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夜到第六十夜

包慧怡

第五十一夜

四只貓咪疊羅漢，底下那只踮起腳，就能摸到我的頭。

唉真是害羞，需要踮腳的其實(shí)是我，如果我想給頂上的小貓戴一圈土星環(huán)。

第五十二夜

蹬著腿兒踢著鷹，睡著仍是武林高手的你啊，又做了哥倫布之夢。好尷尬，沒法向他解釋你的招數(shù)，慣于和虛空過招的貓咪啊。

但他還鋪開黑絲絨桌布，擺滿亮晶晶的貨物：茴香、駱駝頭骨、埃及王冠、青鸞鏡、圣甲蟲。咪咪咪，你咧開嘴角，意思是：十八個世紀(jì)前我偶然還玩這些，現(xiàn)在嘛——他卻聽成了，咪咪咪（便宜點(diǎn)吧，先生），一邊打開了更多的包裹……

第五十三夜

無法決定自己的象限，貓說夢中的大象沒有局限。亞馬遜河畔小貓的爪子扣著象背，指引象群前往食人魚遺失利齒的洼地。那么多歷險志尚未翻開扉頁，那么多裁紙刀插入尚未冷卻的火漆，玻璃鎮(zhèn)紙里的黑蝴蝶尚未覆蓋波羅的海的經(jīng)緯，而象蛛被絞死在南回歸線的中點(diǎn)。

經(jīng)線和緯線打著死結(jié)的地方，安放著世上所有剛醒的小貓的枕頭。

第五十四夜

圣布蘭登在主帆正面繡上了凱爾特十字，像一個虔信的愛爾蘭出海者應(yīng)該做的那樣。

北大西洋風(fēng)平浪靜，在起航的第一周里。圣布蘭登和舵手們每天傍晚在甲板上烤新鮮的鯡魚，看壯觀的日落。海風(fēng)與桅桿相親相愛，帆是水的未完成過去式。幾本珍貴的手抄福音書在鑲滿寶石的圣書匣里滴水未沾，在大洋彼端，新大陸居民的靈魂將仰仗這福音獲救。

后來，自然，閃電造訪了，雷暴造訪了，暗礁造訪了，有毒的水母群和鯊魚造訪了；六分儀丟失了，羅盤失靈了，船上有人得了壞血病。

圣布蘭登向圣母以及羈旅者的守護(hù)者圣尼古拉斯禱告，“讓我們的雙足再次踏上甜美的陸地，哪怕是柔軟的陸地?！?/p>

禱告得到了回應(yīng)，圣布蘭登的小船終于觸到了岸。這里的植被無人見過，除了一種紅嘴水禽外看不見其他動物，巖石紋路也蹊蹺。

圣人的外甥小布蘭登是個繪經(jīng)師，此刻他帶上羊皮和羽毛筆四處跑動，試圖盡快畫出當(dāng)?shù)氐牡匦螆D。圣布蘭登本人著手將風(fēng)暴中唯一幸存下來的一本福音書藏在一壘石塊中，“只要書在就有希望。福音書任意角落里彩繪鍍金的藤蔓都能將黑暗化作光。”當(dāng)天夜里，根據(jù)小布蘭登的草圖，圣布蘭登在皮帳篷里和船員們商定了在新大陸建造教堂的方位，“如同設(shè)立于磐石之上”。

第二天清晨，迎著承諾了希望的晨曦，圣布蘭登發(fā)現(xiàn)腳下的陸地其實(shí)是一頭巨大的海怪的背脊。

第五十五夜

小布蘭登找到了漁民塔庫雅瑪，據(jù)說，在這一帶眾多隱匿于海淵和渦流深處、時沉?xí)r浮、撲朔迷離的群島中，只有塔庫雅瑪和他族人的皮筏從來不曾迷失過。小布蘭登問起秘訣：“也許，你們族中流傳著一張了不起的地圖，標(biāo)出了所有一萬一千座島嶼的清晰坐標(biāo)？”

