一片朦朧,但她清楚畫中的一草一木。畫里是一個少女,端坐在林間長椅上,少女身穿緊身白色短衣,和一條長長的藍色裙子,一根粗粗的辮子搭在隆起的胸前,一條腿擱到另一條腿上,翹起的裙裾露出一只白色的皮鞋。膝上放本打開的書,手托下顎沉思。日光從樹的縫隙里傾瀉下來,照在她的身上,使她顯得那么圣潔、純凈。畫上的少女就是雯雯,是孟非在雯雯不知情的狀態(tài)下偷偷畫的。那年雯雯上大二,還有六天就要期中考試,教室、宿舍、圖書館都擠滿了人。雯雯嫌吵,一個人偷偷躲到校園的樹林里復(fù)習功課。沒曾想讓一個寫生的人碰到,他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被雯雯的氣質(zhì)深深地吸引。這么多年,他一直在尋找,尋覓他心中的美景。他想他找到了。眼前這個景象就是他夢幻中的世界,就是他苦苦追求的美。他仿佛從虛幻中醒來,揮起畫筆,勾畫出這幅少女圖。

      日頭西斜,樹林里的光線漸漸暗淡。雯雯不時地翻動著書,對畫有紅杠的部分細讀。她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在注視她。那人畫完畫,提著畫板走過來。他怕驚擾她,沒有立刻跟她打招呼。雯雯從思考中醒過神來,發(fā)覺有人站在身旁,她抬起頭,見是一個個頭很高的男子站在那兒。那人把畫遞給她,她接過畫,驚訝地睜大雙眼,她被畫中的景象吸引住了。她疑惑地望著他。男子小心翼翼地說,沒經(jīng)你的同意,我畫了這幅畫,不知你是否滿意。雯雯狐疑地問道,畫的是我嗎?你畫得太好了。男子說,你滿意就好。男子把畫板放到長椅上,問道,你在復(fù)習功課?雯雯點點頭。男子說,認識一下,我是美院的,正在上大三,叫孟非。雯雯說,我是中文系的,讀大二,叫劉雯雯。

      緊張的考試結(jié)束后,雯雯回到家鄉(xiāng)虎林。雯雯的爸媽見女兒回來很高興,張羅著做飯。雯雯的大哥和嫂子從地里回來,大哥見到雯雯憨厚地笑著,說妹子回來了。嫂子則對雯雯不冷不熱。雯雯知道嫂子是個很霸道的人,在家里說一不二。爸媽是老實的莊稼人,在村里從沒跟人紅過臉,不愿招惹她。大哥三十歲才娶了嫂子,自然對嫂子百依百順。雯雯上大學(xué)花去家里很多錢,這些錢都是嫂子和大哥一點一點從地里刨出來的。雖然嫂子心里不痛快,可礙于家人的情面,也只能把不滿埋在心里。雯雯知道家里不富裕,上學(xué)時就開始做家教,填補日?;ㄤN。她穿的那套衣裙,是做家教那家女主人送給她的。那家孩子古文學(xué)得不好,總是拖成績的后腿,雯雯給他補習了一段時間古文,期末考試得了滿分。

      在家住了六天,雯雯就離開了。一則她不愿看到嫂子那張臉。二則她不愿把時間浪費在家里,她要回去做家教,用掙來的錢交學(xué)費。她不想欠嫂子的人情,想多掙錢,把家里給她交的學(xué)費還回去。雯雯回到師范大學(xué),第二天就找到一份家教。她按照地址來到一家別墅,在那里遇見了孟非。原來孟非也是給那家孩子補課的。那家孩子對理科不感興趣,就喜歡畫畫,男主人是個商人,整天忙著掙錢,不管家事。女主人沒辦法,就把孟非雇來教美術(shù)。從此,兩個人的接觸多了起來,孟非給她畫了許多畫,可她唯獨喜歡這幅,她把畫端端正正地掛在墻上,一有時間就瞧上幾眼。

      天色灰暗,街道上稀稀拉拉地落了些雨,一會兒就浞濕了用四方石鋪砌的街道。逛街的游客似乎并沒有被雨水困擾,仍然悠閑地走走停停,對街道兩旁的歐式建筑饒有興趣地指指點點。一個南方客,頭上扣頂褐色的禮帽,舉著相機,東照一張西照一張。雯雯穿件格子上衣和灰色七分褲,坐在階梯臺上,她左手虛握,支著下顎,右手擱在右腿上。目光落在路旁暗灰色的糖槭樹上,濕漉漉的綠葉在微風中搖曳,雨滴從葉片上滾落下來,砸到游客的身上。南方客轉(zhuǎn)過身,看到櫥窗里的雯雯,快速地按動快門。雯雯的臉上立刻露出笑容。南方客走近櫥窗,雯雯將身體朝后靠去,右臂支在階梯臺上。南方客嚇了一跳。顯然,他沒有想到櫥窗里是真人,他只是把櫥窗作為一個景觀。他再次舉起相機,按動快門。雯雯有點煩,怨自己不該亂動,撩得南方客久久不肯離去。一個手里舉著綠色小旗的年輕姑娘趕過來,跟南方客說了句話,南方客戀戀不舍地走了。

      雯雯剛松口氣,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她掃了一眼,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第六感覺告訴她,有一雙眼睛在注視她。她將目光放遠,朝街的對面望去,酒吧寬大的方窗里擺放著各種白酒、葡萄酒。窗下是只高大的麋鹿標本,麋鹿的脊背上搭著皮質(zhì)的駝色馬鞍,白色的肚帶繃在麋鹿的腹上,堅硬的鹿角不規(guī)則地支棱著。兩個姑娘舉著傘,走在街道的中央,一個肩上挎著黃色的包,另一個手里拎個坤包,兩個人急匆匆地走過。雯雯的目光停留在一棵糖槭樹上,發(fā)現(xiàn)有個人站在樹后,那人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她心里劃弧,她看不清那人的臉,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前段時間,有個男子每天都來,起初,她沒有注意,后來她下班,他跟在后面,她才發(fā)現(xiàn)。她轉(zhuǎn)了幾個彎,想甩掉他,可那人就像個尾巴怎么也甩不掉。當她來到街口,正好有輛出租車停下,她緊走幾步鉆進車里,催促司機快走。車快速地離開,她還不放心地回過頭看,直到確認沒有出租車跟上來。心想,幸虧哈爾濱車難打。出租車在一個黑乎乎的胡同口停下,她看到孟非站在胡同口。孟非看出她神色不對,問她怎么了,她把遇到的事學(xué)了一遍。從那天開始,孟非天天晚上接她,還故意在那人身邊走過,四天后那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仿佛人間蒸發(fā)了。難道他又出現(xiàn)了?想到這兒,她覺得脊背一陣冰涼,孟非不在,她不知道該怎么辦。

      一對中年夫妻走過窗口,男人看到雯雯,不由停下來,女人發(fā)覺男人沒有跟上來,回過身,瞧男人正往櫥窗里看,轉(zhuǎn)回身,用手擰住男人的耳朵,男人疼得鼻子眼睛擠到了一塊。雯雯看了,撲哧一聲笑了。等她回過神來,那人不見了。

      何昕替下雯雯。雯雯回到更衣室,換下服裝。這時響起了敲門聲,雯雯拉開門,認出是站在樹下的那個人,問他找誰。那人說,你是雯雯吧?你是……雯雯疑惑。那人說,我姓張,是孟非讓我來找你。孟非怎么了?雯雯問道。他受傷了。他畫畫怎么會受傷?雯雯心里一陣緊張。張說,他從架子上掉了下來,不過沒事,只是腳脖子戳了。雯雯問道,他人在哪兒?張說,我們經(jīng)理讓我用車把他送回來。雯雯急切地說,快領(lǐng)我去看看。

      孟非畫畫很投入,常常達到忘我的境界。他對繪畫表現(xiàn)出的熱情,既讓雯雯佩服,也讓雯雯擔心,不然不會發(fā)生事故。那次他們認識不長時間,雯雯陪他出去寫生,他坐在江邊,描繪著對岸的景色,把雯雯晾在一邊。雯雯心里有氣,站起身,打著傘,沿著岸邊走,不知不覺走出很遠。這時,天突然陰下來,一場大雨即將來臨,江邊的游客紛紛散去,尋找避雨的地方。他仍然坐在那兒專心畫畫。雯雯急忙往回走,當她跑到他的身邊,雨嘩地落了下來。他瞅了雯雯一眼,說聲謝謝,仍然埋頭畫他的畫。雯雯把身體緊靠在他身上,為他打傘。起初她對那幅畫并沒有上心,隨著顏色的變化,畫上的輪廓漸漸顯現(xiàn)出來,給人一種朦朧的美。后來,他把畫送去參展,被人花兩萬塊錢買走。這次孟非從架子上跌下來,雯雯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房東得知孟非腳受傷了,把家里的一雙拐拿給孟非,說他父親在世時用過,如果不嫌棄就拿去用。孟非高興地說,這幾天可把我憋壞了,這樣我就可以到外面走走。雯雯勸他不要亂走動,這樣會好得快些。孟非說,你也不用來回跑給我做飯了。雯雯嗔怪說,說什么哪,誰跟誰呀。

      這天,雯雯瞧見一些人站在房頭爭論,沒在意地走了過去。她找到坐在河邊寫生的孟非,問道,我看到街坊鄰居都聚在房頭,發(fā)生什么事了?孟非說,這片平房要動遷,蓋示范小區(qū),聽說在東面要蓋西站。雯雯擔憂地說,那我們怎么辦?孟非說,好辦,找地方搬家。

