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斂秋
一
“馬翮……馬翮,師父……師父!”
阿憶佇立湖岸,嘶啞而無力地呼喊著,淚水淌了又干,干了又淌,若非她本是盲的,雙目定已哭瞎了。
“快上來,別玩啦,再不上來,我就不理你了!”阿憶使出了最后的“殺手锏”。剛認(rèn)識的時候,馬翮會欺負(fù)阿憶看不見,故意躲起,把她急得哇哇大哭,而后才會突然現(xiàn)身逗得她破涕為笑??蓪因_則不鮮,后來馬翮再耍這把戲,阿憶把臉一端,冷冰冰地說出這句話,馬翮就會賊笑忒忒地出來,向她賠罪求饒。
可這一次,還是毫無反應(yīng),阿憶已近乎絕望,她在這里已經(jīng)哭喊了三個多時辰,卻聽不到湖面上傳出任何動靜。
阿憶心頭仿佛被什么一攥:難道,師父他已經(jīng)被鮫人……
這個叫馬翮的人,正是阿憶的師父。說是師父,其實(shí)他也不過二十出頭,被隔壁的徐嬸喊作“臭小子”。而且他不愛干凈,不修邊幅,整日臭烘烘的,做事還毛躁,老是顧前不顧后,甚至不如她這個十五歲的盲眼丫頭想得周到。
最讓阿憶不能忍的,是馬翮常常胡吹大氣,明明連五十斤的水缸都抬不動,偏偏說自己是武林人士。當(dāng)時阿憶一臉不相信地問他:“那你說說,我們是何門何派?”
馬翮笑嘻嘻地答道:“那可厲害了,咱們的門派叫做鉤賾派,你師父馬翮我,乃是鉤賾派的第五代傳人?!毖哉Z中頗具自豪。
阿憶搖搖頭:“鉤賾派,沒聽說呀,那咱們門派有什么厲害的武功沒?”
“厲害武功,這個……這個么,”馬翮支支吾吾地,“咱們鉤賾派最厲害之處,是這兒?!闭f著用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阿憶的腦瓜子。
“鐵頭功?”阿憶揉了揉被馬翮戳痛的腦門。
馬翮有些哭笑不得:“是智,咱們鉤賾派是江湖中最神秘也是最智慧的門派,所謂鉤賾,乃是探求隱秘之意,沒有什么謎團(tuán)懸案是咱們破解不了的。”
阿憶更覺得馬翮是在吹牛了,他連煮湯餅前要先把水煮開都不知道,哪里還懂什么探秘解謎。不過,馬翮有時候確實(shí)會說出一些駭俗之言。比如,他說小時候,和師父也就是阿憶的師公去過神農(nóng)架探尋傳說中的“梟陽”,經(jīng)過探尋,果真給他們親眼見到了一個既像人又像猿猴的怪物,與《山海經(jīng)》中描述的“梟陽”極為相似:“其為人,人面,長唇,黑身有毛,反踵,見人笑亦笑。”
馬翮又說,自己十八歲時,師父過世,他便獨(dú)闖江湖,某日途經(jīng)一個村子,聽說村中道觀發(fā)生神像閃爍金光的奇觀,引得無數(shù)人慕名前來,頂禮膜拜??山?jīng)馬翮細(xì)加辨析,卻發(fā)現(xiàn)不過是道觀里的道士依據(jù)《墨經(jīng)》中光遇鏡反射的道理,利用一盞隱蔽的黃燈和幾面銅鏡偽造出來的假象,以騙取香火供奉而已。
馬翮還說,他幾經(jīng)試驗(yàn),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秘密。原來,空氣中有一陰一陽二氣,陰氣乃人所呼吸之必須;陽氣則是至輕之氣,積聚之后,甚至能將重物懸浮凌空。陰陽二氣能合而為水,但是一旦相合,便極難分離。是以人在水中,難以呼吸到陰氣。
阿憶只聽得云里霧里,也不知是真是假。當(dāng)然,馬翮不光是說說而已,每當(dāng)聽說某地有鬼怪傳聞,或駭人謎團(tuán),他總要去一探究竟。阿憶也想同馬翮一起去,可他卻說,謎團(tuán)發(fā)生之地暗藏兇險,阿憶雙目失明行動不便,就是不讓她跟著。
等馬翮回來,他總將過程說得天花亂墜,將自己吹得神乎其技,可當(dāng)阿憶問他有沒有鉤賾出什么時,他卻失望地表示,這一趟全無收獲,那些所謂的奇談怪聞,要么是三人成虎的謠言,要么是裝神弄鬼的把戲。
這個時候,阿憶就會在心底微微鄙視:哼,說大話也不怕閃了大牙。
馬翮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阿憶,你可得牢牢記住咱們鉤賾派代代相傳的祖訓(xùn),世上最難鉤賾之物,非怪物,非謎案,而是人心?!?/p>
可是阿憶一直沒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人心有什么難懂的,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這不明擺著嗎。
一個月前,馬翮再次丟下阿憶,自己外出“鉤賾”。某一天,阿憶正在家中揉面,忽然聽見馬翮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說:“阿憶,趕緊收拾細(xì)軟,跟我走?!?/p>
阿憶一下子著急起來:“你是不是又闖什么禍了?”
馬翮跺了一下腳:“胡說八道,快點(diǎn)收拾,沒時間解釋了?!?/p>
阿憶就這么沒頭沒腦地收拾好了行李,跟著馬翮上了路。路上阿憶幾次問馬翮要去哪里,去干什么,馬翮總是打馬虎眼,不吐實(shí)情,直到行了半月有余,阿憶感覺氣溫漸趨涼爽,路上行人的口音也變得愈發(fā)難懂起來,不禁好奇日增。
直到有一天,終于抵達(dá)某地,只覺鳥語悅耳,花香沁鼻,微風(fēng)習(xí)習(xí),拂面而舒,阿憶聽見馬翮長吐了口氣:“就是這兒了?!?/p>
阿憶問他:“這是哪兒啊?!?/p>
馬翮回答:“這是東南臨海的一個小鎮(zhèn),鎮(zhèn)子南邊有個大湖,這湖三面環(huán)山,唯有西邊是陸地,咱們現(xiàn)在就站在湖的西岸?!?/p>
阿憶更加不解:“咱們千里迢迢到這兒來做什么?”
馬翮問她:“阿憶,你聽說過鮫人嗎?”阿憶搖搖頭。
馬翮道:“晉干寶《搜神記》中有云:‘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恫┪镏尽肪砩弦嘣疲骸o人從水出,寓人家,積日賣絹。將去,從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滿盤,以與主人。”他說話的語氣十分認(rèn)真,完全不似常日里的吊兒郎當(dāng)樣。
阿憶知道鮫人是何物了,但她還是不明白這鮫人和此趟出行有何關(guān)系。
應(yīng)該是看到阿憶臉上的困惑越來越深,馬翮解釋道:“咱們面前的這個大湖,就叫做鮫人湖,據(jù)稱幾百年前,就有人在這片湖里見到過鮫人,其形貌和《洽聞記》所載的極其相似:‘大者長五六尺,狀如人,眉目、口鼻、手爪、頭皆為美麗女子,無不具足;皮肉白如玉,無鱗,有細(xì)毛,五色輕軟,長一二寸;發(fā)如馬尾,長五六尺。所以這湖才被叫做鮫人湖。但是后來,這鮫人湖里的鮫人突然銷聲匿跡,再也無人得見。直到一個月前,我去湘西鉤賾一個謎團(tuán)時,偶然間聽人說起,近來又有人見到這湖中有鮫人出沒,同時還發(fā)生了幾件怪事?!?
阿憶聽得心頭怦怦直跳,脫口問道:“什么怪事?”
馬翮道:“短短半個月來,先后有三名青壯年男子到這湖邊后突然失蹤,行跡全無。此事甚至驚動了官府,可官府花了大力氣尋人破案,仍是一無所獲,所以這失蹤案至今仍是個未解之謎。附近村中謠言四起,都說那些男人是被鮫人勾引進(jìn)了湖底,吃得干干凈凈,骨頭渣子都不剩,所以,現(xiàn)下已經(jīng)沒有人敢來這鮫人湖邊了。”
阿憶只聽得肌膚起栗,下意識地拉住了馬翮的手,原來覺得賞心悅目的鳥語花香,此刻卻顯得異常詭異,她顫聲道:“這……這么嚇人,那……那咱們來這里干什么?”
馬翮一笑:“膽子比綠豆還小,真是枉為鉤賾派中人啊?!?/p>
阿憶恍然道:“哦,我知道了,你來這兒是想鉤賾鮫人的謎團(tuán),找出那些失蹤男人的下落??赡阋郧安皇嵌枷游业K事嗎,怎么這次帶著我來了?”
馬翮忽然伸出手,溫柔地?fù)崃藫岚浀念^頂?shù)溃骸斑@回可不一樣,我倒希望鮫人是真的,鮫人泣珠也是真的?!?/p>
阿憶有些被他的舉動嚇到,又聽馬翮一字一句道:“《海藥本草》中說尋常珍珠就有養(yǎng)肝明目的功效,而據(jù)《奇志錄》所載,鮫人泣淚而成的淚珠,不僅價值連城,將其磨成粉敷在失明的雙目上,可使盲人復(fù)明,重見天光?!?/p>
阿憶輕輕地“啊”了一聲,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暖流,終于明白馬翮跋涉千里的目的,不禁感動道:“原來,你是想找到鮫人,取她們的淚珠給我治眼睛。”
馬翮笑道:“既然傳說中的‘梟陽是真的,那傳說中的‘鮫人也可能是真的。阿憶,你瞧好了,這次我一定要將這鮫人湖里的鮫人找出來?!?/p>
阿憶胸口暖暖的,腦中卻突然冒出一個疑問:“可是傳說中,鮫人不都在海里嗎,怎么會在這個湖里?”
馬翮道:“這個不難解釋,既然鮫人是上古之物。上古之前,這片湖極有可能是海的一部分,經(jīng)歷數(shù)千年的山川變遷,滄海桑田,才造成湖海分隔,因此有不少鮫人被隔絕在了這個大湖里?!?/p>
這番話阿憶實(shí)在是聽不太懂,她吐了吐舌頭道:“可就算有鮫人,也是藏在湖底極其隱秘的地方,數(shù)百年來都沒人能找出她們,如今官府都已介入,不也是一無所獲,咱們該怎么找呢?”
