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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法墓天·無法無天(上)

      2017-01-13 23:32:27李亮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神通苦竹青葉

      李亮

      01 泡影,山河故人

      如果做什么都是沒有意義的。

      那么人活著,又到底是為了什么?

      當(dāng)所有你最珍重的,愛、恨、情、仇,變成了別人眼中的玩笑。

      當(dāng)你所有為之而努力的功、名、利、祿,全都變成了虛無縹緲。

      那能支撐著你活下去的力量又是什么?

      活下去……為生、老、病、死所苦。

      為貪、嗔、癡、慢所折磨。

      面對這一切,人到底為什么還要活著?

      1、

      蔡紫冠癡癡地坐在伏羲神像前。

      地宮之中無昏曉,只有長明的火把閃爍著,跳動著,令地上的影子偶爾扭動一下——那邊幾乎是這大殿中僅有的生機(jī)。僅剩一只眼睛的伏羲神像沉默肅穆,在頭頂上俯瞰著他。

      他一直在這里坐著。搖光已經(jīng)離開了好幾天了,而他失魂落魄,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能做。伏羲宮主不知在想什么,任他留在大殿里,不攻擊他,也不打擾他,甚至還親自送食物來給他。

      大夢醒來,皆是泡影。原來所有的愛恨情仇都不過是一場笑話,而所有的生命,在一開始就來源于偉大的死亡。現(xiàn)在他可以深切明白火二的憤怒了:如果這個世界都是假的,而所有人還在假的世界里煞有介事地活著,那么對于唯一一個知道真相的人而言,是多么的悲涼和可笑。

      殺盡蒼生,以為證明。火燒辛京的那一把火,是火二在絕望之余,為自己、為天下人、為那不甘的命運(yùn),而做的最后的抗?fàn)帯?/p>

      而另一個他,后來又做了奪走艷僵那滅絕人倫的事,大概也是因為,既然世界都已經(jīng)是不存在了的,所謂的倫理與道德,又何必去遵守呢?

      關(guān)于這世界的秘密,實在太過震撼。它令二百年前的末代皇帝暴斃,令二十年前的火二分裂發(fā)瘋。如今,也令蔡紫冠的腦中一片空白。

      腳步聲響,伏羲宮主再一次出現(xiàn)。

      那張慘白的面具不見悲喜,他默默地彎腰,在蔡紫冠的面前放下一碟水果。

      “你們到底在計劃著什么?如果我們是女媧制造的偶人,那你們復(fù)活伏羲大神,又有什么目的?”

      那伏羲宮主看著他,面具后的眼睛反射火光,閃閃發(fā)亮。

      “那么,我們可以繼續(xù)了嗎?”伏羲宮主輕聲笑道,在蔡紫冠的對面坐下。

      “我們是大神制作的偶人。伏羲宮知道了這樣的真相之后,對這個世界的理解,當(dāng)然更進(jìn)一步。一切的秘密都隱藏在古老相傳的神話里:女媧親手捏出的偶人和它們的后裔,因為沾染了她的神氣,更容易吸引伏羲的神力,獲得神通。而她以柳枝甩出的泥點(diǎn)變成的偶人,則無法獲得伏羲神力,只能成為凡人。

      “對這世界了解得越多,伏羲宮宮內(nèi)的思想就越來越復(fù)雜。以南宮氏為首的深修派、以慕容氏為首的逍遙派,和以諸葛氏為首的衛(wèi)神派,各有理由,在數(shù)千年的承襲之中,輪流主導(dǎo)著伏羲宮的前進(jìn)方向,試圖決定我們和所有世人的未來。其中,深修派主張不斷深挖,徹底找到伏羲大神的遺骸,從而獲得更多靈力;而逍遙派則希望保持現(xiàn)狀,伏羲宮對外封鎖消息,安穩(wěn)人心,防止天下大亂,保證伏羲宮在暗中的特權(quán)。

      “而三派之中,要屬衛(wèi)神派最為激進(jìn)。以諸葛氏為首的一群人,認(rèn)為伏羲宮之所以能夠知悉世界的真相,乃是上天神選,我們的使命,便是守衛(wèi)伏羲大神,因此應(yīng)當(dāng)抹殺掉這世上除伏羲宮以外的所有人,禁止他們盜取、浪費(fèi)伏羲的靈力。

      “這三派交替掌權(quán),于是令伏羲宮在世人面前以不同面目出現(xiàn)。五百年前深修派建立了伏羲地宮,成為我們的根據(jù)地;二百年前逍遙派得勢,不斷去除伏羲大神在人間的痕跡,又幫忙建造了甘州水關(guān),改變伏羲的神體在地表的印象;而到了二十年前,衛(wèi)神派執(zhí)掌大局,則誘惑復(fù)國軍,養(yǎng)成九大尸王,為覆滅九州世人做好了準(zhǔn)備?!?/p>

      那清晰冷硬的真相,穿過浩浩蕩蕩的歷史撲面而來,令蔡紫冠目眩神迷。

      “你呢,”他問道,“你是哪一派?”

      “我是哪一派,并不重要?!狈藢m主嘆道,“重要的是,你是哪一派?”

      那少年來到伏羲宮時,像是一柄憤怒的劍。

      ——鋒利的,燃燒著熊熊火焰的劍。

      他由胡九公領(lǐng)入,伏羲宮一路的哨卡竟無人發(fā)出警報。諸葛星等人正在大殿前等候殿中的消息,忽然看見他們走來,不由都是怒目而視。

      胡九公卻翻著眼睛,面上似笑非笑,將那少年領(lǐng)到了諸葛星的面前。

      “現(xiàn)在你見到他了?!焙殴⑿χ驹趦蓚€人的中間,微微躬身,向后退了一步。也不知是在和那少年說話,還是在向諸葛星稟報。

      那少年背背雙劍,剛剛長開的身體如荊條堅韌,眼角眉梢鋒芒畢露,正是當(dāng)初因為苦戀柳姑娘而留在辛京的小賀。先前時,在禁宮里,竊據(jù)帝位的火二被伏羲宮的密使以言語逼住,自焚而死。那令他怒不可遏,尤其是當(dāng)對方用來要挾火二的籌碼還包括了他和柳姑娘的時候,那更令他深覺恥辱。

      他永遠(yuǎn)忘不了那個囂張,而又陰毒的人的名字——

      “諸葛星,我來為火二報仇了!”小賀怒喝道。

      在神殿前,一個一直枯坐的女子聽見他的話,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猛地抬起頭來。

      火二死時,小賀因為忌憚傷及柳姑娘,而眼睜睜地看著諸葛星全身而退。后來胡九公也離開了辛京,但卻專門叮囑他,讓他在今天這個日子,趕到壽州天坑會合,保證可以帶他找到伏羲宮的秘址。小賀在辛京又磨煉了一些日子之后,終于及時趕來,見到了等在那里的胡九公。

      “胡九公,你里通外敵,算什么意思?”諸葛星大怒。

      “沒有什么外敵,我也從來不是你們伏羲宮的人?!焙殴⑿Φ溃爸徊贿^伏羲宮主給了我一個面子,讓我能近距離地觀看這場大戲。伏羲宮是最后的舞臺,我這個觀眾因此可以離那些‘角兒近一點(diǎn)、看得更清楚一點(diǎn)而已?!?/p>

      “……你這瞎子,還是個瘋子!”

      “你一直在說‘看戲,到底看什么‘戲?”小賀頗為好奇。

      “看一場我從沒看過的戲?!币徽f到這件事,胡九公已是興奮得連手中竹杖都顫抖起來,“我的‘天眼與其說是一門神通,不如說是一個詛咒。它令我能夠看透未來,知曉一切,卻也令我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我的日子根本過得如同一場不斷重復(fù)的噩夢。所有的事,都因為提前知道了結(jié)果而變得索然無味。幸好當(dāng)初火二在復(fù)國軍中做客時,以‘火煉火的法術(shù),幫我控制了‘天眼的威力,才令我不至于發(fā)瘋而死。

      “而這之后的二十年,其實只有兩件事令我充滿好奇,支撐著我活到今天:其一,就是二十年前,火二如何分身為二;其二,則是蔡紫冠、搖光與伏羲宮的爭斗勝負(fù)。

      “這兩者,又有著巨大的區(qū)別:火二分身,只是孤立的一件小事。是白開水般的日子中的一粒化不開的糖。我雖然看不透那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他之前、之后的事,卻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因此影響有限。而蔡紫冠和伏羲宮的爭斗,則大為不同——”胡九公咧開嘴,“呵呵呵”地大笑出來,“從蔡紫冠他們進(jìn)入伏羲宮開始,我的‘天眼神通便已經(jīng)全然失效。之后的事情,我終于如一個普通人一般,變得全然無知。這杯水,終于整個兒地甜起來了。此時此刻,我把你帶進(jìn)來,但你要挑戰(zhàn)諸葛星,是死是活,我卻真的不知道了。你的決斗,你的命運(yùn),全在你的手中,無人能知?!?/p>

      “你的神通為什么失效了?”小賀卻像根本不關(guān)心自己的戰(zhàn)果。

      “因為時間和空間全在變了?!焙殴⑿Φ?,“二十年前,火二只穿越了三天的時間,便令我看不透那一段時間前后大約五天的變故。而這一次,蔡紫冠和搖光的動搖,恐怕將引起整個世界的混亂——那終于令我的‘天眼毫無意義了?!?/p>

      胡九公笑著笑著,聲音哽咽,竟已哭了出來。渾濁的淚水從他瓷白的眼縫中流出,打濕了他的胡子。

      ——這么多年,他明知道九大尸王注定失敗、明知道復(fù)國軍分崩離析、明知道傅山雄闖宮必死、明知道火二將死于烈火、明知道伏羲宮會一夜崛起……可是他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旁邊坐視,甚至有時不得不親自去踐行。

      ——那孤獨(dú)而荒唐的感覺,令他離開復(fù)國軍,滯留辛京,卻又印證了自己的命運(yùn)。

      ——而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掙脫這樣的束縛了!

      “哦?!毙≠R嚴(yán)肅地道,然后才反應(yīng)過來,“蔡大哥他們也到伏羲宮了嗎?”

      “蔡紫冠還在,搖光公主前幾天走了。”胡九公喜滋滋地道,“真不知道他們在神殿里遭遇到了什么事,而接下來又會如何面對。我現(xiàn)在就和你們一樣,對明天、對下一刻,都一無所知……啊,三十年來,我終于又有活著的感覺了。”

      “只怕你下一刻就要死了!”諸葛星冷笑道。

      “不,”小賀森然道,“在九公死之前,你一定會先死在我的劍下!”

      2、

      “深修派、逍遙派、衛(wèi)神派,你是哪一派?”

      在伏羲殿中,蔡紫冠沉默了一下。

      深修、逍遙、衛(wèi)神的觀點(diǎn)都有道理,在伏羲宮主對他說明的那一瞬間,都曾掠過他的心中??墒窃诮?jīng)歷了這么久的思考之后,那三個選擇,似乎都并不合他的心意。

      “那你們所說的,復(fù)活伏羲大神,又是哪一派的觀點(diǎn)?”蔡紫冠望向身旁的伏羲神像,那兇猛猙獰但卻創(chuàng)造了整個世界的上古之神,若是知道在他死后,那些寄生在他身上的偶人反而要將他復(fù)活,不知會作何感想。

      “二十年前,伏羲宮中衛(wèi)神派掌權(quán),經(jīng)過一番部署,借用復(fù)國軍的人力,孤注一擲,在九州布下了九大尸王。分別汲取伏羲大神頭部、胸部、腹部、尾部、兩臂的靈力。尸王煉成之日,便可以將各地的凡人一掃而空。

      “可是,事情卻出了意外。傅山雄意外掘出阼州的鐵僵,在其未成圓滿的時候及時破壞。而后傅山雄將此事上報‘霹靂皇帝,火二其人喜怒無常,乖張難測,居然便將他手上的尸王地圖交給了傅山雄,讓其將九大尸王逐個拔除。

      “那地圖,是當(dāng)初伏羲宮慫恿復(fù)國軍安置尸王時奉上的風(fēng)水秘寶。火二在親自安葬艷僵時,得到了其中一份拓本,不料二十年后,卻又引來了九大尸王的滅頂之災(zāi)。你們帶著這幅地圖,先后拔除了干僵、水僵、金僵、飛僵;而傅山雄與帝僵融合,卻又給火二擊殺,九大尸王陣勢已破,失去了呼應(yīng),終究未能成事?!?/p>

      那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正是蔡紫冠和百里清、杜銘、花濃,最為輕松快意的一段冒險。那時他們乘坐水鳶號,順江而下,何其自由??墒侵蟮淖児?,百里清身死,傅山雄窮兇極惡,卻又變成了一場又一場生離死別。

      “尸王遭到破壞,衛(wèi)神派想要抹殺世人的計劃已告破產(chǎn)。伏羲宮因此發(fā)生變動,我成為新任的宮主。而這時我們又發(fā)現(xiàn),你們在拔除尸王時,找到了有趣的東西——尸珠。

      “尸珠造化奇妙,是伏羲大神各關(guān)鍵部位最純粹的靈力凝結(jié)而成,甚至超出了伏羲宮的預(yù)料。它們的靈力極純,以致在凝結(jié)之后,甚至?xí)c伏羲深埋地下的遺骸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共鳴。所以,我們推斷,如果能將九顆尸珠匯聚,再加上由伏羲雙目凝結(jié)而成的破宇、滅宙,我們其實可以復(fù)活伏羲?!狈藢m主說出那令人驚心動魄的事實,道,“所以能這么干的人,只有你和搖光?!?/p>

      蔡紫冠拼命握拳,可是拳頭卻使不上力氣。

      “只有你和搖光,能夠復(fù)活伏羲大神,擁有伏羲大神無與倫比的神力。那力量比破宇,比滅宙,比這世上的一切神通,都要強(qiáng)大千萬倍、萬萬倍。他頂天立地,吞吐風(fēng)雷,化身萬相,即便想在一瞬間覆滅九州,殺掉這世上的所有人、任何人,都不費(fèi)吹灰之力。而你們,就將控制著他,站在這世界之巔?!?/p>

      蔡紫冠聽得目瞪口呆,只覺這世界不斷震蕩,仿佛自己真的已站上了大神的肩膀。

      “為……為什么一定要?dú)⒌羲械娜??”他顫聲問道?/p>

      伏羲宮看著他,面具后的那雙眼睛,忽然間急遽收縮,又猛地渙散了。

      ——就像是他突然又想到了世間最好笑又最恐怖、最荒唐又最理所當(dāng)然、最憤怒又最絕望、最無助又最無謂的事情……

      “因為,”他的聲音居然已經(jīng)哽咽了,道,“因為……女媧大神要來了?!?/p>

      面對小賀的咄咄逼人,諸葛星卻只是冷笑著。他很年輕,身形高挑、相貌俊秀,唇邊永遠(yuǎn)帶笑,可是卻有著說不出的浮夸和殘忍。

      “喪家之犬。”諸葛星的聲音里幾乎帶著同情,道,“這是你自己找死?!?/p>

      當(dāng)日在禁宮中挑釁小賀,其實只是他盛氣凌人之際隨口一說,殺人誅心。只是他還真沒想到,那一根筋的少年居然會在數(shù)月之后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還拔出了劍來。那意外令他頗為不快,仿佛給玩弄于股掌的小狗咬了一口,有老羞成怒的怨恨。

      “你千里迢迢地來送死,你的小媳婦也不攔著你點(diǎn)?”

      小賀瞪著他,目光雪亮,然后他反手拔劍。劍拔得很慢,在輕微的金屬刮擦聲中,一柄雪白,一柄赤紅,一寸一寸離鞘,仿佛重逾千鈞。

      ——諸葛星說的人,顯然正是柳姑娘。

      “你不該用她來要挾我?!彪p劍終于給他握在手中,小賀森然道,“我和她沒有關(guān)系,可誰也不能用她來要挾我!”

      伏羲宮其他的人哄然大笑,諸葛星也大笑著,大笑聲中臉色一沉,兇相畢露。

      “那你一會死了,我該把你的噩耗通報給誰?”他冷笑著,從袖子里抽出一卷畫軸。

      ——畫軸!

      在人群外觀戰(zhàn)的那個女子猛地站起身來,狀甚驚恐。

      “騰”的一聲,小賀的冰火雙劍,一柄騰起烈焰,一柄凝起寒冰。

      “好厲害啊?!敝T葛星冷笑道,“可惜,刀槍劍戟、烈火寒冰,終歸是笨力氣、土法子,落于下乘,在真正的法寶神通面前,如同兒戲而已?!?/p>

      小賀冷哼一聲,雙劍舞動,如同火龍、冰龍,被他握住了尾巴,翻騰咆哮,向諸葛星“咬”去。

      這里是對方老巢,諸葛星的身后尚站著許多同伙,可是這些問題,小賀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馭龍而至,張口一聲清嘯,勢不可擋。

      而諸葛星迎著他,卻不閃不躲,只是猛地展開了那幅畫軸。

      小賀早有預(yù)料,他先前時,曾見過復(fù)國軍蘇尋的“破壁”神通,對那畫軸展開,什么都往外噴的神通印象深刻。再加上剛才,旁邊觀戰(zhàn)女子的異狀,他自是不會對那畫軸掉以輕心,此時見諸葛星將它張開,立刻雙劍急揮,劍勢由前刺化為立斬,雙龍盤起,以守為攻,整個地向諸葛星推去。

      ——那畫軸中會噴出什么?

      ——火焰?長矛?

      無論畫中噴出什么,他都有信心,可以將之一斬為二!

      可是眼前一花,卻什么都沒有。

      小賀合身撲上,一個收勢不住,向前沖出數(shù)丈才停下腳步。

      冰龍、火龍給他握在手中,翻騰咆哮,上下飛舞,可是因為并未遭遇任何敵人,有力無處使。而他向前沖來,卻也并沒有撞上那本該在他前沖路線上的諸葛星。

      ——那令人厭憎的、時常微笑的人到哪里去了?

      小賀環(huán)目四顧,卻見四周一片茫茫,仿佛籠罩著一層越往遠(yuǎn)越濃厚的霧氣,不僅諸葛星,便是胡九公、圍觀的二三十人,連同伏羲大殿都隱入其中,消失不見了。

      ——這又是什么幻境?

      小賀有些糊涂。不由將手中的劍又握緊了些。

      雙龍一閃,縮小成為兩柄細(xì)長的長劍,只籠罩在一層淡淡的光暈中。

      而就在他眼前的虛空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條亮閃閃的白光。

      白光約摸只有人的食指長短,細(xì)細(xì)的一線,筆直地懸浮在小賀的身前,約摸三尺開外。小賀注意到了它,卻不知那到底是什么。

      然后就在他的注視中,那道白光猛地“豎著”向他沖來。

      小賀稍稍側(cè)身一閃,卻驀地發(fā)現(xiàn),這簡單的動作,他竟做不出來!

      白光撲面,瞬息而至!

      小賀大喝一聲,猛地一個后仰,右手冰劍于千鈞一發(fā)之際,猛地向那白光一撩——

      “當(dāng)”的一聲,那白光被冰劍磕飛,就在小賀的鼻尖前飛走了。

      小賀后心著地,一個魚躍重新跳起,卻已嚇出一身冷汗。

      磕飛白光的那一瞬間,他已知道了那白光是什么。那觸感、那聲音,他在練武時,已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回!

      ——那是一口單刀!

      那一道一指長的白光,正是刀頭筆直向他時,從正面所能看到的刀尖、刀身的唯一截面!

      能讓他看成一道白光,那必是那口刀飛來的軌跡,準(zhǔn)確地處于他雙眼之間,不偏不倚??墒悄堑堕_始時懸空停頓,之后又急速飛出,全然不見憑依,可怎么做到的?

      頭頂上風(fēng)聲銳響,小賀抬頭一看,只見三條半指寬的白光,又向他的頭頂先后落下。

      左右仍是動彈不得,小賀向前一滾,閃開了三條短短的白光。身后“噔噔噔”三聲悶響,小賀回頭一看,卻又是一愣。

      三道短短的白光像是“砍”在地上,但在小賀的眼前,卻只有一道長長的黑線,約摸有一人來高,立在那里。

      他一頭霧水,大著膽子去摸了摸了那條黑線。

      ——觸手堅實,那竟然是一根木頭。

      3、

      諸葛星笑得前仰后合,一群伏羲宮的宮眾圍著他的畫軸,也看得興致勃勃。

      在他展開的那幅畫軸中,小賀正在畫里小心翼翼地摸著地上扎著的一柄長矛。那柄長矛剛才差點(diǎn)從頭到腳地貫穿他,而且在這柄長矛的后面,還有和它一模一樣的兩柄長矛。

      可是,小賀看起來甚至都不知道那兩柄長矛的存在。

      ——因為他根本看不到。

      “你對他做了什么?”那一直在一旁觀戰(zhàn)的女子顫聲叫道。

      她自然正是隨蔡紫冠一起過來、但卻被留在了神殿之外的陰小五。先前時,她曾與諸葛星有過一次短促的交手,被諸葛星以法寶《日月圖》吸入圖中。那法寶可以刪改人的記憶,但諸葛星在看過她的記憶之后,卻揚(yáng)言道,她的記憶本就是一片空白,不值一改。

      那打擊甚至比她的記憶被修改、被消除,還要傷人。這幾天陰小五一個人坐在神殿前,孤獨(dú)恍惚,越發(fā)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一個什么“東西”。

      ——記憶,到底是什么呢?

      ——以及在此基礎(chǔ)之上,形成的性格、人格,又是什么呢?

      她那有限的一生,忽然變成了一個荒唐的玩笑。她坐在神殿前,雖然一言不發(fā),但看著那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伏羲宮的宮眾,卻是心中酸楚,一時嫉妒,一時絕望。

      就在這時,小賀趕來了,一張口,他要“為火二報仇”。

      火二,那個名字又令她清醒了一些。

      她在那里坐著,看著那義憤填膺的少年——火二和他是什么關(guān)系呢?他為什么認(rèn)為自己有理由、有資格,來為火二報仇呢?他為什么可以那么堅定、那么自信呢?