      顧?quán)l(xiāng)在道理區(qū)的邊緣,過去大多是平民百姓居住的地方,平房居多。隨著城鄉(xiāng)建設(shè)的發(fā)展,四周都蓋起了樓房。人們心里都清楚,動遷是早晚的事,可真到事情來臨了,心里又都不落底,紛紛議論動遷費的事。雯雯沒心思管這些,補償款跟她沒有關(guān)系,她想的是如何盡快再租個房子。市中心的房子房租太貴,她和孟非租不起。當初之所以在顧?quán)l(xiāng)租房,就相中它便宜,雖然每天都要坐交通車,吃點辛苦,可也比住在市中心劃算。

      雯雯跑了幾家房屋中介,沒有滿意的。她遲到了兩次。經(jīng)理的臉拉了下來,何昕瞧情況不妙,提醒雯雯,刁婆要發(fā)威了。雯雯沮喪地把包扔進柜子,何昕問道,怎么了,跟孟非吵架了?雯雯說,不是,我租的房子要動遷,我正在跑房子,你說現(xiàn)在的房租也太貴了。何昕聽了一笑,我當什么事哪,你搬我那兒去呀。雯雯說,你那兒怎么能住下,再說也不方便。葉軍……何昕搶過話說,你擔心他呀,告訴你,他到深圳去了。雯雯問道,怎么,你們有情況?何昕笑說,你想哪兒去了,他們公司準備把業(yè)務(wù)擴展到深圳,在那兒開辦一個分公司,讓他去挑頭。雯雯說,這是好事呀,只要在那兒站住腳,你也可以過去發(fā)展。何昕說,他半年才回來一次,我那房子閑著也是閑著,你過來咱們一人一屋,彼此也有個照應(yīng)。雯雯說,住也不能白住,我承擔一半房租。何昕知道她要不應(yīng)下,雯雯不能搬過來,就同意了。

      雯雯和何昕今天同時站窗,用經(jīng)理的話說,這是店慶前的預(yù)熱。日光照在櫥窗里,一會兒就暖融融的。雯雯站在那兒,穿件粉色短袖上衣,灰色筒褲,邁著貓步,兩臂下垂,給人一種動感。街上的游客漸漸多了起來,有的駐足觀看,有的舉著相機拍照。更有甚者把手挨近玻璃,做出用手“撫摸”大腿的樣子,就像有人在黃山手捧日出一樣。這一舉動引起了騷動,人們紛紛效仿,有的更加大膽,把手“擱”到雯雯的臀部或胸前拍照。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湊近櫥窗,色迷迷地對穿著黑色長袖卡腰上衣,黑色短裙,坐在階梯臺上的何昕前胸和大腿處挑來挑去,何昕惡作劇似的將左腿朝外一閃,露出底褲。男子的眼睛頓時瞪得溜圓。雯雯警告說,不要捉弄他,他要黏上你,甩都甩不掉。

      這家服裝店是歐式建筑,建于二十世紀初期,具有折衷主義建筑風格。雖然經(jīng)歷了一百多年,換了不知多少主人,可仍然保持著優(yōu)美華麗的風韻。那天,雯雯在櫥窗里整整站了一天,換了十二套服裝,吸引了很多游客駐足觀看。她根據(jù)服裝的不同款式,擺出各種造型,烘托出服裝的美。吸引了大量年輕男士、女士的眼球,使店里的營業(yè)額一路躥紅,創(chuàng)造了建店以來一天銷售八十萬元的紀錄。經(jīng)理樂得眼角堆滿了細密的皺紋,她親自站臺,幫助顧客挑選服裝,夸獎顧客穿在身上如何合身。下班的時候,經(jīng)理發(fā)話每人獎勵二百元。何昕脫下服裝往柜臺上一摔,嘀咕道,站一天累個臭死,才給二百,打發(fā)叫花子哪。雯雯阻止她說,小點聲,別讓人聽見。何昕說,聽見就聽見,誰傳瞎話爛舌頭。

      雯雯一路小跑,才趕上末班車。沒等她站穩(wěn),車就啟動了,在路上一陣狂奔。雯雯抓住把手上的吊環(huán),穩(wěn)住身體。霓虹燈的燈光不時地跑進車廂將黑暗擠走,三三兩兩的市民在街上散步。雯雯突然想起了鄉(xiāng)下。鄉(xiāng)下的夜晚是寧靜的,日頭一落山,鄉(xiāng)野就炊煙繚繞,雞開始趴窩,狗也無聊地臥在院落里昏昏欲睡。吃了飯,村里的人催促孩子睡覺,收拾鍋碗瓢盆,喂豬,掩上雞窩門,拴上狗,這才鉆進被窩,打發(fā)自己進入夢鄉(xiāng)。家庭富裕的蓋了磚瓦房,買了電視,這時正圍著電視機前看節(jié)目。農(nóng)村是有差別的,城市與農(nóng)村更是天壤之別。這也是雯雯不愿回農(nóng)村的原因,她已經(jīng)過慣了城市生活,農(nóng)村那種單調(diào)漫長的無滋無味的日子令她無法忍受。雖然在城里打拼很難。畢業(yè)那年,雯雯在招聘會上投了六份檔案,等了一個月都沒有音信。她找到一所學(xué)校推薦自己,校長看了她的簡歷,說學(xué)校不缺語文老師,讓她到別的學(xué)??纯?。孟非勸她不要緊盯著市區(qū),往城市邊緣走走,先找個落腳的地方?,F(xiàn)在就業(yè)壓力大,畢業(yè)等于失業(yè),不能要求太高。雯雯吸取了教訓(xùn),開始往外圍跑。有的嫌她畢業(yè)的院校不出名而拒絕。有個學(xué)校讓她試講,雯雯做了認真準備,試講下來效果不錯,校領(lǐng)導(dǎo)碰下頭,決定錄用她,通知她三天后上班。誰知第二天下午,正當她收拾東西準備上班時,卻接到校方的電話,說她的錄用被取消了。后來雯雯了解到她是被另一個人頂了。那天晚上,雯雯坐在床前發(fā)呆,孟非說不行學(xué)校就不去了,社會這么大,干什么不活人,非要教學(xué)呀?雯雯想想也是,開始把目光由學(xué)校轉(zhuǎn)向社會,她去了一家藥品公司,往各大醫(yī)院推銷藥品,這個行業(yè)利潤很大,水很深,要想打進去很難。公司聘了四個推銷員,兩男兩女。其中兩個男子和一個叫柳妍的女子已經(jīng)干了兩年多,雯雯是新聘的。雯雯記得應(yīng)聘那天,銷售部經(jīng)理見到她,眼睛一亮,說以她的實力用不了多久就會銷售額第一。雯雯聽不懂,經(jīng)柳妍點撥,雯雯才明白。有的醫(yī)院主管藥品進貨的是男領(lǐng)導(dǎo),只要你肯舍得自己,能投錢,事情就能辦成,是女領(lǐng)導(dǎo)你用錢或高檔會館的會員卡,那里應(yīng)有盡有,可以滿足女人各種需求,只要去過一次就會欲罷不能。雯雯沒有想到推銷藥品會有這么多貓膩,不由犯嘀咕。柳妍開導(dǎo)她說,不要怕,有了第一次,以后再做就不難了。雯雯開始往各大醫(yī)院跑,跑領(lǐng)導(dǎo)跑醫(yī)生。十幾天下來,收效甚微。銷售部經(jīng)理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因為她沒有單會影響整個銷售業(yè)績。這天上午,柳妍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公司,將一張一百六十萬元的合同拍在經(jīng)理的辦公桌上,經(jīng)理滿臉堆笑,喊道,這個月,我們有救了,我給你提成,獎勵你。說罷,他瞥了雯雯一眼,說你們要向柳妍學(xué)習。雯雯請柳妍吃飯,柳妍談了她的體會,聽得雯雯滿臉通紅。在香坊一家醫(yī)院,一位五十多歲主管藥品的領(lǐng)導(dǎo)看中了雯雯,當雯雯提出請他吃飯時,他說天天飯店,已經(jīng)吃膩了。雯雯問他想吃什么,她請。領(lǐng)導(dǎo)盯著雯雯沒有言語,雯雯明白了他的意思,臉騰地紅了,領(lǐng)導(dǎo)開心地笑了,說我就喜歡你這種類型的,如果我們談得攏,我跟你簽個一百萬元的合同。雯雯當然懂得談得攏的內(nèi)涵。她心一橫應(yīng)了下來。兩個人先是吃飯,領(lǐng)導(dǎo)不但能喝,還很善談,講了幾段葷段子,活躍下氣氛。隨后雯雯跟著領(lǐng)導(dǎo)來到一家賓館,一進房間,領(lǐng)導(dǎo)抱住雯雯又咬又啃,雯雯費了很大勁才從領(lǐng)導(dǎo)的懷里掙脫出來。說我不習慣這樣,先洗洗。領(lǐng)導(dǎo)明白了雯雯的意思,干凈利落地脫掉衣褲,鉆進盥洗間。雯雯看到領(lǐng)導(dǎo)一身肥肉,肚腩凸起,惡心得差點吐出來。她趁領(lǐng)導(dǎo)洗浴,悄悄溜出了房間。

