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失卻了熾熱的光芒,像個蛋黃掛在天邊……早上太陽剛冒頭,我便從北京出發(fā),先是坐飛機(jī)到達(dá)省城,又從省城坐汽車到了鎮(zhèn)里,接著又坐上了“風(fēng)彩車”——一種我故鄉(xiāng)的敞篷簡易小車。再用雙腳走上幾里山路,我的目的地就到啦。
我沿著熟悉的山路走著,有好幾年沒有回家了,一路上仍然是似曾相識的風(fēng)景,草長鶯飛,雜花生樹,微風(fēng)夾帶著山間特有的清香迎面拂來,把我的思緒帶回了從前。
我在這個小山村出生、長大,猶記得小時候和小伙伴在村里玩耍的情景,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得仿佛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我曾一度認(rèn)為這個小村子就是全世界。后來我上了學(xué),念了書,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更廣闊,知道了這個小山村是落后、封閉的,拼盡全力就為了離開這里,去追尋更大的天地。后來我終于如愿走出去了,離開了這個山村,在外面摸爬滾打,雖在有些人眼中也算成功,但是又何嘗沒有委屈和無奈呢?每到夜靜時分,我便會十分想念故鄉(xiāng)。想到我這次回鄉(xiāng)的原因,我不由得苦笑,可以說我是“逃”回來的……故鄉(xiāng),這片我心里的凈土,只有這里的人們才不會爾虞我詐、你爭我奪,只有在這里我才可以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和安詳。
正在思索著,不知不覺走到了村口,路邊一塊極其古拙的大石碑上寫著“金茂村”三個字,不知過了多少年月,字跡都快被磨沒了。據(jù)我爺爺說,他小的時候,這塊石碑就已經(jīng)立在這兒了,是我們村的標(biāo)志??吹竭@塊石碑,我的心中涌入了一股熟悉的暖流: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我回家了!
一晃幾年不見,她還是有了變化。村里的主干道已經(jīng)修成了寬闊平整的水泥大路。磚瓦結(jié)構(gòu)低矮破舊的房屋排排林立,是我自小看到大的,然而在這熟悉的景色里,也夾雜著一絲陌生:一棟棟鋼筋水泥建造的花園式樓房聳立著,鶴立雞群一般,怎么看都有幾分洋洋得意的優(yōu)越意味。我定睛看去,超過一半的人家都已修建了樓房!我的家鄉(xiāng),雖然還是那個小村莊,也可以說,不是原來的那個小村莊了。
我正在品味著家鄉(xiāng)這一獨特的變化,卻被一陣喧鬧聲打斷了。只見路邊一幢嶄新的樓房門前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不知在做什么。出于好奇,我走上前去,只見門臉上寫著“彩票投注站”幾個大字。這東西都引進(jìn)到我們村里來啦?驚訝之余,我便走進(jìn)去看熱鬧。只見偌大的一樓廳里全是人,都在忙著看號選號,機(jī)選的、自選的、買大復(fù)式的……還有看熱鬧的。老板娘忙得不亦樂乎,左手接錢,右手按鍵,十個指頭上下翻飛,嘴也不閑著:“快來選號吧,前幾天老孫頭中了一等獎,就是我打的票呢!”
我定睛一看,驚喜地叫出聲來:“阿梅?”
老板娘抬頭看到我,也笑了:“阿波哥!你回來啦!好幾年沒見啦,你這是剛進(jìn)村吧?”她有心寒暄幾句,又被買彩票的人給轉(zhuǎn)移了注意力,只得騰個空對我說道,“阿波哥,你先坐一會兒,休息一下!一會兒我有空兒就過去跟你說話。”
看她忙不迭的樣子,我點點頭,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回憶著過去的事情。阿梅叫陳春梅,是我們村里土生土長的姑娘,她家開著雜貨店,阿梅是附近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雜貨店西施”。記得小時候,我們常在一起玩兒,阿梅經(jīng)常從家里偷糖果餅干之類的給我們吃,有時被她爸媽發(fā)現(xiàn),就是一頓責(zé)罵。我們躲在墻角,手里攥著阿梅辛苦換來的“勞動成果”,不敢作聲,等著阿梅挨完訓(xùn)斥出來一起吃。那個時候的快樂多簡單??!漸漸地,阿梅長大了,女大十八變,小時候愛抹鼻涕掉眼淚的小丫頭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再也不和我們廝混了,成了小伙子們心目中的“村花”。
后來,她被許配給了一個村干部的兒子,郎才女貌,村里人都看好這一段姻緣,但是可傷心壞了村里一幫小伙子。說起來我也是其中一員呢!在那懵懵懂懂的歲月里,阿梅可以說是我情竇初開的對象了。
想起年輕時候的事,我不禁失笑,臉上也微微發(fā)熱了。我看向忙碌的阿梅,想從她身上搜尋幾絲童年的影子。只見阿梅臉上化著精致的濃妝,頭上頂著挑染成酒紅色的大波浪,穿著時髦的蕾絲裙子和足有七八厘米高的高跟鞋,又時尚又大方,一點兒也不輸給大城市的女人。我心里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那個穿著小花布衫、梳著兩條黑辮子的姑娘。現(xiàn)在的阿梅確實很漂亮,但是,我還是懷念當(dāng)年那個帶著幾分土氣和稚氣的可愛姑娘。
“阿波哥,好久不回來啦,大家都想死你了,你沒怎么變樣呀,這次回來能住幾天呀?”?阿梅的聲音將我從回憶里拉回現(xiàn)實。她已經(jīng)忙完了手邊的事,在我身邊坐下了。我回過神道:“這次能多住一陣子,一個月吧?!?/p>
“是嗎?早聽說阿波哥是有名的大記者,不是很忙嗎,住這么久,不會耽誤工作嗎?”她甜甜地笑著。
我不想多談工作,便往四處看看,說道:“阿梅,你家倒是大變樣了,蓋了這么豪華氣派的大樓房,得花不少錢吧?”阿梅笑著說:“阿波哥猜猜?”我猜測道:“二十萬?”
阿梅咯咯地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說道:“阿波哥是開玩笑還是瞧不起鄉(xiāng)下人呀,現(xiàn)在可不是前幾年了。二十萬起個平頂房還差不多,現(xiàn)如今起這么一個兩層的,再加上裝修,花了四十五萬呢!”
“四十五萬!”我有點兒驚訝?!翱刹皇?,現(xiàn)在的物價漲得飛快,什么都漲,豆角都四塊一斤了,以前可是四斤一塊!”阿梅指指樓上,又接下去說道:“光靠雜貨鋪快要生活不起啦,這不,改成彩票站了,也要學(xué)城里人,勇于吸收新鮮事物嘛!”
像是響應(yīng)她的話一般,外面一陣喧嘩,哀嘆、抱怨、訴苦聲不絕于耳,僅有一兩個笑逐顏開的。看我疑惑,阿梅便解釋道:“剛才開獎啦,這些哭喪著臉的人是沒中的?!闭f著她又湊近我,小聲道:“有幾個人天天來我這里買彩票,啥活也不干啦,據(jù)說家里的老底都被拿來買彩票了……”我不好接話,便沉默著。阿梅又看著我笑了:“阿波哥,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也支援一下我的生意唄,打個獎碰碰運氣!”拗不過阿梅的勸說,我只得掏出錢來買了幾張彩票。阿梅一邊打出彩票,一邊還在做著廣告:“我家很準(zhǔn)的,都出了好幾次大獎啦。一看阿波哥就是有福氣的人,說不定一下子就能中大獎呢!”
我接過彩票,便告辭出了門。心里很有幾分惆悵,記得以前的阿梅,說話輕聲細(xì)語,愛臉紅,從不愛搭話,哪里會像現(xiàn)在這樣甜言蜜語地招徠顧客呢。可是,那樣的阿梅,只能存在于記憶中了。
我穿過街道,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這條路我走過無數(shù)次,如今它顯得既熟悉又陌生,道路寬闊平整,路邊樓房林立,很有幾分城市的味道。然而,走著走著,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村子與城市的最大不同之處,那就是廁所。城市的衛(wèi)生間有下水道,?污水通過下水管網(wǎng)匯合到污水處理中心,進(jìn)行統(tǒng)一處理。而農(nóng)村則沒有排水系統(tǒng)和設(shè)施,只安裝了排水管,將污水和穢物直接引流到樓房后面或是側(cè)面。若是走到這些光鮮亮麗的樓房背后,就可以看到無法掩飾的缺陷。像孔雀的漂亮尾巴,無論外表多么繁華美麗,一旦掀起來就暴露了光禿禿的原形。我感慨著,這就是農(nóng)村和城市的差距呀。
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自家的門口。我推開那熟悉的木門,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母親?!皨?!”我叫了一聲。母親放下手中的蒲扇,驚喜地站起來,揉揉眼睛,幾步趕到我身邊,拉起了我的手:“小波,你可回來啦!快進(jìn)屋吧!”接著又朝屋里喊:“老頭子,快出來,小波到家啦!”
