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時宜（外二篇）

趙含章

淅淅瀝瀝的雨落下來，被路燈照亮。我站在巷子口，老街仿佛泊在世事喧囂之外。老舊的燈光渲染著昏黃的色調(diào)，在曲折的巷弄中蜿蜒交錯。我向里面望著，總覺得不一會兒就會有一個身著旗袍的曼妙女子從陰影中款款走出——是濃濃的王家衛(wèi)電影里的味道。

于是自嘲地笑了笑，拖著行李往里面走。

在這個潮濕的早春，我搬入了老街9號。

老街這里雖然地處偏僻，但房租還算便宜，而房東也跟我調(diào)侃說這里有很多藝術(shù)家，于是沒有經(jīng)過多少猶豫就決定搬來這里。

“嗨，新搬來的？”一個異常爽朗的聲音，我回過頭，那人的樣子就如同他的聲音一樣，干凈清瘦，給人一種值得信賴的感覺。“是啊?！薄皻g迎歡迎。我叫A，畫畫的，就住在你隔壁?！彼呐奈业募?，笑容燦爛。

搬來的第二天，我就被住在樓上的B拉去酒吧看她的演出。B是個很豪爽的女生，就像她的歌，像是在調(diào)侃別人的故事，又像在嘆息著自己的往事。酒吧在我們住的地方附近，里面的音響設(shè)備并不好，有點像上世紀(jì)在街邊賣唱用的音箱和話筒，然而B還是興致盎然地幾乎把所有舞臺資源都用上了，一邊彈著吉他一邊抽空去玩玩架子鼓，毫無節(jié)奏地呼麥。等到演出結(jié)束的時候，我跟A開玩笑說，再唱一首歌的話音響肯定會爆炸的。

從酒吧出來，我們一群人覺得還不盡興，于是隨便找了塊草地，圍成一圈開始唱歌。住在我們那一片的也有很多歌手，其中C吉他彈得尤其好。于是就由他彈琴，我們坐在草地上，沒完沒了地唱歌，頭上的星辰璀璨如海浪中破碎的燈光。我抬頭看著，意識到常年生活在市區(qū)里的我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明星，它們原本有著極耀眼的光，但因距離地球太遠(yuǎn)，被幾十上百億光年的路程耗盡了全部力氣，最終被厚厚的燈光蓋過。

很快我就和這里的人互相熟悉了。

我時常去A家串門，A的畫風(fēng)格都很鮮明。他喜歡濃烈瑰麗的色彩，那些簡單的景色，在他手邊呈現(xiàn)出令人心弦震蕩的燦爛輝煌，仿佛能觸到畫面背后熱烈的靈魂。

雖然開始全身心放到筆端后，生活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尤其是每天的食物跟我領(lǐng)工資時根本沒法相比，但由于對象是自己鐘情的文字，這些倒無關(guān)痛癢。就像生活在淺水與深海里的魚，冷暖自知。我經(jīng)常和A調(diào)侃，我們要是生活在幾百年前，說不定也是巴黎拉丁區(qū)的一個名人。

日子不急不緩地流走。

直到不久后的一天，我在車站等車。

她從我身邊經(jīng)過。她戴著黑色圓頂小禮帽，就是薩賓娜鐘情的那種，黑發(fā)如海藻般幽黑濃郁。我急忙轉(zhuǎn)過頭，卻還是錯過了她的面孔?！八芴貏e?！痹谒纳碛霸谖夷X海里重復(fù)了千百回之后，我得出了這個似乎毫無意義的結(jié)論。

后來在讀書交流會上再遇到她，仿佛是有預(yù)感一般。

我捧著一本《波西米亞人的生活情景》，百無聊賴地和書店店主聊天。在這個紙質(zhì)書的地位被不著痕跡地疾速淡化的時代，堅持著開一家獨立書店，也是固執(zhí)而天真的跋涉者。

然后她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又像早有約定，走到我身邊，“可以借我看一下這本書嗎？”我轉(zhuǎn)過頭，她的眼睛是潮濕而深邃的，像一片釅釅的湖。