馬翮道:“尋常人找不到自是情有可原。這鮫人湖有二三百丈徑圓,最深處有七八丈,若想尋覓鮫人,就得長久潛入湖底??蓪こH嗽谒兄炼嗥料⒁豢?,內(nèi)功高深者也不過一炷香,你讓他們怎么找?!?/p>
阿憶道:“可你連尋常人都不如啊?!?/p>
馬翮似乎正在掬水而飲,聽到這句話猛地嗆了一下,氣得在阿憶腦袋上輕敲一記:“沒大沒小,有你這么埋汰師父的嗎。我之前不是說過,咱們鉤賾派的厲害之處不在武功,而在智。你忘了,我有陰氣相助啊?!?/p>
阿憶登時恍然,又聽馬翮道:“陰氣乃人呼吸之必須,我發(fā)現(xiàn),通過加熱硝石,便能提取陰氣??稍趺窗殃帤獯嫫饋硎羌闊┲?。我試了諸多法子,終于找到一種絕好的氣囊——豬脬。豬脬能吹脹數(shù)倍而不壞,我將陰氣存入豬脬,扎好后隨我潛入湖底,氣窒時就吸上一口。我仔細(xì)算過,一個裝滿陰氣的豬脬,可讓我在水下多支撐兩炷香。這一路上,在你睡著之后,我已制備好了五個氣囊,呆會我便可下湖啦。”
接著阿憶只聽見一陣窸窸窣窣聲,想來是馬翮已在準(zhǔn)備下水,她卻有些擔(dān)憂起來,伸手拉住馬翮的胳膊:“可……可那些村民不是講,鮫人把那些男子拖進(jìn)湖底吃得干干凈凈嗎,它們會不會也把你……”
馬翮笑了笑道:“我可不信。從前我聽師父說起過鮫人的來歷,他說,可能是上古時期的某國人,為躲避戰(zhàn)禍,躲入水中后改變了體質(zhì),成為鮫人一族;也有傳聞?wù)f,是漁人在海上遇到仙人被施法之后變成了鮫人??傊?,鮫人也是人,人怎么會吃人呢。依我看哪,那些男子失蹤必另有蹊蹺,說不定我還能把他們帶回來呢。你就放心吧,在岸上乖乖等著我便是?!?/p>
阿憶道:“那……那你千萬小心?!痹捯魟偮洌宦牎皣W啦”一聲水響,馬翮已躍入了鮫人湖中。阿憶在湖岸坐下,靜待馬翮,心中默數(shù)著時辰。雖然馬翮說得輕描淡寫,她心中卻清楚得很,要潛入幽深莫測的湖底,尋覓敵友難料的鮫人,這一去決然兇險萬分。
過了約一炷香,突聽湖水響動,阿憶急忙起身,只聽見馬翮的聲音從湖面上傳了過來:“阿憶!”
阿憶道:“師父,你沒事吧。”
馬翮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倒是怕你擔(dān)心,上來瞧你一眼,沒事就好,我再下去瞧瞧?!闭f完又沉入水中。
阿憶稍稍放心,又等了兩炷香時分,湖面上悄無聲息,她心忖:沒事,師父一個氣囊就能撐兩炷香呢。又過了兩炷香,仍是毫無動靜,阿憶有些許著急起來,她按捺住心神,又等了半個時辰,略微心算了一下,霎時心焦如焚:從馬翮入水直到此刻,已過了一個時辰,算下來五個氣囊中的陰氣都應(yīng)該吸盡了,再怎么樣馬翮也該上來了,可湖面上怎么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呢?
二
在這之后,阿憶便一直在湖岸上呼喊馬翮,卻如石沉大海,再無回音。她想到了詭異失蹤的那三個男子,想到了隱藏在湖底深處的可怕鮫人,想到鮫人逮人而噬的駭人畫面,心中不由陣陣悚懼。
雖然怕得要命,阿憶還是哭著向前摸索著走去,她忘了自己不會游水,甚至忘了馬翮說這鮫人湖很深,她只知道要把師父找回來,把馬翮帶回來。
走了七八步遠(yuǎn),腳下泥土愈發(fā)濕潤松軟,正要再向前踏一步,突覺有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袖,耳邊傳來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小妹妹,可不能再往前了?!卑浺汇?,有些不知所措。
另一個聲音雋秀的女子笑道:“多好看的一個小姑娘,怎么想不開呢?!?/p>
阿憶顫聲問:“你……你們是誰?”
又有一個聲音溫婉的女子道:“你別怕,我們是四姐妹,見你不顧兇險走向大湖,才出手相阻?!?/p>
還有一個聲音洪麗的女子道:“是啊,小妹妹,你家在何處,我們送你回去。若是有何難處,或是受了何種欺侮,盡可直言相告,我四姐妹自會替你做主?!?
阿憶眼睛雖盲,耳力卻佳,可這四個女子到了自己身邊,腳步聲竟一丁點(diǎn)也未察覺到,難道……
馬翮的話在她耳邊回響起來:“鮫人,狀如人,眉目、口鼻、手爪、頭皆為美麗女子,無不具足。”
想到這兒,阿憶霎時間背脊發(fā)涼。又聽那嬌柔女子道:“這小妹妹似乎雙目有恙,三姐,你快給她瞧瞧。”
雋秀女子應(yīng)了一聲。阿憶突然感覺一只手觸向了自己臉頰,急忙連退幾步,臉上露出懼怕之色。
嬌柔女子不解道:“大姐,她這是怎么了?”
洪麗女子道:“我也瞧不太明白,二妹,你說呢?!?/p>
溫婉女子道:“莫非她遭受了什么苦難,以致神志失常?”
卻聽雋秀女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妹妹,你不會把我們當(dāng)作這湖里的鮫人了吧?!?/p>
阿憶一愕,有些不明所以。雋秀女子道:“不瞞你說,我們四姐妹途徑翁山,聽說了這鮫人湖近來頻發(fā)怪事,便過來探個究竟。方才臨近湖岸,突聞哭聲,還以為是鮫人泣淚呢,走近一瞧,才發(fā)現(xiàn)是你。還不信哪,來,鮫人有尾無腿,你來摸摸看,便知真假。”
對方既這么說了,阿憶便大起膽子,伸手去摸。她首先摸到了一幅裙裾,繼而才摸到一雙修長滑膩的女子之腿。
卻聽那嬌柔女子羞道:“哎呀,好癢,三姐你可真壞,是你叫人家摸的,為何不摸你,偏要摸我?!?/p>
雋秀女子笑道:“因?yàn)樵蹅儺?dāng)中,五妹你最是細(xì)皮嫩肉呀?!焙辂惻雍蜏赝衽右捕夹Τ雎晛?。
嬌柔女子道:“三姐,你這話說得可不對,小雨才是最細(xì)皮嫩肉,小雨,蕓姨說得對不對。”有個聲音答了一句,卻是咿咿呀呀的嬰語。阿憶才發(fā)覺,四個女子之外,竟然還有一個嬰兒,那溫婉女子不時地溫言相哄。
阿憶終于確信她們是活生生的人,心下一寬,臉上露出愧疚之色。
雋秀女子道:“這下你信了吧?!卑淈c(diǎn)了點(diǎn)頭。
雋秀女子道:“那便好,讓我瞧瞧你的眼睛。”
阿憶猛地想起正事,脫口道:“快……快救我?guī)煾福 ?/p>
洪麗女子道:“你師父在哪?”
阿憶道:“就在這湖里?!?/p>
嬌柔女子道:“可湖里沒人啊?!?/p>
阿憶哭道:“他……他……”
雋秀女子拉著她坐下,柔聲道:“小妹妹,別急,有話慢慢說。”阿憶抽抽噎噎地把前因后果說了個大概。四個女子聽到她說到馬翮為了替她治眼睛潛入湖底尋覓鮫人時,都發(fā)出了訝異之聲。
“陰氣、陽氣、鉤賾派?!彪h秀女子喃喃道,“我可真是孤陋寡聞了?!?/p>
“事不宜遲,救人要緊?!焙辂惻永事暤溃拔疫@就下湖。”
卻聽溫婉女子道:“大姐,我來,幫我抱著小雨。”
倏爾便聽得輕微的“撲通”下水之聲,卻幾乎沒有水花濺起來。嬌柔女子道:“小妹妹,我二姐下湖去找你師父了?!?/p>
阿憶點(diǎn)點(diǎn)頭道:“阿憶多謝你們了?!碑?dāng)即豎耳聆聽,三位女子也默然相候。一時間只聽得那嬰兒牙牙學(xué)語或吮吸手指之聲,在這寂靜詭異的氣氛中平添了一份生機(jī)。
阿憶也不知這四位女子的身份來歷,只聽得出她們年紀(jì)都不大,那洪麗女子是大姐,下湖的溫婉女子是二姐,最能言善語的雋秀女子是三姐,嬌柔女子則是五妹,卻不知那排行第四的女子為何不與她們在一塊。
阿憶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子,突然意識到有些不對,馬翮說過,尋常人在水中至多屏息一刻,內(nèi)功高深者也不過一炷香,可她估算了一下,現(xiàn)下已過了兩炷香有余,那二姐卻始終潛在水下,不曾聽得她到水面上來透過一次氣。
念及此處,阿憶慌忙站起,焦急道:“她……她怎么……”
卻聽那三姐道:“沒事,我二姐可不是尋常人,她屏息兩三個時辰也無礙?!卑浢媛扼@訝,只覺得難以置信,更加好奇這四個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過了足足一個多時辰,湖面上忽然傳來破水之聲。五妹呼喊道:“二姐!”一陣劃水聲由遠(yuǎn)及近,繼而是脫水而出之聲、踏足湖岸之聲、手?jǐn)Q頭發(fā)之聲。
三姐問道:“二姐,找到了嗎?”