      充沛的感情仿佛一道道異光,自小賀的身上溢出來,那落在陰小五的眼中,直令她如癡如醉。

      然后,小賀和諸葛星動手,諸葛星又掏出一幅畫軸。

      陰小五吃了一驚,才一站起來,小賀已被諸葛星的畫軸吸了進(jìn)去。

      “這是我的另一宗法寶——《山河圖》。同樣可以在一瞬間將敵人收入畫軸中,與《日月圖》不同之處在于,可以將敵人直接殺死在圖畫中。”

      諸葛星大笑著,將畫軸一抖,《山河圖》放出萬道金光,在半空中照出了圖畫的內(nèi)容:只見那圖中有左有刀山、右有毒河、上有惡鷹、下有猛虎,而小賀站在圖畫的正中,手持雙劍,左顧右盼,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我就讓他在這畫中,死無葬身之地!”諸葛星大笑著,又從袖中抽出一管細(xì)細(xì)的毛筆,在《山河圖》上涂抹起來。

      金光投射,半空中,那投影而出的圖畫中,一桿如椽巨筆,在小賀的面前畫出了一柄刀。

      那口刀距離小賀約摸三尺左右,諸葛星先畫刀尖,冷硬的線條向后延伸,又畫出刀鍔、刀柄,乃是一口柳葉刀。

      鋼刀停在半空中,明明就在小賀眼前,小賀卻不知躲閃。他的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似是能看見“那口刀”,但卻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付“那口刀”。

      諸葛星筆尖一抖,又在刀旁畫出風(fēng)來。

      輕輕的一道風(fēng)痕,卻是柳葉刀破空飛出帶起的金風(fēng)。原本懸停在空中的鋼刀猛地向前射出,直奔小賀的面門——但小賀卻沒有閃避——非常微妙地,他的身子突然一僵,不知為什么,已經(jīng)錯過了閃過這一刀的最好的時機(jī)。

      然后他才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猛地向后一個大仰身,同時揮劍上格,就在鼻子尖前,將那口飛射而來的刀彈上半空。

      他在畫中躲得狼狽,伏羲宮的人在外面,卻覺得滑稽有趣,一片叫好之聲。

      諸葛星得意洋洋,又在小賀的頭頂上畫出三支長矛。

      長矛當(dāng)頭貫下,小賀的閃避仍像是猶豫不決。好不容易躲過去了,又回過頭來,去摸離自己最近的那柄長矛,然后還突然露出十分意外的表情。

      “他……在畫里面看不到東西?”陰小五忽然明白過來。

      “比那更有趣一些。”諸葛星大笑道,“‘山河圖最有趣的地方在于,被吸入畫面的敵人,是會變成‘平面的,而平面,則意味著一切東西,都變得沒有厚度。人在畫里,因此無法左右閃躲,而只能前后進(jìn)退。與此同時,他視線內(nèi)的一切,也都將變成連寬度也沒有的一條線!

      “所以攻向他的刀,是一條線;攻向他的槍,也是一條線!在真正觸到它們之前,被它們攻擊的人根本無法判斷那到底是什么。所以無論多么強(qiáng)的敵人,一旦入畫,便都成了任人宰割的豬狗,而他的反擊,甚至連一絲一毫,都無法從畫中滲透出來。”

      陰小五目瞪口呆。

      “凝固人一生時光的《日月圖》,和將人壓成平面的《山河圖》,再加上可以燒毀一切的‘那個,諸葛星無疑是伏羲宮里除宮主以外的最強(qiáng)之人。小賀來找他的麻煩,真是嫌自己命長……”胡九公翻著眼睛,補(bǔ)充道,“如果我不知道他的性子的話。”

      ——可是他知道那少年的性子,知道那寧折不彎的倔強(qiáng)有多可貴。

      陰小五愣了愣,雖然她并不認(rèn)識小賀,可是在這一瞬間,卻突然對他有了好感。

      “哎哎哎,那小子奔著毒河去了!”又有人興致勃勃地嚷嚷。

      《山河圖》中,小賀在畫里狂奔,因為不辨方向,正奔著圖中右方的毒河而去。那毒河汁水暗綠,泛著碗口大小的泡沫,一旦踩入,只怕便是銷骨蝕魂,萬劫不復(fù)。

      “我再給他加把勁!”諸葛星說著提起筆來,又在小賀的背后畫了一片山火。

      《山河圖》有利便有弊,雖然近乎無敵,但畫外之人,卻也無法直接殺死畫里之人,而唯有借助圖畫本身的效果再做攻擊。

      而那支細(xì)細(xì)的毛筆,便是專與《山河圖》搭配的法寶,不僅可以在畫卷中畫出臨時的攻勢,而且墨跡很快又會消失,并不真的損毀了圖畫。

      狂風(fēng)、火海、木刺、閃電,諸葛星使用那毛筆,不住調(diào)整攻勢,將小賀逼向毒河。

      小賀怒氣沖沖,握著兩柄劍,在《山河圖》里東一頭、西一頭地亂闖,像是一個咬不到自己尾巴的小狗。在他看來,向他襲來的是一道又一道差別不大的線條,但是從畫外看去,卻可以看見,他一時被狂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一時被火海燒得猝不及防,一時被木刺扎得傷痕累累,一時被閃電劈中,焦頭爛額……

      只是那支毛筆畫出的攻勢雖然靈活,但殺傷力其實有限。

      反倒是《山河圖》本身的攻擊更為恐怖。在《山河圖》的左上方,有一座刀山。刀山上每隔三次呼吸的時間,會滾下一塊插滿尖刀的山石。山石從左上角滾落,在圖上滾動。山河圖的左下方則臥著一只猛虎,吊睛白額,血盆大口,一有人進(jìn)入攻擊范圍,立時自草叢中撲上。右下角是一條大河,洶涌澎湃,劇毒無比,只是皮膚上沾到一點(diǎn),也是周身潰爛。而右上角則是一只蒼鷹,鐵爪金喙,雙目如電,每一盞茶的時間,會沿著四框巡視全畫,予以攻擊。

      這四角的山、河、虎、鷹,或攻勢刁鉆,或殺傷力奇大,雖只固守四角,但入畫之人便是有通天徹地之能,一旦遇上,也是必死無疑。

      被吸入《山河圖》的人,開始時都是被投放在圖畫的正中,唯一的安全之處??芍蠡蚴亲邉忧缶龋蚴潜幻P的攻擊驅(qū)趕,往往便走入了死地。

      “往毒河那趕!”

      “不不不,我看他想去老虎那兒!”

      圍觀《山河圖》的人七嘴八舌地嚷嚷,因為小賀并不是老老實實地按他們的要求跑。陰小五憂心忡忡,胡九公翻著眼睛,仿佛也是在看著天上的投影似的。諸葛星開始時是不斷地用春秋筆的攻勢驅(qū)趕著小賀踏入毒河,可是小賀一時以火劍攻向火海,結(jié)果把火燒得更大,被燒得更慘;一時遇上木刺飛來,卻轉(zhuǎn)身就跑,顧頭不顧尾。

      結(jié)果他一時迎擊,一時逃走,完全沒個準(zhǔn)譜。諸葛星想要驅(qū)趕他,又要在后面放火,又要在前面飛刀,忙了個手忙腳亂。可是小賀卻幾乎只是在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

      “這小子是屬驢的么?”諸葛星氣道,“天生就是個拉磨轉(zhuǎn)圈的?”

      胡九公哈哈大笑,道:“寸步不讓,這孩子就是這么倔強(qiáng)的?!?/p>

      諸葛星瞪他一眼,只得繼續(xù)以春秋筆在畫上涂抹。

      “山河圖”什么都好,唯一的不足是,要?dú)⒌羧氘嬛?,唯有用畫中圖像。而在沒有殺掉對方之前,他甚至不能將畫軸卷起。否則,畫面一旦彎曲,敵人便可脫困。

      “這邊再放一排刀!”越來越多的人給他出主意。

      “別吵!”諸葛星頗不耐煩。提起筆來,飛快地在小賀的頭頂上畫了一條巨蟒……

      可是突然間,《山河圖》的畫面驟然一亮。

      那是小賀,忽然之間揮出了右手的冰劍。投影上看得明白,那雪白的冰劍一揮,直如放出一條冰龍,如同一條長鞭,“唰”的一聲,斜穿畫面,猛地叼住了那條尚未成型的巨蟒。

      4、

      小賀被困在山河圖中,初時十分狼狽。

      作為一個平面人物,他視野有限,而被困畫中,他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象,當(dāng)然并不知道在畫外,正有一群人透過投影,看著他不知所措地在圖上跑來跑去。

      時不時地會有一些攻擊突然出現(xiàn)。那些攻擊固然令他受傷不輕,可是更麻煩的,則是他在與攻擊接觸到之前,根本不知道那撲面而來的,一條一條、長長短短的線段到底是什么!

      所以他經(jīng)常會用火劍去攻擊火焰,用冰龍去阻擋閃電,不僅起不到防御效果,反倒令他吃到的苦頭更重了一些。

      以及這世界整個一片白茫茫,遠(yuǎn)處的線段連成一線,根本不知道又是什么鬼……

      看到這里的時候,小賀的心中忽然一動。

      ——他忽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曾經(jīng)看到過這樣的情形!

      那是在辛京皇宮里,過年前后,他為了要討好柳姑娘,與柳姑娘能有話說,于是也去買了兩本春香的言情小說來看。結(jié)果那王爺愛上侍女、愛上仇人之子的故事,實在看得他昏昏欲睡,最后終于支撐不住,趴下了。他就那么側(cè)臉趴在書上,書頁攤開,還想再看只能努力地交替睜開一只眼。

      睜開更靠近書本的那只眼睛的時候,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那些字,卻……全都變成了一段段黑色的線條!

      小賀身法一慢,被一片如雨而下的木刺扎得渾身是血,可是這一瞬間,他也終于明白過來,自己是在“書頁”上!或者說,在“畫”上!

      ——一切的怪事,全都開始于諸葛星展開畫軸的那一瞬間。

      ——他現(xiàn)在是在那幅畫里!

      因為“畫”是平的,所以他視野中的一切,全是線條!

      但離奇的是,在這里至少那些線條還有顏色,以及一旦接觸,他的觸感、聽覺,還全都在,想來這是這法寶的漏洞。

      那么接下來,他要解決的,便是如何從“畫”中脫困了!

      一旦想明白了這一點(diǎn),小賀立時信心大振。再有線條向他攻擊,他根據(jù)截面的長短、顏色,加以推理,雖然不能立刻便知道那是什么,但至少已經(jīng)大大縮短了讓他反應(yīng)的時間。

      他在一波波的攻擊中前躲后閃,為了伺機(jī)反攻,不斷周旋。

      他注意到,那些不斷出現(xiàn)的攻擊他的線條,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而是先是一個“點(diǎn)”,然后才變成一條線條。

      那令他疑惑了一會兒,然后猛地明白過來,那是諸葛星在作畫!

      先是一點(diǎn),是諸葛星在畫卷上落筆;然后他的筆尖滑過畫紙,畫出刀、矛、風(fēng)、火,在小賀的眼里,變成一段段長短不一的線條。

      ——那么在他落筆的時候,便是外面的“現(xiàn)實”,與畫卷上的“平面”唯一連通的時候!

      小賀一面閃避攻擊,一面凝神觀察身前身后。

      在不斷的周旋中,他早已對周圍的“線條”了如指掌。

      冰火雙劍在他的手中越握越緊,身處劣勢,他并不知道,自己去攻擊那落筆的一點(diǎn),是否能夠戰(zhàn)勝諸葛星。而一旦這樣的攻擊意圖被發(fā)現(xiàn)的話,恐怕諸葛星也會小心提防。

      所以機(jī)會只有一次,但哪怕只有一次,他也要諸葛星付出最大的代價!

      ——來了!

      在小賀身前,三丈開外,天空中忽然憑空出現(xiàn)了一個小黑點(diǎn)。在滿是煙塵的空中,幾乎是不起眼的一點(diǎn)波動……但小賀卻早已注意到!

      然后黑點(diǎn)一晃,拉長成了一條半尺長短的線條。

      就在這一瞬間,小賀手中的冰劍猛地?fù)]出!

      冰龍咆哮,從他的劍尖上呼嘯而出,通體雪白晶瑩,一瞬間便跨越三丈的距離,一口就噙住了那尚未完成的線條。

      “凍!”

      冰劍中的汩汩寒氣,順著冰龍一股腦兒地灌入到那線條中去!

      諸葛星這回畫的是一條巨蟒。

      “巨蟒纏身,你不去毒河,我把你拖去!”諸葛星一邊畫著,一邊發(fā)狠。

      可就在這一瞬間,小賀的冰龍忽然到了!

      《山河圖》里,那平面的冰龍似乎早有準(zhǔn)備,筆直地向那還沒完成的巨蟒咬來?!班辍钡囊宦?,他的耳中聽到了小小的冰裂之聲,與此同時,手中的毛筆驀然一滯。那冰龍咬住巨蟒,蜿蜒盤旋,將那才畫了一半的巨蟒絞住,寒氣順著巨蟒的身子,一瞬間已傳到了他的筆尖。

      筆尖上的墨汁驀然被凍在《山河圖》上,彎折的筆尖“噔”地一下,已拉斷了兩三根軟毛。

      “哎呀!”

      諸葛星大為心疼,這毛筆是《山河圖》配套的法寶,一旦損毀,豈不可惜。手一哆嗦,連忙把筆再往回一送——結(jié)果這一回,筆尖與畫面接觸的面積立即更大!

      一股寒氣順著筆尖傳上來,一瞬間已將筆頭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

      寒氣打通了畫里、畫外,透過那一支毛筆,繼續(xù)上行。筆桿上布滿寒霜,諸葛星的手指不及撒開,皮膚已粘在筆桿上。

      諸葛星大吃一驚,他使用《山河圖》多年,每每將敵人玩弄于畫筆之下,百戰(zhàn)百勝,從未受到過來自畫中人的攻擊。更何況,這回發(fā)出這攻擊的,居然是個看上去熱血無腦的小子。

      驚慌之下,他不及多想,猛地又把手一抽——

      他的手凍在筆桿上,手一抽,登時帶動了春秋筆;

      春秋筆的筆尖凍在《山河圖》上,筆一提,登時帶動了整幅畫軸。

      《山河圖》的中心被拉得向上凸起,這一瞬間,畫卷的“平面”已經(jīng)被打破。只聽一聲巨響,投影的金光中,驀然射出更強(qiáng)的白光,小賀一個矯健的身子,已如魚躍龍門,自畫卷中一彈而出。

      半空中,火龍一卷,火劍揮出,不容交睫之際,已劃過《山河圖》。

      “嘶”的一聲,那天下至寶一裂為二,諸葛星踉蹌后退。

      小賀一個筋斗落地,傷痕累累,但手提雙劍,站在眾人的面前,仍然穩(wěn)健得如落地生根,而雙劍中的白光、紅光,也越來越盛。

      “諸葛星,”小賀大喝道,“今天什么法寶也救不了你?!?/p>

      就在這時,伏羲神殿的大門忽然一響。

      時隔多日,蔡紫冠終于從里面走了出來。眾目睽睽之下,他的臉色慘白,腳下無根,走出來一個踉蹌,就幾乎跌倒,幸好陰小五扶住了他。

      “冠冠!”陰小五急叫道。

      所有人都向他望來,就連小賀和諸葛星都停下了手,一起看著他。

      小賀叫道:“蔡大哥。”

      胡九公在遠(yuǎn)處,翻著一雙白眼,臉上滿是期待。

      蔡紫冠扶著陰小五,慢慢站直身子——不,他站不直了。雖然在盡力挺直腰桿,但卻總像是有什么東西,自上而下地壓垮了他。他看著陰小五,又望向在場的所有人。他的臉上一時是悲傷,一時是恐懼,可是臨了,卻終于笑了出來。

      “不要再打了?!彼拖骂^,微弱地,但卻清清楚楚地叫道。

      他的聲音充滿絕望,陰小五用力架著他,身子里的齒輪都給壓得“咯咯”作響,慌張道:“冠冠,你怎么了?里面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蔡紫冠卻揮了揮手,根本不聽她說話。

      他萬念俱灰,心灰意懶,只想把這消息盡快地告訴給這些無知的人:

      “不要再打了……沒有意義……我們都要死了!”

      02 末日,四大皆空

      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一具玩偶。

      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信任的人,其實是你的仇敵。

      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命,只剩瞬間。

      ——絕望。

      ——徹底的絕望。

      ——孤獨(dú)。

      ——永世的孤獨(dú)。

      伏羲宮大殿里,巨大的神像垂著眼,而蔡紫冠則低著頭。

      頭顱似乎重逾千斤,他的脖子幾乎快要斷裂了。

      “你的選擇是什么?”伏羲宮主問。

      “我……我不知道……”蔡紫冠輕聲道,“我……我要離開這里……”

      1、

      對搖光來說,時間已成為一片混亂的叢林。

      在知道了這世上的所有人,都只是活在一具尸體上的一個個偶人的時候,整個世界其實已經(jīng)在她的眼前崩潰了。

      她走出伏羲大殿的時候,迎面看見陰小五,忽然間差點(diǎn)啞然失笑。

      ——偶人啊……

      ——這么巧,原來你也是偶人?。?/p>

      忽然間,她對這個古靈精怪的“阿姨”,多了幾分好感。她視線掃過胡九公,掃過那些伏羲宮的信徒——他們都知道真相了吧?所以他們早就都知道,這世上的所有人,不論是忠臣義士,還是才子佳人;是碌碌凡夫,還是王公貴胄,都不過是“神”所創(chuàng)造的玩具而已……

      所以這世人的一切努力:成家立業(yè)、復(fù)國興邦,都不過是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笑話而已?

      ——所以他們要復(fù)活伏羲大神,也只是想要戳穿這個笑話,讓大家都去死嗎?

      一想到這一點(diǎn),她就再也不想見到這些人了,她想要回家。

      ——回到那片與世隔絕的沼澤,回到那群忠誠……無知的人群中去。

      搖光失魂落魄地離了伏羲宮。并沒有人去阻攔她,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向來時的路走去。世界在她面前忽然變了一個樣子,她幾乎能看見一團(tuán)團(tuán)靈氣的流動變化。它們在天地間飄蕩,或疾或徐,不斷改變著形狀,似乎只要隨手一抓,便能為人所用。

      一想到那只是伏羲大神所散發(fā)出來的尸氣,她便幾乎嘔吐出來。她努力地在躲避著那些飄飄蕩蕩的靈氣。但令人煩惱的是,那簡直像是吹開水碗中的草葉,越是想要避開,反倒越是吸引來了更多。

      時間于她,支離破碎,顛沛流離。停止、回溯、跳躍……她時夢時醒,孤零零地走在世界的荒野上。然后忽然間,就已來到復(fù)國軍的營地。

      她站在一座石柱的頂端,眼前霧氣涌動,耳邊是“轟轟”的巨響。好一會兒,她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人們在以神通戰(zhàn)斗。

      回天沼中來了敵人,她緊張了一下,旋即卻又釋然了。敵人從水路進(jìn)攻,已經(jīng)突破了復(fù)國軍外圍的防線,將西北路上的石柱摧毀得七七八八?,F(xiàn)在在場中戰(zhàn)斗的人,是商思?xì)w和一個華服高冠的男子。他們在一面巨大的木質(zhì)圓臺上戰(zhàn)斗,旁邊還坐著一個憔悴的年輕僧人。而圓臺本身,居然是被很多人抬著的。

      商思?xì)w居然還是自由之身,這令她稍稍有些意外和不快。

      可是仔細(xì)看去,商思?xì)w卻是以一種奇怪的姿勢雙手握著春生劍。再稍一分辨,原來他的雙手拇指,竟是以給人削斷了的。

      搖光冷哼一聲,心里舒服了些,卻又有些不忍。

      復(fù)國六姓,商家為首。作為她的文丞、她的兄長,搖光曾經(jīng)那么信任商思?xì)w,可是之前的變亂中,這人居然聯(lián)手孟浩天,將她挾持,并意圖非禮。那因辜負(fù)和背叛而生出的厭憎,搖光實在無從消除。

      ——可是是誰削斷了他的手指?

      圓臺周圍死傷狼藉,傾倒的石柱陷入沼澤之中,更有天塌地陷之感,令人觸目驚心。復(fù)國軍死傷慘重,前所未有,搖光倒吸一口冷氣,又清醒了些。

      只見商思?xì)w雙手握劍,橫在身前,又向那高大的男子沖去。

      “神王斬鬼刀……哎呀!”

      那敵人站在圓臺正中,橫掌平削,“嗖”的一聲,一道淡青色的有形刀氣,以他的手掌為中心,猛地向外一張??墒遣牌瓶诊w出,要斬向商思?xì)w,后面已經(jīng)先削傷了自己的手肘。

      刀氣登時一歪,斜斜飛出。商思?xì)w輕輕一閃,雖然目不能視,卻準(zhǔn)確地閃過了這一擊,自那青色刀氣的后方繼續(xù)突進(jìn)。

      “天魔奔雷手!”

      那敵人又大喝著換了個名字更威風(fēng)的招式。他立掌平推,一個清晰的掌印從他的手中飛出,飛快地變大,排向商思?xì)w。

      商思?xì)w就地翻滾,又于千鈞一發(fā)之際閃過。

      他一味閃避,被敵人的攻勢逼得不住向斜刺里奔行,短短片刻,已圍著那圓臺繞了一圈,而距離那敵人不過是多近了一步。

      劇烈的動作,使得他渾身白袍骯臟,一頭長發(fā)也亂如蓬草。他昔日是復(fù)國軍的文丞,一人之下數(shù)千人之上,雖然目不能視,但一向極為注意自己的儀表,這時狼狽萬狀,不由令人心酸。

      與此同時,周圍石柱上的復(fù)國軍打醒精神,弓箭、神通,不住向那敵人攻擊,為商思?xì)w掩護(hù)。

      數(shù)不清的箭矢混雜著神通的靈氣,向著圓臺落下,卻被那敵人一一彈開。搖光看著他,那個人就像是一個充滿了氣,而又堅韌無比的皮球一樣,一切撞上他身體的攻擊都被他輕易彈開,濺向四面八方。

      圓臺上一片混亂。商思?xì)w飛快地閃避著,雖然雙目俱盲,但舉手投足卻如行云流水,每每于間不容發(fā)之際,閃過流矢、神通,以及那敵人的攻勢,只是一圈圈地向著圓臺中心逼近著。

      而那個圓臺后方的僧人,就那么坐著。

      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離奇的是,他的身上似乎籠罩著一層看不見的硬殼,一切傷害似乎都在他的身前繞開了。

      繞行數(shù)周,商思?xì)w已離那高大的敵人越來越近。那人也有些著急,忽然雙手一圈,大喝道:“回龍暴風(fēng)炮!”