      拐下何家溝河,走不多遠,四周便陷入一片黑暗。雯雯有些打憷,她怕走夜路,尤其是沒有月光的黑夜。她嗅到一股從河里飄出來的異味,最近她總是聞到這股味道。她捂住鼻子,加快了腳步。猛然,她看到一個人影在暗夜里移動,顫聲問道,誰?雯雯,是我。黑暗中傳來孟非的聲音。雯雯說,你怎么來了,嚇死我了。孟非嘿嘿笑著說,就是不放心,我才出來迎你。今天咋回來這么晚?雯雯說,店里搞店慶,忙活了一天。

      孟非把菜端到桌上,兩個人坐下來吃飯。雯雯講店慶的事,孟非饒有興趣地聽,他清楚自己不需要插嘴,雯雯需要的是一個聽客。雯雯說有個男人,色迷迷地盯著何昕看,何昕壞他,故意露出底褲,她親眼看到哈喇子從男人的嘴角流淌下來。哈哈,真逗。說到這兒,她話鋒一轉(zhuǎn),問道,你說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女人就有那么大的誘惑力嗎?孟非笑說,你提的問題挺尖銳,等你做一回男人就知道了。雯雯想起醫(yī)院的那位領(lǐng)導(dǎo),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當然,她沒有把這事跟孟非說,她怕孟非把事兒想偏了。有些事兒可以說,有些事兒不能說,甚至爛在肚里。她知道男人很在意這事,即使再大度的男人,也不會讓自己的女人被人染指。大學(xué)時有個姐妹,把男生追求自己的事兒到處炫耀,今天跟這個約會,明天跟另一個拉拉扯扯,結(jié)果造成三個男生打在一起,兩個住院,一個被拘留。那個姐妹本來是要被學(xué)校開除的,在她父母的苦苦哀求下,才給了一個嚴重警告。她親眼看到姐妹的母親,為了孩子能夠繼續(xù)讀書苦苦哀求校領(lǐng)導(dǎo)的情景。當她看到那位母親跪在地上,淚流滿面的時候,她感到憤怒,她恨那位姐妹,恨她不知廉恥,讓自己的母親失去尊嚴。你在想什么?孟非輕聲問道。她把姐妹的事兒說了。孟非沉吟了會兒說,讓我說還是年輕,學(xué)校也是,這種事兒需要引導(dǎo),打壓是壓不住的,你說學(xué)校附近的招待所,哪天不是滿滿的,不都是被學(xué)生住滿了嗎?當然,這里也包括咱倆。啪的一聲她輕輕打了他一巴掌。臭美,誰跟你去了。孟非一臉壞笑地說,有個叫雯雯的,高高的個頭,柳葉眉,高挑的鼻梁,尖尖的下顎,細膩的皮膚在燈光下顯得晶瑩透明,她……雯雯伸手捂住孟非的嘴,不許他再說下去。孟非瞧著雯雯羞紅的臉,心里撲通一聲,一股熱血直往上涌,一種強烈的欲望撞開了他的心門。他站起身,丟掉拐杖,一把抱起她,一瘸一拐地朝床走去。雯雯擔心孟非的腳,想阻止他,可話到嘴邊又打了個滑,溜了過去。她知道他的性子,這時候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會打斷他,索性由著他做。

      孟非氣喘吁吁,渾身是汗地躺到床上。孟非倒下的瞬間,雯雯覺得他像一座山轟然倒塌,她望著他急速起伏的胸脯,心疼地擦去他頭上的汗水。想起租房的事,對孟非說,這幾天我一直在跑房子,離市區(qū)近的太貴,沒有隨心的,何昕讓到她那兒去住。孟非見過何昕,知道何昕是個性格活潑的人。問道,她買房子了?雯雯搖搖頭,她也是租的。她男朋友最近被派到深圳去了,她想空著也是空著,這樣我們也可以幫她承擔點房租。孟非點點頭。

      天麻麻亮。雯雯移動下頭,發(fā)覺自己枕在孟非的胳膊上,腹上蓋著一條毛茸茸的圍巾。孟非赤裸著身子躺在那里,打著呼嚕。雯雯隨手拽過一條毛巾被,蓋在孟非的身上。

      雯雯租的房子是個偏廈,只有八平方米,一張雙人床,一張飯桌。屋里堆放的都是孟非的畫。孟非喜歡油畫,他畫的主題都以樹木為主,他經(jīng)常往山林里跑,近到橫頭山、龍鳳山、二龍山,遠到大小興安嶺,帶回來一捆捆山區(qū)油畫。孟非待人大氣,除了一些畫參展外,有的送給了朋友。雯雯曾勸過他,說你辛辛苦苦做的畫,怎么說送人就送人吶,那可是你的心血啊。他說都是朋友,不好回絕,再說人家要,也是看得起咱,雖然咱缺錢,但也不能把錢看得太重,情誼比金錢重要。

      從何時開始,糖槭樹下站著一位老人,老人手拄著拐棍,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櫥窗。等雯雯注意到他已是中午。老人的白發(fā)如晚秋的蘆葦在風中亂舞,清癯的臉上爬滿了紋路,兩眼凹陷,猶如一口深井。望著這張臉,雯雯心里一顫,涌起一股酸痛。她仿佛看到爺爺站在村口的大榆樹下,手拄拐棍,盼她回家的情景。那年她在鎮(zhèn)中學(xué)讀書,一周回來一次,每次回來,她都遠遠地看到爺爺站在那兒。爺爺見到她,滿臉樂開了花,緊緊攥住她的手。她攙扶著爺爺回到家里。媽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看到爺孫倆走進院子,忙張羅吃飯。哥哥打趣說,你再不回來,我們就餓暈了。在家里這已經(jīng)是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每次她回來的日子,不管多晚,一家人都等她回來一道吃。爺爺坐在炕首,雯雯坐在爺爺身旁,依次是爸爸媽媽,最后才是哥哥。哥哥曾經(jīng)懷疑他是不是親生的,媽媽心疼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說傻孩子,你和妹妹都是媽身上掉下的肉,你們倆媽都疼。那爺爺……哥哥滿臉疑惑。媽喟嘆了聲說,你妹妹一歲那年得了一場病,跑了許多家醫(yī)院都治不好。最后大夫見了妹妹直搖頭,說沒指望了。我成夜地抱著你妹妹,眼淚都流干了。你爺爺兩天沒有吃下飯去,到處打聽治病的偏方。后來聽說山里有個老中醫(yī)專治怪病,你爺爺連夜就趕去了。五天后,你爺爺回來了,按照老中醫(yī)的偏方吃藥,兩個月后,你妹妹的病好了。她是你爺爺從死神的手中奪回來的,你說你爺爺能不珍惜嗎?哥哥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再也沒有抱怨。他甚至比爺爺還在意她,雯雯爬樹他怕摔著,雯雯跟村里的孩子玩耍,他怕其他孩子欺負她,總是不讓雯雯離開他的視線。雯雯考大學(xué)那年,爺爺走了,他是站在榆樹下走的,他在等雯雯考試回來。當時誰也沒有在意,因為他經(jīng)常站在那里接雯雯,已經(jīng)成了村里的一道風景。是老嬸打柴回來,發(fā)覺不對,忙跑到家里報信。爸媽丟下手里的活,來到村頭,看到爺爺已經(jīng)走了。他是在盼著雯雯回來時走的,讓雯雯覺得揪心的哀傷。她恨自己沒有早點回來,考完試,走出考場,她還和同學(xué)在鎮(zhèn)上逛街、照相,使她和爺爺沒有見上最后一面,沒有跟爺爺說上一句話,這成了她永遠的痛。淚水從眼角慢悠悠地流淌下來,在臉上劃出一道水痕。

      老人被站在窗前的游客遮住,雯雯站在窗里只能看到老人那一頭白發(fā),白發(fā)上落著一片樹葉。隨著游客的移動,雯雯隱約看到老人穿件顏色幾乎褪盡的衣裳。窗外引起一陣騷動。只見老人舉著拐棍,追打一個小伙兒。小伙兒一手拿著相機,一手遮擋老人的拐棍。雯雯驚訝地愣住,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經(jīng)理跑出來,氣急敗壞地對辦公室小李說,快把那瘋老頭弄走,別讓他攪了生意。小李跑到大街上,連勸帶架地把老人拖走。雯雯看到老人穿條黑色褲子,一只布鞋脫落下來,被游客一腳踢到一邊,又被游客踢了回來,很快被跟在后面的人踩在腳下。老人光著腳走在閃著光澤的清涼的四方石鋪砌的街道上。

      何昕進來說,你認識那老人?雯雯搖搖頭。何昕說這就怪了,那小伙兒對你拍照,讓老人看見,他不許小伙兒拍照,小伙兒不聽,他舉起拐棍就打,我還以為他是你親屬呢。雯雯說,你可真逗,我有這么個親屬,還在這兒站窗。

      天色漸漸黯淡,日頭將最后一縷光線從盔形穹頂上抽走。中央大街兩旁的方形燈和墻上的射燈刷的亮了,橘黃色的燈光將千姿百態(tài)的歐式建筑照得通亮,顯出另一種境遇下的美。游客漸漸散盡,喧鬧了一天的街道顯出少有的寧靜。雯雯和何昕走在街上,高跟鞋磕在四方石上發(fā)出清脆的咔咔聲,何昕抱住雯雯的胳膊,兩個人親密地說著悄悄話,來到十五道街的街頭,轉(zhuǎn)向經(jīng)緯街。