二姐道:“我已摸遍大半個湖底,沒找著這位小姑娘的師父,現(xiàn)下天色已暗,水下瞧不真切,唯有等明日天亮了再找?!?/p>
阿憶面露失望之色,心中焦急更甚。三姐卻問道:“阿憶,你說你師父在湖下已幾個時辰,身上帶著的氣囊也用盡了?”阿憶點(diǎn)點(diǎn)頭。
三姐沉默了一會,笑著道:“阿憶,既然無法再尋,不如隨我們?nèi)ユ?zhèn)里找家客棧,吃頓飽飯,好好睡上一覺,明日一早再來尋你師父?!?/p>
阿憶道:“不,師父沒找著,我哪兒也不去?!比悴辉僬f話。
大姐卻道:“好,念著你對你師父這份心,我們四姐妹便在這兒陪著你,二妹、三妹、五妹,我去趟鎮(zhèn)里,找些吃的回來?!痹捯魟偮?,阿憶只覺身旁一陣疾風(fēng)掠過,遠(yuǎn)處的樹林中驚鳥四起。
不一會兒,阿憶聽到撲哧撲哧茅草燒著的聲音,漸覺暖氣沁體,想是她們?nèi)计鹆梭艋?。不時聽到二姐輕哼兒歌、五妹挑逗嬰孩之聲,原本健談的三姐卻不知怎么沒再說話。又過了不久,鼻中嗅到一股飯菜之香,卻是大姐攜帶佳肴而歸。
阿憶心系馬翮,胡亂扒了幾口飯便吃不下去了,三姐牽著她到了一處鋪好的茅草鋪上,柔聲道:“你早累了吧,早些睡吧?!卑浶木w雜亂,如何睡得著,可忽然間覺得一股幽香飄入鼻中,說不出的舒適泰然,轉(zhuǎn)眼便沉沉睡去。
待得醒來,眼前茫茫一片,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卻聽得五妹道:“阿憶,你醒啦?!?/p>
阿憶問道:“現(xiàn)下何時了?”
五妹道:“辰時剛過,我二姐已下得湖中一個時辰啦。”阿憶沒想到自己竟睡了這么久,忙爬起身來,凝神等待。
一盞茶時分后,聽得二姐從湖中上得岸來,大姐問道:“沒找著?”二姐沒應(yīng)聲。
阿憶胸口一窒,心不住地往下沉。這時卻有一只手緊握住她,三姐的聲音傳進(jìn)耳中:“阿憶,有句話昨晚便要對你說,又怕你傷心,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講?!卑泤s垂下頭,眼中淌下淚來。
“別哭呀?!蔽迕眠叞参恐吥弥峙撂嫠潦脺I水。
三姐道:“那我便說了,先前你說你師父下湖已久,氣囊亦已用盡,你卻始終未聽到他破水而出之聲。那么唯二可能。其一,你師父已溺亡湖中??苫钜娙怂酪娛叶銓け楹滓参匆娖涫?,可見這假設(shè)立不住?!?/p>
阿憶恍然道:“是啊,既然湖里找不著尸體,那他就沒死,我有什么好哭的?!敝棺I水,臉上重現(xiàn)笑容。
三姐卻嘆了口氣:“可這第二個假設(shè)或許更傷人心。我猜想,會否是你師父有心將你拋棄,故而將你帶到此處,編出尋鮫人治眼疾的謊話,而后投擲石塊假裝潛水之聲,自己卻一走了之了?!?/p>
阿憶想也不想就使勁搖頭:“不,他不會的?!?/p>
大姐道:“阿憶,我們知道你對你師父情深義重,可這世上,人心難測……”
阿憶道:“他若當(dāng)我是個累贅,兩年前,就不會舍身將我從魔窟中救出來了?!?/p>
接著,阿憶便說出了一段往事,那是她和馬翮相識的經(jīng)過:阿憶出身窮苦,家中兄弟姐妹眾多,十歲那年,狠心的父親竟將她賣給了路過的殘幫。
殘幫自稱幫派,實(shí)則就是個散樂戲團(tuán),幫中盡是些殘疾孩子,以表演各種雜技百戲?yàn)樯?,博人同情,賺取賞銀。被賣當(dāng)晚,阿憶被幫主逼著喝下一碗藥,第二天眼睛就看不見了。阿憶這才知道,幫中的這些孩子,原本都不是殘疾的。
阿憶從此墮入無盡黑暗。她被幫主逼著練“丸劍”,所謂丸劍,便是將數(shù)枚鐵丸或數(shù)把短劍同時拋擲,用雙手或雙腳邊接邊拋,使之上下回環(huán)飛轉(zhuǎn)。常人習(xí)之都困難重重,何況她一個雙目失明的孩子。起初阿憶萬般抵制,但在鞭抽棍打之下,縱然猛如熊虎,也得學(xué)會踏索緣竿,留下滿身傷痕之后,她不得不屈服。
阿憶說到這兒,突聽“咔嚓”一聲,似乎是旁邊有棵大樹轟然而倒,同時傳來大姐那激昂憤懣之聲:“想不到這世上,竟有如此殘忍冷血之人,阿憶,那殘幫幫主現(xiàn)在何處,我非得讓他嘗嘗被當(dāng)作畜生的滋味。”
五妹道:“大姐,消消氣,小雨都快被你嚇哭啦?!?/p>
二姐將欲哭的嬰孩哄得安靜了,開口道:“沒事了,阿憶姑娘,想不到你的身世如此可憐,我大姐嫉惡如仇,定不會放過那可惡的殘幫?!卑浶闹懈屑ぃc(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講述。
阿憶從一丸一劍開始練起,三年之后,已能手接四劍腳受五丸,成為每場演出的大軸。春秋三載,她隨著殘幫東奔西走,身旁的同伴更換不迭,有的熬不過苦或累死或病亡,有的在表演中失手而死,也有的設(shè)法逃走,被幫主抓回來活活打死。阿憶本以為自己終究有一日也會死在殘幫,直到那一日。
阿憶還記得那時正是上元節(jié),殘幫在嘉興城中連演三日,最后一日,阿憶演完“盲女丸劍”,臺下群起喝彩。擲賞銀的時候,卻有一個不屑的聲音道:“這些個花拳繡腿,也太兒戲了?!睅椭骱匏麛嚲郑雒婧浅?,那人卻道,“我來演一場‘黃龍變,讓大家伙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好戲。”聽到“黃龍變”,全場霎時噤若寒蟬,連幫主也不吱聲了。
阿憶聽人說過“黃龍變”,那是傳說中才有的戲法:先是大霧縈街,霧中驚現(xiàn)碩大鯨魚浮空游弋,頃刻間鯨魚化為黃龍騰涌而出。此等奇觀,已非戲法,而是神技,唯有與神靈相通之人方可馭御,難怪大家聽了都不敢說話了。
只聽那人道:“瞧好了!”緊接著,四周響起風(fēng)起云涌之聲、魚躍龍騰之聲,夾雜著眾人的驚愕駭嘆之聲,阿憶只恨自己雙目失明,無法目睹這等曠世奇景。
正當(dāng)她心生惋惜之際,突覺手臂被人拽住,一人在她耳邊低聲道:“快隨我走?!本故悄潜硌荨包S龍變”之人。阿憶登時不知所措,那人急道,“別愣著啦,等這霧氣一散,想逃都逃不了啦!”
阿憶這才明白此人是助自己出逃的,她無時無刻不想著逃離殘幫,不假思索,跟著他便跑。兩人跑了幾里路才停下來,阿憶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已是自由之身,卻聽那人大口喘氣道:“前日見你們表演,我便知你們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故而想出這解救的法子。其實(shí)那‘黃龍變不過是些障眼法,趁著大霧,我已將那惡幫主一棍子打暈了,其他孩子都已四下逃散,唯見你雙目失明,茫然不知?!?/p>
那人想將阿憶送回家去,可一來阿憶已記不得老家在何處,二來也不想見那狠心的父母,甘愿跟隨恩人做牛做馬。恩人卻道:“我也不要你做牛做馬,但孤男寡女,難免旁人說三道四,不如定個名分,你就做我徒弟好了。”恩人遂要阿憶拜自己為師,阿憶也就這么陰差陽錯地成了鉤賾派的第六代弟子。
三
“你這位恩人,便是你師父馬翮。”聽完阿憶的敘述后,三姐沉聲道。
阿憶微微頷首。大姐愧疚道:“看來是我們誤會了你師父,他雖不會武功,卻以智扶弱,憑謀濟(jì)危,當(dāng)?shù)闷鹨粋€‘俠字。就是一棍子便宜了那殘幫幫主,不過此人已記在我的懲惡揚(yáng)善簿上,日后若給我遇見,必給他演一出‘惡犬變?!?/p>
五妹不解道:“啥是惡犬變?”
二姐笑道:“打得他惡人變惡犬,囂叫變慘號?!?/p>
又聽三姐道:“照此看來,馬翮確實(shí)不會做出棄徒而去之舉,可這就難解了,莫非他憑空消失了不成?”
阿憶道:“師父說過,這世上有許多難解之事,不過是被表象所迷,若能從超離常理之處覓得破綻,剖開虛表,必能鉤賾出真相?!?/p>
三姐喃喃道:“超離常理,覓得破綻……這鮫人湖中的鮫人便在常理之外,難道這鮫人便是破綻?”
便在這時,遠(yuǎn)處突然響起一陣凄厲的哭聲,嘶啞尖利,時斷時續(xù),讓人毛骨悚然。五妹低聲道:“那……那是鮫人么?”
大姐道:“過去瞧瞧,可別發(fā)出聲響?!?/p>
二姐道:“我也去,小雨已睡著了?!?/p>
三姐“嗯” 了一聲,手臂伸入阿憶腋下,將她輕輕托起。阿憶只覺身子輕飄飄的,猶如踏風(fēng)而行,她們四位更是如行云流霧,腳下未有一絲聲響發(fā)出。
飄了大約一袋煙工夫,阿憶身子一弛,腳踏實(shí)地。面前傳來一個蒼老而惶恐的聲音:“你們……你們是誰?”
三姐在阿憶耳邊道:“原來是個老伯,在湖邊燒紙燃香?!?/p>
只聽二姐道:“老人家,我們有位朋友昨日在此不見了,苦尋無果,你可見過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
老伯悲慟道:“又……又有人不見了,唉,怕是回不來了,如同大柱一樣。”
五妹問道:“大柱是誰?”