      “轟”的一聲,他雙手推出,氣流奔襲,如同兩柱龍卷風(fēng),從他的肋下洶涌而出。

      搖光稍稍吃驚,這一招如此熟悉,她終于認(rèn)出,這人竟是當(dāng)初在陽春客棧中,曾令他們陷入苦斗的海天會新任會長袁天剛。

      ——她還記得那個人,刻意的豪邁之下,隱藏著令人發(fā)冷的陰毒和小氣。

      ——想不到這人又換了這樣矯揉造作的形象。

      “回龍暴風(fēng)炮”的覆蓋范圍極大,但力量卻更為分散。商思?xì)w在奔行中忽然止步,單膝跪地,將身子一縮,躲在了自己支起的左腿之后。

      狂風(fēng)來襲,他雙手橫持春生劍,一肩倚在膝頭,將身子變成了一個支撐春生劍的平臺。

      狂風(fēng)像是無數(shù)把透明的小刀子,在商思?xì)w身旁刮過。商思?xì)w蹲伏在地,衣衫碎裂,裸露的皮膚上滿是血痕,整個人被狂風(fēng)吹動,向后滑去。

      可是春生劍搭在他的膝上,卻穩(wěn)如泰山。

      在搖光的眼中,一股能令萬物無序生長的靈氣,已自春生劍的劍尖中猛地射出!

      ——刺透狂風(fēng)!

      它混在尖銳的劍氣中,“哧”的一聲,已抵達(dá)了袁天剛的手心。

      袁天剛大叫一聲,他頂在最前面的右手,忽然間已經(jīng)變成了十八根手指。

      他那只手之前就已經(jīng)是七指,這時再中一劍,“噗”的一下,已變成了十八根手指。十八根長長短短蘿卜似的手指,圍著他短短的手掌,直如孔雀開屏一般,居然形成了一個圈。

      袁天剛驚叫一聲,掌風(fēng)頓時又是一亂。

      ——他之前的“神王斬鬼刀”,便是因為他的手上多了兩根手指,以致向前發(fā)力時,有一根手指剛好沖著自己的手肘,因此發(fā)出的刀風(fēng),有一部分居然是向后射出,害得他自己也傷到了。

      而那,其實正是商思?xì)w與他的戰(zhàn)法。

      缺了兩手拇指,“春生劍”的威力大打折扣,已不能給予袁天剛一擊致命的傷害,但劍氣影響,卻可以令他的攻勢越來越別扭。

      因為這些混亂生長的手指,袁天剛的“白骨穿云箭”、“神王斬鬼刀”都已不能使了。

      ——再這樣消耗下去,商思?xì)w仍有勝算!

      袁天剛目睹自己的手畸形成了個“團(tuán)扇”,對他心理上的震撼,反而要強(qiáng)于挨了一刀、中了一箭。不及多想,已猛地把右手一縮,身前登時露出破綻。

      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唰”的一聲,壓力驟減的商思?xì)w已沖進(jìn)他的空門。

      從單膝跪地,到一躍而起,商思?xì)w的身形,如同一只逃亡的傷鳥,歪斜著、不顧一切地?fù)湎蛟靹偂?/p>

      “終于……抓到你了!”

      漫天降下的神通里,袁天剛臉上的驚慌失措驀然變成了兇悍。他大喝一聲,一只藏在身后的左手揮出,那一掌只多了三根畸指,卻已匯聚了萬人之力,其快如電,一掌正中商思?xì)w的胸口。

      幾乎與此同時,商思?xì)w的春生劍自下而上,輕輕點(diǎn)在他的左臂肘彎上。

      突然之間,黑白世界降臨。

      洶涌流動的時間驀然停止。那些不住轟擊而下的神通,全都凝固在半空之中;緊繃身體、生死交關(guān)的商思?xì)w和袁天剛,也忽地停住。

      搖光輕輕自石柱上跳下,來到圓臺之上。

      她已經(jīng)看得出來,商思?xì)w的靈力、體力已經(jīng)消耗殆盡。

      這近身一擊,并非是袁天剛成功誘敵,而是商思?xì)w的孤注一擲。袁天剛的神通,只是“借力”二字,最強(qiáng)大的地方,就是力量集中。而商思?xì)w的春生劍,令他的手指畸生、手臂畸生,便是不斷地將他的力量分散掉。

      她來到商思?xì)w的面前,那瞎子的長發(fā)被袁天剛的掌風(fēng)激得高高揚(yáng)起,露出的面龐神情嚴(yán)峻,唇角冷笑,分外決絕。在這一刻,看起來竟有點(diǎn)像孟浩天了。

      拼死一擊,他并不能殺死袁天剛。但一劍刺中袁天剛的肘彎,無疑將使他的手臂發(fā)生變異,令他在接下來的戰(zhàn)斗中,更為“掣肘”。

      ——商思?xì)w這一戰(zhàn),自始至終,也沒有想過贏了袁天剛。他只是想盡量將袁天剛那強(qiáng)橫無比的力量“破掉”,為后面的復(fù)國軍創(chuàng)造生機(jī)。

      ——也正是他的這份孤勇,令搖光忽然就不想令他這么簡單地死了。

      犧牲自己,而只為創(chuàng)造出一個擊敗袁天剛的機(jī)會……搖光黯然想道,他是如此忠義,那當(dāng)日那如惡魔一般殘忍、饑渴的商思?xì)w,又是誰呢?

      她將商思?xì)w的身子稍稍往后扯了扯,令袁天剛的那一掌無從擊實。

      然后,她眨了眨眼。

      仿佛冰破水流,洶涌的時間恢復(fù)正常。

      “砰”的一聲,商思?xì)w給殘余的掌風(fēng)掃中,仍是倒飛而起,遠(yuǎn)遠(yuǎn)地摔了出去。但在要飛出圓臺時,又給搖光輕輕一帶,身子轉(zhuǎn)了個圈,終于沒有掉下去。

      “搖……搖光?”商思?xì)w如遭電擊,顫聲叫道。

      搖光放開抓著他的手,沒有說話。

      “搖光!”商思?xì)w重重跪下。

      “恭迎公主歸來!”石柱上靜默了一下,然后復(fù)國軍哄然叫道,整齊跪倒。

      那聲音中滿是驚喜。

      2、

      “原來是搖光公主到了?”

      袁天剛一掌擊出,滿擬將商思?xì)w擊殺當(dāng)場,不料眼前一花,那一掌落了個空,而圓臺邊緣處,又已多了一個冷漠的女子。

      他認(rèn)出那是搖光,登時明白剛才是中了“滅宙”的暗算。心中惱怒,卻放聲大笑道:“我袁天剛能讓復(fù)國軍的搖光公主,和文丞商思?xì)w一起動手對付,這輩子也值了!可是你干什么不讓蔡紫冠來?你們兩個破宇、滅宙,一下子殺了我不就得了?”

      一看到搖光,他就又想起他在陽春客棧中的失敗。他人多、偷襲,占據(jù)了一切優(yōu)勢之后,卻仍然敗在蔡紫冠的手上。

      他一次又一次地輸給那個人:拯救災(zāi)民,他受挫于普抱寺,而蔡紫冠卻揚(yáng)名天下;進(jìn)入海天會,他只是一個小頭目,而蔡紫冠卻如羅英的親兒子;拔除尸王,他是個開船的,而蔡紫冠卻是鎮(zhèn)國將軍欽點(diǎn)的負(fù)責(zé)人;陽春客棧遭遇,他一敗涂地,蔡紫冠卻談笑間大獲全勝。

      ——還左擁右抱著兩個美人!

      每當(dāng)想起那個人,他就覺得渾身燥熱,恨不得大喝一聲,恨不得將眼前的一切全都砸碎。蔡紫冠是救世主,而他只是個陰謀家;蔡紫冠是貴公子,而他只是個喪家犬。蔡紫冠永遠(yuǎn)成功,身邊有朋友、兄弟、美人,而他卻只能是背叛、廝殺、陰謀。

      袁天剛想要?dú)⒘瞬套瞎?。近幾個月,他越來越想殺掉蔡紫冠,甚至超越了靜海和尚,在這天下間,最想消滅的人就是蔡紫冠!

      ——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蔡紫冠那該多好???

      但是聽見他的問話,搖光卻沒有說話。女孩只是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值一提,就繼續(xù)望著商思?xì)w。

      那瞎子跪倒在搖光的腳下。

      剛才袁天剛的那一掌,雖然沒有真的打中商思?xì)w的胸膛,但是掌風(fēng)凌厲,只是稍稍掃過,便已經(jīng)令他吐出一口鮮血。

      他跪倒在地,一時站不起身,可是他仰起頭,已盲的雙眼仍然在塌陷的眼皮下望著搖光。

      “搖……搖光,你原諒我了嗎?”

      他仍然不叫她公主,而是搖光。

      搖光心煩意亂,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原諒了他。

      剛才的那一瞬間,她為什么會去救了商思?xì)w?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原因。她原諒他了嗎?并沒有,最親近人的背叛帶來的傷害,遠(yuǎn)比想象要深,豈會那么簡單地忘記;可是她仍然在恨他嗎?似乎也沒有。

      當(dāng)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面對強(qiáng)敵,這個曾經(jīng)背叛過她的人仍然是復(fù)國軍中最可靠、最重要的人的時候,搖光的心里似乎有一點(diǎn)微妙的混亂。

      尤其是當(dāng)她想起,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只不過是女媧大神所做的泥偶而已。

      ——如果連他們的人生都不是真的,那么這些仇恨,又有價值嗎?

      “我……我回來了……”搖光顫聲道。

      她抬起頭來,望向四面的石柱。復(fù)國軍歡欣鼓舞,一張張熟悉的面龐又是哭又是笑,全都因為她的歸來,一下子又有了信心。

      ——可是他們并不知道這世界的真相。

      “搖光公主,我在和你說話呢!”石柱下的袁天剛怒吼一聲,忽然又打斷了搖光的遐想,“蔡紫冠在哪?咱們這筆賬怎么算?你得給我個說法!”

      “你……你走吧?!睋u光無奈地道,對這粗鄙狂妄的男子格外又生出一陣厭惡,“……什么都沒有意義?!?/p>

      “沒有意義?”袁天剛又驚又怒,舉起自己的畸形的手,“你們把我害成了這樣,你還說沒有意義?”

      他的右手上有十八根手指,而左臂手肘上,則因為商思?xì)w剛才的一劍,又多長出了兩只前臂,那令他看起來十分怪異。

      “我變成了一個怪物了!你們把我變成一個怪物了!”他揮舞著樹杈一般的手臂,看起來悲憤欲絕。

      搖光猶豫了一下,差點(diǎn)真的想讓商思?xì)w去將他畸生的手臂、手指都去除了。袁天剛悲憤得如此理直氣壯,幾乎讓她忘了是這人襲擊復(fù)國軍在先,且已不知?dú)⒘硕嗌偃恕?/p>

      “你不給我說法,那我給你說法!回龍暴風(fēng)炮!”

      袁天剛見她半晌沒有回應(yīng),越發(fā)憤怒,忽地大吼一聲,又是“四掌”推出。

      畸生的手臂上,是畸生的手掌。

      畸生的手掌上,長滿畸生的手指。

      畸生的手指釋放出的,卻是更加強(qiáng)烈的指風(fēng)、掌風(fēng)。

      商思?xì)w有一點(diǎn)算錯了。袁天剛的力量不僅是“集中”,更可怕之處在于“強(qiáng)大”。幾萬人、幾十萬人的力量,郁積在他的身體里,他用兩只手釋放出來,和用四只手釋放出來,幾乎沒有差別。

      ——唯一的差別,反倒是覆蓋的范圍更廣了!

      之前他無法使用“白骨穿云箭”,只不過是對畸指使用不熟,以致誤傷自己,但只要他集中精神,他便可以讓畸指也變成長刀闊斧,殺人如草!

      可是他的“四手”推出,眼前一花,搖光和商思?xì)w已經(jīng)不見。

      一旁的石柱上又爆發(fā)出一陣歡呼,是搖光和商思?xì)w忽然間已經(jīng)回到了復(fù)國軍的陣中。

      ——那又是搖光的“滅宙”神通。

      袁天剛越發(fā)憤怒。

      那高高在上的公主似乎連跟他說話、動手都覺得不屑。他像是毫不重要、全無價值,以致人家的神通只需用來離他遠(yuǎn)一點(diǎn),就好了。

      “神王斬鬼刀!”

      袁天剛大喝一聲,猛地沖前幾步,來到圓臺邊緣,左臂一掄,便向那根石柱斬去。

      ——你高高在上,我偏要把你拉下來!

      ——你不屑理我,我偏要讓你和我對面交戰(zhàn)!

      “哧、哧、哧!”

      一條左臂,加上兩條畸生的前臂,三臂先后揮下,宛如殘影一般。每只畸生的手掌上,都放出尖銳的刀氣,層層疊加——袁天剛舉著手,右手十八根手指,左手三條手臂,那令他看起來十分怪異。

      “我變成了一個怪物了!”他悲憤欲絕。

      袁天剛忽然一愣,驀地發(fā)現(xiàn),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識,這一聲悲憤的怒吼,他似乎已經(jīng)發(fā)出過了。

      而他身處的位置,也不是石柱下的圓臺邊緣,而變回了圓臺中央。

      ——剛才他發(fā)出的那記三刀輪回的“神王斬鬼刀”,難道只是幻覺?

      袁天剛有點(diǎn)不知所措地望著石柱上的搖光和復(fù)國軍們。那公主在復(fù)國軍的簇?fù)硐?,忽然回過頭來,冷笑著看了他一眼。

      袁天剛突然反應(yīng)過來!

      ——那一定也是搖光搞的鬼。

      ——她的神通“滅宙”,專門在時間上做文章,既然能讓它停止,想必也可以令它倒流!

      所以,她又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把他送到了他揮出“神王斬鬼刀”之前的時間,令他那匯聚全力、再開新境界的一刀,消失在了已不存在的時間里。

      ——她就這么不知道尊重別人嗎?

      “你這倒貼蔡紫冠的小娼婦!”袁天剛怒不可遏,指著搖光不顧一切地罵起來。

      然后他的右手忽然一痛。

      石柱上,搖光冷冷地?fù)P起手。纖白的手指里,夾著一根粗大的、血淋淋的手指。

      “下次我可以拔了你的舌頭。”那公主冷冷地道。

      在他根本不及反應(yīng)的時候,那復(fù)國軍的公主再一次停止了時間,并且拔下了他的一根畸指。

      袁天剛舉起他的右手。

      那里只有十七根手指了。搖光拔下的,是他長在手腕上與大拇指垂直的一根中指。鮮血一瞬間就已經(jīng)涂滿了他的整個手掌。

      可是莫名的,袁天剛卻突然笑了。

      那已經(jīng)不存在了的畸形中指,給他留下了一點(diǎn)舒適的感覺:那是搖光的手指捏住它的時候的一點(diǎn)觸覺。在劇痛之前,有一點(diǎn)涼、一點(diǎn)滑。

      一種奇怪的欲念,忽然塞滿他的胸膛。

      ——那個女人是復(fù)國軍的公主。

      ——她也是蔡紫冠身邊的女人。

      如果將她擊倒,聽著她在地上輾轉(zhuǎn)哀號,那將是多么美妙的事?

      袁天剛忽然笑了起來,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來回天沼了。原來在他的心里,他一直有這樣的期待。那期待甚至超乎他的計劃,而直接帶著他來到了這里。

      他要得到這個女人,得到這個女人,是他獲得“成功”的最快途徑,也是最好證明。得到了她,就意味著他征服了復(fù)國軍,征服了那些兩百年來都不屈服、不放棄的硬漢子;同樣,得到了她,也就意味這他徹底贏過了蔡紫冠,贏過了那個一直壓著他一頭的小賊!

      他舉著那只傷手,突如其來的欲望帶給了他前所未有的信心。十七根手指如同曬干的蘿卜,一根一根地從他的手掌上脫落,最后只剩下了最初的五根。

      鮮血染紅了他整條前臂,可是在他的注視下,那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肌膚的手掌,傷口迅速地愈合了。肌肉蠕動著連接在一起,皮膚將它們重新包裹起來,然后血液飛快地流動,將紅腫散去。因為獲得了太多的“力量”,它們像是有了生命的活物。

      袁天剛“嘶嘶”地倒吸冷氣,他的右手仍然破破爛爛,但卻已經(jīng)可以握拳!

      充盈在他身體里的力量,不僅越來越強(qiáng),也越來越精準(zhǔn)。不僅能夠?qū)ι硗庵锛右怨?,甚至可以對自己的身體,每一寸肌膚、每一塊血肉,都有了控制力。

      殘留在他身體里的“春生劍”的靈力被那壓倒性的力量包裹,運(yùn)轉(zhuǎn)到了它們應(yīng)到之處。然后“咯咯”聲響,兩條畸生的臂膀猛地從他的后背探了出來。

      這是更壯碩,更靈活的手臂!

      在這樣的力量下,袁天剛忽然生出了無與倫比的信心!

      ——那是即使面對“滅宙”,他也堅信自己一定會有應(yīng)對之法的信心!

      “搖光公主!”袁天剛大笑道,“我的拳頭要落在你的臉上了。你最好保護(hù)好你那雙漂亮的眼睛——我也不想讓它們毀了?!?/p>

      就在這時,空氣中忽然出現(xiàn)一絲震動。

      然后,另一個失魂落魄的人,蔡紫冠,突然出現(xiàn)在大家的面前。

      “我們,都要死了?!彼麤]頭沒腦地說。

      3、

      蔡紫冠出現(xiàn)在石柱上,距離搖光只有三步。

      他雙肩不堪重負(fù)似的垂下,站在那里,渾身僵硬得像是生銹了一般??墒悄敲炊嗳?,都沒有一個看出他的身法,顯然是他又用了神通“破宇”,打破了空間,而憑空出現(xiàn)。

      ——先有搖光以“滅宙”現(xiàn)身,又有蔡紫冠以“破宇”出現(xiàn),這天下間最神妙的神通,在這兩人的手中,簡直像是開門關(guān)門一般地不當(dāng)回事了。

      “我們……”

      蔡紫冠呆呆地看著搖光,他有著重重的黑眼圈,而兩眼瞳孔放得極大,竟似整個眼睛都是烏黑的一般。那樣子無疑較之幾天前,兩人分手時更為憔悴。這時看上去像哭,可是又像笑。終于說話時,聲音果然有些哽咽:

      “我們都要死了!”

      搖光的心里,突地一跳。

      商思?xì)w冷笑道:“呵,蔡少俠又給我們帶來一個大消息?!?/p>

      復(fù)國軍對他沒有好印象,尤其是在搖光公主好不容易歸來,而他居然又厚顏無恥地跟著回來的時候。所有人都鄙視地看著他,然后才發(fā)現(xiàn),搖光公主的臉突然慘白得毫無血色。

      “怎么了?”蔡紫冠仍然望著搖光,一雙烏黑的眼睛滿是絕望,而笑容中已有瘋狂,“你沒有告訴大家,我們其實是生活在一座巨大的墳?zāi)估?,而我們本身,其實只是伏羲大神的陪葬品、女媧大神捏出來的陪葬偶人嗎?”

      他的話沒頭沒腦,石柱上的復(fù)國軍、圓臺上的袁天剛,都是一頭霧水。

      ——可是對于復(fù)國軍來說,因為搖光的異樣,他們已經(jīng)隱隱感到不安。

      “蔡公子!我終于找到你了!”四臂的袁天剛在下面嚷嚷道。

      “不……不要說……”

      搖光心煩意亂,她也曾猶豫要不要向復(fù)國軍說出真相,可是在看到蔡紫冠的一剎那,忽然間已決定隱藏這個秘密。

      “可是太晚了?。 辈套瞎诳粗?,大笑出聲,可是眼淚卻猛地流了下來,“女媧大神要來了!伏羲宮之所以急著復(fù)活伏羲大神,就是因為按照他們的推演,女媧大神就要來為伏羲掃墓了。到時候她就要看到我們這些偶人,居然在伏羲的墓中活著,你說她會不會將我們掃蕩一空!”

      他聲淚俱下,不似演戲,周圍的人即便不知他到底在說什么,也不由緊張起來。

      可是這消息對于搖光來說,卻無異于晴空霹靂。

      ——那太順理成章了。

      ——忽然間,伏羲宮的一切行為,都已經(jīng)得到了最好的解釋。

      “原……原來是這樣……”

      一瞬間,搖光只覺得什么力氣都沒有了。過去的幾天,刻意逃避、遺忘,而積攢起來的元?dú)?;剛剛回到回天沼,面對親人、突遇外敵時而生出的生氣,一下子已經(jīng)煙消云散。

      她再也不能向別人隱瞞這世界的真相,也不得不再次面對這個真相。

      “她……她什么時候來?”

      “她是神。她的‘滅宙之術(shù),比你更強(qiáng)出千倍萬倍,她超脫于一切時間之外,根本不存在現(xiàn)在、過去、未來。她隨時可來,隨時已來,當(dāng)我們抬頭尋找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了!”

      蔡紫冠伸出一手,遙指天上。

      他的聲音,“嘶嘶”作響,仿佛最惡毒的咒語。而那一只手,瘦弱、顫抖,像是隨時會折斷。

      無論是復(fù)國軍,還是海天神教的人,聽了他的話,都不由得抬頭向上看去。

      于是,他們就看見了她!

      回天沼的上空,在霧氣與硝煙翻滾的更遠(yuǎn)處,在遙遠(yuǎn)的天穹上,忽然間,已經(jīng)露出一張巨大的臉來。

      那張臉?biāo)坪跬蝗怀霈F(xiàn),又似乎一直都在,但他們卻從未看見。只有在他們已經(jīng)知道她在時,才突然辨識出來。那是一張女人的面孔,籠罩了整個天空。女人的面龐光潔、飽滿,反射著天光云影,一雙明澈的眼睛,如同倒懸于碧空中的湖泊,映出下方大千世界的云朵、山川。

      她神情高貴,整個面龐籠罩著一層不斷變幻的光彩。

      那……那便是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的女媧!

      忽然之間,回天沼中的眾人已經(jīng)崩潰。

      在看到女媧的那一瞬間,他們的世界也突然發(fā)生了變化。許多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下子便涌入到他們的頭腦之中。

      這世界的真相、他們的出身、他們即將面對的命運(yùn)……都清清楚楚地擺在了他們的面前。在那雙布滿了天空的巨大神目的注視下,他們渺小微弱,如同陽光下的塵埃,身不由己,無處藏身,即將被打掃一凈。

      四周里先是一片死寂,旋即哭聲一片。人們失去了一切希望,不知是害怕還是絕望,忽然間已是此起彼伏地大哭起來。

      ——覺宗在知道真相時,引頸就戮。

      ——武?;实墼谥勒嫦鄷r,不顧一切地想要隱瞞。

      ——火二想要?dú)缡澜纭?/p>

      ——伏羲宮想要復(fù)活伏羲。

      那么多奇人異士、雄才大略的人,都曾被這真相擊倒,何況這些常人?

      袁天剛站在圓臺之上,一瞬間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如墜冰窟。他望著那天上的巨大面孔,想要捏起拳頭來,給自己鼓一鼓勁,可是試了幾次,卻連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了。

      那雙巨湖一般的眼睛,仿佛映出了格外渺小的他。當(dāng)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由神造出的偶人的時候,他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他跌入到那湖水當(dāng)中,整個人似被一層一層地溶化了,重新變成了一攤爛泥。

      ——爛泥?