我問道:“我爸在家呢?”母親看著我不住地笑,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可不是,自從聽你說要回家,你爸早就在家等著了,隔一會兒就出來看看你到家了沒有,這不,剛進(jìn)屋。你好久都沒回來啦,你爸一直念叨著不放心你呢……”正和母親寒暄,父親從屋里應(yīng)聲而出,他大步走到我面前,仔細(xì)端詳著我,接著拍拍我的肩膀,說了一句:“瘦啦!”
現(xiàn)代社會雖然有電話和照片作為溝通手段,可以聽到聲音,可以看到人像,但是這種冰冷的數(shù)字信息傳遞永遠(yuǎn)也比不上實實在在的溫暖。看著父親母親和藹的笑臉,感受著他們手掌的觸感,我的鼻子突然一陣酸楚。父母都老了,幾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然而對于他們來說,卻好像過了很久。他們臉上的皺紋愈加深刻了,眼光也渾濁了,和我記憶中幾年前的差別大了好多。突然覺得自己的不孝,只顧著在外面打拼,這么久沒有回家。只有回到家,我才不是外面那個看似氣派的“大記者”,也不是在領(lǐng)導(dǎo)面前唯唯諾諾的小角色,也不用在酒桌上運籌帷幄,時時刻刻提著神抓住向上爬的機(jī)會。在父母面前,我永遠(yuǎn)都是個孩子,是個連回家都需要他們擔(dān)心的孩子。
跟父母寒暄了一陣,便進(jìn)了屋,屋里的擺設(shè)還和幾年前一樣,我安心地在屋里坐下,父母屋里屋外地張羅著晚飯,一陣興高采烈。我正在享受這份安詳?shù)臅r候,突然聽到外面?zhèn)鱽硪魂嚑幊陈??!皨?,怎么了?”我問母親,走出去想聽個究竟,母親嘆口氣說:“還不是你那堂弟阿雄?!卑⑿凼俏叶ǘ澹┘业暮⒆?,就住在我家隔壁,比我小三歲,兩年前聽母親說當(dāng)上了村里的支委?!鞍⑿墼趺蠢??”我好奇地問。母親側(cè)耳聽聽外面,放低聲音說:“唉,吵起來了,估計又是為了阿雄賭錢的事,別提了,你也別管啦?!薄鞍⑿墼趺磿€錢?我出去看看?!闭f完,我不顧母親的勸阻,走出了門,來到了隔壁二爹家。
阿雄正在院子里跟二爹、二嬸爭吵。二嬸氣憤地說:“早上剛拿走一千塊,一天的時間輸個精光,又回來要錢。你還要去賭?”
阿雄滿不在乎地說:“媽,你懂什么,我這次拿了錢,肯定就能翻盤了。再說了,這就是個消遣,現(xiàn)在誰不玩兒,就我的身份,就咱家的家底,還不夠我玩兒的嗎?”
二爹狠抽了一口煙,把煙頭扔到地上用力地碾碎,罵道:“阿雄,你看你都賭成啥樣子啦!再這樣下去,咱家有多少家底也不夠你敗壞的,我看你這個村干部也不用當(dāng)了!”
阿雄梗起脖子叫道:“不當(dāng)就不當(dāng)!這個破村委,我還看不上呢!早就不想干了!”
二爹霍地站起身來,指著阿雄,臉紅脖子粗地罵道:“小兔崽子!你再說一句,信不信我打斷你的腿!”
看著二爹和阿雄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的樣子,我嘆口氣,走過去,叫了一聲:“二爹,二嬸,阿雄?!倍鸷投吹绞俏?,按捺下火氣跟我打招呼:“阿波,什么時候回來的?”
“我剛到家。阿雄,這是怎么了呀?”我問在一邊靜默著的阿雄?!皼]事?!卑⑿郯涯樲D(zhuǎn)過去,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顯然還在氣頭上。我嘆口氣,對二爹他們說:“我和阿雄好久沒見了,我們出去走走吧?!闭f著就一把拉起了阿雄,走出了家門。我問道:“阿雄,怎么和二爹他們吵嘴呢?”
阿雄忿忿地說:“今天打牌,手氣不好,早上帶去的一千塊錢轉(zhuǎn)眼輸沒了,剛剛回家要錢來,沒想到爹媽還是那個樣子對我。”
我也有點兒火氣,說道:“你怎么還學(xué)會賭錢了呢?輸了錢難道你就不心疼嗎?還要再賭。再說,你是一個村干部,應(yīng)該以身作則,打牌賭錢影響多不好??!”
阿雄卻理直氣壯地說:“哥,這你就不知道了。小賭怡情嘛,打牌是很好玩的。別看小小一張牌桌,其實內(nèi)里乾坤無限啊。這就是個舞臺,有主角有觀眾,不同的牌桌是不同的舞臺,人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技術(shù)流的、有玩刺激的、有生馬子、有玩表情的等等。技術(shù)流的人能掐會算,火眼金睛,一眼就能洞穿別人的牌;玩刺激的人出手狠,不琢磨就砸錢,跟這種人玩最過癮啦;生馬子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按常理出牌,很克技術(shù)流;玩表情的人最有意思,有好牌裝可憐,沒好牌裝牛氣,和別人眉來眼去獲取信息……”我看阿雄越說越興奮,急忙打斷他,說道:“你別說這些啦,我不想聽,我是問你為啥還要打牌,輸了那么多錢,惹得二爹二嬸不高興,你就不能戒了牌癮嗎?”
阿雄撇撇嘴,不以為然地說:“這兩個老古板,一點兒也不懂得年輕人的娛樂。現(xiàn)在村里的人除了傻瓜之外,哪一個不打牌賭錢呢?”
聽他如此說,我真想上去打他一巴掌。但我不是他爹,連他親哥也不是,打他還不夠格,就大聲道:“你怎么這樣說話呢?難道打牌賭錢很光彩嗎?你別忘了你還是個村干部!”
阿雄說:“村干部怎么啦?在村里,打牌滿足了群體性活動的需求,對于老百姓來說,既有凝聚力又有影響力,既是文化又是娛樂。這就是新的鄉(xiāng)村文化啊,實話告訴你,村子里的牌場就是村支書主張辦的呢!我作為村干部,把它活躍起來,又有什么不對?”
阿雄振振有詞,我竟然無言以對。不知不覺我們已走到了村子中心的牌館門前,里面正傳出來一陣一陣的叫好聲和嘩啦嘩啦的打牌聲。阿雄像打了強(qiáng)心劑一般,眼睛都發(fā)亮了,他興奮地說:“哥,你不信就跟我進(jìn)去看一看吧。你往那兒一坐,看他們打牌,喜怒哀樂一覽無余,有拿了一手好牌沾沾自喜的,有出錯一張牌悔恨難當(dāng)?shù)?,有一手爛牌捋不順而唉聲嘆氣的,有封人之牌自己被封而憤怒不已的。打牌者精神抖擻地奮戰(zhàn),觀戰(zhàn)者更加有勁頭,叫喊聲、數(shù)落聲不絕于耳。主角在自我展示中顯示了神通,發(fā)泄了情緒;觀眾在圍觀中打發(fā)了時間,獲取了談資。在展示和觀看的過程中,牌桌周圍形成了一個輿論場,玩得好的得到觀眾的贊許,玩得差的會成為笑談……”阿雄津津樂道、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看到我一臉厭煩,又放緩語氣說道,“哥,我也知道玩大了不好,再說有輸有贏,不會把家底賠光的。萬一涉及到家底,那就不是娛樂了,而是真正的賭博了。觀眾也不能亂說話了,會引起不良后果的。我心里有數(shù),你就放心吧?!?/p>
我謝絕了阿雄要帶我進(jìn)去“見見世面”的好意,他便迫不及待地進(jìn)去了。眼看他興高采烈地進(jìn)了打牌館,我也轉(zhuǎn)身離去了。
我沿著大路信步走著,心里卻在想著阿雄的話。他的話雖是強(qiáng)詞奪理,卻也不無道理?,F(xiàn)在打牌風(fēng)靡整個村子,給人們增添了幾分茶余飯后的消遣和娛樂,使農(nóng)村人們的業(yè)余生活豐富了,的確是它的貢獻(xiàn)。然而,這就是新的鄉(xiāng)村文化嗎?舊的鄉(xiāng)村文化衰落了,新的鄉(xiāng)村文化真的應(yīng)該是這副模樣嗎?農(nóng)村究竟應(yīng)該有怎樣的文化和娛樂?像我們村子里這樣的“牌文化”是對舊文化的正常替代還是一種畸形的文化呢?