老伯道:“是我親兒,就……就在五日前,大柱給這湖里的鮫人捉走了。我每隔幾日便來此燒紙,是求求那湖中鮫人,既已奪了我兒的肉身,便放走他的魂魄,好去投胎轉(zhuǎn)世啊。”
三姐又問:“老人家,可否講講,大柱是如何給鮫人捉走的?”
老伯拍著大腿道:“說起來都怪我啊,就不該由他去瞧那一眼。當(dāng)時,村里已經(jīng)連出了幾件事啦,村東頭李二娘的小兒子、王屠夫他侄子,還有賣豆腐的徐家女婿,都沒了影蹤。據(jù)說他們出事前,都來過這鮫人湖邊??僧?dāng)時誰也沒想到是鮫人作祟,之后官府派人來查,問到老劉頭家,他家五歲的三伢子說了句話,把大伙嚇了一跳。他說,事發(fā)的前幾天,他在湖邊玩耍,突然看到有個奇怪的女人在湖里洗澡,她頭發(fā)又黑又長,肌膚比雪還白,下半身則是一片片金燦燦,就和魚鱗一樣,可一晃眼,她就不見了。村里的老人這才想起這鮫人湖幾百年前的傳說,都說他們不會給鮫人抓進(jìn)了湖里吧。官府的人不信這邪,派人潛入湖底看過,卻什么也沒瞧見,這案子也就無法再查,村里也再沒人敢去這湖邊。
“本來不去湖邊便沒事了,那天大柱干完了農(nóng)活,突然說了句:‘爹,我想去鮫人湖瞧一眼。我當(dāng)即罵他:‘不許去,不想活了么!大柱卻道:‘就想瞧瞧那鮫人長啥樣。我瞧大柱那幽幽的眼神,一下子明白了,他不是想瞧鮫人,而是想瞧女人哪。說起來也是可憐,我家大柱長相丑陋,年紀(jì)都二十有五了,別說娶妻,和女人話都沒說過一句,姑娘見了他都躲著走。他聽說那鮫人狀若美女,定是想去瞧一瞧。我當(dāng)時聽了,著實(shí)心酸,心想他去瞧一眼應(yīng)該不礙事,便道:‘那你就遠(yuǎn)遠(yuǎn)地瞧一眼,決不能多瞧了,對了,再帶把斧頭去,也好防身。大柱點(diǎn)頭道:‘就瞧一眼,瞧得見瞧不見,都馬上回來。拎著斧頭歡喜地去了??蛇@一去就是大半天,我才知道大事不好,急忙去湖邊尋找,卻……卻只找到了他帶去的那柄斧頭。唉,我可真傻,鮫人以美色相誘,拿把斧頭頂個屁用。我那可憐的大柱,定是經(jīng)不住鮫人的誘惑,被勾進(jìn)湖底吃了啊?!?/p>
“不!”阿憶忍不住道,“他只是不見了,你怎知他一定是……是死了。”
老伯道:“他若不是被鮫人抓走,那能去哪了?”
“他……他……”阿憶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三姐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又問道:“老人家,你為何對這湖中鮫人如此深信,只是因?yàn)槟俏鍤q的三伢子的話嗎?”
老伯道:“這鮫人湖中幾百年前就出現(xiàn)過鮫人,當(dāng)年村里不少人都瞧見過,一代代口耳相傳下來,但是后來鮫人便再未現(xiàn)身。我原本也不怎么信,但是十三年前,我是親眼瞧見了?!?/p>
五妹驚訝道:“你也親眼瞧見過鮫人?”
老伯道:“我沒瞧清楚那東西的模樣,但……但那定是鮫人無疑?;叵肫饋?,那時恰好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翁山城中,有個惡徒犯下令人不齒的大罪,三位俠士仗義出手,窮追不舍。雙方你追我逃,一直從翁山趕到了這鮫人湖旁。那惡徒終于無路可逃,被三位俠士誅殺在此。只是這事發(fā)生得十分倉促,等大伙聞訊趕去瞧熱鬧,三位俠士早已遠(yuǎn)去,只在湖邊瞧見一大灘血跡。當(dāng)時我去了外地辦事,一個月后回到家,才聽說了這件事。我也是管不住好奇的心性,就跑到了湖邊,想瞧瞧他們打斗留下的痕跡。那時夜已深,我正借著月光尋找痕跡,誰知……誰知卻猛然瞧見……”
二姐問道:“你瞧見了什么?!?/p>
老伯顫聲道:“我……我瞧見那湖水中,緩緩升起一……一個人影,猶如鬼魅,向……向著湖岸緩緩走來。我腦中霎時想到了鮫人的傳說,驚呼一聲,拔腿就逃。幸虧我逃得快,沒有被那鮫人勾走??伞晌胰缃窕叵肫饋?,都是因果報應(yīng),就因十三年前我觸犯了鮫人,如今才……才要我兒子以命相抵?!?/p>
四位女子默然了好一會,才由大姐道:“老伯,你也說沒瞧清那鮫人,或許只是眼花或是……”
話未說完,突聽那老伯大喊一聲:“那……那不是……”
與此同時,那四名女子也都發(fā)出了驚異之聲,隨即聽得一人入水之聲、迅疾劃水之聲。五妹喊道:“大姐,小心!”
阿憶也不知發(fā)生了何事,忙問:“出了何事?”
三姐驚惶未定道:“方才、方才我們都瞧見,那……那湖中冒出一……一個古怪的女子,她……她長發(fā)及腰,肌膚白得如透明一般,下半身金光閃爍,猶……猶如魚鱗,若非親見,豈能相信??伤滑F(xiàn)身了一瞬,隨即潛回了湖中。大姐見狀,已下湖追了過去?!?/p>
阿憶“啊”的一聲,也是難以置信,過了一會,又聽劃水聲由遠(yuǎn)及近,一人爬上岸來。二姐問道:“大姐,如何?”
大姐答道:“我潛入湖底,便遠(yuǎn)遠(yuǎn)瞧見一條金線在前方急速游動,可當(dāng)我游到那處,便什么也瞧不見了,實(shí)在是匪夷所思,三妹,你想得通其中的蹊蹺嗎?”
三姐困惑道:“想不通,方才我們親眼所見,那真真切切便是鮫人,平生所見之稀奇古怪,莫過于此?!?/p>
五妹道:“連三姐都想不通,我們更百思難解了,這阿伯已嚇暈了過去,我先將他送回去,再作商量。”說罷腳步聲遠(yuǎn)去。另外三女緘默無語,似乎都在冥思苦想這不可思議之事。
阿憶卻是心亂如麻:湖里真……真有鮫人,那師父他……他不是……不,不會的,吉人自有天佑,他決不會有事的!”
一刻鐘后,五妹歸來,忽然狂風(fēng)大作,湖面上波浪滾動,頭頂雷聲隱隱。二姐道:“得有場大雨了。”
五妹道:“就在這附近,不是有個破廟嗎,要不去躲躲?”
阿憶面露猶豫之色,三姐在她耳邊道:“阿憶,鮫人的謎團(tuán)破解不了,在湖邊留多久也無濟(jì)于事,你若信我們姐妹,便隨我們?nèi)テ茝R,先躲過這場大雨,再細(xì)細(xì)思慮如何救你師父。”
阿憶早已對這四姐妹欽敬無遺,當(dāng)即點(diǎn)頭道:“我信?!?/p>
三姐便攙扶著阿憶,大伙一齊離開湖岸,走了沒多久,細(xì)雨淅淅瀝瀝地灑落下來,突聽二姐低聲道:“有尾巴?!?/p>
五妹道:“嗯,三條?!?/p>
大姐道:“從咱們離開湖岸便跟著了?!?/p>
三姐笑道:“二姐,照拂好小雨和阿憶,我們?nèi)齻€陪他們耍耍?!?/p>
二姐柔聲道:“阿憶,旁邊有棵大樹,咱們?nèi)ケ鼙苡??!?/p>
阿憶被她牽著走到一旁,果然便淋不著雨了,卻聽不遠(yuǎn)處,大姐洪聲道:“三位朋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何必偷偷摸摸做那尾隨的鼠輩?!?/p>
倏爾聽得有人重重“哼”了一聲,繼而幾個腳步聲走近。二姐在阿憶耳邊道:“原來是三個蒙面的男子,一高一瘦一微駝?!?/p>
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道:“幾位是何人,在那湖邊作甚?”
五妹道:“這話該我們問,你們幾個是誰,鬼鬼祟祟跟著我們作甚?”
另一人粗聲粗氣道:“瞧你們幾個是娘們,才客氣幾句,別給臉不要臉?!?/p>
還有個嘶啞的聲音道:“不錯,快說,別逼我們和女人動手,晦氣!”
二姐道:“他們犯了大姐的大忌,要倒霉了?!?/p>
果然,只聽得大姐隱含怒氣地沉聲道:“那今日倒真要讓你們晦氣晦氣?!痹捯魟偮洌懵犚魂嚰诧L(fēng)呼嘯而去,那嘶啞聲音“啊”地驚呼一聲,又是“砰”地重重一響。隨即,低沉男子和粗聲男子齊發(fā)呼喝,三姐和五妹兩聲嬌咤,拳腳相交聲、兵械劃空聲不絕于耳。
阿憶不禁面露擔(dān)憂,二姐卻心平氣靜道:“那高個和瘦個下盤沉穩(wěn),勁道十足,武功瞧著不弱,但也僅是不弱而已。大姐和五妹師出同門,她們只使了綻蓮步法,素心劍法與芙蓉素手尚未使出,已將兩人耍得暈頭轉(zhuǎn)向;三妹更不必說,以她的本領(lǐng),不必動手也能贏那駝子,只不過有心戲弄對方,才動了拳腳。她的化蝶手將雨水化作霧蝶,內(nèi)勁蘊(yùn)含于虛像之中,虛實(shí)難料,詭譎莫測,那駝子何曾見過如此武功,只瞧得張口結(jié)舌,身上露出了七八處破綻?!?/p>
阿憶聽著二姐描述,不禁心蕩神馳,想象迭生。她從前受盡了惡男人的欺侮,這時真想瞧瞧大姐她們?nèi)绾谓逃?xùn)這幾個人出言不遜的男人,這時卻突聽二姐喃喃道:“你的化蝶手使得更是好看,可你在哪兒呢?”語氣十分幽怨哀戚。
阿憶更覺奇怪:二姐口中的你是誰呢?