      兩個人回到家,孟非正在廚房忙活。他將菜端上桌,雯雯和何昕早就等不及了,坐下就吃。孟非打開三瓶啤酒。何昕吃了口肉,高興地說,真好吃。孟非說,雯雯說你愛吃肉,我就特意做了個紅燒肉。何昕又夾了塊肉塞進嘴里,鼓起的腮幫子閃動著。孟非舉起酒瓶說,今天是我和雯雯搬進來的第一天,感謝何昕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刻伸出援助之手。本來想到外面吃,雯雯說在家吃,一來干凈,二來圖個清靜。到飯店太吵了。中國人在公共場合的文明程度是世界出名的,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可道德水準卻低得可憐。何昕說,我衷心歡迎你們,我相信我的生活從此不會寂寞,我和雯雯是好姐妹,有你們做伴,我會很開心的。雯雯夾起一塊西蘭花放進嘴里,慢慢咀嚼。何昕放下酒瓶,抬頭看到掛在墻上的少女圖,不由睜大雙眼,這幅畫真美,咦,這人怎么看著眼熟?她瞅了眼雯雯,驚訝地問道,是你嗎?雯雯抿著嘴笑。何昕指著孟非說,你畫的?孟非點點頭。何昕說,沒想到你畫得這么好,我頭一次跟一個畫家在一起吃飯。不瞞你說,我也喜歡繪畫,是我媽硬讓我考醫(yī)藥大學(xué),這下可好,找個工作都費勁。雯雯說,現(xiàn)在用人單位都看畢業(yè)的院校,如果名氣不大,報名時就會把你的投檔甩出來,有的干脆連投檔都不接。孟非說,眼下就業(yè)難,地球人都知道。何昕眼珠一轉(zhuǎn),對孟非說,你給我也畫一個,跟這個一模一樣的,你別多心啊。雯雯笑著用手指點了下何昕的額頭,說你呀,愿畫就畫唄。何昕兩手在胸前比劃,說,我說雯雯這么在意你,看來你的手藝真不錯。三個人喝到很晚才歇下,他們連桌都沒撤,進了各自的屋。

      或是搬新地方的原因,雯雯和孟非都很興奮,一時沒有睡意。孟非坐起身,褪去衣褲,伸手要給雯雯脫衣裳,雯雯指指門。孟非下地,輕輕走到門前,拉開門,把腦袋伸出去,朝客廳掃了眼,見何昕臥室的門關(guān)著,放心地關(guān)上門。回到床上,雯雯褪去衣褲,當她一絲不掛地躺在那兒,孟非把她抱在懷里,兩個人熱吻了一會兒,很快就進入了狀態(tài)。正當孟非發(fā)力時,身下的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雯雯忙讓孟非停下來,指指床,孟非無奈地搖搖頭,把動作放輕。你別說,這偷偷摸摸的舉動,愈發(fā)刺激了兩個人的興致,恩愛的時間無形中拉長了。

      每次完事,孟非都覺得口渴。雯雯來到客廳,接了杯水。忽然想到,男人這時候喝涼水會生病的。她按下飲水機開關(guān)。這時,她隱約聽到敲打鍵盤的聲音,她循著聲音來到何昕的門前,推開門,何昕正在上網(wǎng)聊天。問道,這么晚了,和誰聊哪,還不抓緊睡覺?何昕說,還能是誰,我老公。雯雯說,他也沒休息?何昕說,老土了吧,現(xiàn)在深圳正是熱鬧的時候,不像我們這兒跟屯子似的。雯雯看何昕正在興頭上,就退了出來。她把水遞給孟非,孟非喝了口,嫌燙,將杯子放到一邊,怎么去這么久?雯雯說,跟何昕說了會兒話。孟非問道,她還沒睡?雯雯說,在網(wǎng)上正和老公聊哪。孟非說,那兒的生活要比這兒精彩。

      老人再次出現(xiàn)是在三天后,他仍然頂著一頭白發(fā),穿著那件已經(jīng)褪盡顏色的衣裳,和黑色的褲子。只是鞋換了,換雙系帶的球鞋,想是家人怕再把鞋丟了。那天服裝店還沒有開門,老人已經(jīng)站在糖槭樹下,手拄著拐棍,目不旁視地盯著櫥窗。當雯雯換上黑色衣裳和黑色短裙,站在櫥窗里,老人的手明顯地抖動了下,眍的眼里閃出光澤,臉上的紋路輕輕跳動,嘴角擠出一絲微笑。何昕穿著一身黑走進櫥窗,看到老人站在那里,嬉笑說,瘋老頭又來了。雯雯說,他不是瘋子。何昕說,你怎么知道,你跟他又不認識。雯雯說,有些人不需要認識,看一眼就知道了。

      雯雯和何昕今天同時站窗。何昕坐在階梯臺上,小腿彎曲,左手放在右腿的膝蓋上,扭頭朝身后看,嘴角上的那顆黑痣,使她顯得愈發(fā)嫵媚。雯雯站在何昕的身后,一手搭在何昕的肩上,一手卡在腰部,身體前送,突出胸部。兩個人配合默契,一會兒換個姿勢,展現(xiàn)出形體的美。

      來來往往的游客被兩個人的表演所吸引,紛紛頓足觀看。一會兒工夫,窗前就擠了黑壓壓一片。雯雯朝樹下掃了眼,那里也站滿了人。顯然,老人已經(jīng)被人群淹沒了。這時,天下起了雨,雨開始很小,游客還在饒有興致地觀看。不一會兒,雨嘩地落了下來,游客紛紛跑開,尋找避雨的地方。老人被推來搡去,險些跌倒。他沒有躲雨,仍然站在雨中,默默地望著櫥窗。雯雯看在眼里,心里咯噔一下,她轉(zhuǎn)身拉開櫥窗,跑進更衣室,拿起雨傘,從躲在門口避雨的人群中擠出去,跑到老人身旁,為老人遮雨。老人一把抓住雯雯的胳膊,顫聲說,翎翎,我可找到你了,我找你找得好苦,跟我回家。雯雯想說,你認錯人了,我不是翎翎??稍挼阶爝呌盅柿嘶厝?,她怕老人傷心。她抽了幾次手,沒有抽出來,手被老人緊緊地攥著,攥得有些痛。雨愈下愈大,她擔心老人跌倒,就攙扶老人往家走。她把傘盡量地往老人身上靠,自己則暴露在大雨中。在一個大門洞前,老人停下來,抬起滿臉皺紋的臉,微笑說,到家了。雯雯攙扶著老人走進門洞,當兩個人穿過門洞,雯雯驚訝地睜大雙眼,她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她看到的是一個跟中央大街完全不同的風景。這是一棟兩層樓的住宅區(qū),樓梯設(shè)在外面,過道上搭建著木制的門斗,偶爾露出一塊墻體,墻體已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有的一片白,像是刷了白漆;有的發(fā)灰發(fā)綠,像是生長著苔蘚。只有房檐下用磚砌出的整齊的圖案,似乎在告訴人們它的出處和年代。樓下搭建著兩排木板棚子,里面用來裝煤、子和其他物什,中間只留有窄窄的過道。過道已積滿了雨水。放眼望去顯得破爛不堪。雯雯猶豫,不知往哪兒下腳,老人顯然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環(huán)境,他似乎沒有看見過道上沒腳脖的積水,朝樓梯走去。木制的樓梯,人踩上去,發(fā)出咚咚的響聲,雖然經(jīng)過百年的歷史,樓梯還是很結(jié)實,樓梯的扶手已經(jīng)褪色,露出木質(zhì)的花紋。雨水沿著鐵皮搭成的屋檐嘩嘩地流淌下來,跌落到過道上的水聲在院子里傳出很遠。

      老人掏出鑰匙,試了幾次,都沒有把鑰匙插進鎖眼里,雯雯拿過鑰匙,幫助老人打開門。推開門,一股霉味迎面撲來,嗆得雯雯后退了兩步。老人叨咕道,翎翎,到家了。雯雯把老人安頓好,趕忙退了出來,她受不了屋里的味道。

      雯雯回到店里,經(jīng)理正站在更衣室里,看到已被雨水淋濕的雯雯,氣呼呼地說,你怎么穿著服裝出去,都被雨水淋濕了還咋賣。雯雯道歉說,對不起,一著急把這事兒忘了。經(jīng)理說,這套服裝你留著穿吧,下月從你的工資里扣。何昕在旁說情,經(jīng)理,我們天天站窗,掙點錢也不容易,錢能不能不扣了,再說,服裝只是淋濕了,用熨斗一熨,可以賣出去的。經(jīng)理說,我不能欺騙顧客,再說,這個頭不能起,都穿著服裝滿街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雯雯說,不要說了,都是我的錯,你就從我工資里扣吧。經(jīng)理瞥了雯雯一眼,說不是我說你,那老頭你管他干啥?雯雯說,下那么大雨,我怎么能看著不管。經(jīng)理嘆了口氣,悻悻地走了。