于是她借走了我的書，我留了她的號碼，開始互相發(fā)簡訊聊天——很自然地便熟悉起來。

之后很多個夜晚我們一起看電影，E會在某一個時期只看一個人主演的電影，她說自己無法習(xí)慣頻繁的改變。在一個漫長的冬天，屏幕上一直是一個詩人一般的英國青年。她學(xué)著電影里的臺詞，說他就像蕭索天氣里讓人愿意遠(yuǎn)眺的大海。

幾個月后，當(dāng)我習(xí)慣了這里不時會掀起一場狂歡的生活節(jié)奏時，忽然得知B決定搬離老街。B的歌得到了一家唱片公司的賞識，她和那家公司簽了約。因為工作的地點在市中心，B搬走前一天，我們開了一個慶祝會。我看著和以前一樣一邊灌著啤酒一邊大聲歌唱的B，總覺得有哪里不太一樣。我們舉杯，調(diào)侃著她以后每次回來都要請我們吃飯，B爽快地答應(yīng)了，笑得一臉明媚。

我走過去跟B擁抱，笑著說等她的新歌，她看著我，只是笑。我忽然想起以前她抱著吉他在酒吧里天不怕地不怕大喊大叫，我們一群人笑得東倒西歪。但是今天，大家似乎都不是真的很開心。

我拿著一罐啤酒走到陽臺，夜風(fēng)中啤酒沁涼的泡沫使我清醒。A也在陽臺，他只是喝著，望著空蕩的街?！拔以趺从X得，大家都不是很開心呢？”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問了出來。A猛灌了一口啤酒，看著我?！澳阌X得B還會回來這里嗎？”“為什么不會？”我有些詫異。A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B已經(jīng)坐上了擺渡她離開荒島的船?！?/p>

后來B發(fā)了新專輯。我們把不知道是誰帶回來的唱片放進(jìn)唱片機(jī)里，任它一圈圈旋轉(zhuǎn)。

B的歌曲確實有了不小的變化。原來坦率直白的吟唱被打磨得繾綣低回，如果不是B醇厚沙啞的嗓音辨識度太高，我也許會錯認(rèn)成哪個深諳煽情之道的當(dāng)紅明星的新歌。

那么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C笑了笑，裝作若無其事地說，B的新專輯很棒呢。

于是彼此開始心照不宣地褒獎B的歌。

一直沉默著的D突然說：“雖然覺得很自私，但是我還是希望B能留在我身邊。”

整個房間一瞬間安靜下來。

——大概所有人心里都有這個“自私”的念頭。

雖然B很快就會被更多的人賞識，走上某種意義上更為廣闊的舞臺，可是還是更希望，她和我們一起。

而失去了那種沒有一點隱喻的直白的B，總覺得有那么點索然無味。

忽然想起不久以前B的歌被唱片公司看中時，她無比激動地告訴我，以前唱歌總是挺自私挺自我的一件事，現(xiàn)在突然有了要對得起聽眾的不一樣的感覺。

所以現(xiàn)在B找到她想要的感覺了嗎？我無從得知，只在心里一遍遍地祝福著她。

第二天，我收到E發(fā)來的短信，讓我傍晚時分到離老街不遠(yuǎn)的海灘。

我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那里。喑啞的浪潮聲來來回回在耳邊流淌。我跟著她在夜色中變得瑩白的襯衫背后，跑到旁邊開闊的空地，一瞬間煙火轟鳴，天空渲染上了奇異的色彩。

如同一個魔法，她的瞳孔被映得失去顏色。那么多溫暖美好的東西在我的胸口細(xì)屑似的崩碎，流遍全身。她看著我，慢慢走過來，“生日快樂！”聲音直接地落進(jìn)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世界靜止了，薄薄地鋪展著時間的溫度，溫暖，像是綿長了一個世紀(jì)。

She walks in Beauty， like the night.