我悶悶不樂地思索著這個問題,良久沒有答案。不知不覺出了村子。金茂村的北邊便是“大河”。大河本不大,其實是一條小河,名叫“長樂河”,然而村里人一直稱其為“大河”。長樂河可以稱為金茂村的母親河了,我童年時,孩子們的娛樂可離不開這條河。一到夏天,長樂河碧水蕩漾,草木飄搖,河邊的蘆葦別提多茂盛了,時常有成群結(jié)隊的野鴨子在這里出沒,碩大活潑的魚兒頑皮地跳出水面,打個漂亮的圈兒,又“叮咚”一聲翻進(jìn)水里。在遙遠(yuǎn)的記憶里,長樂河就是一幅最美妙的田園風(fēng)光。吹拂的清風(fēng)帶來一陣陣水草的清香,碧水、藍(lán)天和綠草相映成趣,住在附近的人家在門口提水煮飯、洗衣,光著屁股的娃娃在清澈的河里游泳戲水,看見有人來了便羞赧地把小身子藏在水里,時常惹來一陣笑罵。我們在蘆葦蕩里捉迷藏、抓魚、摸河蚌、網(wǎng)河蝦,運氣好的話還能抓到一只發(fā)呆的野鴨。我記得我最愛做的事就是徒手抓魚,記得有一次,我在石頭縫里抓到了一條肥碩的鯉魚,足有一公斤重,我高興壞了,一連好幾天做夢都會笑醒。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抓住了一條魚,便如同抓住了整個世界,不亞于當(dāng)上了“世界總統(tǒng)”。而成年以后,無論取得怎樣大的成就,也再沒有那種純粹的快樂了。
想到這里,我突然來了勁頭,如今正是夏天,想來正是河魚肥碩的季節(jié),我雖已是人到中年,又有誰規(guī)定中年人就不能下水撈魚呢?那種純粹而極致的快樂,即使是在夢里,也是久違了的。如今我回到家鄉(xiāng),雖然是一身疲憊,雖然身上已背負(fù)了太多的沉重,但如果能夠重溫童年,回到那個十來歲的小男孩,無所顧忌地投入長樂河的懷抱,體驗?zāi)欠N單純和無知的快樂,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呢?
長樂河啊,對于我這個游子,你應(yīng)該會敞開懷抱接納你這個玩伴的親近吧?我懷著憧憬的心情,越走近長樂河,越是有一種“近鄉(xiāng)情怯”的感覺,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的,幾乎要跳出來了,我笑自己,像一個即將見到初戀戀人的毛頭小伙子一般,長樂河又何嘗不是我的“初戀”呢?
近了,更近了,我馬上就見到了我的長樂河……我設(shè)想過無數(shù)次見到她的景象,甚至在夢里,卻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景。
原本碧波蕩漾的長樂河,已經(jīng)消瘦成了一條小溪,我記憶中河面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多出了幾座樓房,光禿禿地立在那里,前面拉起了一條橫幅,幾個大字映入眼簾:金茂新村示范小區(qū)。
瘦成小溪的長樂河在人家屋外卑微地流過,像是得了一場大病的人,佝僂著身體,有氣無力地緩緩流淌著,河水渾濁不堪,有些地方已經(jīng)見了底,露出臭烘烘的爛泥,河邊垃圾遍地,爛菜葉子、破舊塑料袋、食品包裝盒、各種破銅爛鐵混雜其間,發(fā)出難聞的刺鼻氣味。幾只鵝搖搖擺擺地在垃圾堆上徘徊著,揀著里面的爛菜葉子、爛果皮吃,見到我,抬起頭一陣呱呱呱地叫。不遠(yuǎn)處一家化工廠煙筒里冒著黑色濃煙,下水道流出的黑水向著長樂河滾滾而來。
如今的長樂河就像是被拋棄的野孩子,渾身上下臟兮兮、黏糊糊的,哪里還有魚、蝦、河蚌的影子?只有蒼蠅、蚊子這些令人厭惡的生物,在河邊嗡嗡盤旋,徒增了一絲惡心。
把天然的自然風(fēng)光破壞殆盡,建起了幾幢樓房,成立了所謂的“金茂新村示范小區(qū)”,對自然環(huán)境不管不顧,長樂河已經(jīng)名存實亡,變成了一攤“死水”,這對土地、對生態(tài)都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難道沒人看得清這一點嗎?這樣下去我們留給子孫后代的還有什么?“愚蠢!無知!”我吼著,胸中的怒氣也不能減少一分。但看著污濁不堪的長樂河,她的昔日盛景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我聽到她在向我求救,她在發(fā)出絕望而低沉的哭泣,然而我除了能怒吼幾句,還能做什么呢?我心目中的伊甸園,已經(jīng)被玷污,再也沒有一個地方能夠容納我的內(nèi)心、洗滌我的靈魂了,然而我卻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忍再看,默默無語中,轉(zhuǎn)身離去。
晚上十點多鐘,我在臥房躺下,準(zhǔn)備就寢。說也奇怪,我在外面的睡眠一直不好,晚上常常思前想后,入睡有點兒困難,然而一回到家,就像回到了小時候,腦袋一沾枕頭,睡意便一陣陣薄霧一樣襲來,慢慢將我籠罩,這就是夢,我就要進(jìn)入夢鄉(xiāng)里了……
迷迷糊糊之中,忽然聽見客廳里一個粗門大嗓嚷嚷道:“大哥啊,阿波回來你怎么不叫我過來喝酒呢!”這一聲不亞于平地一聲驚雷,一下子把我從半夢半醒中炸起來。我側(cè)耳細(xì)聽,是二爹的聲音。
父親笑呵呵地應(yīng)道:“阿波剛回來,累著呢,隨便吃了點兒飯,明天打算叫你呢!”二爹又是響亮的嗓門:“我大侄子回來了,下午過去轉(zhuǎn)了一圈兒就走了,也不叫我過來,好幾年沒見啦,可想死我了,我這不過來見見嘛!”話音沒落,我的臥房就響起了一陣敲門聲,咚咚咚緊似雨點兒,同時傳來的還有二爹那大嗓門:“阿波,快出來,讓二爹見見你,可想死我啦!”我阿爹也說:“阿波,快起來吧,你二爹來看你呢?!?/p>
雖然被打斷了睡眠,但是二爹都到門口了,看這個架勢,不見是不行的。沒辦法,我只得皺皺眉,一邊起身下床,一邊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這才打開門。剛邁進(jìn)客廳,還沒等我看清眼前景象,一股酒氣就旋風(fēng)般刮到面前,“啪”的一聲,我的肩膀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掌,差點兒把我打了一個趔趄,耳邊又響起了炸雷般的聲音:“阿波!下午過去也不說坐坐,轉(zhuǎn)了一圈兒就走了,不知道二爹二嬸多么想你!”
幾年沒見了,二爹還是這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格,眼看還是喝了酒來的。二爹這么多年都是嗜酒如命,為喝酒,不知道誤了多少事,可是誰勸也不聽。阿雄的性子,簡直和二爹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連那股犟勁都是一模一樣,阿雄染上了賭癮,既戒不掉也不想戒,這不就和二爹是一樣的嗎?
我們在沙發(fā)上坐定,阿娘端來茶水。我屁股還沒把沙發(fā)焐熱,二爹就湊過來仔細(xì)地端詳著我,笑瞇瞇地贊道:“阿波,這幾年不見,你長得越來越像個大領(lǐng)導(dǎo)了!”
從沒聽到過這種不倫不類的贊揚,我哭笑不得,只得賠著笑臉道:“二爹,你喝醉了吧,我是你看著長大的,何況我明明就是個小記者,怎么能長得像大領(lǐng)導(dǎo)呢?”
二爹噴著酒氣說:“我沒醉,我侄子可比大領(lǐng)導(dǎo)還厲害呢。別以為二爹不懂,現(xiàn)如今,不管多大的領(lǐng)導(dǎo)都怕記者,記者的一支筆可厲害呢,既可以把他們捧上天,也可以將他們貶到地獄里去呢。”
“有這么厲害嗎?”看著二爹神氣活現(xiàn)的表情,我忍俊不禁。
二爹笑了一會兒,把茶杯放下,收起了笑容,表情變得嚴(yán)肅而莊重:“阿波,你二爹雖然沒多少文化,但多少也懂得社會上的事情,你現(xiàn)在當(dāng)上大記者啦,二爹知道你的厲害。今晚二爹一是來看你,二是來求你一件事?!?/p>
“二爹,有什么事就說吧,我一定能幫就幫?!笨吹蕉荒樐氐臉幼樱氡厥怯惺裁创笫?,我也不由自主地嚴(yán)肅起來了。
“阿波,你真是我的好侄子。是這樣,阿雄前幾年就當(dāng)上村里的支委了,可是他嫌這個官不夠大,天天自暴自棄,無所事事,現(xiàn)在的狀況你也看到了,他每天都去玩牌賭錢,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p>
我有些納悶二爹要我?guī)褪裁疵Γ骸拔易蛱煲矂襁^他了,沒有用,我?guī)筒簧厦Π。 ?/p>
二爹擺擺手,接下去說道:“我不是讓你勸他。阿雄那個死樣子,誰勸能管用?是這么回事,你看現(xiàn)在村委班子就要換屆了,我想讓阿雄當(dāng)書記,他早就說過了,當(dāng)書記既威風(fēng)又有利可圖,你就幫幫他吧?!?/p>
我疑惑萬分,“二爹,你找錯人了吧?我又不是當(dāng)官的,再說如今村官都是民意選舉加上面委派,這事我怎么幫啊?”
二爹換上了一臉諂媚的笑容道:“哎喲,這還用我說嗎?就憑我侄子的身份地位,只要你到鎮(zhèn)里跟那些當(dāng)官的講一下這個意思,我看準(zhǔn)能行?!?/p>
我苦笑著:“二爹,你太高估我了,也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這事我真的幫不了?!?/p>
二爹的笑容頓時凝固在臉上,他板起了面孔,硬邦邦地道:“阿波啊,做人可不能忘本啊,在外面混得有點兒出息就忘了自己姓啥了,這可不行!”