      雯雯和何昕走在街上,何昕抱怨說,你也真是,為了一個不認識的瘋老頭,把一個月的工資弄丟了,何必呢。雯雯說,他不瘋,我不能眼看他被雨澆成那樣不管。何昕氣囊囊地說,就你善良,我們都是壞人。雯雯說,我可沒說你是壞人,哎,回去不要跟孟非說。何昕說,我懶得管你這破事。兩個人進屋,孟非已經(jīng)把飯做好。何昕高興地說,太好了,以后你就給我們做飯吧,省得我們再動手,站了一天窗累死了。何昕伸手抓起一塊肉丟進嘴里,孟非說,洗手去,小心吃壞肚子。三個人圍在桌前,邊吃邊嘮著新聞。孟非說他在江邊看到一對情侶在江中劃船,不知道怎么搞的,坐在船頭的女子突然掉入江中,男的丟掉船槳,跳進江里救人,結(jié)果女的被別的船救上來了,男的卻不見了蹤影,我回來時,還沒有打撈上來。雯雯輕聲說,怎么會這樣,可惜了。何昕說,這該死的女人,怎么這么不小心,為了她,一個生命沒了。桌上的氣氛顯得沉悶。何昕講起了今天的見聞,說有個老外,看上了雯雯,拿著相機一陣炮轟,還進店里要和雯雯合影。孟非樂了,問道,真有這事?雯雯說,聽她瞎說。何昕打開了話匣子,有個老頭……雯雯哼了一聲,何昕不管不顧地說,雯雯在桌底下踢了她一腳,她瞧見雯雯的眼色,吐了下舌頭。孟非納悶地問道,你倆搞啥名堂?雯雯說,那老頭的鞋被擠掉了,我們站得高,看得清楚。何昕說,對對。

      夜深了,雯雯和孟非已經(jīng)入睡。突然,隔壁響起一陣哭聲,孟非一骨碌坐起身,推醒雯雯。雯雯披上衣服,來到何昕的臥室。何昕趴到桌上,身體波浪起伏。雯雯驚訝地抱住何昕,怎么了?何昕抽泣了許久,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提出要跟我分手,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初是我推薦他到那個公司的,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是我?guī)椭怂?,現(xiàn)在工作剛有了起色,他就甩了我。雯雯見過何昕的男友,在她的印象里,那是個華而不實的人。說,黃就黃吧,原來我看他就不地道,只是礙著你的情面不便說,這種人早離開是一種解脫。可我一時接受不了,憑什么呀?雯雯說,生活中許多事情是無法解釋的,也解釋不通,你不接受也得接受。孟非站在門口說,要不你去趟深圳,當面把事情說清楚。何昕搖搖頭,說我賤哪,我又不是沒有見過男人。雯雯說,要去也不能現(xiàn)在去,顯得我們上趕著。孟非見兩個人態(tài)度堅決,聳聳肩,轉(zhuǎn)身走開。

      夜里,雯雯沒有回來,陪著何昕待了一宿。

      孟非每天早早地回來,給雯雯和何昕做飯,尤其是何昕需要在生活和情感上給予一定的關(guān)照,幫助她盡快走出情感的傷痛。何昕表面上沒有什么變化,每天跟雯雯一道上班,可雯雯還是從她的話語和眼神中看出她內(nèi)心的痛苦。她沒有勸她,她知道這種事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解決問題的。每當休息的時候,她就拽她到街上去,沿著中央大街一個商店一個商店地逛,走累了,就在露天廣場一坐,要兩杯冷飲,邊喝邊悄悄私語,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這天,經(jīng)理站在窗前,手里捧著一杯茶水,邊飲邊朝窗外望。猛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一個點上,她看到雯雯和何昕走在街上,有的游人停下來,向她們打聽什么,有的眼睛緊緊盯著她們穿的衣裳。經(jīng)理靈機一動,她從兩個人的舉止中看到了商機。從此,她讓兩個人每天站一會兒窗,就穿著新上市的服裝上街,走出一二百米再折回來,吸引游客的眼球。你別說,這個辦法,真見到了效果,一些游客循著她倆的身影找到服裝店,使服裝店的銷售額直往上竄,經(jīng)理樂得合不攏嘴。

      雯雯一門心思用在何昕和工作上,卻忽略了一件事,就是那位老人。老人一連幾天不見雯雯的身影,心里慌得沒個著落。他望著空空的櫥窗,神情沮喪,兩眼呆滯。中午,他沒有走,還站在樹下望著櫥窗,當雯雯從他身旁走過時,他認出雯雯,一把抓住雯雯的手,怨雯雯走也不打個招呼,讓他找得好苦。雯雯跟他解釋,老人不聽,死死抓住雯雯的手不放。何昕不耐煩地說,你這老頭,她跟你素不相識,你為什么揪住她不放。老人說,她是我閨女,翎翎咱回家。雯雯見周圍圍了一些人,就讓何昕回店里等她,她把老人送回去。何昕說,你還不吸取教訓(xùn),別讓經(jīng)理再扣錢。雯雯說,沒辦法,她要扣就扣吧。雯雯攙扶著老人走。何昕跟了上來,說,還是我跟你去吧,我回去不把你暴露了。

      來到樓洞口,何昕看到破爛不堪的院落,再也不愿往前挪一步。雯雯一步一步地扶著老人爬上樓梯,在樓梯口遇到個老太太。老太太說,大哥,出去遛彎了,這是誰家的閨女,長得真水靈。老人的臉樂開了花,是翎翎,翎翎回來了。老太太一愣,隨即笑著說,別說,還真有些像。老人說,是翎翎,是翎翎。老太太隨和著說,閨女回來了,這回你放心了。

      安頓好老人,雯雯悄悄退出屋。老太太堵在樓梯口,閨女,他認你,你就多安慰安慰他。雯雯問道,大娘,這是怎么回事?老太太說,1985年江上有艘渡船沉了,死了很多人,他閨女在那艘船上。雯雯心里一沉,他家還有什么人?老伴在閨女死后的第二年也死了,他有個兒子,在外地工作,開頭要接他過去,他說啥也不肯離開,說要等閨女回來,一等就將近三十年,可憐?。∷€有家人嗎?老太太搖搖頭,起先兒子還來看看,后來愈來愈少了,這幾年根本就沒有見到人影。

      晚上,雯雯和何昕走在路上,走著走著,雯雯突然停下來,她的眼前總是晃動著老人的身影。何昕不解地問道,怎么了?雯雯說,你先回去,我去老人那兒看看。何昕說,你這是何必哪,這么晚了?雯雯說,不行,我放心不下,你先走吧。雯雯轉(zhuǎn)身往回走,何昕望著雯雯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

      雯雯來到老人的住處,老人還沒有吃飯。她掀開鍋蓋,鍋里煮著面條,面條已經(jīng)泡囊了,用筷子一夾就碎。雯雯要倒掉,老人攔住說,能吃,這是早晨做的,中午熱熱吃點,晚上再吃點。雯雯說,你一天就做一頓飯?老人說,人老了,飯量不大,吃點就飽。雯雯說,這怎么行,面條沒有營養(yǎng),時間長了會生病的。老人說,不要緊,我已經(jīng)習慣了。雯雯沒有聽老人的,她想給老人做點飯,可她在廚房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看到一棵菜,只有兩根干巴巴的蔥。她問老人,你平時不上街買菜嗎?老人說,賣菜的地方挺遠,得過幾條街,我去買少了不當事,多了拿不了,一個來回就得兩三個小時。有時街坊鄰居給我捎點,對付下也夠了。雯雯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說,爺爺,你等著我,我去買點吃的。

      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雯雯沒有找到賣菜的地方,她只好來到街旁的小吃部,給老人買了盤餃子。老人看到餃子,咧嘴笑了,雖然他牙口不好,可他還是很快就吃了十個餃子。當他發(fā)覺雯雯在看他時,不好意思地說,好吃,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吃過餃子了。雯雯聽了心里酸酸的,她說,你喜歡吃,我給你包。老人搖頭說,太費事了,再說也貴。雯雯說,用不了幾個錢,只要吃著高興就行。老人讓雯雯吃。雯雯說,我吃過了,你吃吧。

      雯雯回到家,何昕正躺在沙發(fā)上,孟非給她畫像。孟非停下手,把桌上的飯菜給雯雯回下鍋,雯雯也餓了,她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何昕說,你咋待這么晚?雯雯說,我看老人還沒吃飯,家里又啥都沒有,就到街上給他買了盤餃子。何昕說,你可真夠上心的,別說給他做飯,就連那個家我都不愿進去。雯雯想起,上次何昕遠遠站在樓洞口,像躲瘟疫似的,嘆口氣說,我看他太可憐了。何昕說,這種人很多,你能照顧得過來嗎?別動。孟非阻止何昕亂動。何昕做個鬼臉。雯雯望著何昕的姿勢,覺得眼熟,她想起在泰坦尼克號上有這個鏡頭。一位美麗而又氣質(zhì)非凡的小姐與一位年輕的流浪畫家相遇,短短的幾天時間,他們從相識到相知。在船上,小姐戴上了“海洋之心”,讓畫家繪出了一幅令人難忘的畫像。何昕的臥姿跟那位小姐一模一樣,只是小姐是裸體,何昕卻穿件短袖上衣,過膝的短裙。乳峰把上衣?lián)蔚脻M滿的,露出纖細的腰身,袒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上的肌膚顯得白皙而細膩。雯雯看到這兒心不由一動,她看了眼孟非,孟非正一門心思地畫畫,心想莫非他們也會演繹一段愛情?雯雯笑著搖搖頭。你偷著笑什么,我這樣躺著是不是不好看?何昕說。雯雯說,不,你很美,你比那羅絲還要漂亮。讓你耍貧,看我撕爛你的嘴。何昕猛地坐起身。孟非說,別動。何昕無可奈何地又躺了下去。