      所以,原來他再怎樣努力,其實都沒辦法改變自己的身份——因為那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在幾千年前就已經(jīng)無法改變的。

      ——女媧大神就要來了?

      所有的王侯將相也都和他一樣,都是爛泥的子孫。無論他們曾經(jīng)得到什么,無論他們失去過什么,在女媧大神面前,都會被一視同仁地抹平了。

      ——那時就是,他一直以來想要的“公平”嗎?

      圓臺早已沒人抬了,整個地歪倒在沼澤中。一直以來抬著它的那些信徒們,一個個哭天搶地像是死了爹媽一般。他們是一群一向只會怨天尤人的廢物,被袁天剛用報復(fù)“權(quán)力”凝聚在一起,現(xiàn)在當(dāng)他們連“權(quán)力”的資格都沒有了的時候,登時崩潰了。

      袁天剛癡癡地站在那里,突然間大叫一聲,跳下了圓臺。

      “把力量給我……把力量給我!”袁天剛一把抓住一個人,不顧一切地大叫。

      可是那個人卻哭著,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

      “把力量給我!”

      袁天剛叫著,四條手臂都抓不起一個人,反倒手一滑,閃了自己一個趔趄。勉強(qiáng)站住之后,順腳踹在另一個人的肩膀上。

      那個人原本是跪在地上,被他一腳蹬倒,摔在地上,倒沒有哭,而是伸展了四肢,失魂落魄。袁天剛看他有些眼熟,原來是在普抱寺外,打死了靜海和尚的青年。

      “小蘿卜?”袁天剛想起了他的名字,“小蘿卜,快把你的力量給我!”

      他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失敗。可是小蘿卜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一個身子滾得全是泥水。袁天剛等得不耐煩,又踢了他兩腳,小蘿卜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艱難地落在袁天剛的身上,像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回過神來。

      “把你的力量給我!”袁天剛不顧一切地叫道。

      “你騙我……”小蘿卜忽然道。

      袁天剛一愣,小蘿卜已經(jīng)一骨碌爬起來。他的腰上別著一根木棍,正是當(dāng)初用來打靜海的。他撲向袁天剛,一棍打在他的頭上,雖然只不過是一人之力,袁天剛卻立時被打得踉蹌后退。

      沒有力量保護(hù),鮮血順著他的額頭“嘩”地流了下來。

      “……你!”袁天剛目眥盡裂。

      “你騙我!”小蘿卜大叫道。

      毫無征兆,毫無理由,他只是在一瞬間就已經(jīng)恨透了這一瞬間之前還需要他頂禮膜拜的“神王”!袁天剛在騙他,他早就知道這一點(diǎn),可是他還是愿意追隨他,為他殺人,為他去死。只要袁天剛還能讓他相信,這世界充滿不公,而他們就是在對抗不公。

      ——可是,原來這世界連“不公”都不存在?

      ——“世界”都不存在?

      “啪”的一聲,小蘿卜又是一棍向袁天剛打來。袁天剛匆忙用左肩的兩只手臂一擋,仍被打得橫著踉蹌出去,撞上了圓臺,才沒有摔倒。他的樣子狼狽極了,可是小蘿卜卻莫名有了快感。

      “你們這些‘神……我殺了你們這些神!”小蘿卜怒吼道。

      這句話像是一顆火星,忽然間點(diǎn)燃了所有的怒火。海天神教的很多信徒望向這邊,眼睛忽然都亮了起來。

      “你……你們……”袁天剛腦子里轟轟作響,完全反應(yīng)不過來。

      “你們這些‘神!”小蘿卜大叫道。

      “神!”

      很多人一起號叫出來??墒悄翘柦腥珶o敬畏,而只余憤怒。透過糊在眼睛上的鮮血,袁天剛最后看到的景象,就是鋪天蓋地的拳頭和棍棒。

      而在石柱上,復(fù)國軍也遭遇了同樣的危機(jī)。

      “我們這樣辛辛苦苦地復(fù)國……到底是為什么呢?”孟海天大笑道,他花白的胡子顫抖,沾滿了血水與他的唾沫,“二百年——二百年,我們枕戈待旦,苦心孤詣,可是有什么用?不過是南柯一夢!”

      ——無數(shù)的犧牲、無數(shù)的權(quán)謀、無數(shù)的英烈、無數(shù)的希望、無數(shù)的慘敗、無數(shù)的神通、無數(shù)的悔恨、無數(shù)的愧疚……

      他拔出腰刀,鏗然跪倒。

      “先皇!列祖!復(fù)國軍的忠肝義膽,有什么用!”他大笑一聲,大哭一聲,哭聲未已,已橫刀自刎,鮮血噴出,尸身重重摔下石柱。

      那像是傳染一般,復(fù)國軍哭聲更響。他們曾是那么孜孜以求的一群人,“復(fù)國”便是他們的欲望,而那欲望一直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但現(xiàn)在,那欲望已經(jīng)落空,仿佛萬丈高樓一腳踩空,他們的生命全都失去了重量。

      更多的人自戕于當(dāng)場。

      石柱下,海天神教的人在相互斗毆。而石柱上,一具具自戕的尸身不住摔落,像是那延續(xù)了二百年的覆亡王朝最后的淚滴。

      4、

      “蔡紫冠,這就是你干的好事!”搖光憤怒地叫道。

      在一片地獄般的景象中,蔡紫冠放聲大笑:“反正早晚都是一樣!”

      他明知真相殘酷,足以滅絕一個人的生機(jī),卻還是將之草率地公布出來,一瞬間引發(fā)如此大亂之后,反倒看起來頗有些神采奕奕。

      搖光心中無名火起,看他那任性的樣子,越發(fā)不能忍,大喝道:“既然你那么想死,我就來成全你!”

      ——找到了一個令她憤怒、憎恨的人,她的心也突然為之一輕。

      大喝聲中,她的雙目一瞬,滅宙全力施展!

      ——黑白世界降臨!

      “哈哈哈哈!我們本就不該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你和我,尤其是一切災(zāi)禍的根源,咱倆打一場,你死我活,同歸于盡,也正是為民除害!”

      “嗡”的一聲,蔡紫冠周身金光大盛,在一片黑與白之中,仿佛火焰熊熊燃燒。

      被分心小箭提升,因知道了世界的真相而威力更強(qiáng)。

      天下間最強(qiáng)的神通,真正成熟了的破宇和滅宙,終于第一次正面碰撞!

      石柱上下,復(fù)國軍和海天神教的人一瞬間全部凝固,卻又驟然消失。搖光沖向蔡紫冠的時候,只覺身旁漸漸荒蕪,那些原本應(yīng)該立于她與蔡紫冠之間的復(fù)國軍,居然像是一道道被風(fēng)吹散的煙霧,漸漸淡去,終于再也不見一絲痕跡。

      ——那是蔡紫冠的破宇,將他們之間的空間,放大、扭曲了!

      直徑不過數(shù)丈的石柱平臺,被改造得遼闊無比、坦蕩如砥。在黑白世界中,像是一片茫茫冰原,遠(yuǎn)遠(yuǎn)地延伸開去,與天相交。

      蔡紫冠在她的前方站著、燃燒著,像是那冰面上的一道金色火柱。

      ——時間消失了!

      在原本已經(jīng)凝固的時間中,忽然有一段時間,被搖光硬生生地“削去”了。便仿佛是結(jié)凍的河面上,有一塊冰被她切下來,提走了。

      被切下的那一塊,正是搖光用來穿過“距離”,所用的“時間”。

      “嘶”的一聲,搖光的手已經(jīng)探到蔡紫冠的胸前。

      那一只纖纖素手,因在凝固的時間中運(yùn)動,而在一瞬間擁有了無與倫比的速度和力量。

      “噗”的一聲,蔡紫冠的胸口驟然裂開。他的衣服和血肉,在搖光的攻擊下,突然變成了一個個黑白方塊兒。碎裂的方塊兒順著搖光的那一按之勢,自蔡紫冠的前心塌陷,又在他的后心上凸起一個大包。碎塊兒抖動著,彼此之間間隙很大,可是終究沒有破裂、散掉。

      搖光按在他胸口上的一擊,便被卸去了力氣。

      幾乎就在同一瞬間,黑白方塊兒向上攀行,仿佛毒蘚,爬上了搖光的手指!

      “咯咯”輕響中,搖光素白的手掌,裂成十幾個松散咬合的碎塊。五根纖指更是搖搖欲墜。

      ——時間倒流!

      搖光猛地回到之前立身的所在,手指恢復(fù)原樣,讓開了蔡紫冠的反擊。

      “這回終于輪到我了!”

      蔡紫冠大喝一聲,身形一晃,已經(jīng)憑空出現(xiàn)在搖光立身之位,用他足能吞噬一切的身體,向她“吃”去。

      可是搖光卻又立于時間之外,輕輕一躍,跳開三步。

      “這世界就這么大,你又能躲到哪去?”

      蔡紫冠將身一晃,他的身體在同一時間的不同空間里同時存在,看上去竟像是分身十?dāng)?shù)。

      搖光兩眼圓睜,冰澗一般的雙眸中寒氣大盛。她眨了眨眼,一瞬間,她的身體在同一空間的不同時間存在,也分身十?dāng)?shù),與蔡紫冠針鋒相對!

      攻擊!攻擊!攻擊!

      與搖光對戰(zhàn),蔡紫冠忽然像是在水下憋氣很久的人,終于在瀕死之際,浮出水面,喘上了一口氣。

      那不僅是輕松,甚至已是感動。

      自從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真相,他的心里就充滿了無處發(fā)泄的憤懣。伏羲、偶人、神通女媧……這一切都令他怒不可遏,可是又不知所措。他該怎么辦呢?殺掉伏羲宮主嗎?可是離奇的是,他卻始終無法真的去恨那個人;怨恨伏羲和女媧嗎?他一個被制造出來的偶人,又有什么資格去抱怨那些創(chuàng)世者。

      他不知所措,連憤怒都找不到對象。

      命運(yùn)像是一群失控的怒馬,突然與他迎頭撞上。他頭暈?zāi)垦!⒉恢?,唯一可感的,便是不知該向何處發(fā)泄的憤怒。

      ——為什么全都降臨在我的頭上?

      ——為什么偏偏是我,來承擔(dān)這超出常理的重?fù)?dān)?

      憤懣之中,他的破宇前所未有地發(fā)揮出來。在伏羲宮里,他一念方動,便已身化千萬。“空間”于他全然不成障礙,他一下子便同時存在于了九州的一切空間、任何角落。他見到了杜銘、花濃,他見到了“花”、孫苦竹,他見到了雪飛鴻、蔡姨,他見到了玉女、金童,他見到了孫虎、喬娘……他其中的一個分身,就這么渾渾噩噩地出現(xiàn)在了回天沼。

      一開始,他只是本能地想來找搖光。因為搖光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和他一樣,知道了“偶人”真相的人,幾乎和他承受著同樣壓力的人——蔡紫冠以為,只要能看到她,他便會覺得自己不那么孤獨(dú),不那么可悲了。

      可是一來到回天沼,他才發(fā)現(xiàn),不是那樣的。

      看到那一群愚昧的、“活得”有滋有味的人的時候,他的憤怒突然間便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

      ——什么復(fù)國軍!

      ——什么海天神教!

      ——女媧將要來了,這世界即將毀滅了,可是他們卻還只是在好勇斗狠、爭權(quán)奪利!

      那令他在瞬間,便有了說出真相,讓這些人也萬劫不復(fù)的想法。

      果然,所有的人都痛苦起來。

      ——而那些痛苦,卻減輕了他的痛苦。

      原來人便是這么荒唐、卑劣的東西,只要看到別人痛苦,便可以覺得快活。再等到搖光和他動手,他更感受到了無上的快慰。

      滅宙神通強(qiáng)大,足以和他的破宇相抗衡。

      即使他已經(jīng)全力以赴,但仍然隨時可能會被搖光殺死,但令他絲毫不敢懈怠,也格外鮮明地感受到了……“生”!

      ——原來“生”便是畏懼、便是不舍、便是“不死”!

      那天下間最強(qiáng)的兩樣神通,在他們瘋狂的對戰(zhàn)中,被使出了更多匪夷所思的效果。

      可是這樣打下去,漸漸地,它們卻又像是相互抵消了。時間的跳躍變得毫無意義,空間重組也顯得無關(guān)緊要。這兩人進(jìn)退攻守,只是在那黑白世界中,你一拳、我一腳地交手。

      蔡紫冠狠狠地咬著牙,被那自暴自棄的快慰充溢著。

      ——那甚至讓他忘記了一直以來的憤懣。

      而搖光與他的招式相觸,卻越來越吃力,拳腳相交,每每震得她手臂酸痛。

      到了這時,蔡紫冠身為男子的優(yōu)勢,終于開始顯現(xiàn)出來。

      何況他又曾經(jīng)和羅英習(xí)武,在江湖上歷練多年,單以拳腳功夫而論,也是遠(yuǎn)勝搖光!

      終于“砰”的一聲,蔡紫冠上面一掌,下面一絆,已將搖光摔倒在地。黑白的世界中,他的身上燃燒著金色的火焰,居高臨下地望著搖光。

      “搖光,我們的命運(yùn),其實反抗也沒有用?!?/p>

      搖光摔倒在地,慢慢向后退去。

      和蔡紫冠的興奮不同,她這時所能感受到的,卻只有委屈。

      蔡紫冠剛開始到來的時候,她曾經(jīng)非常高興。

      那甚至令她自己都很意外。幾天前她離開伏羲宮,絕望失神,甚至和蔡紫冠一句話都沒有說。可是幾天后,再看到這個曾和她一起面對那秘密的少年的時候,一瞬間,她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高興。

      ——他是來找自己的嗎?

      想到這一點(diǎn)時候,她甚至有些心如鹿撞。

      可是旋即,蔡紫冠便毫不留情地毀掉了她的幻想。

      他用三句話,便造成了復(fù)國軍的覆滅。她的叔伯兄妹們死傷慘重。而他又在她的黑白世界中,毫不留情地?fù)舻沽怂?/p>

      搖光忍住劇痛,向上望去。

      在滅宙的黑白世界中,蔡紫冠的破宇燃起熊熊金焰。

      那令他看起來,格外高大了些。

      ——也令搖光格外地記恨起他來。

      有一件事,她一直沒有跟蔡紫冠說過。在過去的一個多月里,雖然他們不停地被陰小五和杜銘撮合和玩笑,但她其實從來沒有真的生氣。

      因為蔡紫冠對她來說,真的是有一點(diǎn)特殊的。

      他們第一次在辛京見面的時候,蔡紫冠于她而言,只是一個討厭的偽臧鷹犬。

      胡家預(yù)測他們兩個在未來會在一起的時候,蔡紫冠于她而言,則變成了一只惡心的癩蛤蟆。

      什么時候,事情發(fā)生了變化?

      是他們第一次以“破宇”、“滅宙”相對抗,她的黑白世界里,第一次燃起了金色的火焰的時候。

      當(dāng)熊熊燃燒的蔡紫冠自遠(yuǎn)處奔來,其實在那一剎那,搖光已經(jīng)淚流滿面。

      黑白世界,是搖光“滅宙”的特征,可是也像是對她的一個詛咒。從她記事起,她的世界便好像只有黑白二色。

      統(tǒng)軍、復(fù)國、修煉滅宙,在回天沼里,她的日子過得單調(diào)得像是一杯白水,為了要令自己靈力更為精純,她幾乎抹去了自己的一切感情。

      修煉的沙漏,顛來倒去。

      她越來越多地停留在“滅宙”之中。以她的歲數(shù)而言,其實她的容貌要比實際的歲數(shù)還顯得稚嫩一些。因為她有太多時間,都逃進(jìn)那巨大的黑白世界里,與世隔絕。時間停止,萬籟俱寂,所有人變成雕塑,一動不動。她一個人走走停停,哭哭笑笑,卻全然沒有人知道。

      ——孤獨(dú)。

      ——那是曠日持久的孤獨(dú)!

      ——萬籟俱寂,連回聲都沒有的孤獨(dú)!

      她的表面越來越冷靜、越來越漠然,但是其實,她的心里,卻越來越不甘、越來越絕望。

      直到那一天,一個燃燒著金色火焰的少年,遠(yuǎn)遠(yuǎn)地向她跑來。

      那一瞬間,她熱淚盈眶,已經(jīng)將他當(dāng)作了自己的英雄。

      可是現(xiàn)在,還是在這黑白世界里。

      還是這燃燒的少年。

      他卻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癲狂的、怯懦的瘋子,居高臨下地望著她,隨時準(zhǔn)備給予她致命一擊。

      ——在破宇的致命一擊下,她也會死吧?

      當(dāng)死亡真的迫在眉睫的時候,突然間,她居然又恐懼起來了。那恐懼比女媧將至來得更直接,也比偶人的真相來得更尖銳、更痛苦!

      猛烈、熾熱,一瞬間,求生的本能猛地攫住了她,她忘記了一切,而只想要活下去!

      “不……不!”

      搖光尖叫著,解開了“滅宙”。

      黑白世界消失,一切回歸正常。慘叫聲、哭喊聲同時傳來,蔡紫冠身上的金色火焰消失,而只變成了一個背光而立的,陰沉的身影。商思?xì)w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急忙掩在搖光的身前。

      而就在這時,一聲嘹亮的佛號,猛地自石柱下傳來——

      “凡有所相,

      皆是虛妄!

      既見非相,

      已在彼方!”

      5、

      以須臾之身,存永世之念。

      懷大慈大悲,見百罪千難。

      云光趺坐在圓臺之上,雖然不言不語,但心念起伏,從未入定。只是目中所視、耳中所聞,卻又無一能真正進(jìn)入他的頭腦之中。

      離開普抱寺的時候,袁天剛將他請上圓臺,力邀他成為海天神王的護(hù)法。他心中明白,那人是想要在未來利用自己,可是卻也沒有反對。他陷入到一種奇怪的狀態(tài)之中。雖然他的人還在和袁天剛虛與委蛇,但魂魄卻似已離體而去,像是事不關(guān)己似的,在高處一直看著這滿是欺騙與罪孽、怒火和欲望的隊伍。

      善與惡,那令他痛苦的問題,仍然在無休止地折磨著他。他眼睜睜地看著師父死在自己的眼前,死在自己的手上,卻連追隨師父而去的信心也沒有。袁天剛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向蔡紫冠尋仇——那是遷怒吧?遷怒自然是容易的,可是卻又意味著他背叛了師父、背叛了普抱寺,投身于惡,他也仍然不能心安。

      多么荒唐,當(dāng)他立身于善的時候,他每每為自己的惡念而痛苦;

      而當(dāng)他投身于惡的時候,身上的善,卻又令他與周圍格格不入。

      他仿佛一個異類,一個怪胎,永遠(yuǎn)矛盾,不知所措。袁天剛一路濫殺無辜,他無力阻止,卻又想要阻止;進(jìn)入回天沼,離蔡紫冠越來越近,他心中害怕,卻又滿含期待。于是,便只能以入定來掩飾自己。

      天人交戰(zhàn),一刻不息,那令他的身心疲憊,幾乎到了極限。

      ——直到蔡紫冠真的出現(xiàn)了。

      “我們都要死了,女媧大神就要來了!”

      蔡紫冠顫抖著說出這樣的消息,他也忍不住抬起頭來,向天上望去。那巨大的女媧的面龐浮現(xiàn)出來,湖泊一般的大神之眼與他對視。一瞬間,他似乎在那雙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撲通”一聲,他似已墜入到那明澈的眼波之中。

      湖水冰冷,竟像從他周身的每一個毛孔,滲入他的身體,清冽、冷澈,在他的身體里不住流動,將他體內(nèi)的疲勞、沉重,全都滌蕩一空。

      人在湖底,他向湖面望去。

      從倒懸于天空中的湖泊中,他在湖面上看到了地面上的倒影:三千世界、山川大河、城鎮(zhèn)鄉(xiāng)村、沼澤石林……

      他看見石林中混亂的人群、歪倒的圓臺,以及圓臺上……枯坐的自己。

      ——何其渺小。

      忽然間,云光打了個寒戰(zhàn)。

      當(dāng)他試著用女媧大神的視角來看待這個世界的時候,一切忽然變得不一樣了。世界忽然變得極其廣袤,而他自己卻變得極其渺小。在那渺小的身體里,他是喜是悲,根本無從分辨,而令他一直痛苦萬分的善惡之爭,也忽然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在這一瞬間,他的頭腦變得意外清醒。多么可笑,一個被人制作出來的偶人、一個即將被主人清掃掉的偶人,居然會去為“善”、“惡”、“成”、“敗”而感到痛苦?

      ——那……又有什么意義呢?

      他驀地感到釋然。困擾他許久的死結(jié),忽然被這強(qiáng)橫無匹的末世之刀一舉斬斷。而當(dāng)他放下對善惡的執(zhí)念,忽然間,他已經(jīng)不需要那些問題的答案。

      因為問題本身,就已經(jīng)是答案。

      因為他自己,早已知道答案。

      在圓臺上,云光眨了眨眼睛。

      他久久地仰面望天,神游萬里,眼睛都已干澀??墒侵恍枰上拢阋鸦謴?fù)了潤滑。他的神志,如同從遙遠(yuǎn)的天外,飛快地回歸到他的身體中,帶來巨大的沖擊,令他被蒙塵了許久的智慧,忽然間煥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眼前的情形,已如地獄:回天沼中血流成河,海天神教的人自相殘殺,如有深仇大恨;而石柱上復(fù)國軍人心惶惶,像是傳染一般,爭先恐后地自戕殞命。

      云光深吸一口氣,在這一瞬間,他終于明白自己會來到這里的原因。

      ——以及他為什么會學(xué)佛法。

      ——為什么他一出生,便被留在了普抱寺門前。

      ——為什么在去年遇到蔡紫冠之后,便諸事不順,一錯再錯,一挫再挫,絕望到了幾乎想要一死了之。

      那是命運(yùn)的選擇:他便是像是一塊過早燃燒的炭火,在這世界的繁華盛夏里毫無用途,更令人徒添煩惱,燒了一氣,而只余下一堆蒼白灰燼。

      但當(dāng)凜冬驟降,寒風(fēng)割面的時候,那因灰燼而保住的一點(diǎn)火核,卻顯得如此重要。

      比別人更早地絕望,也因此比別人更早地思考。那劈面而來的滅世預(yù)言,如同吞噬一切的洪水,而他站在岸邊,看到了一艘小船。

      ——在極度的卑微之中,他找了極度的高貴。

      ——在極度的虛無之中,他找了希望。

      在石柱上,搖光和蔡紫冠不知何時已經(jīng)發(fā)生沖突,搖光落敗,而蔡紫冠咄咄逼人。

      ——蔡紫冠!