“我們不相信地圖，”塔庫雅瑪撲閃著扇子般的睫毛：“對曾祖父、祖父、父親和我而言，皮筏是海面上唯一固定的坐標(biāo)。我們不動，坐在皮筏里，等待眾多的島嶼向我們漂移過來。”

“可是船本身在動呀，你們難道不劃船嗎？”小布蘭登非常驚訝。

塔庫雅瑪微笑了：“正是因?yàn)榇趧樱瑣u嶼不動，才必須把船設(shè)立為世界的中心，不是嗎……”

第五十六夜

在《道路與王國之書》中，十世紀(jì)波斯地圖測繪家埃思塔赫里把世界劃分為七個季候，陸地上的國度被安排入不同的季候，比如埃及和摩洛哥在第三季，巴比倫、伊拉克、波斯在第四季，羅馬、安達(dá)盧西亞、歐洲在第五季（埃思塔赫里認(rèn)為歐洲是一個國家，就如在第六季中，俄羅斯與里海是同一級別的地理概念）。

與此同時，埃思塔赫里在每個季候里安排了七大行星中的一顆，比方說，火星永遠(yuǎn)屬于埃塞俄比亞和也門所在的那一季。

這位伊斯蘭化的波斯學(xué)者甚至將黃道星座也排入了七個季候：白羊座和射手座屬于第一季，摩羯座屬于第二季，天蝎座屬于第三季，雙子座在第四季，水瓶座在第五季，巨蟹座在第六季，天秤座在第七季。仿佛這些星簇是釘死在天穹特定部位的鉚釘，永遠(yuǎn)只在同一片土地的夜空中升起。他的“季”是時間中的季候、季節(jié)，更是地理的季域，在他繪制的地圖手稿上，人們只有在特定的季節(jié)到達(dá)特定的季域，才能看見那里的城市蘇醒，呼吸，展露本來的面目。若在第一季前往位于第六季的城市，你看到的只是沉睡的黃沙，或是來自鄰近城市的海市蜃樓，或是遍布大地的坎兒井和水渠的廢墟。

并且埃思塔赫里不對城市，或行星，或星座進(jìn)行具體描繪，只用一個個紅色、黃色、紫色、綠色的圓圈去象征它們。打開《道路與王國之書》，你將看到滿目的彩球，匯聚了大地上一切礦物中提取的顏色，你將無從分辨這是一張張描繪大陸的地圖，還是訴說天空的星圖。在顯然是代表波斯的那顆天青色小球下寫著：“我測繪了波斯的全部土地，除了村莊和山脈。這是因?yàn)榇迩f稀稀落落，而山脈數(shù)量眾多。關(guān)于城市，我只畫了那些擁有周五聚禮清真寺的城市，其他的僅在論述部分帶過……最大的城市是伊斯塔赫，它比阿爾達(dá)?！_(dá)雷省還要大幾倍。阿爾達(dá)希—達(dá)雷省內(nèi)有諸如設(shè)拉子和西拉芙那樣的城市……”

背著《道路與王國之書》沉甸甸的手稿，霍思陸打算在太陽經(jīng)過第四季時前往位于第四季的設(shè)拉子（沒錯，他生于雙子座），去見識千萬顆暗紅的葡萄一起復(fù)活，并痛飲那傳說中能夠消弭時間的汁液。然而沿途季風(fēng)獵獵，恰如地圖測繪者所言，村莊稀稀落落，而山脈，它們數(shù)量眾多……

第五十七夜

在那座商旅驛站改造的沙漠酒店中一切都是對稱的：穹頂是對稱的，窗格是對稱的，雙耳瓶雙耳的曲度是對稱的，就連噴泉濺起的水花和香爐中裊裊的煙圈也是對稱的。在那里喝了一碗豆子分布勻稱的蔬菜豆子湯，和一碗裂紋互為鏡相的玫瑰豆腐后，席琳和霍思陸也在內(nèi)扎米的夢中長成了對稱的。

第五十八夜

在亞茲德，有的風(fēng)塔可以捕捉一個方向的風(fēng)，有的風(fēng)塔能捕捉兩個方向的風(fēng)，有的能捕捉四方的風(fēng)。而那自甘迷路的風(fēng)，最精準(zhǔn)的風(fēng)塔也留不住它，它的呼吸無法被蒸餾成樂園，它的墓地在流沙中。