那仿佛是空氣里折映出來的虛像，穿過了透明的視網(wǎng)膜成像在腦底。

卻有猝不及防的悲傷襲來。

焰火在燃燒過后還是灰飛煙滅。

我閉上眼睛，覺得在這個夏季呼吸出了眼不可見的白霧。

仿佛真是應(yīng)了那句歌詞，生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看著她坐在我對面，我知道自己心里不可避免地早已有預(yù)感。

“我要走了。”她平靜地看著我，隔著氤氳的水汽，“明天我就要去美國了。”

出乎意料的，我沒有感覺到震驚或是洶涌的悲傷。只是覺得心里泛起淡淡的悵惘，仿佛一聲輕輕的嘆息，漣漪一般慢慢漾開。

習(xí)慣這種東西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打破的。如果因為喜歡而習(xí)慣身旁一直有一個人，恐怕以后會再也無法更改這個習(xí)慣?！澳恰笔嵌喑林氐母星椤！氨Ｖ??！蹦阋彩沁@么想的吧。

她象征性地挑了挑嘴角，蒼白的手指輕輕撫摸著白瓷杯柄。

我們之間橫亙著現(xiàn)實的河流，潮聲喧嚷，吞沒了所有聲音。

而她在走遠(yuǎn)。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的，只覺得一切都荒誕無稽，可惜的是也很悲傷。

我沒有問她離開的具體時間。即使她愿意告訴我，我也不會去赴那最后的一面之約。想起很久以前看到梁實秋寫的，你走，我不去送你；你來，無論多大風(fēng)多大雨，我要去接你。

可是已經(jīng)不會再見面了吧。

我給你貧窮的街道、絕望的日落、破敗郊區(qū)的月亮。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但是我留不住你。

她走的那一天，我獨自開車去那個海灘。

暮色像即將退潮的深海，洶涌而深邃，沉靜而安穩(wěn)。我蹲下身，捧起海水，水從手中緩緩流盡，手心潮濕一片。那些過往的溫柔，我握不住，于是終了一生或許也不會再擁有。

而深植在腦海里的記憶，每一寸都在丈量著心底的悲傷與疼痛。

我想我沒有哭泣，因為我沒有聽見哭聲。所以來自眼眶的發(fā)熱與心臟的絞痛的這些情感我可以不用承認(rèn)。大概從一開始我們就都明白，這一片鏡花水月，結(jié)果早已昭然若揭，不過是等著看誰先邁出那一步。

If I should see you，after long year.How should I greet， with tears， with silence.

我從海邊回來，已經(jīng)是深夜。我回到老街，發(fā)現(xiàn)A在我的房間里。他看到我回來，扔給我一罐啤酒，就向陽臺走去。

站在陽臺上，市區(qū)的歌舞升平離得很遠(yuǎn)，繁囂的燈光在遠(yuǎn)處交錯閃耀。

“你還好吧？不要太傷心了?！?“站在痛苦之外規(guī)勸受苦的人，是件很容易的事?！蔽覈@了一口氣?！安?，不，你還沒有偷火種?！彼肿煨α似饋?，“都會過去的?！?/p>

他告訴我，他曾經(jīng)的戀人因為他沒有穩(wěn)定的收入而離開了他。他說：“哪里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失望?！蔽覀兙瓦@樣一直聊著，啤酒開了一罐又一罐，直到天光乍破。我們望著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的太陽，晨曦瞬息點燃天空?！坝质切碌囊惶彀??！彼麌@道?！笆前。x謝你來安慰我。不知道為什么感覺你永遠(yuǎn)可以把人從黑暗的邊緣拉回來，就像······一個擺渡人?！薄笆菃幔俊彼p輕地笑了笑，“可是往往擺渡人才是被黑暗侵蝕最深的人啊。”

幾個星期后，我去到另外一個城市參加一個頒獎典禮。拿到獎之后，盡管我感到十分意外，卻依然覺得十分驚喜。仔細(xì)回想我搬來老街也有一年了，時間過得很快，又或者是太充實，讓我感受不到它的流逝。無論如何，物質(zhì)的滿足還是很重要的，想到稿約和稿費的增加可以使我的伙食提升一個級別，我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坐火車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手機(jī)上有A的未接來電。但想到自己也快回到老街了，便也沒太在意。