      云光的眼角一跳,驀然間佛至心靈。

      “凡有所相,皆是虛妄!既見非相,已在彼方!”

      一句佛偈脫口而出,幾乎沒有經(jīng)他思考。那一聲如同獅子吼,普抱寺最具慧根的天才弟子,一度從佛入魔的云光,只一開口,聲音從圓臺上發(fā)出,轟轟隆隆,一瞬間便覆蓋了整座石林。

      大悟生死,破關(guān)而出,他的境界赫然已和同天地。

      ——人又怎樣,偶人又怎樣?

      ——無論來歷如何,造物主為誰,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卻是只屬于自己的。

      暮鼓晨鐘,振聾發(fā)聵,那一句佛偈在每一個聽到它的人的心中不斷回響。復(fù)國軍停下了橫在頸中的刀劍,海天神教的人也停住了野獸般的撕咬。

      蔡紫冠站在搖光身前,血?dú)夥v,正自兇惡,忽然給那獅子吼迎頭撞來,一瞬間只覺得頭暈?zāi)垦#瑤缀跛さ埂?/p>

      ——三千世界,眾相殊同,可那不過是一場夢幻而已。

      ——可是什么是夢?

      ——你是人,還是偶人,是神,還是螻蟻,都不過是虛妄而已。

      ——可是什么又是虛妄?

      他看著搖光,有一瞬間,腦子里一片空白。然后忽然間,便涌入了鋪天蓋地的惶恐。他剛才居然真的有殺意,對一個熟悉的,頗有好感的女子,動了殺意。巨大的悔恨和羞愧隨之而來,他望著搖光,退了兩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石柱下,云光合十大喝,身上的佛光沖天而起。

      那和尚縱身而起,長袖飄飄,已凌空蹈風(fēng),躍上了蔡紫冠他們所立身的石柱。

      “蔡公子,你本是個向死求生之人,什么時候開始,卻執(zhí)著于血肉之相!”

      ——向死求生?

      他本是一個出身特異的人,是母親死后三日,才將他在棺材中誕下。長大之后他偏偏向死求生,不住通過盜墓助人度己。他一向嘲笑世間愚人,將死亡看得太重,而忽略了活著的意義;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和尚的時候,嘲笑他以死者為大,卻不知生者多艱。

      可是當(dāng)他自己真的面對死亡時,怎么會進(jìn)退失據(jù)成了這種樣子?

      蔡紫冠愣了一下,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感情都是真實的。

      無論是這時候的悔恨和羞愧,還是之前的畏懼與絕望,他的感情并不因為自己是“偶人”而消失不見;也并不因為他自以為的“喜怒哀樂毫無意義”,而真的看淡一切——他竟然向搖光動手,這便是最明顯的證據(jù)。

      每一條生命都是真實的。無論那是血肉之相,還是土木之相。他是真的,搖光是真的,云光是真的,商思?xì)w是真的。所有的一切,并不因為他們的“血肉”,原來是大神手中的“土木”,而變得不真實了。

      ——管他是“血肉生成”還是“土木造就”,反正他們就是這樣的。

      蔡紫冠忽然放松下來。

      一直以來的恐懼徹底消失,他的身子一軟,整個人重重地跪坐在了搖光的面前。

      03 花葉,生死以替

      破碎虛空,化身千萬。

      在極度的憤怒與絕望之中,蔡紫冠的破宇術(shù)發(fā)揮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身在伏羲宮神殿,但他一瞬間已變得無處不在,遍布九州,同時存在于他所知道的、他想要找到的任何一個地方。

      在那極度的混亂中,他見到了很多人,經(jīng)歷了很多事。

      他見到每一個他熟悉的人。

      ——比如搖光,比如復(fù)國軍和海天神教。

      以下,則是他遇到的另一群人,和另一個完整的故事。

      1、

      壽州南部,距離伏羲宮所在的天坑三百里,有一座古怪的山洞。

      拔地而起的一座峭壁,底部有一個黑乎乎的大窟窿。山洞周圍寸草不生,只有一道道由淺而深、粗細(xì)不等的溝壑,從四面八方“鉆”進(jìn)洞里。洞口周圍的一圈石壁,因為匯聚了那些溝壑,棱角全都被抹平,整個向內(nèi)凹陷,像是牙齒全部脫落的牙床。

      ——那像是有許多巨獸被山洞吞噬,留下了那么多扒搔的痕跡,卻終于未能逃脫。

      空氣稍稍一震,蔡紫冠突然出現(xiàn)在山洞洞口。

      他臉色慘白,失魂落魄,這令正準(zhǔn)備入洞的“花”,微微吃了一驚。

      “蔡……紫冠?”“花”意外道。

      他們本是拔除尸王的同伴,但是先前已在辛京分道揚(yáng)鑣。蔡紫冠要去探究伏羲宮的真相,而“花”則在沉淪之后,決心繼續(xù)拔除剩余的兩個尸王。在墨州,他擊敗了第八尸王,這是又趕赴壽州,來拔除最后的第九尸王。

      蔡紫冠看著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

      “蔡公子!”“花”的身后,跌倒在上的孫苦竹則忍痛叫道,“蔡公子,你快攔住他!山洞里是第九尸王,‘花不讓我跟他進(jìn)洞——他是要去送死的!”

      “花”苦笑著,看著蔡紫冠,卻沒有說話。

      “你不能就這么死了!”孫苦竹叫道,“你要是死了,蘇藏不是白白地犧牲了么?”

      當(dāng)日,他們對陣第八尸王,那巨龜?shù)纳裢ā傲餍侵鹪隆?,專門后發(fā)先至,渾不講理。以速度而論,天下間沒有任何攻擊可以比它更快。

      可是“花”卻想辦法,將自己固定在了巨龜?shù)念^頂上。

      然后他再攻擊巨龜,巨龜想要反擊他,于是變得必須要超越“自己”的速度才行。

      ——在這世界上,唯一能夠比它快的,也許就只有它自己而已。

      加速——不斷地加速——再度加速——再度再度加速……那巨龜對“花”一次的攻擊,被分解成了無數(shù)次,而經(jīng)過不斷的加速,那攻擊看起來只是在一瞬間便已經(jīng)完成。而完成的結(jié)果,卻是它和“花”化作一道黑光,向南飛出,消失在墨州古門池。

      向南,那便是夾在墨州、侑州、端州,三州交界之處的沙漠。

      傳說中,有去無回的終死之地。

      可是那巨龜?shù)呐匦l(wèi)蘇藏,卻在對戰(zhàn)中,為“花”所折服,不顧一切地要去找回他。

      深入沙漠三百里,蘇藏和孫苦竹終于找到了“花”。沙漠果如傳言,兇險無比,他們的生機(jī)與靈力不知為何,全都在飛快地流失。幸好與他們相比,那巨龜受“流星逐月”神通的催發(fā),靈力大開,無以節(jié)制,終于硬生生地將自己耗至灰飛煙滅。也幸虧如此,蘇藏才得以找回尸珠,向北用“流星趕月”,將“花”與孫苦竹送回了古門池。

      “花”在昏迷之中,已在鬼門關(guān)前打了一個轉(zhuǎn)。而蘇藏卻因為出力太多,終于是被沙漠榨干了生機(jī),死在了沙漠中。

      “蘇姑娘她,是為了你才死的?。 睂O苦竹大叫道,“你這樣白白送死,對得起她嗎?”

      “花”背對著他,苦笑道:“我……已經(jīng)對不起很多人了。”

      “不用再白費(fèi)力氣了?!?/p>

      蔡紫冠倚在石壁上,對他們之前發(fā)生了什么渾不在意。他奄奄一息,兩眼中神光渙散??粗盎ā?,笑比哭還難看:“不用拔除什么尸王了……不用再糾結(jié)什么誰對不起誰了……反正我們都要死了……反正我們本身就生活在神的尸體之上?!彼噶酥赶蛱炜?,道,“女媧大神要來滌蕩乾坤,我們已經(jīng)沒有存在的必要了?!?/p>

      ——那是真相。

      ——是這世界不能被觸及的魔咒。

      才一入耳,便仿佛雪水當(dāng)頭澆下,令人從頭到腳一個激靈。

      “花”抬起頭來,被蔡紫冠提示之后,遮擋在他們眼前的幕布忽然被撤下,世界赤裸裸地呈現(xiàn),他們也終于看到了女媧那一直存在的面容。

      那張覆蓋了整個蒼穹的臉,在他們的注視下,緩緩浮現(xiàn)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中。那張充滿了威儀與圣潔的巨臉,在高遠(yuǎn)的天空中,以比蔚藍(lán)更淺一點(diǎn)的顏色顯現(xiàn)出來,神奇地變幻著。

      它的側(cè)影同時向東、向西、向南、向北、向上、向下。

      它的表情同時是喜、是怒、是哀、是樂、是狂歡、是悲慟、是迷惑、是痛苦……

      孫苦竹目瞪口呆,跌坐在地上,仰天看著,連腹中的劇痛都忘記了。

      “所以……我們只是被女媧大神捏造出來的、為伏羲大神陪葬的偶人?”那突如其來的真相,令“花”的臉色也是一變??墒切?,他卻微笑了,“那么我的愧疚,是不是可以少一些了?”

      “愧疚?這世上怎么會有愧疚?我們又不是人,只是泥偶,泥偶怎么會有愧疚?怎么配有愧疚?”

      “……有的。”“花”猶豫了一下,像是真的又去感受了一下,確認(rèn)了一下,“就在這里?!彼戳税葱目?,道,“沉甸甸、血淋淋……忘不了?!?/p>

      蔡紫冠嘲弄地看著他,不說話。

      “多謝你特意來告訴我這樣的消息。可是那其實和我沒關(guān)系,因為我現(xiàn)在就要死了。”“花”指著蔡紫冠身后的山洞,微笑道,“這里,是復(fù)國軍第九尸王的所在地——可也是我的妻子青葉的葬身之處?!?/p>

      七年前,“花”還是四大盜墓賊王中,聲名最響的一個。

      那時他年輕氣盛,雖然新婚,卻不甘寂寞,于是重出江湖。他行事百無禁忌,四處盜取墓葬之后,揮金如土,好不快活。結(jié)果終于給他在一座古墓中,遇到了最為恐怖的敵人。

      那是一個能將所有入侵者的靈魂都攫取、吞噬的可怕怪物。它混亂、強(qiáng)橫,充滿了無盡的怨毒和對生者的詛咒?!盎ā辟Q(mào)然闖入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遠(yuǎn)非敵手。好不容易從洞中逃出,卻發(fā)現(xiàn)那怪物陰魂不散,居然也從洞中追了出來,一直咬著他不放。

      “花”拿它沒辦法,只好一路逃了下去。那怪物陰森森地追在他的身后,鍥而不舍,不眠不休?!盎ā钡摹案∈ā睂λ尤缓翢o作用,而只令它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強(qiáng)。

      那是“花”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束手無策之感??墒潜阍谒咄稛o路的時候,他的妻子青葉卻用自己的“菩提葉”神通,將自己的靈魂偽裝得與他一般無二,代替他被那怪物抓走了。

      ——那便是“花”深藏在心底的永遠(yuǎn)的愧疚。

      “那怪物,便在這座山洞之中。最后的最后,我正可以和它做一個了斷了。”

      “花”說罷,頓了一頓。然后他笑了一聲,終于從蔡紫冠身邊走過,向山洞中走去。

      山洞前的空地上,女媧俯瞰眾生的注視之下,于是只留下了蔡紫冠和孫苦竹。孫苦竹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可是他先前時,與“花”發(fā)生爭執(zhí),被“花”突襲,“浮尸花”在腹中生根。那劇痛令他連直起身子,都快要昏過去。

      幾經(jīng)掙扎,他終于放棄,伏在地上哭了出來。

      “你為什么要哭?”蔡紫冠忽然問道。

      孫苦竹的哭泣,看起來并非是因女媧帶來的絕望,那令他頗覺意外。

      他被那偶人、女媧的消息震撼,直連自己活著的意義,這世界是否真實存在,都產(chǎn)生了懷疑??墒强础盎ā焙蛯O苦竹,卻好像只是意外了一下,并沒有什么太難過的樣子。

      “我……”孫苦竹伏在地上,手指深深地?fù)溉胪晾铩?/p>

      只要他不動,“浮尸花”帶來的痛苦,就會立減。

      可是如果就這么乖乖地不動,那因為無能為力而帶來的挫敗,則立刻讓他難過得想死。

      “我……我不希望蘇姑娘白死!她也救了‘花先生,也為他葬送了性命!可是‘花先生卻只是想著為他的夫人報仇,只想和她死在一起,卻根本沒把蘇姑娘的犧牲放在心上!這不公平……”

      “……那又關(guān)你什么事?”蔡紫冠又問,“世界都要?dú)缌税?!?/p>

      孫苦竹愣了一下,自己也稍覺意外。蔡紫冠所說的那秘密,他開始時也被沖擊得頭腦中一片空白??墒堑鹊健盎ā苯K于還是決定走進(jìn)山洞的時候,一種更強(qiáng)烈的情感卻自他的心底浮起。

      ——他現(xiàn)在根本顧不上去為什么世界的本源絕望!

      事實上,從墨州的那一站之后,他就一直藏著一個秘密。他和“花”一路同行,來到壽州。原想幫著“花”消滅第九尸王,完成心愿,但發(fā)現(xiàn)“花”對第九尸王毫無勝算,只是進(jìn)山洞送死,才終于爆發(fā)出來,不顧一切地想要阻止“花”入洞。結(jié)果卻被“花”出手制服,只能這么一無是處地趴著。

      “我……我……”孫苦竹咬著牙,猛地叫道,“我喜歡蘇姑娘!”

      墨州古門池,他埋伏在暗處,看見那美麗的姑娘乘著巨龜,在月色下疾馳而來,巨龜在長河般的街道上沉浮飛躍,她像是水中仙子,凌波出塵;他被巨龜撞傷,醒來時看見那美麗的姑娘赤足而來,宛如浴血的艷麗妖女,手中垂著的金鈴勾魂奪魄。

      在那一瞬間,他已經(jīng)喜歡上了蘇藏。

      蔡紫冠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忽然一招手,掌中已經(jīng)握了一把亂草。

      “你真的想去幫他?”

      ——破宇神通下,他想要取出孫苦竹所受的“浮尸花”,實在是太過容易。

      孫苦竹腹中劇痛驟止,愣了一下,登時跳了起來。

      2、

      “花”走在空曠的山洞之中。

      山洞中一片漆黑,腳下石路嶙峋,可是“花”卻走得不慢。

      這山洞其實有個名字,叫做“天獨(dú)”。他曾來過這里,來過好多次。在青葉遇害之后,他好幾次都回來挑戰(zhàn),想要將青葉解放出去——但是不行,他一直都無法擊敗那個恐怖、陰沉的怪物。

      那個奪走了青葉魂魄的怪物,是由山洞和復(fù)國軍第九尸王合力制造而出的。

      天獨(dú)洞造化神奇,有一個無解的神通:任何人走進(jìn)山洞,都會被困在其中,成為“洞中人”。無論千年萬年,都不能解脫,除非有下一個人走進(jìn)來,將他頂替出去。被困在其中的“洞中人”的怨念代代相傳,不斷疊加,在洞內(nèi)形成了另一種全新的神通,伴隨著洞中人的更迭,一代代地傳承下來。

      但復(fù)國軍的第九尸王,卻進(jìn)來了。

      那第九尸王在世時姓莫,是天罰莫家都視之為異類的怪物。他的神通名為“混沌”,一生只能使用一次。因為它的使用方法,是將自己和別人強(qiáng)行融合——那不是吞噬,而更像是把兩個不相關(guān)的人:不同的肉體、靈魂,全都打散之后,再胡亂捏合。

      莫姓高手進(jìn)入山洞之后,“他”和“洞中人”便一起消失了,而只變成了雜糅二者,卻又與二者都不相同的東西。

      ——那東西沒有名字,沒有特征。

      ——沒有希望,也沒有未來。

      那東西簡直類似于“無”?!盁o”甚至騙過了天獨(dú)山洞,令山洞認(rèn)為自己一直是空著的,因此不斷地抓取誤入洞中的人?!盎煦纭迸c“天獨(dú)”形成了奇妙的配合,令每一個曾經(jīng)入洞的人,都變得面目全非,永無超生之日。

      “無”,便是第九尸王。它是一個被重新融合的新東西,不斷變化的新怪物。那些被山洞抓取,又被混沌變成“無”的可悲靈魂,被困其中,無法解脫,滿腔怨毒。

      第九尸王,是為毒僵。

      一次又一次,“花”贏不了它,就只能暫時逃走,以圖再戰(zhàn)。這些年來,“花”反反復(fù)復(fù)地進(jìn)出天獨(dú)洞,他大概是這天下間,唯一一個可以自由出入這山洞的人。第九尸王幾次都曾抓住了他,但他的浮尸花,卻可以每次及時壯士斷腕,抽身退走;而對于山洞來說,“他”的靈魂是已經(jīng)被抓回來過的了,因此不再受限。

      ——所以,一直到最后,他都在受著青葉的保護(hù)。

      黑暗中,“花”咧嘴笑了出來。

      這也許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段路了吧?他此前想過拉著蔡紫冠等人,一同破敵,可是到了最后,原來終究是只能他自己來面對這一切。女媧大神降臨,世界面臨著徹底的大清洗。他大概已經(jīng)沒有下一次的機(jī)會,可以嘗試了。所以這一戰(zhàn),他若是能夠救出青葉,他們就兩個人一起自由;如果他不能救出青葉,他就和青葉一起,成為那怪物的一部分好了,至少也可以永不分離。

      ——可是早知這樣,為什么不早些放棄呢?也不致令青葉孤獨(dú)這么久。

      ——打不過就逃,逃遠(yuǎn)了又回來。一次之后是兩次,兩次之后是三次。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不斷地退縮,不斷地妥協(xié),竟像是他的人生。

      這樣想著,他的腳步輕快,終于到達(dá)洞底。

      “花”站下身,輕笑道:“怪物,我又回來了,你出來受死!”

      一點(diǎn)、兩點(diǎn)……山洞中亮起慘碧的螢火,將整座山洞幽幽照亮。

      這是一座巨大的石洞,一根根石筍犬牙交錯,如同森林。

      距離“花”三丈的地方,一根鐘乳石上,正凝出了一滴水。那滴水顫顫巍巍,卻不滴落,反而越凝越大,漸漸足有一個葫蘆大小,在慘碧的光線中,如同抖動的凝脂,格外詭異。

      然后,那個葫蘆微微一轉(zhuǎn),已化作一個女子的頭顱,以長發(fā)懸在石尖上。

      那女子長眉細(xì)眼,面容清秀,正是青葉。

      “又是你?!鼻嗳~道。

      依舊是她的眉眼,可是神情中,卻隱隱地帶著乖戾和怨毒。

      “是啊,我又來了?!薄盎ā毙Φ?。

      “那幾次讓你逃走,是我心里對你殘存的仁慈。你既然不領(lǐng)情,那就別怪我不客氣?!?/p>

      “多謝你。這一次,我也決不會再跑了?!?/p>

      他語氣堅定,青葉愣了一下,忽然展顏微笑道:“呵呵,說得好聽。你丟下我的次數(shù),還少嗎?”

      “花”像被刀刺中,身子猛地一顫,沒有說話。

      青葉的話尖銳得像是捅進(jìn)他胸腹之間的一把尖刀,在他的五臟里攪動。

      ——那是“毒僵”的第一種毒:怨毒。

      “白曇,你是這世上,最自私、最涼薄之人。你怕死,卻又偏要做出一副深情模樣。你來到這里這么多次,卻也不敢和我一起留下。你真的盡力了嗎?你真的喜歡我嗎?你最初被‘天獨(dú)洞追捕的時候,逃來逃去,回到家里,真的是巧合嗎?還是你就知道,只有我的‘菩提葉能夠救你——雖然那一定會犧牲我?!?/p>

      “花”沉默了一下,道:“我不知道?!?/p>

      他第一次從天獨(dú)洞逃脫時,完全是誤打誤撞——因為毒僵“咬”住了他的手臂,令他一瞬間也成為“無”的狀態(tài),才令他從洞中闖出。闖出后,他斷腕而去,可是卻也因此激出了天獨(dú)洞的神通。天獨(dú)洞化身為一個透明的巨人,一路追捕他,他受傷既重,又不能把那巨人稍作奈何。不眠不休地輾轉(zhuǎn)千里,逃回家中時,已近油盡燈枯。

      那么,他到底是為了什么而回家的呢?

      ——是終于知道自己難逃一死,于是想要再見一眼青葉?

      ——還是在他心底,知道只有青葉能夠救他,雖然那需要青葉自己的犧牲?

      他見到青葉之后,不及說話,便告昏迷。而當(dāng)他醒來時,青葉已經(jīng)蹤影不見。他的家墻倒屋塌,處處可見惡戰(zhàn)的痕跡。而他終于想起來,青葉是可以代替他被天獨(dú)洞抓走的——甚至連一句話,都來不及和他說。

      不知道她是抱著怎樣的心,去施展了“菩提葉”呢?

      一想到這一點(diǎn),“花”便悔恨得發(fā)瘋。他曾經(jīng)辜負(fù)她,卻又被她拯救;他根本害了她,卻連一聲指責(zé)都聽不到。他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夢里,去推測青葉當(dāng)時的心境:愛他?恨他?無悔?怨恨?那困惑令他終于回到了天獨(dú)洞,也果然又見到了青葉。

      可是青葉卻已經(jīng)被“無”所融合,神情言語已滿是惡毒。

      ——或者說,那便是她的本意,而他拒絕相信?

      總之在那之后,他一次次回到天獨(dú)洞。被魘住了一般,就是想要解救青葉,因為想更清楚地聽她說一句,那時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到現(xiàn)在也根本不敢面對自己?!鼻嗳~惡毒地尖叫道。

      “或許吧?!薄盎ā笨嘈Φ?,“你恨我嗎?”

      “是的,我恨你?!?/p>

      “……那真的太好了?!薄盎ā陛p輕地嘆了口氣。

      那石尖上的青葉的頭顱尖嘯了一聲。

      尖嘯聲中,她猛地從鐘乳石上撲出,張開了口,狠狠地向“花”的身上咬去。

      她原本是懸垂在鐘乳石尖上的“一滴水”,這一撲出,居然拉動了灰白色的石柱。鐘乳石仿佛面團(tuán)一般,也隨著她向前延展,在那顆孤零零的美麗頭顱的后面,順次形成了手臂、肩膀、軀干,那使她看起來簡直像是從水中躍出的蒼白女妖。

      青葉雙手箕張,十指如耙,猛地向“花”撲去。

      “花”側(cè)身閃開,青葉那尖利的指甲在他身旁抓了個空,發(fā)出“咯嗒”一聲。

      山洞中林立的石筍與洞頂上墜下的鐘乳石,紛紛扭動起來。

      那些經(jīng)由無數(shù)歲月沉淀而成的石塊,突然間全都活了!