這時只聽得疾風(fēng)驟雨之中那三個男子越來越重的喘氣聲。粗聲男子和嘶啞男子幾次想開口說話,都難以透出氣來,唯有那低沉男子勉強(qiáng)說道:“幾……幾位,究……究竟是……是何……何門何派?”
大姐笑道:“事到如今,還有你們問話的份嗎?”低沉男子呀呀了兩聲,說不出話來。大姐道,“三妹、五妹,咱們讓他們把舌頭捋直了,免得一口氣透不過來,活活噎死?!比愫臀迕谬R聲道了聲好,打斗聲稍為緩和。
低沉男子得以開口道:“能……能否雙方先罷手?”
大姐道:“不能,有話便說!”
低沉男子道:“我們……我們是縣衙的捕役,為……查那鮫人湖謎案在左近蹲守,見幾位行跡鬼……可疑,故而貿(mào)然跟隨,冒……冒犯之處,敬……敬請海涵。”
大姐道:“我們姐妹也是為查謎案而來,你們大可不必將力氣、心思浪費(fèi)在我們身上,明白了么?”
低沉男子道:“明……明白?!?/p>
打斗聲戛然而止,那三個男子嘆了幾口氣,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大姐她們走了過來,二姐道:“瞧你們,衣服都淋濕了,快去破廟換身衣裳吧?!?/p>
三姐卻道:“不忙,大姐,五妹,你們覺察出了么?”
大姐道:“嗯,這三人內(nèi)功、拳腳、兵刃均自不同,而且華冠錦衣,穿金戴銀,還有那頤指氣使的口氣,一看便是養(yǎng)尊處優(yōu)之輩,怎會是小小縣衙的捕役,那人定是在說謊。”
三姐道:“我猜,這三人也是為了鮫人湖而來,但他們故意不以真面目示人,必有不可告人之秘。五妹,你去探探他們的底細(xì)?!?/p>
五妹笑道:“我正有此意,你們先去那破廟,我去去就回?!币魂囷L(fēng)似的去了。
四
阿憶隨著二姐她們來到破廟當(dāng)中,三姐扯過一個蒲團(tuán)讓阿憶坐下,大姐取出干糧分給阿憶,兩人這才換過衣裳,在廟里坐下歇息。外面雨聲更急,二姐哼著催人入眠的兒歌,阿憶卻毫無睡意,耳邊不斷浮現(xiàn)出馬翮的只言片語,心中不禁道:師父,你在哪兒呢。
忽聽大姐道:“三妹,與你交手那駝子,是否使柄長鉤,鉤尖形如鳥喙?”
三姐道:“正是?!贝蠼愕溃骸芭c我動手的那個高個,他的兵器是雙刀,左手正握,右手反握,這是陰陽刀的路數(shù)。鳥喙鉤、陰陽刀,我似乎在哪聽過。”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我曉得他們?nèi)齻€是什么人了?!?/p>
二姐問道:“他們是誰?”
大姐道:“太師父和我閑聊時,曾說起過一件舊事。十多年前,她云游到東南臨海的一個小城,城中恰好發(fā)生了一樁駭人聽聞的慘事:一夜之內(nèi),有兩名妙齡女子被接連奸殺,兇手是個叫朱夢龍的人。這朱夢龍?zhí)柗Q‘千手玉郎,有一手穿窬入室,妙手空空的功夫。仗著容貌英俊,又自命風(fēng)流,四處留情,原本也算不上窮兇極惡之徒,誰知他突然獸性大發(fā),犯下這等滔天大罪。我太師父聞知此事,怒不可遏,誓要抓住這惡賊,將其碎尸萬段!”
阿憶心想:大姐的脾性可真是像極了她太師父。
三姐道:“悠思道長自來雷厲風(fēng)行,定然言出必踐了吧?!?/p>
大姐道:“可沒等我太師父出手,有人已經(jīng)料理了那僚。原來當(dāng)?shù)赜腥晃淞种腥?,查知了這僚的蹤跡,馬不停蹄地追趕了三天三夜,終于將其逼入絕境,合力誅殺,并將其尸首帶了回來。我太師父特地作了打聽,得知這三位武林人士乃是結(jié)拜兄弟,一位是落霞谷谷主柳自青,一位是巨鵬幫的幫主展翼,還有一位是乾坤山莊的莊主胡寒川。柳自青擅使掌法,展翼的獨(dú)門兵器是一柄形似鳥喙的長鉤,胡寒川則用一套祖?zhèn)鞯年庩柕斗??!?/p>
三姐恍然道:“方才與我交手那駝子便是展翼,與你交手的高個是胡寒川,另外那用掌的瘦子定然是落霞谷谷主柳自青了。竟然是他們?nèi)齻€,可真是瞧不出,這三人也行過俠義之事。”
二姐卻道:“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你們還記不記得,先前在那湖邊燒紙的老伯說過,十三年前,在那鮫人湖邊,有三位俠士殺了一個惡徒?!?/p>
大姐道:“莫非,這兩件事,是同一件事?”
三姐道:“八九不離十??磥砦也碌貌诲e,這胡寒川、展翼和柳自青是為了這鮫人湖而來。時隔了十三年,為何他們又來到鮫人湖邊,他們心中究竟藏著什么秘密?”
二姐笑道:“這就要看五妹的本事了。”
大伙靜待五妹歸來,可過了幾個時辰,外頭風(fēng)雨漸歇,還是不見她回來。二姐擔(dān)憂道:“不會出事了吧?!?/p>
大姐道:“那丫頭的武功不必?fù)?dān)心,但她生性單純,容易上當(dāng),早知不該讓她獨(dú)自去的,我這就去尋她。”
便在這時,聽得破廟外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你們幾個,趁我不在,說我什么壞話呢?!?/p>
二姐如釋重負(fù)道:“你總算回來啦?!?/p>
三姐也笑道:“五妹,笑聲如斯,收獲頗豐啊?!?/p>
“那是自然的?!狈讲判β曔€在破廟外,頃刻之間,五妹的聲音已在阿憶耳側(cè)響起,“你們知不知道剛才那三人是誰?”
阿憶忍不住道:“他們是胡寒川、展翼和柳自青,十三年前,就是他們在鮫人湖邊殺了那惡賊朱夢龍?!?/p>
五妹驚訝道:“啊,你們都知道了啊?!?/p>
三姐笑道:“先把衣裳換了,再說不遲?!?/p>
五妹換下濕衣,委屈道:“人家風(fēng)里來雨里去地辛苦了大半日,結(jié)果你們?nèi)懒耍也徽f啦?!?/p>
三姐道:“好妹妹,姐姐給你捶捶腿,我們也就知道那一些,別的還得勞你細(xì)講呢?!?/p>
五妹道:“這還差不多,你們聽我說啊。當(dāng)時我追著那三人而去,他們行走極迅,前方岔路又多,險些走錯了道,好在是下雨天,地上有跡可循,一炷香后,我便躡上了他們。他們一路疾行,走到鎮(zhèn)上,進(jìn)了一處偏僻的客棧,我也跟了進(jìn)去,只見他們上了二樓的一間客房。我想了想,便從客棧的后墻攀上去,俯身在那間客房的瓦頂,偷聽他們談話。誰知他們說話聲極小,風(fēng)雨聲又大,竟什么也沒聽見。
“正當(dāng)我思慮該如何才能聽得更清楚時,突聽那駝子喝道:‘什么人!我還道自己被發(fā)覺了,正要從瓦頂躍下,突見一個緇衣人從那間客房中破窗而出,跳入底下一條小巷,揚(yáng)手將一枚石子擲往巷子?xùn)|側(cè),自己快速藏進(jìn)身旁一個空置的醬缸內(nèi)。那三名男子隨即從窗中跳出,往巷子?xùn)|側(cè)追去。緇衣人又從醬缸中爬出,往巷子西側(cè)跑去。我不假思索,也跳下小巷,往西奔去。我跟著那緇衣人走街穿巷,跑入一片杏樹林,那人才停下腳步,扶著樹干大口喘氣。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竟是個女人,心中好奇難耐,便走近問了句:‘你是誰。那女人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來,她大概三十七八歲,鳳目桃腮,風(fēng)韻猶存,像個有錢人家的貴婦。她盯著我,神色中滿是戒備,反問道:‘你是何人?我道:‘我方才就在那客房的瓦頂,見你破窗而出,才跟隨到此。婦人一愣:‘你也在偷聽他們說話?
“我心想,原來這婦人也在偷聽,難道她是那三人的對頭,便問道:‘請問夫人是誰,為何藏在那三人屋內(nèi)?婦人不答,反問我:‘你又是誰,與他們?nèi)齻€有何干系,跟著我又作甚?她連串發(fā)問,卻口風(fēng)甚嚴(yán),我心想這么下去可不是辦法,突然心生一計(jì),悄然伸手到腰際,摸出一個瓷瓶。你們還記得么,兩個月前,我們在金陵救了那有趣的靈怪叟,他贈了我們一瓶‘奪魄香以作答謝,說是能奪人心魄,誘人吐實(shí)。當(dāng)時你們都說我天真易騙,硬要將藥給我,以作防身之用,想不到此刻便有了用處。我偷偷將那瓶口旋開,讓香氣散出,自己卻屏住呼吸。不一會兒,只見那婦人微微蹙眉,眼神迷離起來,我便知‘奪魄香起了效用,當(dāng)下旋緊瓷瓶,放開呼吸,問道:‘你究竟是誰?婦人緩緩道:‘我是胡寒川的妻子。”
五妹說到這兒,大姐、二姐、三姐都發(fā)出驚訝之聲,阿憶也頗感意外。五妹接著道:“那時我還不知胡寒川是誰,問了那婦人后,她才告訴我那三個男人的姓名身份,這個你們都知道啦,我便不多說了。我又問胡夫人:‘這就奇了,你既是他夫人,為何還要偷聽?胡夫人卻苦笑了一下道:‘你可知道十三年前,在鮫人湖發(fā)生過一件大事?我搖搖頭,她便將胡寒川三人追殺朱夢龍的事告訴了我,我才明白過來就是那老伯說的同件事,這個你們也都知道了。
“胡夫人接著又說:‘他們將朱夢龍的尸首綁在馬后,一路拖行而歸,抵達(dá)山莊時,整具尸體已經(jīng)血肉模糊,只能從衣裳上分辨出確是朱夢龍。奇怪的是,她說這段話時,眼中似有一絲哀傷掠過,而且欲言又止,似乎有所隱瞞,即便在‘奪魄香藥力之下,她也沒說出口,可見這秘密在她心底埋藏之深。接著她又道:‘原本人也死了,一切也該風(fēng)消云散了,但誰也沒想到,這件事遠(yuǎn)未了結(jié)。我問她:‘遠(yuǎn)未了結(jié)是何意?胡夫人眼眶突然紅了,哀傷道:‘就……就在朱夢龍被殺的一個月后,我剛滿五歲的小女兒阿薇、柳自青三歲半的孫女,還有展翼四歲的外甥女,先后鬼使神差地失蹤了,這一失蹤,便是整整十三年?!?/p>
阿憶大吃一驚,大姐也愕然問道:“竟有這種事,是何人所為?”