見狀,我只得放緩了語氣道:“二爹,不是我不幫,我實在是沒有那個能力,按說阿雄的能力也不錯,既然想當(dāng)書記,就下下苦功,多做出點兒成績來,也不是什么難事啊,我要真的是個大領(lǐng)導(dǎo),說不定還能伸出援手幫他一把,現(xiàn)在我真的不行?!?/p>
不管我如何地解釋,二爹就是聽不進(jìn)去,他提高了嗓門說:“怎么不能幫?我聽說你和省里那些當(dāng)官的都有交情,說一句話的事情!這么點兒小忙都不幫,你還是我老王家人嗎?虧我還叫你一聲大侄子,阿雄還叫你一聲哥!”二爹的酒勁被他的怒氣給蒸發(fā)上來了,他揮舞著兩手,麻著舌頭大喊大叫,前面的話還聽得清楚,后面也不知道他說了些什么。
我阿爹見狀,就說:“阿波,不然這樣,明天你跟省委組織部的邱處長通個電話,說一下這個事情,行就行,不行就算了,邱處長是你的好朋友嘛,對你應(yīng)該也沒有什么影響的?!?/p>
我剛要拒絕,阿爹在暗地里掐了我一下,我便把嘴閉上了。二爹一邊怒火沖天地嘟囔著什么,一邊踉踉蹌蹌地走了,把門甩得震天響。
二爹一走,我就發(fā)火了,把杯子往茶幾上一蹾,憤憤地道:“嗜賭成性,還想當(dāng)書記?書記是給老百姓做實事的,阿雄真要當(dāng)上了書記,還不照樣天天賭錢,這個書記無非是他斂財?shù)墓ぞ?,成了他繼續(xù)大賭特賭的本錢!依我看,長樂河都是被這些人搞壞的!”
“哎喲我的小祖宗!”阿娘三步并作兩步地?fù)屵M(jìn)屋里,忙不迭地來捂我的嘴巴,“你可小聲點兒吧,不知道你二爹家就在咱家隔壁呀!”
我余怒未消,話音只得降低了幾個分貝:“想當(dāng)個村里的書記,就想把關(guān)系打到省里去,這世道究竟怎么了,我這張臉拉不下來!再說,阿雄想當(dāng)書記的動機(jī)也不好。這電話我沒法打?!?/p>
阿爹無奈地笑笑,說:“不打就不打吧,回頭說人家不同意就算了。你二爹就是這個脾性,死犟,認(rèn)準(zhǔn)的死理兒八頭牛也拉不回來,事情過后就好了,你二爹不會記恨你的。”
我心情很差,怏怏地回到臥房,倒頭便睡,一夜無夢。
第二天一大早,剛吃過早飯,我三爹前來拜訪了。三爹住得離我們遠(yuǎn)一些,他面相嚴(yán)厲,自小我便有些怕他,因此并不甚親近。三爹提著一些本地的土特產(chǎn)上門來了,一進(jìn)門就拉著我的手噓寒問暖,還給我點煙,我有些受寵若驚,但更多的是不習(xí)慣。鑒于昨晚剛和二爹鬧了一些不愉快,我心里很不舒服,這會兒見到三爹親熱的笑臉,心里多少有了一絲安慰。
三爹說:“阿波啊,我們這一輩一共就你爹、你二爹再加上我三個兄弟,小輩的也就你們幾個孩子,你小時候我常常哄著你玩兒,你都記得不?現(xiàn)在你大了,今后我們也得長來往。一個人在外面漂泊,多少會有些不如意,有事就和三爹說,千萬別客氣呀!”
我心里涌過一絲暖流,感激地笑著:“放心吧,三爹。你對我的好我都記著呢?!?/p>
三爹又繼續(xù)說道:“話說回來,我們?nèi)齻€兄弟,屬我最不中用,所以眼下遇到了點兒困難,不得已,我拉下這張老臉求你幫個忙,就是你不回來,我也要到北京找你呢?!彼贿呎f一邊撓著頭發(fā),不時地瞟著我的臉色。
這才是正題呀!我心里不由得苦笑,升起了一種厭煩無奈的情緒,臉上卻絲毫沒有表露出來。有了昨晚二爹的教訓(xùn),我心里多少有了一絲準(zhǔn)備。“你有話就直說吧,三爹?!?/p>
“是這樣的,你回來也看到了,咱們村子絕大部分人家都蓋起了鋼筋水泥的樓房了,就你三爹家還住著破舊的磚瓦房。你堂弟阿東都快三十了,談了幾個女朋友接連失敗,根本原因在于對方要求有個樓房。女方希望自家孩子嫁個好人家,一定要有個樓房,使人家看得起,這要求并不過分。阿東眼看越來越大了,為了使他能娶上媳婦,你三爹沒辦法了,俗話說‘瘦驢拉硬屎,不蓋樓也不行呀,只能掀了老底,東拼西湊了十幾萬塊錢,要給他蓋起來這個樓。眼下已經(jīng)下了地基,墻也砌到半截子了,但錢也花得差不多了,沒錢買材料,工程隊走人都已經(jīng)一個月了,不能再等了,如果有臺風(fēng)來可就麻煩了,前功盡棄不說,錢都白費了。阿波,你可得幫幫忙?。 比臀艘豢跓?,搖晃著腦袋,臉上似蒙上了一層黑云,堆起的皺紋都能夾死蚊子。
我的心抖了抖:既然沒有蓋樓的資金和實力,那為什么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呢?背上了沉重的債務(wù),就算娶了媳婦,這筆錢又怎么還?然而我心里琢磨的這些想法卻不能說出口,三爹來也不是想聽我這些話的。我清了清嗓子,說道:“三爹,差多少錢你就直說吧,我盡我所能支持你。”
“不用裝修、搞防護(hù)網(wǎng)什么的,至少也還差十三萬?!比偷靥痤^盯視著我,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我雖料到三爹說出的數(shù)字不會小到哪里去,但這個數(shù)字比我預(yù)想的還是大得多。我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液,說:“三爹,你侄子也是靠工資過活的人,沒多少積蓄,你看這樣行不,我先支持你兩萬,剩余的你再想想辦法?!?/p>
“什么?才兩萬?兩萬塊錢頂個屁用?。 比钡孟褚蘖?。
這時阿爹也進(jìn)來了,站在門口。我轉(zhuǎn)臉一看,阿爹正局促地搓著兩手,眼中閃現(xiàn)的分明是期待的目光,見我看他,阿爹便朝我點了點頭。
我轉(zhuǎn)過臉,心里好似壓了幾千斤的石頭。我剛要說話,阿爹走過來說:“你是京城的大記者了,名聲在外,不幫你三爹的忙,人家也要說閑話啊。我看這樣,你先借給三爹四萬吧,不足的部分三爹再另想辦法?!?/p>
我心里苦到不行,似吃了幾斤苦膽。我是記者,并沒有太多積蓄,我盤算了一下,四萬幾乎是我的全部家底了,如果全部借給三爹,我怎么生活呢。我本能地想拒絕,看看阿爹,又看看三爹,嘆了口氣,狠狠吸了一口煙,說:“三萬。”
三爹很不滿意,不過也沒辦法,只得長吁短嘆而去。阿爹轉(zhuǎn)身看著我,張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嘆了口氣,無言地轉(zhuǎn)身出去了。
我正一個人坐在屋里沉思,阿娘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屋來,給我遞了兩個煮熟的苞谷。熱氣騰騰的苞谷打斷了我的思緒,“媽,好燙呀!”我笑著接過苞谷,兩手互顛著,不住地吹著氣,迫不及待地大口吃起來。家鄉(xiāng)這種新鮮的苞谷我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吃過啦,還記得小時候和小伙伴們?nèi)ネ蛋葻?,別提多香了。在外面漂泊這么多年,有時候就會難以抑制地想起這個味道,屬于童年的味道。
阿娘微笑著看我吃,時不時幫我擦一下嘴邊的殘渣,停了一會兒說道:“你舅舅來啦,他聽說你回來了,特地過來看你呢。”
“我舅舅來啦!”我霍地站起來。舅舅姓邢,是我小時候最敬畏的人,要說我在故鄉(xiāng)最想念的人,除了父母和妹妹,就要數(shù)我舅舅了。舅舅年輕時候當(dāng)過好多年的村黨支部書記,在村子里很有威信,口碑也比較好。記憶中的舅舅個子很高,臉盤黝黑,肌肉發(fā)達(dá),手腳粗壯,是村里有名的“大力士”。有一次莊戶人家閑來無事,在場院里比力氣,幾百斤的石臼,年輕的小伙子只能用兩只手推倒,還累得咬牙切齒、滿臉通紅,當(dāng)時三十多歲的舅舅大搖大擺走上前去,只伸出一只手,輕輕松松地就把石臼掀翻了。從此,舅舅多了個“邢一手”的綽號,既是說他力氣大,也是說他辦事有辦法,有“一手”。
舅舅脾氣火爆,性情干脆利落,充滿了自信,又講道理。村里的小孩子沒有不怕他的。有一次,我和幾個小伙伴在場院里玩,七八歲正是調(diào)皮搗蛋的時候,連猴屁股都要伸把手,真正天不怕地不怕。我們幾個先是翻跟頭玩,后又鼓鼓搗搗地抽煙,不知是誰出的主意,我們跑去地里偷了幾個苞谷,然后將院里的一堆稻谷秸給點著了,燒苞谷吃。煙火在我們不注意的時候向場院里堆放的大垛稻谷秸悄悄蔓延而去,眼看就要釀成火災(zāi)了,舅舅突然出現(xiàn),他先是將火撲滅了,接著就瞪著銅鈴大的眼睛,沖我們幾個逼過來了。我們嚇得魂飛魄散,急忙逃跑,舅舅不緊不慢地在后面追,一直把我們攆到村外的野地上,我們喘著氣跑不動了,平時在家里都是說一不二的“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此時卻都嚇得嚎啕大哭。舅舅走過來,一個接一個地問:“知道錯了嗎?錯在哪兒了?”我們老老實實地承認(rèn)錯誤:“知道錯了,不該偷苞谷,不該點火?!本司肆R道:“小混蛋們,想吃苞谷就大大方方地說,別人同意了之后就光明正大的拿,偷東西是不行的!放火就更不對了,引起火災(zāi)怎么辦?再讓我抓到你們放火,就打斷你們的小狗腿!”教訓(xùn)完了,一人扇了一巴掌,連我這個外甥也不能幸免。有個最皮的男孩子一邊哭一邊說著要去告訴自家爹媽。舅舅呵呵地笑了兩聲,又瞪起眼睛虎著臉說道:“你找吧,去把你爹娘找來,要是敢有二話,我就連他們一塊兒揍!”