卻沒想到，之后我再也無法聽到電話那頭爽朗的笑聲。

坐在A曾經(jīng)的房間里，我抬起頭，視線所及之處皆是厚重斑駁的色彩，熟悉得讓我想要落淚。拍著我的肩膀笑容燦爛的，能馴服喧鬧的色彩的，在我難過時陪我喝酒到天色泛白的，那個人，就這么離開了。我忽然覺得我雖然和A是很好的朋友，我卻仿佛從未走近他，印象里他從來都是笑著的，總是在安慰別人。然而就像他曾經(jīng)對我說的，越是笑得燦爛的人，心里的黑暗可能更深。這世界上有那么多陽光照不到的死角。結(jié)局太過危險卻因此而散發(fā)著致命的誘人香氣，飛蛾撲火并非自身意愿而是與生俱來的趨光性，他們類似飛蛾般游走于刀刃之間，等著什么時候把自己的生命耗盡。盡管如此，他們依然心甘情愿點燃了喑啞的翅翼。

而A打給我，究竟是想說什么呢？一切都無從得知。而這些A鐘愛的畫作，也不知將如何處理。我拿起手機(jī)，撥通了那個未接來電。電話里只剩機(jī)械的女聲，一聲一聲空洞地回蕩。

我耐心地等到所有忙音結(jié)束，電話里只剩沉重的空曠，才慢慢地，輕輕地說：“不要走，好不好？”這個如今已經(jīng)毫無意義的問句，進(jìn)入聽筒，又調(diào)轉(zhuǎn)方向撞回我的耳膜。只是永遠(yuǎn)都到不了聽筒的對面。

死生如晝夜，可對于逝去的人，生者只能點上燈，望著窗外黏稠無邊的黑暗，無能為力。

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隨后的日子就過得很快了。時間隨意地就轉(zhuǎn)過表盤的一刻刻，齒輪磨合。

后來，F(xiàn)搬到了之前B的房間。他搬來的那一天，我們照舊開了一個歡樂的聚會。但因為A的離去，大家都只是強(qiáng)顏歡笑。

我有些疲憊地走到陽臺，發(fā)現(xiàn)F也在那里。我于是問他，為什么決定搬過來。

他看著左手手指尖厚厚的一層繭，淡淡地笑著說：“剛開始練琴的時候，總覺得彈不好，每天昏天暗地地練習(xí)。累了想放棄的時候看著琴弦在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又會忍不住拿起琴。于是手上便長了繭，之后平復(fù)，再長繭，再平復(fù)，慢慢的我也能奏出自己的聲響了。其實我并不是一個很有毅力的人，但不知為什么對于吉他一直沒有想要放棄。有時覺得迷茫，看不到方向，就會回想起最初自己只需要一些空氣的振動就能開心起來。”

我忽然想起來，我搬來這里也近兩年了。現(xiàn)在回想起剛到這里時的激動，卻有一種隔了一個世紀(jì)般的不真實感。

最初的我，究竟是為什么決定要搬來呢？

“我寫作，不是為了特定的名聲，也不是為了讀者，我寫作是為了光陰流逝使我心安。”當(dāng)年看到這一句話，心里一陣悸動，覺得這就是自己的想法。可如今經(jīng)歷了這么多，跋涉了這么久，卻有些疲倦了。

而聽到F的話，又像在無邊迷霧中看到了隱約的光亮。

就像莊子所喜的，無用者大用。我們是暗物質(zhì)，沒有光和射線，只有引力，我們將其灌注于辭藻中，引導(dǎo)著更多的人偏離坦途。

然而改變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我的稿約比兩年前多了不少，我輾轉(zhuǎn)在各式主題中，試圖找回曾經(jīng)一字一字篆刻的激情。

一個午后，我正在反復(fù)打磨一篇稿子，電話突兀地響起。

看到來電顯示，我卻愣了一下。在離開家的這兩年，雖然我也不時給家人打電話或者發(fā)短信，但并不是很頻繁，媽媽給我打來電話的次數(shù)也是寥寥。

拿起電話，媽媽疲倦的聲音從電話中傳過來，卻像隔了一個世紀(jì)般漫長?！澳惆职质芰酥貍Ｒ驗檐嚨??！?/p>

我看著午后透明的陽光落下迂回交錯的陰影，細(xì)小的微塵在陽光中飛舞。隔了很久，才慢慢地，仿佛要將每個詞一遍遍咀嚼般地說：“我馬上回去?！?/p>

跟房東辦了退房手續(xù)之后，我沒有跟任何人告別，徑自走出到巷子口。站在街道交錯的巷口，時光仿佛迅速向后退去，但是回不來的早已沉淀在長河中。我閉上眼睛，回想老街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直到一切都纖毫畢現(xiàn)，才轉(zhuǎn)身離開。