五妹道:“我也這般問胡夫人,她卻道:‘每個孩子失蹤之處,地上都留有大灘水跡。當(dāng)時便有人猜測,朱夢龍是在鮫人湖邊被殺的,所以他的鬼魂化作了湖中鮫人,來找胡寒川他們?nèi)藞蟪?,三個孩子也被擄去了鮫人湖。胡寒川他們不信鬼神之說,懷疑是仇家所為,遂逐一上門究問,可一干仇家均表示禍不及家人,決不會做出此等違背江湖道義之事。不得已之下,他們只得去了鮫人湖,可尋遍湖底,仍是一無所獲,最終無可奈何,不了了之,我那可憐的阿薇,就這么消失無蹤了十三年?!?/p>
二姐嘆氣道:“身為母親,感同身受?!?/p>
三姐卻道:“原來如此,難怪事隔十三年,胡寒川三人又故地重游,應(yīng)當(dāng)是聽說了最近湖中鮫人現(xiàn)身之事吧。”
五妹道:“我也問胡夫人道:‘你們莫不是聽說了近日鮫人湖發(fā)生的怪事,才趕來此地?胡夫人搖搖頭道:‘鮫人湖接連發(fā)生失蹤案,胡寒川三人早就得知了,不過聽說連官府都束手無策,是否要前去查探,他們也是猶豫不決,直到五天前,發(fā)生了一件事。那日傍晚,山莊大門突然被叩響,下人來報,說敲門的是個鄉(xiāng)下人,稱有要事稟告莊主。胡寒川皺了皺眉,讓下人將其趕走,可不一會兒,下人又慌里慌張地跑回來,在胡寒川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胡寒川臉色大變,立即讓下人將那鄉(xiāng)下人帶進(jìn)來。那人相貌丑陋,衣弊履穿,倒是個老實(shí)人的模樣,自稱是鮫人湖邊村子里的村民,叫什么大……大柱。”
“大柱?”二姐詫異道,“這不是那老伯的兒子么?”
三姐道:“原來大柱沒被鮫人抓走,而是去了乾坤山莊,可他為何要去那,去了又為何不回來?”
五妹道:“那時我也疑竇重重,面上卻不動聲色,繼續(xù)聽胡夫人道:‘那鄉(xiāng)下人還要說下去,胡寒川突然瞥了我一眼,對那鄉(xiāng)下人說借一步說話,將他帶進(jìn)了內(nèi)室。哼,他哪是要借一步說話,而是要步步為營地防著我。我奇怪道:‘你是他夫人,為何還要防著你?胡夫人嘆氣道:‘自……自那件事后,我們便已分室而眠,胡寒川再未對我傾吐肺腑,我也不再對他知無不言,我們倆雖是夫妻,早已形同陌路。胡寒川與那個鄉(xiāng)下人在房中密談了半個時辰才走出房來,那鄉(xiāng)下人手中捧著兩錠金子,千恩萬謝地去了。胡寒川對一名下人吩咐了幾句,下人隨即出門而去,他自己則去了后院,放走了兩只飛奴。三天后,胡寒川假稱要外出一趟,乘馬離去。我哪里會信他的謊話,悄悄跟在后頭,卻見他在道上與柳自青、展翼會合,一直往南,住進(jìn)了距鮫人湖不遠(yuǎn)的那處客棧。我要了一間他們隔壁的客房,隨即以千手爬壁功攀到他們客房的窗臺下,偷聽其談話,卻聽到胡寒川告訴柳自青和展翼,原來先前那個鄉(xiāng)下人帶來了一個布囊,說是在鮫人湖邊拾到的,布囊外頭用紅線縫了幾行字,內(nèi)容是讓拾到布囊者立即將其送往乾坤山莊,交給莊主,必有重賞。柳自青和展翼問胡寒川這布囊里頭究竟是什么,胡寒川沒說話,柳自青和展翼卻連發(fā)驚呼,我猜定是胡寒川將布囊中的事物給兩人瞧了。接著胡寒川又問他們能否看懂其中的含義,兩人均表示瞧不明白。柳自青說這秘密非同小可,你就任由那莊稼漢走了,不怕泄了密?胡寒川冷笑了一聲道,你當(dāng)我傻么,我問過那莊稼漢有無將此事告訴別人,那莊稼漢說本想告訴他爹的,又怕耽誤了報訊,就一路跑來了,誰也沒說。我感激了他幾句,賞了兩錠金子,送他出門后,便吩咐下人隨后跟去,趁無人時殺了他,埋在路旁的樹林里。”
大姐怒道:“原來大柱不是給鮫人抓走了,他是好心去報訊,卻被以怨報德害了性命。想不到這胡寒川竟是個如此心狠手辣、濫殺無辜之徒!”
五妹道:“想到那可憐的大柱,我也滿肚子怒火,又聽那胡夫人接著道:‘最后三人商定次日去鮫人湖探個究竟,便熄燈睡下了。到了第二天,便是今日一早,等他們?nèi)チ缩o人湖,我便從窗口爬入他們房內(nèi)。我深知胡寒川為人,如此重要之物,如非萬不得已,他決不會隨身攜帶。我搜遍了整間客房,果然在房梁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上了鎖的鐵盒,我取下發(fā)簪,以仙指開鎖術(shù)將其打開,里頭正是一個布囊。這布囊邊緣糙爛,似乎是從某件衣裳上撕下的破布縫制成的。我將布囊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竟還有一張布條和一小枚金子,那金子竟不是尋常黃金,晶瑩剔透,金光中隱隱泛著青色,平生未見。我徑直去瞧那布條,只見上面也縫著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我只掃了一眼,霎時驚喜交迸,簡直不信雙眼所見!我忙問她:‘縫的是什么?胡夫人顫聲答道:‘上……上頭縫著:女兒在鮫人湖,速來救我!后面還有十二個字:湖背山,斧頭下,水草中,圓方圓?!?/p>
五
二姐不禁驚呼:“原來這是胡寒川失蹤十三年的女兒傳來的訊息!”
五妹道:“我聽到此處,也是驚詫萬分,又聽胡夫人道:‘原來阿薇還活著,我喜不自禁,淚水一下子淌了出來,心想我要尋到女兒,再不讓她離開我半步,可她說自己在鮫人湖是何意,那十二字又是何意?我拿著布條,百思不得其解,便在這時,突聽門外有響動,卻是胡寒川他們回來了,情急之下,我便藏進(jìn)了柜中,后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問道:‘事關(guān)你們倆的女兒,胡寒川為何不同你商量,卻瞞著你偷偷來此?胡夫人全身抖動,憤懣難抑道:‘別的事他瞞著我也就罷了,連女兒的事也瞞著我,我才明白,他……他不是視我為陌路,而是恨我入骨,十三年來,他從未原諒我半分!我道:‘女兒失蹤又不是你的錯,他何苦恨你?胡夫人恍惚道:‘不……不是女兒,是另一樁事。我又問:‘何事?胡夫人正要回答,突然目光凝聚,神情一凜,卻是‘奪魄散的藥效過了,她直視著我,突然厲叫一聲:‘你方才對我做了什么!惡狠狠地向我撲來。我不愿與她多作糾纏,便以綻蓮步法甩脫了她,一路奔了回來?!?/p>
五妹說了這么多,早已口干舌燥,向大姐要了水囊連喝了好幾口。大姐、二姐和三姐卻都陷入了沉思,許久后才聽大姐道:“這可真是太古怪了,尤其是胡寒川和他夫人,女兒失蹤十三年,夫妻本該齊心協(xié)力將其找回,卻為何相互猜忌,視同仇人?”
三姐道:“我或許知曉一二?!?/p>
五妹道:“神了,三姐你如何知曉的?”
三姐道:“不知你們是否留意到,胡夫人在敘述中,先后提到過她以‘千手爬壁功攀墻偷聽,又以‘仙指開鎖術(shù)開啟鐵盒,這可都是穿窬的功夫。她堂堂一位莊主夫人,竟會懂得這些,豈不是太奇怪了。”
五妹道:“是啊,我怎么沒想到,她怎么會懂這個?”
二姐忽道:“朱夢龍的外號便叫‘千手玉郎,難道……”
三姐道:“不錯,我正是由此想到了朱夢龍。五妹你方才不是說,胡夫人提到朱夢龍被殺時,神色有異,欲言又止,似乎隱藏著什么秘密,看來這秘密便與朱夢龍有關(guān)?!?/p>
大姐道:“如此看來,這胡夫人與那朱夢龍似有奸情?”