如今回想起來,舅舅打在我臉頰上的那一耳光,好像還火辣辣的疼呢。一轉(zhuǎn)眼三十多年的時光,好像被我舅舅一個耳光就扇過去了。
說話間,舅舅就進(jìn)屋了。舅舅已是接近七十歲了,仍然是高高的個子,身子骨挺拔硬朗,精神矍鑠,目光清亮,看上去和五十多歲的人沒什么區(qū)別。我迎上前去,舅舅拉住我的手,慈愛地看著我,說:“阿波,好幾年沒見啦,你好像瘦啦?!?/p>
我感受著舅舅的手,曾經(jīng)蘊含著無窮力氣的大手,如今也布滿了皺紋和老繭,微微顫抖,不復(fù)當(dāng)年的氣勢了。當(dāng)年的“邢一手”老了,他的手也老了。想到這里,我的眼眶有些濕潤了。
一番家長里短之后,我問舅舅:“舅舅,你現(xiàn)在還當(dāng)著村支部書記嗎?”舅舅搖搖頭,說道:“早不干啦?,F(xiàn)在的村黨支部書記是王立榮?!蓖趿s是我的本家,也曾經(jīng)是我的玩伴。小時候倒不是很淘氣,就是蔫壞,好多損主意都是他出的,沒想到現(xiàn)在當(dāng)上書記了。
舅舅恨恨地說,“那個臭小子,簡直王八蛋,不但沒能力,而且沒人性。大興土木,建這個建那個,我看全是瞎胡鬧,動不動就叫老百姓去白干工,不給錢,政府給的錢全被他貪了!那個村中心的打牌室就是他主張辦的,現(xiàn)在就是一個賭場,帶壞了多少鄉(xiāng)親,哪里還有個老百姓娛樂場所的樣子!”
舅舅的話,真正是與我心有戚戚焉,我不住地點頭。舅舅又說:“林村長(村委會主任,人們習(xí)慣稱呼為村長)也干了十來年了,勉強(qiáng)算是有點兒良心,算是個好村長吧?,F(xiàn)在身體不行了,這一年多經(jīng)常跟大夫打交道,簡直是醫(yī)院的‘常駐嘉賓了,干不了村長這活兒啦?!本司送嫖兜乜粗约旱囊恢皇郑^來掉過去,“說句不好聽的,他們還比不上我當(dāng)年一只手呢。”
我意識到在這個話題上舅舅說得有點兒多,便閉口不談,等著舅舅自己打開話匣子。果然,舅舅接下去說:“這回村兩委換屆,我和阿忠商量好了,他要干,而且要書記、村長一肩挑?!?/p>
阿忠是我舅舅的二兒子邢孔忠,也就是我的二表弟。他十多年前大專畢業(yè)后,先在三亞的一家私企工作,有了一點兒積蓄之后,就自己干起包工頭,承包工程,聽說經(jīng)濟(jì)收入很是樂觀。我不明白,他怎么會心血來潮,要回來當(dāng)什么書記、村長呢?
舅舅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說:“人各有志。既然你二表弟有這個想法,而且他還向我表示,如果他能當(dāng)上,一定公道正派,積極為村里的鄉(xiāng)親辦實事辦好事,決不像王立榮這個王八蛋那樣,盡干些缺德的事。我能不支持他嗎?”他停了一下,又繼續(xù)說:“阿波,你二表弟想當(dāng)村長,錢不成問題,他能拿得出來的,最多也就花三十萬塊。”
舅舅輕描淡寫的語氣,把我嚇了一跳:“當(dāng)個村官要花這么多錢?這錢,是給誰的呢?”
“給誰?”舅舅啐了一聲,忿忿地道:“買選票唄!農(nóng)村可不像過去了,過去我當(dāng)書記的時候吃力不討好,沒人愿意干,現(xiàn)在?這么說吧,誰干都得拿錢鋪!說是民主選舉,實際上你不給人家好處,誰選你呀!”
看著對這種事情似乎司空見慣的舅舅,我咂咂舌道:“就算花錢,可也不能這么多吧?”
舅舅說:“現(xiàn)在是啥都漲價,剛實行選村長的時候,一張選票才五塊錢。到了上屆改選,就漲到五十塊,聽說這次少二百塊下不來。我已經(jīng)算過了,全村八個村民小組,選民有一千三百多人,按一千張選票算,就是二十萬塊,再加上送禮物、擺酒席和一些亂七八糟的花銷,沒個二十幾萬,打不住砣?!?/p>
舅舅又慢條斯理地說:“這些還僅僅是當(dāng)村長的代價呢!要當(dāng)書記,還得再費功夫呢!”我吃驚地看著舅舅:“當(dāng)書記還要花這么多錢?”
舅舅搖搖頭,對組織人事工作很內(nèi)行的樣子侃侃而談:“當(dāng)書記就不需要這么多了,因為書記是黨內(nèi)選舉,容易掌控,關(guān)鍵是鎮(zhèn)委定誰為書記候選人。支委會選舉比村委會選舉先走一步,所以當(dāng)上書記候選人是最重要的一環(huán)?!本司丝粗?,直言不諱地說道:“阿波,這就需要你幫忙了!”
我苦笑著說道:“那我能幫上什么忙呢?”“阿波,你名聲大,交際廣,而且據(jù)我所知,你正好有朋友是咱們縣的領(lǐng)導(dǎo),你從中周旋,打通一下關(guān)節(jié),舅舅絕對相信你的能力,一定能成功的?!?/p>
拋開我對舅舅的尊敬與信賴不談,我對二表弟邢孔忠確實印象不錯,對他的為人和辦事能力也比較相信,然而,這種選舉的事情,我作為局外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該摻和的。何況我如何開口呢?我正在為難,阿娘從灶下跑過來了,站在門口,局促地盯著我,神情同三爹來的時候阿爹的表情一模一樣。
我心里一沉,轉(zhuǎn)過臉不想看她。阿娘開口了:“阿波,這個忙你得幫。這么多年你舅舅幫了咱家不少,你現(xiàn)在有了能力,怎么能不幫忙?”
“媽……”我剛要開口,母親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說道:“你剛才吃的苞谷,還是你舅舅特地給你拿來的呢!你舅舅這么疼愛你,你一定要幫你二表弟一把?。『螞r你二表弟當(dāng)上了村官,我們也有好處啊!”
聽見母親如此說,我簡直是哭笑不得,剛剛咽下去的香甜的苞谷粒也苦澀了起來。當(dāng)年和小伙伴偷苞谷被舅舅教訓(xùn)的情景歷歷在目,是舅舅教導(dǎo)我們,想要的東西就光明正大的拿,然而如今舅舅自己卻在做著這樣的事?,F(xiàn)在我長大了,不再偷苞谷了,卻是舅舅拿來苞谷給我吃,為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來求我。這不失為一種諷刺。
我想辯解說,我并沒有那么大的能力,也想表明自己的立場,不愿意摻和這些事。然而看著母親和舅舅期盼的眼神,這些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好吧,我試試。”我艱難地開了口。母親和舅舅立時露出喜色。舅舅道:“阿波,你現(xiàn)在就打電話,我就在這兒聽著。”
“舅舅,非要這么急嗎?就不能等我好好想想之后再說嗎?”