第五十九夜

席琳說……

“今天更換床單的時候，我又看見了你。你還是老樣子，穿著臟兮兮的牛仔褲，霸道地坐在我挨過了好多個陰雨天才設(shè)法弄上一點(diǎn)太陽香味的新床單上，笑嘻嘻地放下手中的書。對于可能給別人帶來的困擾，你向來是沒有概念的。

“整個夏天我都在練習(xí)走平衡木，想象自己是暴風(fēng)雨海面上的耶穌，等到不需要伸開雙臂也能健步如飛那天，腳心已經(jīng)生滿了雞蛋大小的水泡。你應(yīng)該看看那雙腳！真是再滑稽沒有了，仿佛我是中國傳說里的哪吒。我把那雙腳小心地塞進(jìn)芭蕾鞋，單足立到旋轉(zhuǎn)木馬的馬鞍上，雙手把翹起的足尖固定在后腦。木馬和舞鞋是藍(lán)色的，馬鞍和我的裙裾是雪白的，馬匹上下起伏著撒蹄奔跑，腳底的水泡一個接一個爆炸，我變成了亞德里亞海中的一朵碎浪。

“所以我決定親自奔跑，這樣才不會碎成一片一片的。只有在大地上獨(dú)自奔跑的時候，我才覺得遠(yuǎn)離危險，變成了可以隨時投入戰(zhàn)斗的亞馬棕。密爾彌東人無法叫我顫抖，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有真正的險途。所以我一直小心維護(hù)著你的缺席，用沙漠中沉默的長跑，用新生出的串串水泡，你看我是不是很聰明呢，我甚至不用仰起頭對著月亮尖嘯。

“可是今天你又出現(xiàn)在我新?lián)Q的床單上，穩(wěn)穩(wěn)坐著仿佛那是云端飛毯。接下來你是不是還要從褲袋里掏出硬幣擲向天空，看看它在墜落的中途會否變成黃金蘋果？我的戰(zhàn)車嘩啦啦散成一地柴薪，兩匹馬的尸體都發(fā)臭了，蠅王已占領(lǐng)了它們不斷滲出的大腸。不過不必?fù)?dān)心，身為馭手，我終會把這一切都收拾干凈。”

第六十夜

霍思陸說……

“夜晚的雙層巴士上層，是槍膛。有金線在其中流動的樹葉撞上車窗，打開一扇黯綠的深門。空曠的風(fēng)在門里游蕩，進(jìn)入是長長的尖嘯，離開是死亡。門壁上釘滿了青晶石蟋蟀，在這個冬夜口吐人言，它們已成液態(tài)。

“眼邊所有蹣跚而過的燈光啊，這些踉蹌的站牌。我無法辨識的島語撩撥我，還有每次靠站都變幻色彩的半拱門，褚紅、檸黃、孔雀綠，是為我設(shè)下的變臉戲。在哪一扇門后我都看不見你，雖然窗內(nèi)總是燈火輝煌，我看不見萬里之外你的面龐，看不見你推倒重來的雀躍與疲憊，看不見你夜夜疊加顏料如行走于刀刃之上。

“世界，世界啊，你無邊無際、花紋翻轉(zhuǎn)洶涌的小陰謀，謝謝你設(shè)下這繁盛的棋局。而我和我的隊友將要突破這星辰的監(jiān)獄，我和他必然的幸福與不幸，我們倒下之地的泥漿與血泊，是對你這誕生于混沌的魔方的獎勵。

“隔著重重的暗濤與冰川，我與我的隊友將制造你的反物質(zhì)，世界啊。Omnis mundi creatura， nostri status et nostrae sortis，在我們的身體里將吹響你所有的疾厄，而你也將藉著我們的呼號得到永生，fidele signaculum！

“夜晚細(xì)瘦的雙層槍膛里，我小心翼翼地等著白煙升空，等那一聲送我遠(yuǎn)行的清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