      一個又一個的青葉出現(xiàn)在“花”的眼前。她們在地上站起、從洞頂垂下,密密匝匝,灰白的身體如同風(fēng)中枯草,因為毫無生機(jī),更令人毛骨悚然。她們不斷地拉長、變形,從各個匪夷所思的角度,向“花”撲去。

      乍見這么多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影,“花”幾乎眩暈。

      ——那正是毒僵的“相思”之毒。

      它融合了“洞中人”后,同時便也有了這人的記憶?!盎ā倍啻侮J洞,它早已知道什么是最令他無法忍受的;而誰,又是他最不能面對的。

      但總算“花”也已多次敗在這一招上,乍見那么多“青葉”,只稍一恍惚,便清醒過來。閃展騰挪,每每于千鈞一發(fā)之際,閃過那些蒼白僵硬的指爪抓襲。

      雖然是石柱化身,終不能離開地面或者洞頂,“青葉”們的拉展終究有限。可是她們的數(shù)量那么多,上下交擊,此起彼伏,直如一張巨口,不斷咀嚼,一根根利齒追著“花”撕咬,要將他穿透撕碎。

      山洞中,忽然揚(yáng)起了絲絲煙霧。

      那是“花”以“浮尸花”的神通,在空氣中布滿了蒲公英的種子。

      不知名的骨灰從“花”的懷中撒出。骨灰在空中瞬間變?yōu)樾阋粯拥姆N子,懸浮半空,將整個山洞填滿,又托起了他本身的重量。“花”在那濃密的煙霧中,腳蹬手撥,八方借力,如同魚兒游泳,一時平平滑出,一時潛行躍起,在被無數(shù)個青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空間里,小心閃避,反而游刃有余。

      “這是誰的骨灰?”青葉的聲音突然問道,“你把誰的骨灰?guī)г谏砩???/p>

      “花”在霧中的身子一滯,撞在一根石筍上,發(fā)出一點(diǎn)輕響。

      電光石火,只一瞬間,各處的青葉全都循聲而至,向那一處撲去?!班坂邸甭曋校恢恢焕?,盡數(shù)抓在了“花”的身上。

      煙霧散去,“花”凝立在地上,數(shù)不清的“青葉”環(huán)顧在他身邊。

      青葉探出的利爪,扣在他的各處要害之上,“花”受制當(dāng)場,但離奇的是,卻是閉著眼睛。

      “殺了你!”青葉叫道。

      可是她們的聲音里,除了兇狠,卻又多了幾分驚慌。她們的利爪,并不只想扣住“花”,而本應(yīng)是直接洞穿他的身體,將他刺得千瘡百孔、血肉模糊才對。只不過是因為那些比刀劍還要鋒利的指甲雖然刺中了“花”,卻根本刺不進(jìn)去,才令她們有了說話的機(jī)會。

      她們的力氣離奇地消失不見了,鋒利的指爪,變成了只是挨著“花”的衣衫,便再也無法移動分毫,甚至連撒手都做不到。

      “青葉?!薄盎ā北凰齻儼鼑袷潜粺o數(shù)根石柱鑲在半空中。

      他閉著眼睛,輕聲道:“我來救你了?!?/p>

      “花”猛地旋身。

      他的手里握著一支虎紋槍,雖被那么多只利爪扣著,但他卻動轉(zhuǎn)自如。這樣猛地一旋身,槍桿掃過化身青葉的石柱,“剝剝”聲中,竟將所有的石柱全都擊斷!

      青葉尖叫著,碎裂的肢體落在地上,翻滾著,慘叫著。

      虎紋槍本是投槍,槍桿纖細(xì),本不應(yīng)有這般摧枯拉朽的力量。可是那些石柱化身的青葉,卻全都被輕輕一碰,便告斷裂。

      “怎么會?怎么會?”

      最后一個青葉,半截身子摔落在地上,胸部以下的鐘乳石,反倒在重傷之后,正變成奇怪的肉色。她尖叫道:“為什么我抓不死你?”

      “花”輕輕睜開眼,看著她。

      然后他輕輕解開衣襟,露出緊縛在他的胸膛上的一塊鐵牌。

      “來自墨州的‘古門玄鐵,專門取消它能碰到的一切外力——不必說你的爪力,便連你的抵抗之力,也全都沒用?!?/p>

      那個青葉最后抽搐了一下,她瞪著“花”,眼中充滿不甘,但終究還是死了。她的身體迅速變化,原本灰白色的石塊,變成了鮮紅的一段肉芽。

      “花”松了口氣,他無法面對青葉,偏偏卻被那毒僵拿住了要害,每次入洞,都是束手縛腳?!肮砰T玄鐵”可以令他在閉眼不看的情況下一擊制勝,這是他第一次占到上風(fēng)。

      ——那毒僵不應(yīng)該只有這么一點(diǎn)手段的。

      ——可是只要不再是青葉化身,他也并不覺得自己沒有一戰(zhàn)之力。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中,忽然注意到,山洞的洞頂似乎動了一下。

      3、

      孫苦竹大哭著,向山洞中跑去。

      這是他的必死之路,雖然他的死亡毫無意義。蘇藏已經(jīng)死了,并不會知道他的心意;“花”還活著,可是并不需要他來介入;他的神通,在這里毫無用處,而他們馬上就都要死了,因為女媧已經(jīng)來了。

      他完全是多余的,就連“送死”都是多余的。

      可是那又怎么樣呢,他只是不想什么都不做,就看著“花”死去而已。

      他跌跌撞撞地跑著,地面崎嶇,光線昏暗,他幾次撞上石壁,碰得頭破血流,可是他只是一股勁地向前,迫不及待地沖向自己的結(jié)局。

      忽然,他猛地撞上了什么軟綿綿的東西,整個人給彈得后退了兩步。

      在他的視野中,一只巨大的口袋正在飛快地收縮著。

      那是一只灰色的皮制口袋,又厚又韌,隱隱還帶著令人作嘔的水聲。除了孫苦竹面對的來路之外,它正從山洞的兩壁完整地“揭”下來——那個口袋,原來是張開之后,覆蓋了整個山洞。

      ——那么在孫苦竹前面的“花”,豈不是走進(jìn)了口袋中去?

      那皮口袋轉(zhuǎn)眼間已縮小到一丈大小,劇烈扭動,漸漸顯出里面的人撐手撐腳的輪廓。

      “‘花先生?”孫苦竹嚇了一跳,沖上去拳打腳踢,可是此處既然沒有竹子,他的神通“苦竹余生”便毫無用途。那皮口袋堅如蛇皮,他赤手空拳,仍是打到手掌劇痛,也根本傷不著分毫。

      “‘花先生!”他氣急敗壞地大叫。

      就在這時,頭頂上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孫苦竹愣了一下,心中驀地生出不祥的預(yù)感,抬起頭來,登時只覺眼前一黑。

      在他的頭頂上,石壁之上,正爬過一只巨大的蟲子。

      那蟲子也有水缸粗細(xì),但卻有三丈長短,無頭無尾,無口無眼,光禿禿的,只在表皮上凸起一對對的黑色肉筋,錯亂紛雜。肉筋的縫隙里,流出一條條亮晶晶的黏液。

      它倒吊在洞頂上,身子上插著一支“花”的虎紋槍。

      有一根手臂粗細(xì)的管子,從它的身體中段延伸出去,連在地下不斷扭動的皮口袋上,正拖著它,瞧來是要吊到自己的身邊去。皮口袋在地上磕磕絆絆,口袋里的人一直在掙扎,將個皮口袋撐得滾圓,四面八方都凸出掌印和腳印來。

      “什……什么東西……”孫苦竹驚道。

      他想過在這山洞中見到各種兇狠的尸王,卻沒想到,會是這么一條蟲子。

      靈光一閃,他突然明白過來,那皮袋子,竟像……竟像是那肉蟲子拖在體外的胃袋!

      弄明白了這一點(diǎn),孫苦竹忽然覺得那蟲子在瞪視著他了。

      ——雖然它并沒有眼睛。

      那蟲子“瞪”著他,然后身體猛地繃緊,身上那成對出現(xiàn)的黑色肉筋,驀地擴(kuò)張開來。于是它的身上,一下子出現(xiàn)了一個個直徑尺余的黑洞。黑洞的邊緣,是一圈圈尖利得如同鋸子的牙齒,盤旋著向黑洞深處延伸,又甩過不住蠕動的舌頭。

      ——那竟是一張張血盆大口,而黑色的肉筋便是它肥厚的腥唇。

      ——它竟長出了一身的“嘴”!

      這畸形、丑陋的怪物,直令孫苦竹目瞪口呆,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呼呼”聲響,那肉蟲面對著他的十幾張黑洞洞的嘴里,便吐出了一道道黑色的水柱。

      那是細(xì)碎的骨片、骨針,混合著黏稠的液體而形成的。被蟲子一股腦地噴出來,如同長刀大戟,狠狠地扎向?qū)O苦竹。

      孫苦竹魂飛天外,不及多想,身子已向后一躍。

      山洞在剝下那一層胃袋之后,露出的石壁與先前幾無二致。那些黏液噴在孫苦竹原本的落足之地,發(fā)出“嗞嗞”的聲音,竟連石頭都給腐蝕掉了。

      “我和你拼了!”

      這一來,孫苦竹總算回過了神。

      神通用不了,他至少還有些功夫底子,縱身一躍,已迎著追擊而來的第二輪水柱,躍上一根石筍,千鈞一發(fā)之際,借力再躍,避過了水柱。

      “唰”的一聲,他在腰間抽出一把短刀。

      瞄準(zhǔn)了那連接肉蟲與皮袋的管子,他打定主意,先將那皮袋子斬落再說。

      可是驀然間,他只覺手上一緊。有一雙手從天而降,竟攀上了他的短刀,全然不懼刀刃鋒利,就那么握著,將他吊在半空。

      那是一個被“融化”了的人,眼耳口鼻,全都光禿禿的,像是被巨蟒吞下,消化了一半之后又吐出的畸形人。他從那肉蟲身上的一只巨口中,探出半個身體,用一雙被消化得像是燒焦的樹枝的手,凌空抓住了孫苦竹的刀。

      緊接著,從那肉蟲其他的巨口中也探出了融化的人來,七手八腳地來抓他的身子。

      孫苦竹嚇得手一松,重重地從半空跌下來,摔在地上,眼冒金星。

      只見那肉蟲吊在洞頂上,忽然“呼”的一聲,也落了下來。

      那些融化了的人,全都縮回到肉蟲的巨口中,只露出雙手?!芭椤钡囊宦?,它落在地上,那只只燒焦樹枝般的手臂撐在地上,如同許多纖細(xì)的蟲足。

      ——與此同時,它先前攀在洞頂?shù)?,所用的另一組手臂,正飛快地縮回到他的“背上”。

      它竟是這樣一個畸形的怪物,沒有上,也沒有下;沒有前,也沒有后;沒有內(nèi),也沒有外;沒有手,也沒有腳;沒有五官,但卻長了很多張嘴,而從每張嘴中伸出的融化的尸體,卻又令它有了許多只眼睛、許多只嘴巴,和數(shù)不清的手腳。

      ——它便是“無”!

      這宛如噩夢一般的怪物,“邁動”著那一排排蠕動的手臂,如同一只丑陋的蜈蚣,猛地向?qū)O苦竹撲來。

      ——他竟要死在這樣的怪物的……手上?嘴上?

      孫苦竹兩腳軟得站不起來,可是一瞬間,卻居然為這樣模棱兩可的問題而分神了。

      幸好“哧”的一聲,有人從他的身邊掠過,一把將他帶到一邊。

      “你不要命了!”那人喝道。

      孫苦竹大難不死,抬頭看時,拉著他的人竟然便是“花”。

      “‘花……‘花先生?”

      孫苦竹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失望,越發(fā)恍惚,幾乎真的覺得自己是在夢里,叫道:“你沒事?那個皮袋里……”

      “那是杜銘?!薄盎ā卑櫭嫉馈?/p>

      先前時,“花”剛剛解決了那成片的青葉。

      然后忽然間,整個山洞卻晃動起來,石洞上下的石壁,似乎整個地剝落下來。與此同時,那些斷裂的石筍,也突然又瘋長起來,一個個如同毒藤魔手,向“花”抓到。

      與此同時,一股腥臭黏稠的水漿,也突然自山洞石壁的四面八方淌出。

      “花”猛地回頭——

      他來時的那個山洞,正飛快地收縮,像是一個口袋,準(zhǔn)備扎口。

      在這一瞬間,“花”的左手,猛地插入自己的腰帶,捏破了一直藏在那里的一粒蠟丸——于是,他接下來的一系列動作,便都發(fā)生在那洞口徹底扎緊前,不容交睫的一剎那!

      “花”右手的虎紋槍,猛地向洞底射去,可是那凌厲的一槍,卻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花”的右手再一抹,在他的身后抽出了第三支虎紋槍,一槍扎向地面。

      虎紋槍扎進(jìn)那幾近沒踝的水漿之中,槍頭消失不見。

      “花”的力氣使空,一個趔趄跪倒在水中,浸入水中的手腳膝蓋,登時一陣刺痛。

      ——那水漿似能“融化”一切!

      “花”終于不敢戀戰(zhàn),猛地向后躍起。

      向后逃走,便是那正在不斷扎緊的口袋袋口!

      那口袋布滿整個山洞,直令每一根石筍,每一塊鐘乳石,都是由它的內(nèi)壁化成??墒且瞰C物入彀,它畢竟是要張開袋口的。而袋口從張開到扎緊,只需要一瞬間,可是“花”卻竟能在這一瞬間里投出兩槍,又閃電般躍出眼看就要扎上的袋口!

      那已不是速度,而是超越了速度的神通!

      ——只要符合規(guī)則,就可以發(fā)揮出快過一切速度的速度的神通。

      那是第八尸王的神通,“流星趕月”。

      第八尸王的尸珠,一直藏在“花”的腰帶中,只以蠟皮封住?!盎ā币荒笃葡炌?,登時令它的神通生效,使得“花”的動作速度,永遠(yuǎn)快于攻擊他的動作的速度。

      “流星趕月”和“古門玄鐵”都來自于墨州古門池。

      伏羲化身萬物,他的尸體中散佚出來的靈力,賦予世人生命,又造就了萬般神通??墒悄菚r候,“花”為了除去第八尸王,卻將那巨龜引到了墨州之外的沙漠之中。

      那片沙漠地處伏羲尸體的右手、軀干、尾巴之外,地下既無神體肥沃,靈力自然最為稀薄?!盎ā焙途摭斶M(jìn)入之后,不僅無法從天地間吸收正常的靈力,反倒被沙漠不斷吸收靈力與生機(jī),幾乎就死在了那里。

      可是蘇藏和孫苦竹在那時居然找到了他,將他帶回了古門池。

      可是期間蘇藏用力過猛,終是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那時“花”奄奄一息,無力阻止這一切的發(fā)生。事后想起,心中悵然,頗為自責(zé)。

      蘇藏似是有些喜歡他。在“花”看來,那女子瘋瘋癲癲,為人單純已極,不知何時、因何竟會對他動情?!盎ā毙┛扌Σ坏?,因此格外感念她??伤麄円苍S連朋友都還算不上,若說“花”因此就得為她好好地活下去,不再去為青葉報仇,他可是決不能答應(yīng)的。

      現(xiàn)在,他就正是在為青葉而決戰(zhàn),可是用的,卻正是蘇藏留給他的法寶。

      人生就像是一場又一場的虧欠與負(fù)累。他沉溺于盜墓,虧欠了青葉;一心為青葉報仇,又虧欠了蘇藏。

      一想到這點(diǎn),他不由又有些氣餒。

      “花”一手在腰帶中握著尸珠,一邊在空中飛退著,注定要比“攻擊”他的口袋扎口,更快地逃出口袋。

      可是就在這時,那正不斷收縮,水漿淋漓如同水簾洞一般的“口袋”里——忽然空氣震蕩,人影一閃,多了一個人。

      “蔡小賊,你……”那人大大咧咧地叫道。

      “花”愣了一下,不及反應(yīng),“唰”的一聲,已在間不容發(fā)之際躍出了口袋,驚訝之下,一時忘了收勢,整個人重重地撞上了真正的山洞石壁。

      “吱”的一聲,袋口在他的眼前扎緊,忽然間變成了平滑得毫無痕跡的口袋。

      “花”摔下地來,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杜……杜銘?”

      雖只一瞬,他卻已認(rèn)出,那在最后關(guān)頭,被扎進(jìn)口袋的,正是他許久不見的青鬼。

      4、

      當(dāng)蔡紫冠和“花”、孫苦竹,在天獨(dú)洞口交談的時候。

      同一時間,不同空間,憑借破宇神通,距此五百里外的荒野中,他也在同時和杜銘說話。

      “女媧要來了。”他絕望地說。

      “愛他媽誰來誰就來!”杜銘一肚子沒好氣。

      先前他和花濃分手,回過神來再想找蔡紫冠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一行人已不見了。他在壽州的原野上沒頭蒼蠅似的轉(zhuǎn)了好幾天,越想越是憤怒,越來越是后悔,蔡紫冠才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

      ——而且一出現(xiàn),就是一副死了娘的晦氣表情。

      蔡紫冠正崩潰著,猝不及防地被他的無所謂噎了一下。

      現(xiàn)在的蔡紫冠正同時存在于九州各地,幾乎向所有他認(rèn)識的人,都說出了女媧將至的秘密。在見過了復(fù)國軍的崩潰、回龍神教的幻滅、“花”的解脫、孫苦竹的執(zhí)著……之后,忽然遇上這糙人的沒心沒肺,忽然有了牛嚼牡丹的憤怒感。

      “大家都要死了……”

      “老子早就死了!”杜銘絕對地有來言有去語。

      蔡紫冠深吸了一口氣:“……那你和花姑娘,就這么分了?”

      “聊女媧就聊女媧,你好端端地提她干嗎?”這一句終于戳中杜銘的軟肋,令那生龍活虎的大漢整個人郁悶起來,“不分,留著過年么?老子這條爛命,半死不活,隨時會掛。連累人家干啥?我想明白了,這算是老子的報應(yīng),老子先前殺了那么多人,傷天害理的事干得多了,花濃是幫老天爺收債來了?!?

      “可是現(xiàn)在女媧要來,整個九州都會被大清洗……”蔡紫冠努力地把話題拉回到女媧身上來,“大家都要死了,誰管你‘鎮(zhèn)定不‘鎮(zhèn)定。難道你臨死前,不想再見花姑娘一面?”

      這提議果然頗具誘惑,杜銘登時猶豫起來。

      蔡紫冠分了一下神——在這一瞬間,在另一個空間里,他已經(jīng)找到了花濃。

      “我的破宇遠(yuǎn)勝于昔,隨時可以把你送到花姑娘那里?!?/p>

      這推心置腹的提議卻又惹惱了杜銘——

      “老子明明就已經(jīng)慫了。一知道快死了,就又死皮賴臉地湊過去,豈不是更沒骨氣了?”

      這“傲骨錚錚”的活死人,橫眉立目,頓足捶胸,煩躁得頗想弄死點(diǎn)什么。

      “‘花在哪?他在救他老婆是吧?送老子過去!”

      蔡紫冠一愣:“你去找他?”

      “老子這輩子雖然和花濃是沒緣分了,可‘花不一樣。他和他老婆死去活來的,老子就大發(fā)慈悲,去幫他還個愿!”

      蔡紫冠看著他,心里忽然有一點(diǎn)難過。

      “那尸王挺厲害的,我現(xiàn)在可沒心情幫你們?!?/p>

      “用得著你?”杜銘怒斥,“你就是個跑腿兒的,把老子送過去就行?!?/p>

      破宇一閃,蔡紫冠已將他帶到了天獨(dú)洞中。

      “蔡小賊,你……”

      杜銘大笑著,一語未畢,突然覺得周遭的環(huán)境有點(diǎn)不對。

      四下里黑漆麻烏,只有點(diǎn)點(diǎn)磷火,映得一片慘綠。有一條人影飛快地從他身邊掠過,消失在遠(yuǎn)處的黑暗中?;璩脸恋墓饩€中,黏糊糊的水漿一片片落下,發(fā)出撲鼻腥臭,已在地上積了齊膝深。他腳下發(fā)軟,地面仿佛在蠕動,而四周的石壁,似乎也全在猛地向他倒來。

      “什么玩意?‘花!”杜銘大叫一聲,揮刀去砍迎面而來的“石壁”。

      可是“石壁”如極熱、極黏稠的骨膠,斷岳刀勢如雷霆,一刀砍上去,只劈進(jìn)去二三寸,便給吸住,動彈不得。好不容易拔出來,刀身上已裹了厚厚的一層膠殼。再改劈為刺,也只是刺入半尺,便告無力。

      “噗”的一聲,“石壁”已經(jīng)縮得極小,整個包上杜銘,又黏又彈,像個極厚極厚的皮口袋。

      黏糊糊的水漿隨著皮口袋的縮小,恰到好處地將他整個浸沒了。

      “哎呀!”

      杜銘惡心得要命,手撐腳蹬,想要將之撐開。可是皮口袋彈性太好,幾乎繃在了他的身上,隨著他的動作變形凸縮,幾乎毫無影響,更是勒得他舉手投足都使不上力氣。

      杜銘氣急敗壞,將身一晃,體內(nèi)十三道青魂一起躍出。

      “給老子撐開它!”杜銘怒喝。

      十三道青魂好久沒有出場,歡叫著跑出來,慘叫著縮回去了。

      “黏糊糊的,真不舒服!”

      “好像泡在稀屎里一樣……”

      “三爺爺難道你泡過!”

      “你們就不能有哪次給老子長點(diǎn)臉么?”杜銘氣得發(fā)瘋,強(qiáng)行又把它們催出來,“女媧都要降臨了,世界都要?dú)缌?,花濃都沒影了,老子……在這最后關(guān)頭,你們都不能給老子干脆點(diǎn)!”

      青魂們慘叫著,哀嘆著,浸在水漿中,向四面八方撐起皮口袋。

      “杜銘你這樣說就不對了!”

      “花姑娘跑了是誰的錯?”

      “我們還沒怪你呢,你倒來惡人先告狀!”

      “將來你不找回來花姑娘,我們都不跟你玩了!”

      杜銘咬著牙,總算又有了出刀的空間,一刀一刀地砍出去,卻毫無用處。

      “杜大哥也來啦?”