三姐道:“不敢就此斷言,但朱夢龍相貌英俊,手段風(fēng)流,偷香竊玉之事只怕沒少干,胡夫人與他勾搭成奸也在情理之中,而她攀墻開鎖的絕技,也極有可能就是朱夢龍傳授的?!?/p>
二姐道:“若是如此,那么胡寒川為何對妻子深惡痛絕便可解釋了。可是這么一來,胡寒川追殺朱夢龍便不單純是行俠仗義?!?/p>
三姐道:“不錯,十三年前的這整件事,只怕沒有那么簡單,一定藏著外人所不知的隱情,而且我隱約覺得,胡寒川女兒阿薇她們?nèi)齻€女孩詭異失蹤,也與此有關(guān)。若能找到阿薇,一切便能真相大白,甚至鮫人湖的謎團(tuán)也能迎刃而解,阿憶的師父也就能找到了。”
阿憶心中猛地一跳:“是啊,若能找到胡寒川失蹤十三年的女兒,那一定也能找到馬翮!”
大姐道:“看來關(guān)竅便在阿薇所傳訊息中的那十二個字了?!?/p>
三姐輕聲念道:“湖背山,斧頭下,水草中,圓方圓。五妹,你確定胡夫人說的是這十二個字?”
五妹道:“千真萬確?!?/p>
三姐道:“那好,咱們逐字推敲,湖背山,指的應(yīng)當(dāng)就是鮫人湖背面的那座環(huán)山了,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看來咱們要去那座山上走一遭了?!?/p>
于是阿憶又隨著四位女子離開破廟,往鮫人湖而去。行了一大段路后,地勢漸高,阿憶便知已經(jīng)身處鮫人湖背后的那座山上了。大姐忽將阿憶負(fù)在背后,繞左轉(zhuǎn)右,縱高伏低,似乎道路十分崎嶇,只聽得五妹道:“這山可恁地古怪,高一塊低一塊,一會緩一會陡的?!?/p>
大姐道:“是啊,這里還是一大片石芽,那邊就是一大條深溝,山峰與山峰之間還有洞穴和深井,這等怪山,確實(shí)前所未見,二妹、三妹、五妹,你們可都得小心些?!?/p>
二姐笑道:“不礙事,你們瞧,小雨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也好奇得很呢?!?/p>
走了大約兩炷香,諸人才停下腳步,大姐將阿憶從背上放下,手卻緊握不放,只聽她道:“阿憶,你可得千萬小心,咱們現(xiàn)在已站在山頂上,面前就是懸崖峭壁,峭壁下面就是鮫人湖?!卑浶念^怦跳,使勁點(diǎn)了點(diǎn)頭,耳邊風(fēng)聲呼嘯,猶如鬼泣。
五妹道:“三姐,咱們已經(jīng)到了湖背山,接下來做什么?”
三姐卻沉默不答,隔了好一會,才聽她道:“原來,這是洞山。”
“洞山?”五妹不解道,“何為洞山?”
三姐道:“我是聽我爹說過,天下諸般奇山怪嶺,最怪的便是洞山。洞山大多由石灰?guī)r構(gòu)成,石灰可溶于水,所以山體經(jīng)數(shù)千年雨水侵蝕而變得奇形怪狀。從這山上的石芽、溶溝、溶洞和溶井來看,必是洞山無疑。如此看來,這鮫人湖本來也是山體的一部分,只不過被水侵蝕之后,漸漸化作了一個巨坑?!?/p>
五妹贊許道:“三姐,你可真是厲害極了?!?/p>
三姐笑道:“都是拾我爹的牙慧,不,我爹也是從我?guī)煿锹爜淼?,厲害的是我?guī)煿先思也攀??!?/p>
二姐道:“相傳這鮫人湖幾百年前便有鮫人出沒,不知與這洞山的成形有無關(guān)系?”
阿憶插了句嘴:“我?guī)煾刚f,鮫人可能是上古時期的某國人,為躲避戰(zhàn)禍,躲入水中后改變了體質(zhì),成為鮫人一族。”
大姐道:“上古太遠(yuǎn),無法考證,不過幾百年前,乃是三國兩晉南北朝,戰(zhàn)禍不停,民不聊生,倒是有此可能。不過,傳說中的鮫人藏在大海深處,無跡可尋,而鮫人湖中的鮫人,除了這鮫人湖,又能藏到哪里去?”
五妹道:“可阿薇說她就在鮫人湖,既然這就是湖背山,那么‘斧頭下,水草中,圓方圓又是什么意思?”
三姐反復(fù)念道:“斧頭下,水草中,圓方圓;斧頭下,水草中,圓方圓……到底是何意呢,實(shí)在是想不明白。”
阿憶也在使勁地想這十二個字的含義,可怎么也想不出來,不禁思忖:如果師父在就好了,說不定以他的鉤賾術(shù),便能知曉端倪。
忽聽二姐道:“對了,那胡夫人不是還說過,大柱帶給胡寒川的布囊里,還包著一小塊金子,這又是何意?”
三姐道:“我猜,那金子本身并無隱義,只是給予拾到布囊者的酬勞,否則空口懸賞,對方未必會盡力將訊息送到。不過,胡夫人說,這金子不同尋常,看著既像金又像玉,難道……難道是玉金?”
大姐問道:“玉金又是何物?”
三姐道:“我也只是聽說過,這玉金極其罕見,價值連城,指甲蓋大小的一塊,便勝過黃金百兩。但是玉金礦藏之處無律可循,能否尋到全憑運(yùn)氣。阿薇,她為何會有這種玉金呢?”
正當(dāng)此刻,突聽五妹道:“大姐、二姐,你瞧,前邊懸崖邊上的那塊石頭,圓頭大眼,寬吻長須,張著血盆大口,露出兩根尖尖的獠牙,像不像只老虎?”
大姐道:“你還別說,還真像個齜牙咧嘴的老虎。”
阿憶正想象著那塊怪石的模樣,卻聽三姐大聲道:“我明白了!”
五妹問道:“你明白什么啦?”
三姐道:“湖背山,斧頭下,我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了?!?/p>
大姐喜道:“還賣什么關(guān)子,快說快說!”
三姐道:“原來所謂的‘斧頭下便是……”
阿憶也想聽聽三姐的解釋,就在這時,山頂上襲來一陣大風(fēng),身子被吹得搖晃不止,若不是手被大姐拽著,定已摔得不輕,可等她站穩(wěn),只聽見五妹道:“原來如此,三姐,我可真是佩服死你啦?!?/p>
大姐道:“看來要解開謎底,還得進(jìn)鮫人湖里!”
三姐道:“嗯,大姐、五妹,這回咱們?nèi)齻€進(jìn)湖里瞧瞧。二姐,你將小雨和阿憶帶去湖邊,等著我們?!?/p>
二姐道:“好,你們快去快回?!闭f著牽住了阿憶的手。
大姐道:“那我先走一步?!?/p>
隨即聽到懸崖下的湖面中傳來撲通一聲,三姐和五妹齊聲道:“大姐,等等我們?!庇质莾蓚€清脆的入水聲。
二姐道:“阿憶,隨我下山,去湖邊等?!睌堊“浀难觳阶呦律饺?。阿憶本以為二姐一手抱著小雨,一手還要攬著自己,行動會極為不便,誰知卻感覺身輕如鴻,快捷若猿,這二姐的身法,竟比大姐還要輕盈。
一番起落后,二姐將阿憶放下,柔聲道:“只盼她們能順順利利地解開謎底,平平安安地救出你師父來?!?/p>
阿憶與這四名女子素昧平生,甚至連她們的相貌姓名都不知曉,對方卻為自己甘冒其險,又不求絲毫回報,念及此處,她不禁眼眶濕潤道:“真、真不知該怎么謝你們。”
二姐笑道:“傻丫頭,還沒見到你師父呢,救出他再謝不遲?!?/p>
阿憶點(diǎn)點(diǎn)頭,靜心等待,不知過了多久,卻聽二姐擔(dān)憂道:“怎么還不上來,不會出什么事吧?”
阿憶一愣,心中不斷祈禱:保佑三位姐姐平安無事。
又等了一炷香時分,二姐急切道:“不成,我也得下去瞧瞧,阿憶,煩勞你幫我照看一會小雨?!闭f著便將一個柔軟的小東西往阿憶懷里一塞,隨即入水聲響起,游水聲漸漸遠(yuǎn)去。
阿憶從未抱過嬰孩,不免極為緊張,好在這小嬰兒乖巧得很,離開了母親也不哭鬧,只是用一雙小肉手不斷磨蹭她的下巴。阿憶被蹭得癢癢的,不禁想:這孩子長得定然十分可愛,不過這孩子的父親在哪兒,為何不與二姐在一塊呢?
她胡亂想了一陣,又等了好一會,仍不見她們四姐妹回來,心中登時焦急起來:可不要她們和師父一樣,一去不返了,呸呸呸,阿憶,你別烏鴉嘴,這四位姐姐神通廣大,定能安然回來,也定能把師父帶回來。
忽然間,身旁一陣腳步聲響起,阿憶喜道:“姐姐,你們終于回來啦。”
卻有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道:“這不是跟在那四個小娘皮身邊的小丫頭片子嗎,還抱著個胎毛沒褪盡的小畜生。”
另一人粗聲粗氣地問:“喂,她們四個呢,去哪了?”
還有一個嘶啞的聲音吼了一聲:“臭丫頭,問你呢,別給我裝聾作啞,老實(shí)交代,免受皮肉之苦!”
阿憶心頭一震,她認(rèn)得這三個聲音,便是先前跟蹤大姐她們又被教訓(xùn)的那三個男人,正是乾坤山莊莊主胡寒川、落霞谷谷主柳自青和巨鵬幫幫主展翼!
阿憶驚愕失色,急忙抱緊了小雨,轉(zhuǎn)身就逃,可沒跑幾步,后頸就給人生生掐住,拖了回來。低沉男子獰笑道:“柳兄、展弟,那四個小娘皮有些歪門邪道,這丫頭卻好像半點(diǎn)不會?!?/p>
粗聲男子道:“咦,好像還是個瞎子,柳大哥,你瞧是不是。”
嘶啞男子道:“果然是個盲眼的小婊子。”
阿憶被掐著脖子,疼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她聽三人對話,已知這低沉男子便是胡寒川,粗聲男子是展翼,嘶啞男子是柳自青,可這三人的言語做派,哪里有半分俠義之士的模樣。
胡寒川又逼問道:“我再問你,她們四個去了哪?”手上加勁,掐得阿憶筋骨喀喀作響,阿憶卻梗著脖子道:“不知道!”