沒有再回頭。

在市區(qū)安定下來后，我常?；叵朐诶辖值臅r光。如果沒有那么多的感動、那么多的痛苦，在狂喜和絕望的兩極來來回回，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在城市的邊緣燃起篝火歌唱，我們是人群中的犀牛，實屬異類。我們聚在一起聊天時，常常喜歡贊賞凡·高，凡·高是泥沼中的天才，但貧困不等于偉大的藝術(shù)。很多藝術(shù)家陶醉于自己的悲劇命運中，他們事實上愛上的不是藝術(shù)，是貧困，是虛妄中的悲劇英雄。我不愿去想我是否是他們中的一員。

于是一直都沒有再去到老街。

后來，火車成為我夢中常有的意象，有時是在車廂連接處找尋座位有時在一個冷清的小站下車，等待著下一班車的到來?！把弁麣q月與流水，回想時間是另一條河，要知道我們就像河流一樣一去不返，一張張臉孔水一樣掠過?！?/p>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到外地出差。當(dāng)我不經(jīng)意間路過老街時，我發(fā)現(xiàn)城市擴(kuò)張的爪牙已經(jīng)啃噬了那些承載歡笑和眼淚的老房子。而我，早已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和收入，甚至開始籌備和一個挑不出毛病的女孩的婚禮。我站在支離破碎的瓦礫前，知道這里不久后就會長出一片水泥森林。人潮洶涌，過去的，經(jīng)歷的，熟悉的，一切的一切都如同一場盛大的幻象。

那些淡淡的小事化作刀刃，漸漸地逼向我，走向回憶的懸崖。過往的歲月不是暴風(fēng)雪之晨的白色雪花，被疾風(fēng)吹得離我而去，他們像浪潮卷起的流沙，一遍遍地翻涌又退卻。

那一瞬間我腦海里閃過很多畫面，又好像，什么都想不起來。

最終我也不過是以沉默，以琴音，以遠(yuǎn)行代替潰堤與坍塌。

再見。

長路

我在黃昏時刻登上火車。心中并無明晰的目的地，只有一個模糊的方向。回望月臺，燃燒的夕陽幾乎要灼傷雙眼。別離與重逢交織在同一個意象上，這個單純的展延在任何一個城與城交接的動點的地點，便涌動起各種情感——或濃烈或平淡。月臺默默佇候在夕陽中，時間仿佛靜止，釅釅的余暉將月臺定格在斑駁陳舊的照片里。

墨綠色的火車已經(jīng)消逝在時間的長河，如今卻被人重新打撈起，又將以全新的方式走回人們的視線。火車可以歸來，它的輝煌卻是一去不復(fù)返。

曾經(jīng)火車承載了多少稚嫩的羨慕眼光，那威風(fēng)凜凜的綠皮火車是孩童們心中力量的象征，如今便捷快速的高鐵卻在一點一點地侵蝕掉火車存在的理由。

安娜卡列尼娜決絕的眼神，海明威為了耍帥跳車摘花卻弄得渾身傷痕，還有海子那憂郁的詩句，火車曾經(jīng)是不顧一切和年輕氣盛的代名詞，如今卻像一個遲暮的老人，跟在背道而進(jìn)的現(xiàn)代生活后氣喘吁吁。

誠然這是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但由火車的緩慢行進(jìn)所帶來的“在路上”的強(qiáng)烈感覺也一點點模糊。

“我的白晝已經(jīng)完了，我像一只泊在海灘上的小船，諦聽著晚潮跳舞的樂聲。 這寡獨的黃昏，幕著霧與雨，我在我的心的孤寂里，感覺到它的嘆息?！碧└隊柕牡鸵飨⒃邳S昏里。

暮色黯淡。

白晝的時間是有限的，黑夜卻是廣闊無邊的。我并不討厭黑暗，因為它可以包容謊言，不讓人看見傷害，這些讓我覺得安全。

火車有節(jié)奏的聲響襯托著人們的沉默，窗外大片荒無人煙的田野飛快地掠過。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異常清晰。“孤獨”不是一個消極的詞匯，但熱鬧會更令人心安，感覺身邊有很多朋友。可是這樣的熱鬧反而會和之后的獨處形成更加鮮明的對比，很多時候我們只是踽踽獨行。