      于是,現(xiàn)在的情況就變成了孫苦竹在外面,驚喜地望著那個不住扭動變形的胃袋。

      “他聽說你們在打第九尸王,就很興奮地讓我把他帶來了?!鄙蕉吹牧硪唤牵套瞎诂F(xiàn)身道,“這怪蟲便是第九尸王的本體么?那這皮口袋該不是他排出體外的胃袋?我……好像把杜銘放錯地方了?”

      他的破宇無處不在,偏又毫無參戰(zhàn)之心。因此當(dāng)時隨手一放,把杜銘投入“山洞”正中之后,自己卻停在遠(yuǎn)處觀戰(zhàn)。不料山洞便是“無”的胃袋變化,這一放,恰恰是將杜銘送入“無”的“肚腹”之中。

      ——說起來有一點(diǎn)坑,但想起來卻覺得有一點(diǎn)爽。

      “那快救他?。 睂O苦竹叫道。

      蔡紫冠愣了愣,趕緊收起剛剛生出的一點(diǎn)玩笑之心,搖頭道:“他要來打的,有本事自己解決。”

      女媧降臨令一切都失去意義,這件事對蔡紫冠的影響實在太大。

      一直以來,他是那么執(zhí)著的人?!肮撞淖小钡某錾恚钏麩o比珍惜生命,珍惜“活著”的權(quán)力。他不顧一切地想要讓人“活”,無法忍受任何人的厭世,甚至已到了偏執(zhí)的地步,可是突然間,這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不僅如此,他之前的一切努力,更像是變成了笑話一般。

      仿佛一腳踏空,他世界因此顛倒,令他有了拋棄一切、毀滅一切的沖動。

      ——可是隱隱的,還有僅存的一點(diǎn)理智在拼命地拉住他。

      便如此時此刻,他分身萬千,同時出現(xiàn)于回天沼、廣來峰、赤龍谷、辛京、壇城、天光湖……面對著許許多多的故人,許許多多的敵人,拋出那絕望的難題,雖然在笑著,但卻幾乎在哭泣,幾乎在哀號。

      那令他身心俱疲,已經(jīng)再也沒有力氣出手救人。

      “花”看著他,知道他已不能指望。忽而一轉(zhuǎn)身,對孫苦竹道:“能多活一會是一會——我去救杜銘,你自己小心?!?/p>

      “哦!”孫苦竹答應(yīng)了一聲。

      那“無”用許多融化的手臂支撐,退縮在洞側(cè)石壁下,一動不動。有許多腦袋,從它“背上”的巨口中探出,鬼鬼祟祟地望過來。

      “好多人好多人……”那些因被消化,而沒有了五官的光禿禿的腦袋,發(fā)出了快樂的笑聲,“把他們變得和我們一樣把他們變得和我們一樣和我們一樣和我們一樣……”

      它們的惡毒,在那笑聲中令人不寒而栗。

      而那只困住了杜銘的胃袋,則在三丈之外忽大忽小,滾個不停。

      “花”的手插在腰帶間,然后他猛地一伏身,沖向那“無”,右手在身后一抹,猛地拽出一支……

      ——離奇地,虎紋槍沒有出現(xiàn)!

      “花”顯然也頗覺意外,人在疾馳之中,腳下也是一個趔趄。

      那“無”發(fā)出一聲奇怪的尖嘯,雖然本身沒有五官,但那蠕動的肥大的身體卻明明白白地顯示出了興奮之意。

      它猛地向“花”沖來,巨大的身體轉(zhuǎn)動著,如同一道橫行的龍卷風(fēng),向他“鉆”去。

      巨口中探出的手臂們,像是它身上探出的細(xì)長的鐵鉤,隨著“無”的旋轉(zhuǎn),向“花”絞來。

      在這一瞬間,蔡紫冠的心里,忽然生出一點(diǎn)不安的預(yù)兆。

      他化身萬千,其中一個先前時也曾在洞里暗中旁觀了“花”與“青葉”對戰(zhàn)。他親眼所見了“流星趕月”、“古門玄鐵”的神奇之處,再加上“花”本身的“虎紋槍”、“浮尸花”,知道他其實可謂難逢敵手。

      可是不知為何,剛才的“虎紋槍”卻沒有出現(xiàn)——雖然那比較起來,其實已是“花”最弱的一項神通了,但在這一瞬間,蔡紫冠卻忽然覺得,這怕是他們所遇到的前所未有的難題。

      “小……”他想要提醒,可是心中猶豫,聲音低得像是喃喃自語。

      幸好“花”身在半空的身形稍一猶豫,忽地斜刺里一跳,閃過了“無”的一撞。

      “花”的身上既有古門玄鐵,其實一切硬碰硬的外力攻擊,按說都可以只手接下??墒窃谶@一瞬間,他卻也回避了。

      千鈞一發(fā)之際,他自“無”的身下一閃掠過。

      可是“無”身上的那些手臂卻猛地一長——那些躲在巨口中的融化的死者,竟從那遍布全身的巨口中又探出了半個身子——那些飛旋的手臂的攻擊范圍,驟然擴(kuò)大了兩尺有余,“哧”的一聲,其中一條手臂掃過了“花”的后心。

      “噗噗噗”,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手臂,如鐮刀掃過。

      灰蝶飛舞,“花”的短氅寸裂,皮開肉綻。

      ——古門玄鐵,果然失效了!

      孫苦竹發(fā)出一聲驚叫,蔡紫冠的心也提了起來?!盎ā北荒且贿B串的手臂絞上半空的身子,突然撒出一片煙塵。那是他施展“浮尸花”所撒出的骨灰??墒枪腔覔P(yáng)起,卻并未化作蘆花蒲傘,“花”失去了空中借力之處,重重落回地上。

      “沙”的一聲,他的雙膝沒入了堅硬的石地,猝不及防之下,幾乎令他摔倒。

      “土遁?”

      蔡紫冠大吃一驚,因為那居然是他的土遁術(shù)。

      “花”摔倒在地,兩只膝蓋被拉得劇痛。

      不知為什么,從空中落下時,他的雙腳竟然陷入到了地下。山洞中原本鋪了一層那“無”的胃袋,胃袋收走后,露出的是與先前幾乎別無二致的石壁、地面。可是現(xiàn)在,那堅硬的石面在他的腳下再一次發(fā)生了變化,竟如融化的石蠟,輕易地令他的雙腳穿過。

      若不是他大驚之下稍一分神,只怕真的是整個人都要陷進(jìn)去了。

      可這么一來,地面重新變硬,他的雙腳和小腿卻給鑲在里面,再也難動分毫了。

      突然間,虎紋槍失效,浮尸花失效,又是怎么回事?

      ——難道又是第九尸王的神通?

      這第九尸王因為不斷融合新人的緣故,不斷進(jìn)化,他每一次進(jìn)洞,都似在面對不同的怪物、不同的神通。先前時那么多的“青葉”現(xiàn)身,已令他痛不欲生,覺得那便是它的殺手锏了??墒窍氩坏?,在那之后,卻似還有無盡的后招。

      “花”摔在地上,想要拔出雙腳,奮力掙扎,可是剛才還柔軟的石壁,忽然之間卻又變得堅硬起來。他的雙腳鑲在地上,像是和整個山洞融為了一體。

      “土遁術(shù)!”蔡紫冠在遠(yuǎn)處忽地叫道。

      ——土遁術(shù)?

      “花”恍然大悟,卻也大吃一驚。

      ——那不是蔡紫冠的神通?

      也便在這時,那“無”旋轉(zhuǎn)著,刮起漫天石屑,猛地向前一躍,又整個向他壓來。

      “轟隆”一聲,“花”閃避不及,給它整個壓在身下。碎石四濺,“無”旋轉(zhuǎn)著,鐵鉤般的手臂層層掃過。一壓之后,又一彈而起,向蔡紫冠、孫苦竹撲去。

      “花”倒在地上,血肉模糊,支離破碎,身遭的地面給“無”那一壓,也都碎裂開來。

      “小心!”

      在“無”向“花”壓下的那一瞬間,蔡紫冠終于喊了出來。

      與此同時,他猛地一個踉蹌。

      雖然心力交瘁,但他果然還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花”死去。在那關(guān)鍵時刻,他的身子一晃,已經(jīng)施展了破宇神通,要將“花”救出來。

      可是破宇“施展”開來,他卻只是一個踉蹌,定睛再看,仍是留在了原地。

      只這么一耽擱,“無”便已經(jīng)壓上了“花”,造成慘劇。

      “怎么回事?”

      蔡紫冠大吃一驚。他的破宇此前雖然時靈時不靈,但是經(jīng)過了“分心小箭”的提升,再加上看透了世間的靈力流通,早已是隨心所欲。之前分身萬千,尚且信手拈來,這時突然失效,不由令他措手不及。

      不及多想,他的土遁術(shù)也立時催發(fā),腳下一蹍,腳尖生疼,也沒有施展開來。

      尖嘯聲中,“無”猛地向他們撞來。

      “小心!”蔡紫冠再次叫道。

      這回他提醒的是孫苦竹。在這一瞬間,蔡紫冠突然間周身汗毛倒豎,許久未有的不安預(yù)感,已驟然襲遍全身。

      可是“嗖”的一聲,孫苦竹卻已閃電般地向“無”撞去!

      以弱搏強(qiáng),以卵擊石,“嘭”的一聲,孫苦竹與旋轉(zhuǎn)的“無”撞個正著。血光飛濺,鐵鉤般的手臂層層揮過,孫苦竹整個人飛上半天,血灑如雨。

      “苦竹余生!”蔡紫冠叫道。

      他一手向地,只要施展“萌蘗”術(shù),令這山洞中生出竹子,孫苦竹的“苦竹余生”就能發(fā)揮作用,以傷換傷,將重傷未死的人救回來。

      ——可是沒有竹子,沒有萌蘗術(shù)。

      ——也沒有“苦竹余生”。

      “轟”的一聲,那巨大的“無”剛剛撞飛了孫苦竹,忽地一轉(zhuǎn)身,又撞上了蔡紫冠。

      蔡紫冠向后晃了一下——不,他不是被撞得向后晃了一下,而是因為看見“無”撞來,本能地向后倒了一下。

      “無”巨大的身體撞上他,他卻連衣衫都沒有皺一下。

      那“看起來”便巨大無比的力量,在觸到他的一瞬間,就已經(jīng)消失不見。

      ……他的身上,現(xiàn)在有了“古門玄鐵”的神通!

      那“無”一擊沒有傷到蔡紫冠,顯然也是愣了一下,將身一擺,剛想退開,蔡紫冠驀然醒悟,一伸手,抓住了“無”身上伸出的一只手臂。古門玄鐵的神通作用,那“無”周身的重量都失去了,給蔡紫冠握著一根枯枝般的手臂,整個地舉了起來。

      蔡紫冠愣了一下,剛一用上不熟悉的神通,其中的分寸著實難以拿捏。他抓住那條手臂,只是本能地想要阻止它逃走,卻沒想到,竟如拈起一根稻草一般,將它舉到了頭頂上。

      ——他得到了古門玄鐵的神通;

      ——“花”得到了土遁術(shù)的神通;

      ——而孫苦竹則得到了“流星逐月”的神通。

      蔡紫冠的頭腦飛快運(yùn)轉(zhuǎn),那第九尸王的神通之一,似乎是將他們的神通進(jìn)行了調(diào)換,那么萌蘗術(shù)、苦竹余生、虎紋槍、浮尸花……尤其是“破宇”的神通,又去了哪里?

      那“無”在空中掙扎,身子忽然向下墜去。

      那只融化的手臂上突然傳來的巨大重量,一瞬間幾乎將蔡紫冠的手臂壓斷。

      蔡紫冠大駭,先前有“破宇”時,他固然是天下無敵的,因此有恃無恐,漫不經(jīng)心??墒沁@時受到那第九尸王突襲,“破宇”神通突然消失,卻不知是被換到了孫苦竹的身上,還是“花”的身上。而事起突然,他們顯然還不會使用,便已被擊倒。

      ——他之前置身事外,不肯參戰(zhàn),可現(xiàn)在自己生死難保,卻已不得不應(yīng)戰(zhàn)了。

      “咚”的一聲,“無”巨大的身體重重地壓在地上,直壓得蜂蟲四濺。

      “無”在地上逡巡著,融化的手臂從巨口中探出,在地上四處扒搔,抓得石塊“咔咔”作響,在最后關(guān)頭沒有攻擊到蔡紫冠,那令它異常憤怒。

      在山洞一角,一團(tuán)黃色的蜜蜂漸漸聚攏,呼嘯著、盤旋著,形成一團(tuán)金色的云朵。

      云朵散開,蔡紫冠輕輕落地,驚魂未定。

      “花姑娘!”蔡紫冠道。

      山洞的入口方向,一身宮裝的花濃在驚怒中明艷動人。

      先前時——幾乎就在杜銘被蔡紫冠帶到山洞的同時——在另一個空間里,花濃也被蔡紫冠問道:“我?guī)闳ヒ姸陪???/p>

      那時,他們是在壽州與雄州交界處的一處長亭?;庹诼愤叺牟枧锾幮菹ⅲL(fēng)塵仆仆,神情憔悴,那樣子格外楚楚可憐,引來許多人的注意。茶棚歇腳的也不走了,路上經(jīng)過的也駐足了,一個小小的茶棚,幾張桌子,除了她所在的那張之外,全都坐滿了人。

      忽然空氣中發(fā)出“?!钡囊宦?,蔡紫冠憑空出現(xiàn),幸好旁人的注意力全在花濃身上,居然都沒人感到意外。

      “發(fā)生了很多事……”蔡紫冠失魂落魄地在花濃的對面一屁股坐下,道,“女媧就要來了?!?/p>

      花濃愣了一下,然后她仰起頭來,天上流云翻卷,更為高遠(yuǎn)的天空中,蔚藍(lán)的顏色仿佛有了深淺的區(qū)別,漸漸露出了女媧的巨大的臉。她低下頭來,兩頰像是生病了似的,燃起兩團(tuán)紅暈。

      “我……我見過她?!彼澛暤溃S多記憶一瞬間涌入她的頭腦中,“那次打飛僵,我一個人飛上天去,一直飛一直飛,飛過了云層……在半夢半醒間……我……我見過她!”

      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天的決戰(zhàn)中,她孤獨(dú)地越飛越高,穿過云海,飛上空氣稀薄的高天。陽光照在云層上,反射出萬丈金光。金光中,仿佛有一張巨大的女人的臉,在她的眼前哭泣著。巨大的淚水從臉上滑落,擊穿云朵。

      “我要去見杜銘,帶我去見杜銘!”花濃像是忽然驚醒過來,顫聲叫著,抓住了蔡紫冠的手臂。

      蔡紫冠的笑容凄慘,正想發(fā)動破宇,忽然“嗖”的一聲,一只酒杯卻向他飛來。

      蔡紫冠稍稍閃過,鄰桌的幾個大漢已怒氣沖沖地走來,叫道:“你這小白臉,跟人家這位姑娘動手動腳地做什么?”

      原來又是幾個見色心動的混人,見花濃要走,終于按捺不住,過來鬧事。

      當(dāng)此絕望之際,女媧大神臨世之時,居然還有這樣的庸人、蠢人,不知死活地好色生事,欺侮旁人。蔡紫冠看看他們,只覺荒誕無比,忽然間放聲大笑。

      花濃火往上撞,回過頭來,眼中厲色一閃,那幾人已同時為毒蜂蜇傷,慘叫著滾倒在地。

      “走吧!”她對蔡紫冠道,聲音兇狠。

      蔡紫冠止住笑聲,反手握住花濃的手腕,破宇一閃,已將她帶到天獨(dú)洞。

      隱隱地,山洞更深處傳來叱咤呼喝的聲音,似是戰(zhàn)斗劇烈。

      “他就在里面……”蔡紫冠道。

      話說到一半,他卻驟然消失了。花濃愣了一下,循聲想往里走,腳下卻又一慢。

      雖只是一瞬,但她的心中卻閃過了許多念頭。茶棚中突然出現(xiàn)的那幾個大漢,初時只令她憤怒,可是緊接著,卻又令她再度感到無力——她的媚術(shù)令她即使不愿意,也無時無刻不在吸引男人、利用男人。這樣的宿命,只令她現(xiàn)在覺得疲憊和恥辱。

      她鼓足勇氣,要見杜銘,是因為她又想到了那時,她飛上天穹、于必死之際重新見到杜銘時的可靠和信任;可是那幾個大漢的調(diào)戲,卻又讓她回想起,自己是一個多么惡毒骯臟的女人。

      已發(fā)現(xiàn)杜銘的情況不對,凝神之下,與洞底觀戰(zhàn)的蔡紫冠合而為一,面對那第九尸王,轉(zhuǎn)眼卻又被那匪夷所思的能夠置換神通的神通逼至絕境。

      她在山洞中猶豫不前,直到聽見蔡紫冠的怒吼,才發(fā)覺情勢不對,連忙趕到洞底。

      剛一踏入戰(zhàn)場,便覺得似有冷風(fēng)吹過——

      那是那“無”,正以自己的神通將蔡紫冠身上的“古門玄鐵”轉(zhuǎn)走。

      而蔡紫冠則有了“蜂云咒”!

      5、

      山洞中有五個人:“花”、孫苦竹、杜銘、蔡紫冠、花濃。

      那“無”隱藏的神通“風(fēng)水輪流”,能將范圍內(nèi)的神通進(jìn)行隨機(jī)輪轉(zhuǎn)。在花濃進(jìn)入之前,“花”有了土遁術(shù),孫苦竹有了“流星逐月”,蔡紫冠有了“古門玄鐵”。破宇、萌蘗、苦竹余生、虎紋槍、浮尸花的神通,去向不明。

      而在花濃進(jìn)入之后,一切重新改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這一瞬間,蔡紫冠有了花濃的“蜂云術(shù)”——在剛才“無”下壓的一剎那,他忽而有了不顧一切也要逃走的念頭。剛好“無”為了將“古門玄鐵”輪走,而將“蜂云術(shù)”輪替進(jìn)了他的身體,他這才化身為一片蜂云,于千鈞一發(fā)之際逃開。

      蔡紫冠揮手,他的衣襟亮起,一蓬絢爛得令人不安的蜂蝶猛地向“無”撲去。

      那“無”扭動身體,巨口中伸出的融化手臂,驀地縮回。巨口圓張,仿佛風(fēng)穴。蜂云沖到它的身邊,盡都給他吸入口中。腥唇開合,口中那盤旋的鋸齒轉(zhuǎn)動,蔡紫冠放出的蜂云竟如花草般給它絞碎吃了。

      花濃在一旁伸著手,可是用“蜂云術(shù)”的手勢,卻沒放出任何神通。

      “集中精神!”蔡紫冠喝道,“你已經(jīng)知道這世界的真相,只要把握靈氣流動的方向,一定可以放出神通!”

      花濃閃過“無”的一次撞擊,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兩根衣帶上花紋似有不同。她在衣帶上一捋,手上已多了兩桿虎紋槍。

      “虎紋槍!”花濃大喝道,揮手將投槍擲出。

      可是槍尚未出手,忽然已變了形狀,原本四尺的投槍,忽然變成了一丈三尺的青竹,竹葉青翠,給花濃奮力擲出,在空中“嘩嘩”作響,有氣無力地落回了地上。

      ——她的神通,已從“虎紋槍”,變成了“萌蘗”。

      蔡紫冠凝神,驀然揮手,蜂云沒有出現(xiàn),那“無”的身上“噗”地開出了一朵花來。

      ——他的神通,變成了“浮尸花”!

      那“無”身子扭曲,身上開出一朵花,似是令它感到了疼痛。一張張巨口中發(fā)出尖嘯,而伴隨尖嘯一起出現(xiàn)的,還有一具具融化的尸體。

      尸體們探出半個身子,張牙舞爪,“無”翻滾著,又向蔡紫冠輾來。

      就在這時,它巨大的身體忽然一滯,幾根絲線纏上了那些揮舞的融化手臂,將源源不斷的傷害向“無”的體內(nèi)傳來——那些傷害源自于石洞角落不知何時生出、翠綠綠的一蓬竹叢,包括了“花”被壓得骨斷筋折的傷、孫苦竹被抓得腸穿肚爛的傷。

      “花”和孫苦竹在“無”的身后跳了起來。

      有蔡紫冠和花濃拖延時間,他們也終于從鬼門關(guān)前繞了回來?!盎ā北弧盁o”下壓的那一瞬間,土遁術(shù)發(fā)作,整個人被壓下石面,但其實傷并沒有那么重;而孫苦竹,則在因“流星逐月”被拋上半空之際,以快打快,撥開了許多抓向要害的利爪。

      因此雖然傷重,但他們都還活著。

      身經(jīng)百戰(zhàn),危機(jī)關(guān)頭他們的反應(yīng)遠(yuǎn)勝常人。蔡紫冠提醒花濃如何運(yùn)用別人的神通,他們也全都聽在耳中,奄奄一息之際,心神反倒更為敏銳。當(dāng)“苦竹余生”轉(zhuǎn)到了“花”的身上,而“萌蘗術(shù)”轉(zhuǎn)到了孫苦竹的身上,兩人配合無間,登時悄無聲息地移走了自己身上的傷。

      一下子,四個人分在山洞四角,將那“無”圍在中間。

      ……還有那地上翻滾的胃袋,連同它里面的杜銘,一刻不停地蠕動著。

      “我身上有苦竹余生、蜂云術(shù)和古門玄鐵。”“花”感受著身上的靈力,低喝道。

      “我身上有流星逐月、浮尸花?!辈套瞎诘?。

      “我身上有萌蘗術(shù)、虎紋槍。”孫苦竹道。

      “我身上有土遁術(shù)?!被獾?。

      ——還少一項。

      蔡紫冠心中不安,沉聲道:“還有破宇——我的破宇術(shù)……”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警覺,猛地閉上了嘴。

      可是卻已經(jīng)晚了,“花”、孫苦竹、花濃,聽說那最強(qiáng)的神通消失不見,不由都是如臨大敵,加倍凝神,在自己的身上尋找。

      然后,“?!钡囊宦?,空氣震動,“破宇”已被施展開來!

      孫!苦!竹!