      雯雯并沒有等他們畫完就躺下睡了,她今天覺得很乏累。孟非坐在床上脫衣裳的動靜擾醒了她,她轉(zhuǎn)過身來,問道,畫完了?孟非應(yīng)了聲,將雯雯摟在懷里。雯雯輕聲說,怎么樣,動心了吧?孟非說,說什么哪,還不是為了哄她開心,這幾天她一直纏著我給她畫像,又不好拒絕。雯雯說,我看你挺認真的。孟非說,我你還不了解,畫畫啥時候糊弄過。孟非坐起身,褪去雯雯身上的衣褲,聽何昕說,有個老頭把你看成是他閨女?雯雯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孟非沉默了會兒,說,聽你一說怪可憐的。雯雯嘆口氣說,看到他我想起了爺爺,心里總是惦念。孟非說,找時間我跟你去看看。孟非的動作猛了點,床板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雯雯抓住孟非的胳膊,示意他輕點,她怕刺激何昕。

      客廳里一片漆黑,雯雯朝何昕的臥室看了眼,臥室的門裂開一條縫。她解完手往回走,發(fā)現(xiàn)臥室的門緊緊地關(guān)著。她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何昕和雯雯走在頭里,孟非跟在后面。他們沿著江橋朝對岸走去。來到江心,何昕停下來,望著湍急的江水,眼前一陣暈眩。孟非說,別往下看。雯雯拽了何昕一把。一列火車駛過,隨著轟隆轟隆的巨響,掀起一陣陣風。雯雯停下來,覺得整個橋都在顫動。她一手抓住欄桿,一手抓住何昕的胳膊,仿佛怕她跳下去似的。何昕背朝著列車,朝遠處眺望,眼里閃著亮光。

      過了江橋,拐向江堤,腳下是條江汊子。遠處坐落著一片磚瓦房,一些人坐在水邊釣魚,幾條漁船在江中游弋。雯雯即興作了首詩:風平浪靜客船游/兩岸喧嘩遲不休/飛至酒樓追舊事/江灣煙繞柳含秋。

      孟非支起畫板說,我要把這種意境畫出來,把這首詩寫在畫上。雯雯說,我只是這么一說,你就不要讓我出丑了。何昕羨慕地說,你們真是天生的一對,一個作畫,一個詠詩,真讓人羨慕。雯雯說,咱倆往別處轉(zhuǎn)轉(zhuǎn),他一時半會兒畫不完。兩個人看人釣魚。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黝黑的臉龐,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眼睛似閉非閉。雯雯懷疑他睡著了。突然,魚漂一沉,黑臉男人立刻睜開眼,他抓起魚竿往上一提,鯉魚落到草地上。何昕上前去抓,鯉魚一打挺,從她手中脫落,她再去抓,還是沒有抓住。黑臉男人站起身,抓住魚頭擱進魚簍。

      孟非畫完畫,還真把那首詩寫在畫上。何昕看了,喜歡得不得了。她抬起頭說,把畫送給我吧。孟非說,行,你要喜歡就送給你。何昕高興得蹦了起來,太好了。孟非說,下一步干什么?雯雯說,游泳。何昕說,劃船。孟非說,行,那就滿足兩位女士的要求,先劃船,再游泳。

      孟非坐到船的中央,有節(jié)奏地劃著船。何昕坐在船頭,將手伸進水中,戲弄著江水。孟非提醒說,小心,別掉江里去。雯雯坐在船尾,站起身,給何昕照相。讓何昕往下坐,她真擔心何昕再整出什么事來。何昕離開船頭,坐到橫格上。她臉對著孟非,兩眼盯著他看,孟非躲開她的目光,用力劃船,當他彎下腰,移動雙槳時,他的目光無意中看到何昕潔白的大腿根上露出窄小的底褲,忙移開目光,兩腿用力一蹬,劃動雙槳。何昕跟坐在船尾的雯雯說話,穿著短裙的雙腿似乎無意地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合上,弄得孟非渾身不自在。雯雯不知道前面發(fā)生的事,還在饒有興趣地說著街上流行的款式。

      孟非把船劃到岸邊,跟船主結(jié)賬。等他換好泳褲,何昕和雯雯已經(jīng)換上泳裝,一人抱著一只游泳圈走進江里。他身體往前一躍,游向深水區(qū)。雯雯和何昕不會水,兩個人把游泳圈套在身上,在水里嬉鬧著。孟非游到江心,又往回游,他獨自上岸,躺在沙灘上。何昕往岸上走,不小心踩到一塊石頭上,身體一歪,哎呀一聲跌倒在沙灘上。跟在后面的雯雯忙走過來,問道,怎么了,沒事吧?何昕說,沒事,扶我起來。雯雯伸手攙扶何昕,何昕右腳一落地,又啊的一聲坐到地上。孟非聽到動靜跑過來,怎么了?雯雯說,腳崴了。孟非說,快去醫(yī)院。

      何昕腳上纏著繃帶,躺在床上玩弄著手機。孟非換下衣裳,準備做飯。雯雯說,我做吧,這一道你也夠累的了。孟非一頭倒在床上,壓得床直顫。

      吃飯時,何昕說,我不能上班了。雯雯說,不要緊,我陪你。何昕說,你要再不去,經(jīng)理不得氣瘋了?不行,你得去上班,我在家能夠照顧自己。孟非說,要不這樣,這幾天中午我回來給你做飯,你只在家等著就行了。何昕說,這多不好意思,為我你已經(jīng)夠受累的了。孟非說,就這樣定了。

      何昕沒來上班,雯雯站窗的時間更長了。這天傍晚,雯雯從櫥窗下來,累得腰酸腿疼,她活動會兒腿,趕忙換下服裝,剛要走,經(jīng)理推門進來,問何昕到底怎么回事,咋三天沒來上班?雯雯把何昕崴腳的事兒說了。經(jīng)理狐疑地說,那姑娘鬼得很,不像你這么實誠,我總有些不放心。雯雯笑說,能有什么事,我給你打保票,過兩天就好利索了。

      雯雯匆匆忙忙趕到菜市場,買了芹菜,肉餡。她要給老人包餃子,兌現(xiàn)她的承諾。在樓梯口,她遇到老太太,大娘,你好!老太太看到雯雯手里拎著東西,不解地問道,你這是……雯雯說,我給爺爺包餃子。老太太咧嘴笑了,真是個好閨女,大哥沒有認錯人。雯雯說,大娘,一會兒過來坐吧。她推門進屋,老人正在燒水,爐具旁放著一扎掛面。爺爺,我不是說過今晚給你包餃子嗎?怎么又煮掛面,我要是再晚一步,這面就煮上了。老人看到雯雯,高興地往屋里讓,翎翎回來了,你坐,我給你做飯,以前你最愛吃我給你做的飯了。雯雯順手把火關(guān)了,說你坐屋里等著,我給你包餃子。包餃子,好。老人高興地說。雯雯就著水焯芹菜,老人坐不住,走到雯雯的身邊,看著雯雯忙活,自言自語道,人老了,連皮都搟不動了。小時候你最愛吃的是包子,隔三差五我就給你包,一種餡怕你吃膩了,就給你換著餡包,有韭菜、芹菜、茄子、大辣椒、西葫蘆。雯雯順著他說,你包的哪種餡,我都愛吃。老人說,那時家里不富裕,你媽每年都給你做身新衣裳,過年的時候給你換上,你哥不樂意,說你媽偏向,他穿的衣裳都是用我的衣裳改的??上В銒屪吡?,再也看不到你了……老人說到這兒,輕輕地嘆口氣。雯雯心里一顫,眼圈泛紅。

      她怕老人餓著,先給老人包了三十個餃子,煮好,放到桌上。老人坐到桌前,用筷子夾起餃子就往嘴里送。雯雯忙攔住說,別急,先扎個眼,讓油流出來,免得燙著,這還是你教我的呢。老人按雯雯說的,在餃子上扎個眼,吹吹,將餃子放進嘴里。雯雯回到面板前,搟皮。她要把剩下的餃子包出來。屋里很靜,靜得只能聽到搟皮的聲音。突然,身后響起嗚嗚的哭聲,雯雯回過頭,看到老人胳膊肘杵在桌上,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泣。聽到老人又尖又細的哭聲,雯雯心里酸酸的,一汪淚水從眼里奪眶而出,撲簌簌地滾落到面板上。

      孟非有個特點,他畫的每幅畫,都要根據(jù)畫的內(nèi)容,自己動手做畫框。雯雯回到家,孟非在做畫框。雯雯說,這么晚別弄了,影響樓下休息。孟非說,東北三省要在市里搞畫展,要得急,我今晚就得做出來。雯雯換上睡衣,推開何昕臥室的門,何昕正在上網(wǎng)。雯雯說,忙什么哪?何昕說,無聊,在網(wǎng)上逛逛。雯雯問道,你腳怎么樣了?今天經(jīng)理可是有點坐不住了,下班時又堵住我,問你的情況。何昕停下手,轉(zhuǎn)身問道,你怎么說?雯雯說,我告訴她你的腳崴了,不信可以跟我去看看,看來她是真急了。何昕說,讓她急,誰讓她平時拿我們不當回事。雯雯說,我說差不多就行了,你還想小病大養(yǎng)啊。何昕說,唉,聽你的話咋這么別扭,好像我沒病裝病似的。雯雯說,我可沒精力跟你貧嘴,這幾天把我快累死了,我現(xiàn)在是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工資沒見漲。何昕說,美得你,就經(jīng)理那人多摳啊,不扣你就不錯了。上次那身衣服不就扣你一千多。雯雯一愣,回頭瞥了何昕一眼,何昕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無奈地拍了拍腦袋。