舅舅吸了口煙,直言不諱地說:“阿波,不是我不信你,我怕你過一會兒心里反悔,又不愿意幫舅舅這個忙了?!蹦赣H也在一旁幫腔:“是啊,阿波,既然舅舅著急,你就現(xiàn)在打吧,也好了卻他一樁心愿,免得他天天記掛著?!?/p>
我只好拿起電話,打給了縣委副書記張光毅。張書記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關(guān)系說好不好說壞不壞,一直保持著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從來也沒有談過工作的事情。
“立波,怎么有空兒打給我呢?”張書記熱情的聲音傳過來。我答道:“沒什么事情,就是問問你最近的工作怎么樣,我回鄉(xiāng)了,有沒有時間一起吃個飯???”張書記哈哈笑了幾聲:“我嘛,還是老樣子,忙唄。最近縣里在忙著選拔各鄉(xiāng)鎮(zhèn)村官的事情呢?!蔽艺钊绾螌⒃掝}引到這上面,一聽之下趕忙抓住機(jī)會,接下去說道:“金茂村的村支部書記候選人,現(xiàn)在定下來了嗎?”
“還沒有呢。”說著,張書記話里的笑意收斂了幾分,“金茂村啊……立波,我沒記錯的話,那是你的家鄉(xiāng)吧。怎么,有人選推薦?”張書記何等敏銳,一句話就洞察了我的意圖。我只得硬著頭皮說道:“是的,有一個叫邢孔忠的,能力和人品都不錯,我覺得他能勝任村支部書記這一職位,何況……”
張書記打斷了我的話:“立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邢孔忠是吧,這個人我記下了?!薄罢媸侨f分感謝,改天一定上門道謝,好好敘敘舊?!蔽腋屑さ卣f道。張書記笑了兩聲,又說道:“立波,作為同學(xué),我得提醒你一句。我不知道那個邢孔忠是你的什么親戚,按說,你提的這事是個小事。就算是大事,你向我張了一回嘴,我也會盡力。但是,以我對你的了解,這事是你不應(yīng)該做的。跟我說一次也就算了,可不能長做,長此以往,會對你造成不良的影響。”
我的臉火燒一般,唯唯諾諾地跟張書記告別,掛了電話,母親和舅舅兩張臉幾乎要貼到我面前了,我朝他們點點頭。母親和舅舅對視一眼,臉上立時布滿喜色。舅舅又說了幾句場面話,就心滿意足、迫不及待地回去了,說是要把這個好消息趕緊告訴自家人。母親也興高采烈地張羅飯菜去了。
我的內(nèi)心很是煩悶,我點燃了煙,開始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其實這次回老家,并不全是為了離家太久回來看看父母和家鄉(xiāng),更主要的是事業(yè)不順利,使我有了暫時逃避現(xiàn)實的打算。而這件事情,我不打算讓老家人知道。
裊裊煙霧中,我的記憶又回到了兩個月前。
兩個月前,為了尋求新穎的新聞材料,報社領(lǐng)導(dǎo)一聲令下,我到了西南部一個小城市去采訪。
這是一個已有幾百年歷史的小城市,距離繁華的中心地帶很是遙遠(yuǎn),據(jù)說還保留著原始而自然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自然風(fēng)貌獨特,景色迷人。這里的人們似乎也生活在現(xiàn)代文明的邊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民風(fēng)純樸,熱情好客,可說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至今還非常完整地保持著原始的風(fēng)貌。
這樣一個地方,對于生活在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的城市人來說是具有極大誘惑力的。這樣的新聞一旦爆出,無疑是極賺眼球的。我懷著贊美與憧憬的心情,來到了這里,興致勃勃地打算一展拳腳,寫出一篇絕佳的報道。
可是,當(dāng)我來到這個小城市,卻發(fā)現(xiàn)事情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城市確實還是那個城市,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道路修起來了,樓房建起來了,大工廠、企業(yè)層出不窮,轟隆隆的機(jī)器聲、嗚嗚嗚的汽車聲都在宣告著這個小城的寧靜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我雖然有一絲失落,卻也為這個城市所取得的輝煌成就而高興,畢竟人是要向前看的,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必然要埋沒歷史的痕跡,文明代替野蠻,科技改變生活,這是值得我們高興的事情。
然而事實真是這樣嗎?就在我抖擻精神,改變思路,打算將這篇報道寫成關(guān)于這個小城市近年來的發(fā)展變化的頌歌時,經(jīng)過深入的調(diào)查和暗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原來,這個城市所謂的“巨變”和輝煌的成就,大多是一些形象工程、面子工程,建設(shè)的工廠,大多是重污染企業(yè),環(huán)保指標(biāo)根本就不過關(guān),大量的廢氣、廢水、廢物的排放,肆無忌憚地污染著這個原本美麗而純凈的城市。灰蒙蒙的天空代替了藍(lán)天白云,腥臭的爛水溝代替了清澈動人的小河,在這個小城看不見的角落,堆滿了臟亂的垃圾,這就是所謂的“文明”背后的陰影!如果文明的代價就是破壞,那我們還要堅持下去嗎?文明到底是為了什么?我們到底該怎么樣抉擇?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這樣不注重環(huán)保的“面子工程”顯然是不符合相關(guān)規(guī)定的,幕后推手到底是誰呢?我深入挖掘后發(fā)現(xiàn),這些工程的背后還潛藏著一連串的陰謀與勾心斗角。首先這些工廠根本就不符合當(dāng)?shù)氐膶嶋H情況,建起來也只是一個空殼子,而大部分的工程撥款卻進(jìn)了各級官員的腰包。其次因為工程建設(shè)需要用地,政府便強(qiáng)征農(nóng)民的土地,所謂“買賣”,但是這些一畝價值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好地,政府雖出錢了,但經(jīng)過市、鎮(zhèn)、村層層盤剝后,最后到農(nóng)民手里只剩幾萬塊錢,肥了各級貪官。一些官員為了私利就暴力拆遷,拼命壓迫農(nóng)民。農(nóng)民自然不服氣,怨聲載道,卻“胳膊擰不過大腿”,用盡一切辦法,也是徒勞。
義憤填膺中,我奮筆疾書,寫出了上萬字的報道,將我所掌握的信息毫無保留地盡數(shù)道出,希望能引起社會的關(guān)注乃至政府的重視。
然而,我將這篇報道傳給領(lǐng)導(dǎo)過目的時候,卻受到了嚴(yán)厲的批評。領(lǐng)導(dǎo)第一時間便急召我回京,并專門批評了我。
“小王啊,作為一名記者,你心目中怎么能沒有組織觀念呢?”余主編疾言厲色地呵斥我,“干了這么多年,你連什么該寫、什么不該寫都搞不清楚嗎!頭腦不清楚,思路有偏差,方向都抓不對,以后的工作還怎么開展?”
“余主編,您說得對。我是新聞記者,就應(yīng)該做群眾的喉舌,做民眾信賴的知心者、代言人,俗話說‘天高不如民情高,我們應(yīng)該言民之所言,老百姓不會說、不能說、不敢說的,我有義務(wù)將它公諸于眾,讓社會各界都看見這些事情,都聽見這些聲音。”
余主編深深地嘆了口氣,又凝視著我語重心長地道:“小王,你的出發(fā)點是好的,我理解。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就算這篇文章見了報,對于你說的那些事情也是于事無補,反而會給報社、給你自身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費力不討好,這是何苦呢?”
我也來了一點兒火氣,梗著脖子道:“余主編,雖然我的一篇文章并不能立刻改變現(xiàn)狀,但是將事情公諸于眾,擺在陽光底下,這是我的權(quán)利也是我的義務(wù),如果引起全社會的關(guān)注,有一天,一定能引起政府的重視,到那時,自然就派上大用場了!”
余主編瞪著眼睛,要說什么又最終沒說出來。他用力地?fù)]了揮手,道:“既然你這樣執(zhí)迷不悟,我也沒什么說的,你說這是你的權(quán)利嗎?那我就暫時收回你的權(quán)利,讓你冷靜冷靜,好好想清楚以后的工作怎么做再說!”
第二天,報社另派了一名記者去采訪,寫出的通訊極力歌頌了那個小城市近年來的飛速發(fā)展,以及在科技、工業(yè)、商業(yè)等各個領(lǐng)域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不吝溢美之詞,最后表達(dá)了對當(dāng)?shù)卣賳T“大公無私、專為老百姓做實事”的夸耀與贊美,極盡諂媚之能事。然而就是這樣一篇拍馬屁的文章,幾乎看不見一點兒真情實感的文章,卻刊登在本報的頭版頭條,得到了報社領(lǐng)導(dǎo)的大力贊揚,甚至還獲得了一個獎項。報社專門開了一次表彰會,對其給予表揚,同時在會上點名批評了我。稱我好高騖遠(yuǎn),思想態(tài)度不端正,工作能力有限,需要多加努力下苦功,因為只要是一名優(yōu)秀的記者,就能善于從不同的角度寫出好的通訊報道,而不是抓住一個死角硬鉆牛角尖。最后,勒令我放假一個月,先“提高寫作能力”再上班。
我當(dāng)然知道我的寫作能力沒有問題,真正有問題的是我的“思想態(tài)度”。然而,我心里并不服氣。記者就是要說實話,辦實事,作大眾喉舌,言民眾之疾苦,這是我堅定不移的信念,不會因為外界的環(huán)境有所轉(zhuǎn)移。我要像魯迅、陳獨秀、聞一多那樣,以筆作刀,參佐戎幕,做新時代的愛國戰(zhàn)士,吶喊出民眾的心聲。如果像那些“黑心記者”那樣,不講職業(yè)道德,不講新聞報道的真實性,為了自己的利益就胡亂作為,即使可以名利雙收,又有什么意義呢?