翻出《局外人》，昏暗的燈光落在書頁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養(yǎng)成了上車前往包里塞幾本書的習(xí)慣。窗外明明暗暗的光影如同深海里閃爍的星辰?；蛟S是大段大段不知如何填充的空白時間，使我有種遠(yuǎn)離塵世的安詳。仿佛置身于荒島，我看到我自己，在空曠的時光里?！坝捎谌撕褪澜绲姆蛛x，世界對于人來說是荒誕的、毫無意義的，而人對荒誕的世界無能為力，因此不抱任何希望，對一切事物都無動于衷?！贝嬖谥髁x是精妙的哲學(xué)。耳機(jī)里的音樂來回起伏如同翻涌的潮水，世界仿佛被遠(yuǎn)遠(yuǎn)地推開，我可以對它做鬼臉，吐口水，甚至打它一個耳光——想怎樣都行。

然而以冷漠對世界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更多的時候我們渴望傾訴，卻從未安靜聆聽。

漏盡更闌。

大約凌晨四點的時候，我從夢中醒來。沒有絲毫預(yù)兆，只是突然就睜開了眼。

更深夜靜中我聽到有人在低聲說話，循聲望去，一個修長的身影立在寂靜的黑暗里，他輕輕地說著什么，似乎是在打電話。

他的聲音在微茫的夜色中有些突兀，我有意無意地聽著他向電話那頭的人傾訴。他慢慢地說著，他的理想，他的心情。從他的言詞里我知道了他是一個筆耕不輟的人。他說寫作在他和自己之間建立了一種完全負(fù)面的關(guān)系，付諸筆端的想法越多，越覺得與現(xiàn)實之間有一種難以調(diào)和的失衡感。人們喜歡忍耐而不是改變，所以他四處走走，試圖把失去的平衡感找回來。

我看著他，文字讓人清醒，越是清醒越容易失望。忽然他停止了講話，將手機(jī)拿到窗邊，似乎是想為電波那頭的人錄下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音。

這個動作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人。

他身體狀況不太好，卻鐘愛旅行與攝影。每次旅行結(jié)束后他就待在暗房，拿著鑷子把底片浸在水里輕輕晃著，看上面的光影一點點現(xiàn)出來。我至今仍分不清顯影液和定影液，但他沖洗膠片的樣子在回憶中卻始終清晰。他在旅行的時候也時常給我打來電話，卻并不說太多話，只是讓我傾聽電話那頭的潮聲或風(fēng)聲。當(dāng)他回到家整理相片時，就會跟我聊起旅行中的所見所聞。“走在人群里的時候，空氣里混雜的各種陌生的味道對于太久把自己隔離的我來說，雖然是漂泊的表現(xiàn)，也是可以享受的感覺。死亡一直跟隨在身側(cè)，每段旅程都猶如走在生死兩界的交匯處，偶爾會期待某種結(jié)束——有時會夢見或者幻想就這樣在旅途中死去，但是每當(dāng)再看見太陽，還是覺得生活值得繼續(xù)?！彼@樣對我說的時候語氣輕描淡寫。我看著他，沉默不語。

后來他再次離開，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并定居了下來，我們慢慢斷了聯(lián)系。

他走后我慢條斯理地把記憶里他向我推薦過的影片悉數(shù)看盡。直到一天深夜我對著電腦屏幕，《英國病人》結(jié)束，覺得他好像還在我旁邊嘆息著美麗與傷害總是共生，才意識到原來習(xí)慣也會傳染。

從回憶中抽身，發(fā)現(xiàn)剛剛在打電話的那人已結(jié)束了通話。他點上了一支煙，卻任由它自己慢慢燒著，看煙灰變成長長一截卻不掉下來?？諝庵袕浡臒煵菸?。我并不喜歡煙味，在那一刻卻并未產(chǎn)生勸他去吸煙室的想法。我默默地看著他，他是落寞的，愛是他闌珊的衣履。

“喜歡回憶是開始衰老的標(biāo)記?！?“不，過往的歲月是我們永遠(yuǎn)不能再擁有的東西 ，唯一能做的只是不要忘記?！被厥紫騺硎捝?，仿佛又聽到時光盡頭那人的聲音。