      孟非將參展的三幅畫依次靠墻擺開。一幅畫的是原始森林,這幅畫雯雯看過,從視覺上看效果不錯。一幅是農(nóng)村院落的畫,看似平淡的風景,一旦畫到畫布上,卻給人一種藝術(shù)的美。一幅是人體畫,一個年輕女子身體靠在門框上,長長的秀發(fā)垂落到胸部,遮住一只乳房,另一只乳房袒露著,顯得非常直挺,褐色的乳頭如同一顆櫻桃,鮮艷而美麗。應(yīng)該說,這是一幅不錯的畫,可雯雯覺得別扭。孟非問道,你在想什么?雯雯說,這幅人體畫,我覺得缺少點什么。孟非停下手,感興趣地說,說說你的看法。雯雯說,一時說不上來。雯雯坐回到沙發(fā)上,抬頭看到那幅少女圖,眼前一亮,說還不如拿少女圖去。孟非直起身,不相信地望著雯雯,當真,我沒有聽錯吧?雯雯說,沒錯。孟非說,我一開頭就想到少女圖,不過我做不了主。雯雯說,我同意,但有一個條件,只能參展,不賣。孟非點點頭。

      雯雯要睡覺,孟非問道,一千塊錢是怎么回事?雯雯淡淡地說,一場誤會。

      服裝店的線路由于年久失修,造成短路。雯雯從櫥窗下來,店里一片灰暗,顧客也比往常少了四成。經(jīng)理站在大廳里,急赤火燎地四處打電話,找電工維修。也巧,那天電工正在別的店里干活,騰不出手來。經(jīng)理無奈,通知早點下班。

      雯雯拐過一條街,在街攤上買了四只蘋果,趕去看望老人。出了樓洞口,遠遠看見老人兩手抓住梯子,正一步一步地往下挪。她緊走幾步,攔住老人,爺爺,你要到哪兒去?老人看見雯雯,臉上綻開一朵花,翎翎回來了。老太太站在樓口說,快上來吧,說怎么攔也攔不住,非要去找你。

      老太太低聲對雯雯說,閨女,他現(xiàn)在的心思全放在你身上,他女兒活著的時候,老兩口就喜歡得不得了,咳,可惜了。翎翎,屋里傳來老人的聲音,雯雯應(yīng)聲進屋。她從冰箱里拿出凍餃子給老人煮上,又給老人蒸了碗雞蛋羹,陪老人說會兒話,給他削了個蘋果,這才離去。

      雯雯興沖沖地往回走,她想如果何昕的腳能走,就跟孟非說出去吃,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跟孟非在一起吃飯了。她要給何昕一個驚喜,她打開門,悄悄進屋,剛走兩步,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呻吟。她一激靈,快步走到臥室的門前,看到孟非背對著門,抓住何昕的手,何昕光著身子躺在床上。雯雯怒火中燒,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孟非會做出這種事。她喊了聲,孟非,你……她揮起胳膊,啪的一聲狠狠地扇了孟非一個耳光。孟非一下愣在那里。何昕看到雯雯,忙拽過線毯遮住身體?;艔埖卣f,雯雯,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雯雯絕望地轉(zhuǎn)過身,沖出門去。身后響起孟非的喊聲,雯雯,你聽我解釋,你……

      雯雯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兒去,她氣憤地走著,越過一個又一個行人,穿過一條又一條馬路,直到她一腳踩進水里,才醒悟過來,她已經(jīng)來到松花江邊,江水擋住了她的去路。她站在水中,雙手捂臉,不住地抽泣。許久,她拿開手,望著緩緩流動的渾濁的江水,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呼喚她,下來呀,下來呀。她抬起腿朝江里走去。姑娘,你不能想不開呀。一個遛鳥的老頭,慌張地跑過來,拉住雯雯。生命是你自己的,你要珍惜,生活雖然很難,但只要你堅強,沒有邁不過去的檻。雯雯咬住下唇,沒有吭聲。老頭拉住雯雯說,不要干傻事,快離開這里。

      日頭隱藏在江北的一片樹后,殘留的余暉灑落到江面上,染紅了江水,閃著耀眼的光芒。一對年輕戀人,身體緊靠在一起,女子把腳擱到水中,不住地戲弄著水,男子順手拾起一塊石子,往江中拋去,水面上掀起一片水花。雯雯不忍看下去,她太熟悉這種場景了,她和孟非不知多少次徘徊在江邊。可誰會想到,短短三年就物是人非,變得讓人難以琢磨。她清楚地記得,她和孟非的關(guān)系是從繪畫開始,她給孟非做模特,先是穿著長袖衣裳,后來是短袖,隨著衣裳一件一件的減少,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一步一步走近。當她羞答答地褪去最后一塊遮羞布,孟非足足畫了兩個小時,最終將兩個人畫到了一起。

      江邊的路燈亮了。雯雯坐在江堤上,身體靠在樹上,望著漂浮在水面上的圓圓的月亮,聽著江水拍打堤岸的泊泊聲。眼前一片模糊……雯雯走進大峽谷,遠遠地聽到峽谷里湍急的水聲,一架木制的水車引起她的興趣,她攀爬到水車上,孟非忙舉起相機拍照。往前走不遠,就是一排簡易的木屋,木屋的墻上掛著一串串辣椒和黃澄澄的苞米,雯雯伸手摸著苞米,轉(zhuǎn)過身莞爾一笑,孟非抓住這瞬間,拍了下來。一個高高的架子上吊著秋千,她高興地跑過去,坐到秋千上,身體隨著秋千飄蕩起來。孟非跑到雯雯的身后,等雯雯蕩過來,用力一推,秋千蕩得更高,雯雯隨著秋千的飛起,大聲地喊著笑著。孟非指指峽谷,又指指手表。雯雯知道該走了。兩個人開始登山,順著山間甬道來到峽谷。一片瀑布急流而下,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吼聲。湍急的瀑布從高處跌到谷底,泛起白色的泡沫。前面有條岔道,一條通往山里,一條是曲曲彎彎的小路。雯雯朝小路走去,拐過幾道彎,腳下出現(xiàn)一座浮橋,橋用繩索連著,橋上鋪著木板。雯雯顫巍巍地走上去,當她走到中央,空中突然刮起一陣旋風,浮橋劇烈地晃動起來,她感到一陣暈眩,身體朝下倒去,孟非一把薅住她,喊道抓住繩索。她剛抓住繩索,就聽嘣的一聲繩索斷了,浮橋嘩的一聲掉進水中,她緊緊地抓住繩索,孟非被湍急的瀑布淹沒。她驚叫著孟非,孟非……她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聽見有人說,在這里,在這里。她看到一對老人朝她走來。老頭說,姑娘,不要害怕,是我,就是白天拉你上岸的人,這是我老伴,我回家說了你的情況,老伴不放心,要出來找你,我領(lǐng)著她一路找來,還好終于找到你了。老太太說,孩子,跟我回家吧,你一個人在江邊太危險了,這要是遇到壞人可咋辦,你的父母不得擔心死。老太太的話勾起她的心事,她叫聲,大娘。不由哭泣起來。老頭說,回家,有話回家說。

      手機一直響個不停。雯雯知道是孟非打來的,她不愿接聽,索性關(guān)機。她眼前總是晃動著孟非和何昕在一起的情景,何昕那赤裸的身體,高聳的乳房,纖細的腰身……都讓她氣憤難平。三天后,雯雯打開手機。手機里全是孟非打來的電話,其中一個是經(jīng)理的,她看下時間,剛打過一個小時。她想了想,把電話撥了回去。經(jīng)理咆哮道,你跑到哪兒去了,連著三天沒有音信,何昕辭職了,你是怎么回事,要辭職也得打個招呼啊。雯雯心里一動,隨口問道,何昕怎么辭職了?經(jīng)理不滿地說,我哪兒知道,你不是跟她住在一起嗎?我還要問你哪。雯雯說,我也不知道,經(jīng)理,這幾天我感冒了,下不了床,手機欠費了,所以沒有來得及給你打電話。經(jīng)理口氣緩和了些,說你們年輕人,辦事太不靠譜。這幾天有個年輕人找你,看你不在,他留下一封信,讓我轉(zhuǎn)交給你,找時間你過來取吧。雯雯撂下手機,額頭冒出一層汗,她編的瞎話,瞞過了經(jīng)理,看來明天真得去上班,總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何昕辭職是她沒有想到的,這個不要臉的女人,雯雯恨得牙疼。

      老太太走進屋,說,身體不舒服就不要去上班,等好利索再說。雯雯笑著說,大娘,給你添麻煩了。老太太說,說啥呢,你們在這兒打工也不容易,我和你大爺也沒啥事干。雯雯想起大娘說閨女在美國,就問道,你閨女到美國幾年了?老太太說,十二年了。在那兒安了家,有兩個孩子,一個小子,一個閨女。雯雯說,好哇,以后你和大爺也搬到美國去。老太太說,我可不去,人老了不愛動地方,還是在國內(nèi)的好。以后你就來家住吧,把這兒看做是自己的家。行,什么時候你和大爺煩了,就言語一聲。

      雯雯來到服裝店,經(jīng)理看她一臉憔悴,說看來你是真病了,回去休息吧,把精神養(yǎng)好,這種狀態(tài)也站不了窗。經(jīng)理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封信,交給雯雯。雯雯來到街上,漫無目的鉆進一家商店,又從這家商店鉆進另一家商店,琳瑯滿目的商品勾不起她的興趣,她從一樓走到四樓,再一層一層的下來。在一家商店,她看人們上電梯,她也跟著進去,當電梯來到三樓,她才發(fā)覺自己進了書店。她隨手抓起一本《永遠的山谷》,付了款,順著樓梯往下走。樓梯的墻上掛著一幅幅哈爾濱的老照片,展示著一棟棟具有百年歷史的折衷主義和新藝術(shù)運動特征的歐式建筑。她喜歡這些建筑,喜歡這種承載著西方文化的氛圍。這也是她不愿離開中央大街的原因。孟非有個同學(xué)約他到南方去,說他的畫在南方銷路很好,孟非也活心了,但都因為她的堅持而放棄。