      突然間,山洞中滿是孫苦竹。全無防備,毫無準(zhǔn)頭,孫苦竹同時出現(xiàn)在“花”、花濃、蔡紫冠的身旁,將他們重疊的身體,毫無窒礙地“吃”了下去?!盎ā钡淖蟊?、左肩、左腿一起消失;花濃雙臂去推,雙臂齊肘而沒;蔡紫冠縱身閃避,身子齊腰而斷。

      驚叫聲中,孫苦竹一閃而逝。

      他驚慌失措,連忙又收了“破宇”,鮮血如虹,那三人殘缺不全的肢體重重跌落。

      幾乎與此同時,“無”又向?qū)O苦竹撲去。

      “破宇”又被移走,孫苦竹的手中拽出一桿虎紋槍,想要抵抗,卻被“無”身上伸出的手臂七手八腳地奪走了。

      “歡迎你歡迎你歡迎你歡迎你歡迎你……”

      被消化的尸體們歡快地叫著,“無”將孫苦竹撞在石壁上,骨斷筋折。

      鮮血飛灑,蔡紫冠摔落在地,一瞬間竟覺得可笑。

      他驚覺“破宇”一旦發(fā)作,恐怕會引起誤傷,因此已提前縱身逃走??墒菍O苦竹依然憑空出現(xiàn),與他的身子交疊而過。那令他的身子自腰以下憑空消失,而雙膝下的兩只斷腳,卻孤零零地留下了。鮮血狂涌,令他在一瞬間便已意識模糊,全然失去了反抗之力。

      他這一生屢逢強(qiáng)敵,可是卻履險如夷,不料最終竟是死在自己的神通上。

      他忽然想起自己最早用出破宇的情形,那時他在神志不清的情形下,夷平了長富鄉(xiāng),那些死去的叔伯,不也就是像他現(xiàn)在這樣么?

      突然間,他感到一陣輕松。一直以來,壓在他身上的那些負(fù)擔(dān):刻意地求生、無盡地畏死、執(zhí)著地看破、空虛的勇氣……全都消失不見了。他曾經(jīng)為女媧到來,所有人都將被清洗殆盡而憤怒絕望,可是原來,他根本活不到女媧到來的那一刻。

      同一時間,只剩了半邊身子的“花”重重墜地。

      當(dāng)死亡終于到來,突然間他竟已淚流滿面。最后的最后,他終于還是沒能殺死那怪物,為青葉報仇。

      可是在這一瞬間,一想到他即將見到青葉,見到他天人永隔的妻子,他卻只感到無比喜悅。那喜悅?cè)缤魂噺?qiáng)風(fēng),將他心中的迷霧一吹而散,露出唯一的真相:他喜歡青葉,即使曾經(jīng)被生活消磨了激情,但從最初到最后,他的心里都在喜歡青葉。

      這一次,他勇猛無畏地戰(zhàn)斗到了最后一刻,不求死,不貪生。

      青葉仿佛從天而降,她衣袂飄飄,身上籠罩的光華,甚至照亮了幽暗的山洞。修長的眉眼,沒有了戾氣,而只剩下溫柔。她在半空中停下,伸手輕撫“花”的臉龐,指尖柔軟,如同春風(fēng)。

      “花”在血泊中微笑了,再見到青葉時,他終于問心無愧。

      孫苦竹倒在地上的時候,血和內(nèi)臟的碎片從他的口鼻中噴出。胸肋皆斷,他的身子不自然地扭曲著,只有右手浸在血泊中,還在抽搐。

      “苦竹余生……苦竹余生……”他僅有的、殘存的意識,一遍一遍地掙扎著。

      他不能死,因為他不能以這樣無用的姿態(tài)去見蘇藏。沒有除掉第九尸王,沒有保護(hù)好“花”,甚至最后,還是因為他誤用了“破宇”,才令自己一方全軍覆沒,那簡直是奇恥大辱。蘇藏那么美麗,那么聰明,那么勇敢,為了自己所愛之人,殞身不恤,仿佛天上仙子,本已令他自慚形穢,如今若再這么窩窩囊囊地死去,豈不是更是抬不起頭來。

      可是“苦竹余生”的神通,仍然沒有回到他的身上。伴隨著靈力吞吐,只有一支無法成型的虎紋槍,在他的腕底一伸一縮,時隱時現(xiàn)。

      另一旁的花濃,卻已放聲大哭。

      “杜銘……杜銘!”她哭叫道,失去雙臂的劇痛,令她連坐起身都無法辦到。她倒在地上,臉上被血污蹭臟,卻還是努力向那胃袋爬去。

      “杜銘……我們?yōu)槭裁纯倢Σ缓玫氖履钅畈煌?,而忘了在一起的時候多么開心。墮云峰、屏風(fēng)鎮(zhèn)、麻石嶺……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們在一起了那么多次……你滿身罪孽,我也并不無辜,我們接下來就是死,也讓我再見你一面?!?/p>

      她口不擇言,只覺得有一肚子的話要和杜銘去說。

      她簡直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那么愚蠢,竟在那么多大好時光中空擲虛度,直到臨死前的一刻,才能面對自己的真心。

      就在這時,那蠕動的胃袋忽然停了下來。

      然后,從其中的一個凸起的點(diǎn)上,忽然綻放出強(qiáng)烈的藍(lán)白色的光芒。

      6、

      杜銘被困在那掙不開、斬不裂、刺不破的胃袋之中。

      無論他如何用力,都有一種有力使不上的感覺。那“無”的胃袋,本就是第九尸王的第三種神通,既“毒”、“風(fēng)水輪流”之后,名為“深淵”。無盡彈力的胃袋包裹著他,配合著浸透他全身的黏稠胃液,一刻不停地想要“消化”了他。

      但是消化不了。杜銘催出青魂,將胃袋盡量撐開,而胸口上的鎮(zhèn)定珠光芒大盛,更映得胃袋里一片幽藍(lán)。那能將一切物事的狀態(tài),穩(wěn)固在一個樣子的法寶,令杜銘天生地成為了這胃袋的克星。

      胃袋翻滾著,那“無”也察覺情形不對——本該飛快地被它消化、融合的獵物,不僅沒有死去,反而手刨腳蹬,將胃袋頂?shù)脰|凸一塊,西凹一塊的,在地上滾個沒完。

      ——而且因為有了胃袋的保護(hù),他甚至不會被“風(fēng)水輪流”控制。

      “無”感受到強(qiáng)烈的憤怒!

      “咕”的一聲,在那牢不可破的胃袋里,黏稠的內(nèi)壁上忽然浮起一顆人頭,那是一個早夭的少年,面上滿是乖張戾氣,一口便往杜銘胸前的鎮(zhèn)定珠咬去。

      “哎呀?”杜銘大吃一驚,單手一按,按住了沖來的人頭,將它擋在自己身前半尺之處。

      按住了一顆,另一邊卻又探過來三顆;推開了這三顆,另一邊卻又探過七八顆,杜銘左手連推帶按,右手持刀連砍帶剁,按下葫蘆起了瓢,忙得一刻不停。一只碩大的胃袋,轉(zhuǎn)眼間累累沉沉,上上下下掛滿了頭顱。

      頭顱越來越多,杜銘終于顧不過來,防御越來越短,終究只能單手按在鎮(zhèn)定珠上。

      頭顱如同爭食的惡犬,在他的手背上撞來撞去。杜銘的手背給它們啃得血肉模糊,總算有鎮(zhèn)定珠不斷補(bǔ)救,還勉強(qiáng)撐得住。

      “杜銘,快想辦法!”

      “右邊右邊!左邊左邊!上邊上邊!后邊后邊!”

      “守好鎮(zhèn)定珠,不然我們都完了!”

      青魂們慘叫著,哀號著,勉強(qiáng)分出幾條來,幫著杜銘擋開不斷撲來的頭顱。

      就在這時,杜銘瘋狂扭打的身子忽然一僵。

      ——就在這混亂瘋狂的時候,他似乎聽到了花濃的聲音。

      穿過那連刀鋒都不能留下一點(diǎn)痕跡的胃袋,穿過青魂都不能穿過的胃壁,穿過那將一切聲音、光線都隔絕在外的胃液,花濃的聲音似乎從外面?zhèn)鱽?,微弱地、但卻清晰地叫道:“杜銘……杜銘……”

      杜銘一愣,只一瞬間,他的左手已經(jīng)被好幾只頭顱咬住,拼命想要拉開。

      “花濃……花濃?”杜銘怒吼起來,“蔡小賊,老子殺了你!”

      那聲音雖然只響了一次,可是不知怎的,杜銘卻格外肯定,那一定是真實的?;獾穆曇舭裉撊?,聽來似已遭遇不測。蔡紫冠曾經(jīng)說過可以把他帶到花濃的身邊,但他拒絕了,那么,難道是那小賊反倒把花濃帶到了他的身邊?

      ——丟人??!

      可是他已經(jīng)被困在這胃袋里這么久了,蔡紫冠并沒有來救他。

      那小賊性子古怪,見死不救是有可能的,但花濃也沒有來救他——花濃可能還生他的氣,看他出丑。

      但“花”反正要除去這第九尸王,不應(yīng)該放著他不管——那么他們都沒有來救他,也沒有解決那第九尸王,唯一的理由就是……他們在外面也已經(jīng)自身難保?

      “花濃!花濃!”

      一瞬間,杜銘毛骨悚然。他大叫著,口中灌入胃液,令他格外暴躁。

      “那女人已經(jīng)死了!”胃壁上的頭顱們見他驚慌,立刻七嘴八舌地叫道,“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那眾口一詞,登時令杜銘眼前一黑。

      ——不,花濃不會死!

      ——有蔡小賊在外面,她一定不會有事!

      ——可是……如果有萬一呢?

      咬著他左手的頭顱們,還趁著他失神,拔河似的要拉開他護(hù)著鎮(zhèn)定珠的手。

      ——花濃有危險,一刻也不能耽誤,他必須馬上出去!

      ——一刻也不能耽誤!

      “這么想要老子的鎮(zhèn)定珠?”杜銘忽然咬牙道。

      “不要啊!”魂精們感應(yīng)到他的決心,紛紛慘叫。

      可是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老子給你!”杜銘大喝道,緊壓在胸口上的左手,猛地離開胸前。

      于是那里一片血污,只有一個血洞。

      而他緊握的左手里,指縫間卻正溢出幽藍(lán)的光芒。

      “接著吧!”

      杜銘大喝道,左拳直搗穿黏液,插入胃壁中,再一撒手,散發(fā)著冰晶一般幽藍(lán)光芒的鎮(zhèn)定珠,便已嵌入那胃壁的褶皺中。

      那是他賴以保命的法寶:當(dāng)初被雪飛鴻陷害,他身受重傷,全靠那可以維持物事“原狀”的鎮(zhèn)定珠,才能令他控制十三道青魂,并維持在將死未死,不死不活的狀態(tài)。

      鎮(zhèn)定珠一旦離體,便是他魂飛魄散之時!

      可是如果花濃出了什么事,那他留著這條命,又有什么用?他自卑于自己非人非鬼,要離開那女人,但前提是,那女人能自己活得好好的。

      ——如果有人要傷害她,那杜銘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弄死他!

      鎮(zhèn)定珠一嵌入胃壁,那不斷蠕動的胃壁,立時泛出一層藍(lán)光。在這一瞬間,十三道青魂一起發(fā)出慘叫,杜銘右臂一甩,掙脫了幾顆頭顱的糾纏,一刀又向胃袋刺去。

      “噗”的一聲,這一刀,緊貼著鎮(zhèn)定珠,刺穿了胃袋!

      鎮(zhèn)定珠能令事物維持原狀。那固然會令一切損傷迅速愈合,可是卻也會令靈動的變得稍顯遲緩,極不安的變得太過穩(wěn)定。那胃袋被鎮(zhèn)定珠“鎮(zhèn)”住,雖然只有那么一瞬間,但它的“彈性”,被定住了。

      斷岳刀凝聚了杜銘所有的力量,一刺破胃袋,立刻帶著一道白光,向下一拉,在胃袋上劃開一條四尺多長的口子。

      因為鎮(zhèn)定珠的緣故,那條口子在以可見的速度迅速彌合著。

      可是那也已經(jīng)足夠了,“唰”的一聲,杜銘已自那胃袋中一躍而出!

      “青——?dú)ⅰ?!?/p>

      人在半空,十三道魂精全部凝出魂刃,與斷岳刀一起幻化出鋪天蓋地的刀山,剁向那巨大的“無”?!盁o”身上的巨口中探出融化的手臂,可是在青殺鬼的攻勢下,直如一排排搖擺的稻谷,被鐮刀收割。斷臂四飛,魂刃與斷岳刀攻勢絲毫不減,仍狂風(fēng)暴雨一般地砍下。

      ——那是他全部的力量!

      ——那是他熊熊燃燒的最后的生命!

      在這一刻,他的身上沒有鎮(zhèn)定珠,他停頓已久的心臟狂跳,他活生生的,血淋淋的。

      ——他是,杜銘!

      那“無”——第九尸王——在尖嘯中,已被斬為數(shù)段!

      “杜銘,快安回鎮(zhèn)定珠!”青魂們不顧一切地尖叫著。

      “苦竹余生……苦竹余生……”

      孫苦竹在角落里,最后掙扎著,那已是他彌留之際的最后一個念頭。在一切的劇痛與安詳、悔恨與不甘中,一遍一遍執(zhí)著地默念著。

      然后,突然之間,仿佛微弱的電流穿過他的身體,他身上的傷勢驀地減輕,精神也為之一振。

      更強(qiáng)的“苦竹余生”神通,從他的指尖不絕傳出。在他的面前,一根根青竹折斷、倒地,他一躍而起,已全然無礙。

      竹子。在他的面前,不知何時已生出一片雜亂的竹叢。

      ——而他的“苦竹余生”,也回來了!

      四下里一片狼藉,“花”、蔡紫冠、花濃,都倒在血泊之中,不知死活;而不遠(yuǎn)處,杜銘手提鋼刀,周身青魂飛舞,正在稀爛的蟲尸旁回過頭來,大叫道:“花濃!”

      ——原來正是這個人,終于掙脫了胃袋,擊敗了第九尸王,才令“風(fēng)水輪流”失效,他們的神通又各就各位。

      孫苦竹的腕底射出絲線,閃電般地纏上血泊中的人。

      竹叢的生機(jī),被他度到了那些重傷的身體上,只一瞬間,他已松了口氣,知道大家都還活著。竹叢一片片倒下,但蔡紫冠傷勢減輕的同時,“萌蘗”術(shù)越來越強(qiáng),竹叢越來越茂密,救人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啊”的一聲,花濃坐起來,“花”仰面躺著,但卻抬起一只手,擦去臉上的淚痕。

      蔡紫冠沉默著站起身,看著杜銘的背影。

      杜銘魁梧的身形晃了一下,忽然道:“滾出去?!?/p>

      花濃正要和他說話,忽然被他一句話噎得臉都紅了。

      杜銘背對著他們,可是突然間,一道青魂卻向她飄來。那是一個長者,有著狡黠的眼睛,正是魂精中常被叫做“三爺爺”的那一個。

      “我……杜銘……我們完了?!比隣敔斂薜馈?/p>

      花濃臉色大變,蔡紫冠身子也是一震。

      “杜銘摳下了鎮(zhèn)定珠……我們除掉了第九尸王,可是也來不及了……”

      在山洞的一角,滾落著“無”被切成兩半的胃袋。胃袋每一半不過拳頭大小,其中又散布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藍(lán)白幽光。

      ——在“無”死掉的那一瞬間,胃袋急劇收縮。“無底深淵”縮到了極小極小,竟將鎮(zhèn)定珠一舉擠碎成了齏粉。

      “沒有鎮(zhèn)定珠,我們都完了?!比隣敔斦f,“杜銘之前受過的傷,全都在發(fā)作。他的身體正在從里到外地崩潰,我是第一個失去了依附之力的……”

      話音未落,杜銘的身體里,已經(jīng)走出了第二條青魂。

      “他說……他說不想讓你們看著他死……”第二條青魂道。

      “我救他……我能救他!”

      孫苦竹叫道,腕底飛出絲線,纏上杜銘的身體和青竹——可是一向受他驅(qū)使,流動自如的“生機(jī)”,這回卻一動不動。

      “苦竹余生”,只對新傷有效。

      而杜銘那些曾被鎮(zhèn)定珠壓住的傷,卻是很久很久以前的。

      第三條青魂猶豫著,從杜銘的身體中走出,來到花濃的身前,道:“杜銘說,他尤其不希望花姑娘看到他接下來的樣子?!?/p>

      ——他接下來會怎樣?

      ——那早已死去的身體,這些日子?xùn)|奔西走,又再傷痕累累。當(dāng)失去了鎮(zhèn)定珠的壓制,當(dāng)所有的傷勢,又在重新“回來”……他接下來,會變成怎樣?

      花濃掩住嘴,眼淚傾瀉而下。可是她一句話也沒說,忽然間一轉(zhuǎn)身,已經(jīng)跑出了山洞。

      “耍什么帥啊。”蔡紫冠對著那背影低聲道。

      “滾?!倍陪懙吐暤馈?/p>

      7、

      他們默默地守在天獨(dú)洞口。

      道道白光從洞中飛出,投入天穹,消失不見。過去十年里,因“無”的存在而只進(jìn)不出的天獨(dú)洞里,填塞了太多違背了“天獨(dú)”神通規(guī)則的死者亡魂。當(dāng)它被消滅,那些終于獲得自由的魂魄爭先恐后地逃離開來。

      一團(tuán)白光,停在“花”的面前。

      白光散開,一片氤氳之中,青葉浮現(xiàn)在半空中。

      “青葉。”“花”喃喃道。

      青葉微笑著,張口說話,可是卻沒有聲音。她伸出手來,半透明的指尖,輕輕掃過他臉上淚痕。

      在那一瞬間,“花”知道了她說的什么。

      在另一邊,陸續(xù)走出的青魂們,則向花濃、蔡紫冠告別。

      “杜銘沒有什么遺憾了?!鼻嗷陚兤咦彀松嗟氐?,“他說最后大家平安無事——尤其是花姑娘,沒死在他前面,他這輩子就值了?!?/p>

      花濃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他們錯過了太多,即使再怎么悔恨,也已經(jīng)不能再改變什么了。

      青魂們看著她,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真想再多活一會兒啊?!比隣敔斆銖?qiáng)說,“即使只是活到女媧正式降臨,也是好的。”

      可惜便連那也是奢望了,沒有了鎮(zhèn)定珠,沒有了杜銘軀殼,他們的身體正持續(xù)變淡,像是正洇散在水中的一幅幅畫像。

      “這些日子,多虧各位的照顧,咱們在此謝過了?!?/p>

      他們最后向蔡紫冠、花濃、孫苦竹拱了拱手,然后就向遠(yuǎn)處跑去。

      一路繼續(xù)吵吵嚷嚷,那些掀開了一切故事序幕的死者,就此消失在空氣中。

      又一團(tuán)白光飛來,繞著花濃盤旋數(shù)周。

      “那是青葉。”“花”在一旁微笑著,憐愛地看著那輕盈得宛如精靈的白光,“她……大概在感謝你們吧?!?/p>

      于是,一切都結(jié)束了。

      在那幽深黑暗的山洞里,杜銘的離去無聲無息。

      沒有咋咋呼呼,沒有冗長的告別,沒有邀功、沒有表白,就連“老子”也沒有再罵一聲。也許只是在某一塊巨石后,躺下,便死了。身體分解、崩潰,變成了什么樣子,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

      但是直到最后,都保持了生而為人的尊嚴(yán)。

      蔡紫冠的心里,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他們?nèi)齻€人……在生機(jī)勃勃的百里清之后,就連死皮賴臉,仿佛永遠(yuǎn)不死的杜銘,也終于離開了這個世界。

      “花濃,死者已矣,你節(jié)哀順變?!薄盎ā钡吐暤?。

      再次與青葉相見之后,他的心結(jié)已解,這時雖然神情悲戚,卻已不再沉溺。

      孫苦竹站在一旁,在這樣的生離死別之中,一個人哽咽著。

      “呃……等一下……”忽然有人道,“老子好像并沒有死?!?/p>

      有一個人從山洞的陰影中走出來,高大、魁梧,青衣亂發(fā),手提斷岳刀,每一步走出,虎虎生風(fēng),殺氣騰騰,正是杜銘。

      “杜銘!”花濃驚喜道。

      “老子沒有死,老子沒有死,閻王爺也不收老子……哎呀!”

      他大步而來,開始時還為了氣派,強(qiáng)壓著狂喜;可是看見花濃,終究是心花怒放,越走越快,到后來幾近狂奔??墒墙K于快要出洞時,“砰”的一聲巨響,在那無遮無攔的洞口忽然向后摔倒,像是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墻。

      “什么情況?”杜銘慌慌張張地爬起來,再往洞外沖,仍然被彈了回來。

      蔡紫冠他們先前毫無窒礙地穿過的洞口,忽然間竟成了他無論用多么大力氣,從哪個角度,都通不過的關(guān)卡。

      “杜銘……杜銘!”花濃又喜又怕,迎著他,輕輕松松地走進(jìn)了山洞。

      “咦?”杜銘莫明其妙。

      花濃也有些迷惑,往后一退,又退出了山洞。

      所以那里果然并沒有什么阻礙——杜銘跟著她也往出走,“砰”地一下,差點(diǎn)在洞口把鼻子撞歪了。

      “等一下?!薄盎ā毙盐蜻^來,叫道,“你……你被‘天獨(dú)洞抓住了?!?/p>

      當(dāng)?shù)诰攀醯摹盁o”被消滅之后,天獨(dú)洞獨(dú)特的神通,終于重新開始生效。當(dāng)所有的人、所有的魂魄都離開之后,最后剩下的杜銘,就成為了它的“洞中人”。

      ——只要沒有人進(jìn)洞替代,就不死不滅、千秋萬載的“洞中人”。

      “等一下,那老子豈不是被關(guān)在這里了?”杜銘大驚,連忙叫道,“蔡小賊,你快滾進(jìn)來代替老子!”

      “你出來的話,恐怕又會舊傷俱發(fā),轉(zhuǎn)瞬即死?!薄盎ā边B忙阻止。

      “那……那……蔡小賊你快滾進(jìn)來和老子玩!”

      “別人進(jìn)洞的話,‘洞中人便處在甄選狀態(tài),你也會失去山洞的保護(hù),舊傷俱發(fā),轉(zhuǎn)瞬即死?!薄盎ā毖芯慷嗄?,對天獨(dú)洞的規(guī)則自然極其清楚。

      “那老子在這,活著和死了有什么區(qū)別?”杜銘勃然大怒。

      “有一個區(qū)別?!薄盎ā焙鋈恍ζ饋恚袷窍氲搅藰O有趣的事情,越笑越是開心。因為忽然間,他終于明白了青葉的靈魂在離開之前,最后去找花濃的原因了。

      ——那是一片自天上飄下的“菩提葉”,關(guān)乎于愛人之間默契的靈魂永恒的陪伴。

      “你啊,最好馬上討好花濃?!彼林劢切Τ龅难蹨I,道,“因為從此以后,她就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自由進(jìn)出天獨(dú)洞的人了?!?/p>

      (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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