再醒來時，已是晨光熹微。

我走下火車，望著它消失在視線的盡頭，最后只留下綿延無盡的鐵軌。陽光一如既往的明亮。盛陽下一切如故，每一天似乎都在重復(fù)——對往昔的不斷回顧，是對將湮沒于久遠(yuǎn)處并不傷感的故事的感傷回望。

當(dāng)我在漫漫長路上踽踽獨行，回望并遠(yuǎn)眺，過去與未來在我身邊交匯，如同交錯的鐵軌，而我也成了一個靜默的站臺。那些不愿意讓時間攜去的，就獨自看它慢慢沉淀。

生命中只有一匹屬于你的駿馬

鋼琴聲如流水般淌出，像是從遙遠(yuǎn)的森林跋涉而來，甚至伴隨著輕輕回旋的風(fēng)聲。

我抬起頭看到那張照片，灰白的色調(diào)，站在森林外的駿馬和女孩，森林在陽光中顯得模糊，隔著昏暗的照片也能感受到陽光的溫暖。膠卷相機(jī)沒有數(shù)碼相機(jī)呈現(xiàn)的那種略顯疏離的矜持，人與照片之間也更親切?！罢嬲娘L(fēng)景在我們看到之后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逝去了?！?/p>

那么我眼前的這張呢？

照片雖然是黑白的，卻洋溢著童話般的溫柔——森林、白馬、陽光，似乎是我們童年時期的夢境片段。照片上的小女孩背對著鏡頭，裹著長長的圍巾。我試著揣測她的表情，也許那是夢境成真的驚喜，又或者是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的迷惑。我將目光移向那匹白馬。我曾經(jīng)在西北邊陲見過馬，但那些馬都是被馴服的，睜著混沌的雙眼習(xí)慣性地順從著人類。不知道現(xiàn)在世界上是否還有純粹的野馬，桀驁不馴的，有柔軟的鬃毛和遒勁的腿骨，用馬蹄傲慢地丈量著廣闊的草原。

隱約是低音貝斯的加入。

自由，常常是美好的；禁錮，往往是悲哀的。

“生命中只有一匹屬于你的駿馬?！蔽也⒉恢獣詳z影者這樣描述他的照片的深意。所謂駿馬或許是一種隱晦的象征，又或許意味著原始的自由。人們總會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忽然對永遠(yuǎn)應(yīng)付不完的課業(yè)或應(yīng)酬產(chǎn)生厭惡，就很想從這個冰冷的世界中逃離開來，那匹馬便用寥廓絢爛的星空和滿目蔥蔥的森林蠱惑著我們離開紛雜冷暖。又或者，只是認(rèn)為人們心中都住著一匹駿馬，或者說野馬。人在現(xiàn)實社會中摸爬滾打，野馬在心中用馬蹄指明方向。

鼓聲沉重而雄渾，電吉他隨之激烈地鋪墊開來。

生命中只有一匹屬于你的駿馬，你是要騎上它義無反顧地沒入郁郁蔥蔥的森林還是放它自由目送它獨自遠(yuǎn)去？這世界上必然有完全的隱士，他們隱居深山，過著完全自由且與世無爭的生活。這讓我想到托爾金筆下的精靈，他們是永生的，歷史變成了傳奇，傳奇變成了神話，他們卻始終踟躕在凝固的時間中。我不知道攝影者是在何處拍下的照片，出于什么樣的情緒，更無從得知照片上的小女孩會獨自離開或是進(jìn)入森林。

那么，我漫無邊際的想法是否與你的有所重合呢？素未謀面的攝影者。

所有樂聲慢慢淡下來，最后趨于無聲，如同沒入森林深處。

我摘下耳機(jī)，深深地凝視這張照片。

我閉上眼睛，忽然異常想念新西蘭夾雜著青草味的清冽空氣。也許等我老了，便會留在那里，聽著樹葉摩擦的沙沙聲。

那一瞬間我仿佛聽見有人在我耳邊低吟著古老的歌謠——

如同風(fēng)吹過森林，掠過湖面，在山谷呼喚著回音。

責(zé)任編輯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