      雯雯在一張照片前停下。照片上是一個街景,有個老人拄著拐,在街上行走??吹竭@個老人,她心里一激靈,她想到爺爺,那個老人。她已經(jīng)三天沒有去看他了。

      樓洞里幾個街坊在嘀咕什么,看到雯雯,她們都轉(zhuǎn)過頭來注視她。雯雯不明就里地點下頭,算是打個招呼,有些人她見過面。雯雯來到樓梯口,遠遠地看到老人的門前掛著一串門頭紙,幾個人在門里門外地忙碌。雯雯心里咯噔一下,預(yù)感到發(fā)生了不幸。她噔噔幾步來到樓上,進到屋里,看到老人穿著壽衣躺在床上。老人臉頰塌陷,眼睛半睜著。一陣悲傷涌上心頭,她叫了聲爺爺,失聲痛哭。忙碌的人們停下手,好奇地瞧著她,他們不認識她。一個瘦高個的女人走了進來,她上下打量著雯雯,語氣生硬地說,你就是那個經(jīng)常到老爺子這兒的姑娘吧,你跟老爺子不沾親不帶故的,老往這兒跑什么,是不是想中了老爺子的房子,想霸占老爺子的房產(chǎn)呀。雯雯突然被問懵了,辯解說,什么房子,你說的這些我連想都沒有想過。女人說,那你來干什么,老爺子這把年紀怎么經(jīng)得起你折騰,你年紀輕輕的學(xué)點啥不好,怎么干這種缺德事。雯雯的臉騰地紅了,委屈地流下淚水。老太太沖進屋,說,說話要憑良心,平日多虧這姑娘好心照顧大哥,你怎么能這樣說話。我本來不想管,可我實在看不下去,這姑娘是正兒八經(jīng)的人,我給她作證,我們街坊鄰居都可以給她作證,你不能這樣糟蹋人家,這會遭報應(yīng)的。老太太的一席話,說得女人啞口無言。姑娘,咱走。老太太拉住雯雯的手走出屋。

      來到街口,雯雯著急地問道,大娘這到底怎么回事?老太太嘆口氣說,姑娘,這幾天你到哪兒去了?大哥見不到你,就每天去找你,誰想昨天下樓一不小心踩空了,從樓梯上滾了下來,磕壞了頭。人就這樣沒了。我……雯雯沒有說下去,一兩句話她怎么能說清哪。老太太說,快走吧,以后不要來了。唉,人老了,平日誰都不管,人一走都來爭房產(chǎn),這人怎么都變成這樣?

      雯雯來到江邊,坐到柳樹下,她還在為老人的離去而傷心,老人那睜著的眼睛,分明是想再看到她,可她完全陷入到個人的悲傷里,把老人給忘了。想到這兒,雯雯的心里充滿了自責。過了會兒,雯雯想起孟非留給她的信,忙撕開信,默默地讀了起來。

      雯雯:

      你在哪里,你讓我找得好苦,看不到你,我覺得天都塌了。從你憤怒地出走那時起,我整整兩天兩夜沒有合眼,我滿世界找你,幾乎走遍了中央大街的每個角落。腿走累了,嗓子喊啞了,可還是沒有見到你的身影。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你躲到某個角落里,暗自悲傷。都是我不好,是我給你帶來了傷害,是我給你造成了痛苦。你打我是應(yīng)該的,你恨我是應(yīng)該的,你離開我也是應(yīng)該的??赡阒绬?我心里也裝滿了痛,不知道該向誰訴說,向你,我唯一的親人??赡阏{(diào)頭走掉了,決然地從我身邊離去,不聽我一句解釋,我有冤無處申,有苦無處訴,我心里好苦!

      那天,我把畫送到畫館,回到家里,準備做飯。這時何昕在屋里喊叫,我丟下手里的菜,來到臥室。何昕頭上淌著汗,手按住肚子,喊痛。我要領(lǐng)她去醫(yī)院,她不肯,說躺一會兒就好了。我給她倒了杯水,拉住她的手,想拽她起來,沒想到她一把掀開了線毯,身上竟然什么也沒穿。這時候,你突然出現(xiàn)了。后面的事情,你都親眼看到,我不用多說了。情況就是這樣,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沒有。

      我氣憤地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她說她嫉妒,她看不得別人好。她崴腳也是假的,為的是接近我。我一氣之下從她那兒搬了出來,把東西存放到一個畫畫的朋友那里。

      我到大興安嶺寫生去,讓我們分開一段時間,都冷靜下來,矛盾會解開的,問題會解決的,等我。

      另外,畫展如有什么消息,組委會會通知你,我把你的聯(lián)系方式留給他們了。信封里有一張銀行卡,存有六十萬元錢,是用來我們買房的,你收好,密碼是你的生日。

      孟非

      雯雯手捧著信,涌起一陣揪心的疼痛。她知道自己錯怪了孟非,怨自己一時沖動,把事情鬧得無法收拾。想到何昕,她心里騰地躥起一股火,她站起身,怒氣沖沖地朝何昕家走去,她要找她說明白。

      來到何昕的住處,她掄起拳頭砸門。一個男人推開門,問她找誰。她說找何昕,男人說她走了,她把房子轉(zhuǎn)租給了我。到哪兒去了?雯雯問道。男人搖搖頭,砰地把門關(guān)上。

      雯雯沮喪地靠在樓梯上,想到何昕,她的眼前突然閃現(xiàn)出一幅幅畫面:那虛掩的門,躺在沙發(fā)上的繪畫,坐在船頭瞧孟非的眼神……想到這兒,她眼前一亮,她想起來,有兩次夜里,她發(fā)現(xiàn)放到茶幾上的蘋果少了,現(xiàn)在看來,是何昕拿去吃了。說明她能走,這一切都是她設(shè)計好的。

      拐上中央大街,雯雯無心欣賞街道兩旁的風景,她來到教育書店那座具有巴洛克建筑風格的樓前,舉目望著那兩個雕像,雕像是一對男女,男人大胡子,卷曲的長發(fā),高高的鼻梁,左臂擱在頭頂,右臂擱在左胸上,腰間扎著裙帶。女人一手舉起,似乎要抓住頭頂上的東西,一手擱在身后,胸前裸露著兩只高聳的乳房,和豐滿的腹肌。兩個人低著頭,俯視著來來往往的人們。雯雯知道,他們一個是亞特拉斯,一個是加里亞契德,是希臘神話中的擎天之神。那年,她和孟非站在雕像下,雯雯向孟非講述著這個傳說。孟非說,他就是亞特拉斯,雯雯是加里亞契德。不過,最好把乳房包裹起來,他可不想讓人們觀賞雯雯的乳房。雯雯說,就你這思想,還當擎天之神呢。雯雯想到這兒,臉上露出淡淡的苦澀。

      二十天后,雯雯接到畫館的通知,說畫展結(jié)束,孟非的少女圖獲得金獎,有個商人要出八十萬元購買這幅畫,約她面談,因為她是孟非指定負責處理這幅畫的人。雯雯趕到畫館,組委會的人員將她領(lǐng)到接待室,一個胖胖的男人看到雯雯,將購買畫的意圖說了。雯雯笑著回絕了。男人不甘心地將價格提到一百萬。雯雯還是搖頭。男人失望地望著雯雯,雯雯給他講了畫的來歷,告訴他不是錢的事。男人眼里流露出激動的目光,他說我今天聽到了一個令人感動的愛情故事,人們說只要有錢,沒有辦不成的事,今天我看到了世上還有金錢買不到的東西。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改變主意,就打電話給我,你的故事,讓我更加堅定了購買的決心。

      雯雯坐在出租車上,尋思了許久,終于掏出手機,給孟非打電話,告訴他畫展的事。可打了幾次,都是忙音,她想肯定是山區(qū)信號不好,這種事以前也遇到過。

      兩天后,雯雯接到市公安局的電話,讓她去一趟。雯雯不知道什么事,急忙趕到公安局。公安局的人問道,孟非是你什么人?雯雯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說,是我男朋友,他怎么了?公安局的人說,今天早晨,我們接到大興安嶺南甕河自然保護區(qū)的電話,說有個叫孟非的人失蹤了,地點在南甕河濕地。在岸邊只找到畫板和一些畫稿,他的手機里有一個號碼打了能有上百次,我們就根據(jù)這個號碼找到了你。雯雯的腦袋嗡的一聲,覺得腳下的地嘩啦一聲塌陷了,她叫了聲孟非。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過了會兒,雯雯醒過來。一個女公安守護在身邊,說你醒了,喝口水吧。雯雯兩眼無神,呆呆地坐在那兒。女公安說,這是對方的電話,你可以跟他們聯(lián)系。雯雯接過紙條,木訥地站起身,朝外走去。

      雯雯來到江邊,來到她和孟非徜徉流連的地方,望著熟悉的沙灘、船舶、江柳,感到無限的悲傷。她身體戰(zhàn)栗,淚如泉涌。她撲通一聲跪在水中,用手拍打著水面,大聲地呼喊,孟非,我錯怪你了,我錯了。你回來吧,回來吧,我的愛人!

      雯雯辭去了工作。懷抱著少女圖,登上了開往大興安嶺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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