雖然立場堅定、斗志昂揚,殘酷的現(xiàn)實還是擊垮了我。我被強(qiáng)制休假,每日的苦悶和閑散使我郁郁寡歡,幾乎要患上“抑郁癥”了。這時,我想到了回家,回到我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一個母親般的字眼。她是一個讓人夢魂縈繞的地方,我的生命、我的童年、我充滿夢幻般的心靈歷史是從這里開始的,她一定能夠擁抱她失意的孩子,撫慰流浪的游子,使我傷痕累累的心痊愈。
我懷著這樣的心情,回到了故鄉(xiāng)??墒乾F(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回鄉(xiāng)調(diào)養(yǎng)的決定是個巨大的錯誤。我的故鄉(xiāng)不再是當(dāng)年的模樣了:她的溫暖與包容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鋼筋水泥般的冰冷;她的美麗與淳樸也不在了,剩下的只有城市垃圾和臟、亂、差的環(huán)境污染;就連鄉(xiāng)親們的淳厚與踏實也不在了,在他們的心里,我是在北京當(dāng)“大記者”,是連政府官員都害怕的大人物,交際手腕無比高明,賺著大錢,風(fēng)光極了,只要一句話就解決他們的難題,拔根毫毛下來就足以頂他們一輩子賺到的錢,就連父母也全然不體諒我的難處,以為我能手眼通天,為了自己的面子就叫我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雖然回到了故鄉(xiāng),但我卻感覺,故鄉(xiāng)離我越來越遙遠(yuǎn)了……
這天響午時分,一位不速之客來到了我家。他便是現(xiàn)任的村黨支部書記——王立榮,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皮鞋擦得油光錚亮,梳著時髦的“大背頭”滿臉堆笑地走進(jìn)屋來,一看到我,就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咱們在京城呼風(fēng)喚雨的大記者回來啦!這么多年沒見了,可想死我們了。這不,一聽說您回來了,榮弟第一時間就來拜訪您了!”
“立榮,你太客氣了,就別給我戴高帽子了?!蔽液苁遣贿m應(yīng)這種諂媚的語氣,只得賠笑,打著哈哈。
“哪里哪里,波哥,你是咱們王氏家族的光榮呀!榮弟今天請您到村委會喝幾杯去,為您接風(fēng)洗塵!我已叫廚子搞了幾個好菜等著你呢,全是龍蝦、海蛇這些稀罕物,保證比您在北京吃到的都還要新鮮!”
我一聽飯局便覺頭痛,剛要推辭,父親在一旁道:“去吧,去吧,如今你立榮弟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威風(fēng)得很,你不給他面子可不行?!?/p>
“哪里的話呀,大伯你說錯了,我們村,不,應(yīng)該說我們鎮(zhèn)最威風(fēng)的可是我波哥呢?!蓖趿s笑呵呵地說。
沒辦法,我只得跟著王立榮來到村委會辦公樓,我正納悶這里哪里有飯店,轉(zhuǎn)到后面,原來是別有洞天,一個裝修得富麗堂皇的餐廳令人驚嘆不已。王立榮得意地說道:“波哥沒想到吧,這個餐廳可是我特別打造的,專門宴請你們這些大人物的!”
進(jìn)了大廳,只見酒宴已經(jīng)擺開,滿滿一桌美酒佳肴,熱氣騰騰的引人食欲,酒桌邊已有幾人坐定等候。
王立榮逐一介紹道:“波哥,這是我們鎮(zhèn)委吳書記,這位是發(fā)改局的符局長,這位是縣委宣傳部常務(wù)副部長林部長……”略去幾位作陪的年輕干事不提,他又將手指向我,“幾位兄弟,這位就是我常跟你們提起的京城大名鼎鼎的記者王立波大哥?!?/p>
吳書記等幾位領(lǐng)導(dǎo)都很熱情地站起來跟我握手。
推杯換盞,酒過三巡,我總算聽懂了叫我來參加這場酒宴的意思。簡而言之,就是我們鎮(zhèn)近幾年來“兩個文明建設(shè)”取得了很大的成績,請我想方設(shè)法宣傳報道一下,擴(kuò)大本鎮(zhèn)的知名度,以利于今后的發(fā)展。我雖知道這頓飯的目的不單純,不可能像王立榮所說,是為我接風(fēng)洗塵,但是這目的性也太明顯了。
我心里暗暗發(fā)笑,但為了情面,我還是說:“采訪報道一個地方,是要由報社領(lǐng)導(dǎo)安排的,我作不了這個主?!?/p>
王立榮振振有詞地說:“波哥是大記者,很有威望的,你跟報社領(lǐng)導(dǎo)講一下,說你這次回鄉(xiāng)看到家鄉(xiāng)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值得你采訪,領(lǐng)導(dǎo)是會尊重你的意見的。不然,你跟我們省報的領(lǐng)導(dǎo)溝通一下,讓他們派記者來采訪報道也是可以的。”
我越聽越氣憤,按捺不住地站了起來:“立榮,你不要再說了,這個事情我沒辦法做。如果家鄉(xiāng)真的像你說的那樣,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用你說,我也會報道出去的,但是你看,現(xiàn)在的發(fā)展是什么樣的?光是建了一些假大空的企業(yè),根本不能為老百姓謀福利,你看村里的那條長樂河都變成什么樣子了,就連一些水田也被拍賣掉蓋樓房了,環(huán)境污染已經(jīng)這么嚴(yán)重了,這樣下去,農(nóng)民怎么生存?你也是一個農(nóng)民,卻不為農(nóng)民著想,與其做這些表面文章,為何不能為村里做點兒實事、為自己積點兒德呢?”
我借著酒勁說完了這一席話,酒桌上一片鴉雀無聲,大家都沉默著,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半晌,王立榮一拍桌子站起來,吹胡子瞪眼道:“王立波,我敬你是個人物,叫你一聲波哥,你不要蹬鼻子上臉!我要是不給你面子,你家在這金茂村也是難混下去的,你不要不知好歹!”他一邊憤憤地說著,一邊將手中的酒杯用力地摔在地上,“咔”一聲清脆的響聲,酒杯被摔得四分五裂。
吳書記在一邊不滿道:“王立波記者,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我們尊敬你,請你喝酒,可是你也不能不給面子呀!”
我心一橫,既然話已經(jīng)開頭,索性就一說到底:“吳書記,你是全鎮(zhèn)的最高長官,雖說招商引資是好事,但咱們鎮(zhèn)上都引了些什么破企業(yè)?化工廠、五金廠、水泥廠,都是重污染行業(yè),為了增加利潤,沒有一個環(huán)保措施做得到位的!你晚上抬頭看看,天上還見到星星不?你看看大河小溪都臭成什么樣了?鎮(zhèn)上打牌打麻將賭錢的人越來越多,洗頭洗腳洗到床上的人也越來越多。我告訴你們,新聞記者應(yīng)當(dāng)成為美好環(huán)境的贊揚者、破壞環(huán)境的抨擊者、自然賜予的感恩者。我樂于為民眾擔(dān)憂愁,不避斧鉞,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絕不會成為你們牟取私利的工具!好了,不說了,我要回去休息了,失陪了!”
一口氣說完這番話,我一吐胸中郁氣,轉(zhuǎn)身離去。王立榮已經(jīng)氣得要跳起來打人了,旁邊的吳書記和符局長急忙阻攔,生怕鬧出打架事件。只聽身后傳來碗碟的破碎聲和罵人的聲音:“操你娘的,一個臭蛋記者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給老子小心著!”
回家這幾日,我心情越來越壓抑。除了應(yīng)付這些不間斷的上門求助的親戚朋友,還有各種酒席應(yīng)酬,有結(jié)婚的、上大學(xué)的、孩子滿周歲的、升梁入屋的,五花八門,有時一天就要去兩三家喝酒。也不知道他們都是在哪兒聽我回鄉(xiāng)的消息,更想不通這么多人怎么都會趕在同一時節(jié)辦酒席。
這一天,我還來不及吃早餐,就又接到了通知——我的同學(xué)林玉富的兒子辦結(jié)婚酒宴。林玉富是我中學(xué)的同桌,關(guān)系較好,這個酒席我是推脫不掉的,再說,我們也好多年沒見了,正好趁這個機(jī)會聚一聚。我興致勃勃地動身前往,沒想到差不多到他家門口時,一輛摩托車從身后開過來,速度特別快。好在我練就了一身良好的反應(yīng)機(jī)能,我聽到摩托車響聲很大地向我逼近,來不及多想,猛地一扭身,沒想到,衣服一角還是被摩托車的把手帶了一下,一股強(qiáng)大的沖力將我?guī)У?,我整個身子轉(zhuǎn)了大半圈后摔倒在地,頭正好碰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當(dāng)即磕得我是頭暈眼花、幾乎昏厥。
見我被刮倒,前面的摩托車也減速慢了下來。我忍著疼痛,睜大眼睛向前方看過去,見開摩托車的人也回過頭來看我一下,露出得意的笑容后,又猛一踩油門,摩托車發(fā)出一陣刺耳的鳴叫,像飛起來一樣不見蹤影了。這是蓄意肇事!我吃了一驚,然而騎摩托車的人是個年輕小伙子,我并不認(rèn)識。
我“哎喲”了半天也沒能爬起來,好在我摔倒的地方離我同學(xué)林玉富家很近,林玉富剛好出門辦事,看到我倒在地上,急忙把我扶起來,關(guān)切地問長問短。我憑著記憶向他描述了那個摩托騎手的長相:“挺年輕的,騎一輛紅色的摩托,頭發(fā)染成了紅色,一根根地朝上豎著,手臂上滿是黑糊糊的紋身?!?/p>
林玉富一聽就明白了,氣憤地道:“又是王彪這個小雜種!買了一輛新摩托,天天沿著大街小巷橫沖直撞,那油門聲嗡嗡的,就像豬被殺時的哀叫似的,一聽都叫人心里發(fā)毛!整天不干正事,跟外面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村里人都提防著他,我看他早晚得出事!”
我問:“他是誰家的孩子?”
林玉富咬牙切齒地說道:“他是王立興的兒子,王立榮是他二爹。這一家人,都黑了心肝了,盡干些傷天害理的事!”說話間林玉富往我頭上一看,頓時慌了手腳,“哎喲,阿波,你頭上流血了,我送你到診所去,快點兒呀!”
我在林玉富的攙扶下來到村里的診所。村里雖建了各種工廠,可是診所還是當(dāng)年那個小破診所,那個赤腳醫(yī)生幫我用酒精消毒傷口后上了藥,并包扎好了,但無濟(jì)于事,血還是止不住地從傷口滲出。醫(yī)生建議去大醫(yī)院看看,我雖自覺沒什么問題,但是拗不過林玉富的堅持。他很快叫了一輛車,將我送到了縣醫(yī)院。做了CT檢查,腦部沒有異常,頭部傷口處縫了三針,打了兩瓶點滴后,天色已近黃昏,我便回了家。林玉富氣憤地說:“阿波,你放心,你好好躺著養(yǎng)傷,你不能白白受罪,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明天我就讓王立興和他的兒子來給你賠不是,這治病吃藥的錢,也得他們來掏。如果你同意,我就報警,讓警察抓他去拘留?!?/p>
我想起了那天和王立榮喝酒時鬧的不愉快,和臨走時他撂下的狠話,直覺到這事不單純,說不定是王立榮挾私報復(fù)。為免事態(tài)鬧大,我忍下了一肚子的氣,故作平靜地說:“報警就不必了,怎么說王彪還是個小孩子,只要他來認(rèn)個錯就算了?!?/p>
可是,我一連在家躺了兩天,也不見王立興和他兒子王彪的影子。我雖然無妄受災(zāi),卻也沒太放在心上。本來那天與王立榮起了糾紛,我便想過他不會這么輕易放過我,必會尋機(jī)報復(fù),與其讓他蠅營狗茍地算計我家人,還不如讓他把火氣發(fā)在我身上,這事一筆勾銷,就這么算了也好。何況,我也沒有必要與王彪這個小痞子一般見識。
可是我父母卻很是擔(dān)憂,非常在意這件事情。林玉富每天都來看我,他認(rèn)為我是因為參加他家的婚宴才受傷的,心里很是過意不去。我雖強(qiáng)調(diào)了不關(guān)他的事,卻拗不過他的好意。
第三天,仍是沒有等來王立興和王彪,又見林玉富提著水果來了。我父母心里一直記掛著這件事情,忙趕進(jìn)屋來問:“玉富,王立興和王彪怎么說的呀?”林玉富本來正跟我侃侃而談,聽見如此問,頓時像是有說不出來的苦衷,支支吾吾地說:“大伯大娘你們別著急,王立興這幾天不在家,他兒子王彪找不到人,你們放心,我林玉富肯定把這事給辦好……”
林玉富走后,我聽見母親小聲說:“聽隔壁大嬸說,前天王立興還在王立榮家喝酒呢!”父親也附和道:“是啊,我也聽人說了,昨天王彪騎著摩托車,載著他的狐朋狗友,從鎮(zhèn)上喝酒回來,在村里大喊大叫,還把人家的母雞給軋死了……”。
我一陣煩悶。本來想“化干戈為玉帛”,王彪怎么說也算是我同宗的侄子,只要他父親帶他來道個歉,這事就過去了。可是我哪里想到,“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現(xiàn)在看來,是我太幼稚了,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太美好了,人家壓根兒就沒把你當(dāng)回事。
之后一連幾天,林玉富都沒有來。我有些著急,剛好傷已經(jīng)好了,我便出門打聽,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來,我受傷的第二天,玉富就去找了王立興,可是王立興死活不承認(rèn)自己的兒子撞了人,王彪也矢口否認(rèn),還說:“誰能證明是我撞了他?一個破記者有啥了不起,誰敢冤枉我,惹惱了我,我弄死他全家?!绷钟窀坏诙稳サ臅r候,就吃了閉門羹。沒辦法,他又懷著滿肚子的怒氣,去找村書記王立榮談,讓他去作王立興和王彪的工作,王立榮一聽此事,頭搖得像撥浪鼓:“王立波大記者那么威風(fēng),有什么事能求得上我呀!這回可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绷钟窀灰粴庵氯チ伺沙鏊鶊缶?,沒想到派出所的民警以“證據(jù)不足”為由,不肯立案。就在報警的第二天,林玉富到鎮(zhèn)上去買東西,被兩個“浪仔”打傷了,他們還警告玉富:“看你今后還敢不敢瘋狗亂咬人,他一個破記者有啥了不起的,你這么討好他,還想為他做偽證?你個臭蛋東西,活得不耐煩了,以后當(dāng)心一點兒!”林玉富好幾天沒有來看我,就是因為被打傷了,在家里養(yǎng)傷。
聽到這里我氣炸了肺。真是天理難容!王立榮作為村里的書記,哪有個書記的樣子?簡直連土匪頭子都不如!以王立榮帶頭的家族團(tuán)伙,欺凌鄉(xiāng)民,不務(wù)正業(yè),難道金茂村真的成了他們的家天下了?我就不信世道真的是這樣,老實的好人被欺,囂張的壞人得勢。想到這里,我攥緊了拳頭,我豁出去了!雖然我只是一介書生,但我必須跟惡勢力斗爭到底!
我回到家,我的妹妹、妹夫、二爹、三爹和幾個堂弟、侄子和舅舅等親戚全部來到了我家,個個義憤填膺、摩拳擦掌,不約而同地說:“我們要去找王彪和王立榮這幫痞子算賬,要為立波和玉富他們討回公道!”一些鄉(xiāng)鄰知道了消息,也都紛紛表示:“如果要去揍王立榮他們,也算我們一份!他們平時太霸道了,這次借著阿波的事,一定要教訓(xùn)他們一頓!”
看到這種情景,我心中涌起一陣感動。鄉(xiāng)親們?nèi)缃耠m然變得有些勢利,但是內(nèi)心的淳樸并沒有消失,他們心中還是有著珍貴的良知和正義感。但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擅自行動,一旦引起不良后果,便會蒙上不白之冤,我又哪里看得過去呢?何況,以暴制暴并不是最好的做法,我們應(yīng)該采取更恰當(dāng)?shù)男袆印?/p>
我極力將他們勸阻住了:“各位親戚們,鄉(xiāng)親們,王立榮他們雖蠻橫不講理、胡作非為,但我們要講道理。如果不分青紅皂白將他們打一頓,那和他們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這樣做非但不能起到教訓(xùn)他們的作用,反而會連累各位鄉(xiāng)親。我們不能以暴制暴,這件事情就讓我來解決吧!”
“阿波,你要怎么做呢?”舅舅問道。
“上訪!”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這兩個大字。只有將這些事情公布出去,捅到上面去,才能真正使他們受到制裁。
第二天,我便踏上了上訪的道路。離開金茂村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我的故鄉(xiāng),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情懷在我的心頭蕩漾。這次離開家鄉(xiāng),我心里卻并沒有以往的留戀。灰蒙蒙的天和隱隱約約傳來的機(jī)器轟鳴聲,還有那不時飄過來的臭水溝氣味,都在不斷提醒著我,這里已經(jīng)不是我所懷念的那個故鄉(xiāng)了。我記憶中的藍(lán)天白云、河清柳影已經(jīng)隨著我的夢想破滅,我心靈的最后一片凈土也終于不復(fù)存在了。我聽見這個小村莊在對我低聲耳語,只有這聲音還好似當(dāng)年我在她懷抱中的一樣。她說,你走吧,再也不要回來了……
我不忍再想,扭頭離去??墒牵烤购翁幉攀俏业墓枢l(xiāng)呢?
關(guān)義為:男,海南省樂東縣人。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中、短篇小說和散文在《陽光》《參花》《鴨綠江》《椰城》《中國散文家》《人民代表報》《檢察日報》《今日海南》等報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