展翼道:“媽的,嘴硬的小婊子,不使點(diǎn)手段,你當(dāng)大爺我是吃素的?!?/p>
柳自青卻道:“別在這兒動手,這兒太過顯眼,帶回客棧去,有一百種教訓(xùn)她的法子。”
胡寒川道:“大哥說的是,帶回去再說!”
阿憶隨即感覺頸后一松,手臂卻一是緊,像被鐵箍箍住,拽著自己往前走。她本想抗拒,又怕傷了孩子,只得邁步向前走,身后的鮫人湖寂靜無聲,直到她走出老遠(yuǎn),始終聽不見任何動靜。
六
阿憶被胡寒川他們押著,已走出老遠(yuǎn),她緊摟著小雨,雖然害怕卻下定了決心:即使豁出了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hù)二姐的孩子周全。
便在這時,突聽前方一個女人的聲音道:“阿薇,我的女兒,是你么?”
阿憶不明情況,卻聽胡寒川低聲冷哼:“果然是這個臭婆娘?!?/p>
那女人哭腔中帶著喜悅道:“胡寒川,你、你把女兒救回來啦?!?/p>
胡寒川冷冰冰地問道:“昨日潛入我房內(nèi),打開鐵盒的人便是你吧?”
那女人卻似沒聽到他說話,一個勁地道:“阿薇、阿薇,快把我的阿薇還給我!”
阿憶聽明白了,這女人定然就是胡寒川的妻子??墒牵@兒哪里有她的女兒,難道,她是把自己認(rèn)錯成她女兒了?
又聽胡夫人叫喚道:“阿薇,你瞧我一眼啊,我是娘啊。”阿憶不禁心生憐憫,正要開口澄清,背后突然被手指戳了一下,再也說不出話來,卻聽胡寒川道:“不錯,女兒找回來了,帶她回家吧?!?/p>
胡夫人喜道:“對,阿薇,我們這就回家。”
便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胡夫人叫著“阿薇”由遠(yuǎn)及近,猛然間卻聽“砰”的一聲,似有什么飛了出去,重重摔落地上,只聽胡夫人顫聲道:“胡……胡寒川,你……你為何偷襲我……”哇的一聲似吐出一口鮮血。
胡寒川冷笑道:“你真是想女兒想瘋了,瞪大你的眼睛瞧仔細(xì)了,她是阿薇么?”
胡夫人沉默了一陣,失落道:“這……這不是我女兒,我……我的阿薇在哪?”
胡寒川冷嘲道:“女兒、女兒,說得好聽,十三年前,你與那姓朱的狗東西顛鸞倒鳳之時,可想過你的女兒嗎?”
胡夫人似哭似笑道:“胡寒川,憋了這么多年,你總算說出口了?!?/p>
阿憶心想:全被三姐猜中了,這胡夫人和那朱夢龍果然有奸情。又聽胡夫人道:“不錯,我……我是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可我不是認(rèn)過錯了嗎,也發(fā)過毒誓決不再犯,我還……還將朱夢龍的藏身之處告訴了你,否則你們怎能如此輕易地找到他,況且,你也早已經(jīng)殺了他了,為何十三年來始終不肯原諒我?!?/p>
胡寒川凄厲地笑了一聲:“你想知道為何?好,事到如今,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訴你。當(dāng)年,我們兄弟三人對那狗東西圍追堵截,他慌不擇徑,竟逃到鮫人湖邊。死到臨頭,你猜那狗東西說什么,他說一個月前去了南京,機(jī)緣巧合下從一個大墓中盜出了一份藏寶圖,這藏寶圖指向一個極其隱秘的玉金礦,若能掘出寶藏,便可富甲天下。”
胡夫人道:“他……他是要用藏寶圖換自己一命?”
胡寒川道:“不,他說與你是真心相愛,愿以這藏寶圖作為交換,望我成全你們,讓他帶著你遠(yuǎn)走高飛,從此隱居深山,再不露面?!?/p>
胡夫人震驚道:“他……他當(dāng)真這么說?”
那展翼接口道:“那小白臉確是這么說的,他還恬不知恥地道,他平生閱女無數(shù),卻都是逢場作戲,唯有對你這有夫之婦動了真情,為了你甘愿放棄一切,哼,你們這對狗男女,可真不要臉!”
胡夫人許久無言,阿憶倒真想瞧瞧她此刻的神情。卻聽胡寒川道:“那時我豈能信他的鬼話,天下決不會有如此愚蠢之人,為了一個黃臉婆甘愿放棄價值連城的寶藏。我心忖定是這狗東西的緩兵之計(jì),想誘我上當(dāng),呸!我便笑著對他道:‘你的藏身之所如此隱秘,我們卻毫不費(fèi)力地找到,你就不想想,這是為什么?那狗東西一愣,不敢相信道:‘難道……難道是她!哈哈,現(xiàn)下想到他那副喪然若死的神情,我仍想發(fā)笑。趁著他發(fā)愣的間隙,我突然出刀,挑斷了他的腳筋。這狗娘養(yǎng)的東西膽敢給我胡寒川戴綠帽子,我可不能便宜了他。我們便將他剝得赤條條的,極盡折磨羞辱,嘗透了生不如死的滋味,最后把他手腳捆住,丟進(jìn)了鮫人湖,活活溺死了他!”
胡夫人嘶叫一聲:“你……你們喪心病狂!”
胡寒川冷笑道:“怎么了,心疼你那情郎了。這十三年來,每看到你那張臉,便想到那狗東西與你卿卿我我,濃情蜜意的模樣。我倒有些后悔,不該輕易殺了他,應(yīng)當(dāng)將他帶回山莊,鎖在死牢,將他慢慢變成對我搖尾乞憐的狗!”
“胡寒川,你禽獸不如!”胡夫人大聲尖叫,“你會遭報應(yīng)的,不,你已經(jīng)遭報應(yīng)了,報應(yīng)在了我們女兒的身上,是你害了女兒!”
“報應(yīng)?”胡寒川的笑聲讓人頭皮發(fā)麻,“我怎么覺得是天注定。她若不是被人擄走,又豈能在十三年后傳訊與我,讓我得知一個天大的秘密。原來那狗東西沒說謊,玉金寶藏確有其事,只要讓我們參透布囊中那十二個字的含義,便能找到寶藏,富甲天下!”
胡夫人恍然大驚:“原來……原來你來到這兒,不是為了救女兒,而是為了尋寶藏,你……你簡直不是人,我和你拼了!”砰砰幾掌后,又是重重摔地聲,傳來胡夫人的哀號吐血聲,還有胡寒川他們?nèi)齻€的獰笑聲。
柳自青道:“寒川,早就叫你殺了這臭婆娘,你偏偏不舍得。”
胡寒川道:“我哪是不舍得,你說,是一刀殺了她痛快,還是看著她每天以淚洗面、哀痛欲絕來得痛快?!绷郧嗪驼挂硪积R大笑。
胡寒川又道:“不過如今要這黃臉婆也沒什么用了,等我們找到寶藏,美女要多少便有多少。我這就送你去和那狗東西相會吧。”
阿憶脫口喊道:“住手!你罔顧女兒安危,還要?dú)⑺腊l(fā)妻,你還是個男人嗎!”話喊出口,才發(fā)覺啞穴被點(diǎn)已久,已然自行解開了。
胡寒川恨聲道:“險些忘了你這小婊子,我們的秘密你都聽到了,這世上已留你不得,那就先料理了你,再殺那臭婆娘!”話音剛落,阿憶只覺一道凌厲的勁風(fēng)當(dāng)面掃至,避無可避,當(dāng)即摟緊了小雨。
就當(dāng)那勁風(fēng)距頰不過僅寸之際,霎時消失無影,同時有四道疾風(fēng)從阿憶身旁掠過,只聽得“鏗鏗鏘鏘”一陣激斗之聲,胡寒川驚呼道:“又是你們這四個臭……”話未說全,“啪啪啪”接連三個清脆的耳光聲,打得他只能把污言穢語咽回肚里。
阿憶已猜到出現(xiàn)的人是誰,正要放聲呼喊,忽聽身后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阿憶!”她身軀一震,眼眶一熱,顫聲道:“師……師父,是你!”
一人呼哧呼哧地跑到她身邊,笑著道:“去了那么久,讓你擔(dān)心啦?!睕]個正經(jīng)的語調(diào),不是馬翮是誰。
阿憶熱淚盈眶道:“你……你終于回來了,你去了哪兒呀?!?/p>
馬翮道:“說來話長,是她們救了我,可我連她們叫什么也不知道,你知道么?”
阿憶搖了搖頭,懷里的小東西卻在這時扭動起來,嘴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稚聲:“媽……媽媽。”
馬翮故作驚訝道:“我不過去了趟鮫人湖,你連孩子都有了啊,難道湖里一日,地上十年?”
阿憶習(xí)以為常地給了他一拳,嗔道:“什么時候了,還開玩笑!”馬翮假裝叫了聲痛,阿憶卻是心頭一暖:馬翮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正當(dāng)這時,卻聽胡夫人道:“阿薇,是你嗎?”
一個怯生生的女孩道:“娘,是我。”母女倆抱頭痛哭。
阿憶訝然道:“這是胡寒川的女兒阿薇么,她也被救出來啦?!?/p>
馬翮道:“對,不僅是阿薇,柳自青的孫女、展翼的外甥女也都重見天日了。還有前些日子失蹤的李二娘的兒子、王屠夫的侄子、徐家女婿,他們?nèi)齻€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回家去了?!?/p>
阿憶又驚又喜,這些人都在傳言中被鮫人抓走,想不到都還好好地活著。這時,前方的打斗聲停歇了下來,不用瞧也知道是誰勝了。阿憶耳邊傳來二姐那溫婉的聲音:“阿憶,辛苦你啦,孩子我來抱吧?!睆陌浭种薪舆^了小雨。
阿憶正要問二姐她們是怎么把人救出來的,卻聽阿薇喜道:“爹,你也在這兒!”柳自青的孫女和展翼的外甥女也都喚了聲爺爺和舅舅。胡夫人卻恨聲道:“別叫他爹,他早不是你爹了!他根本不顧你的死活,方才……方才還想殺了我!”
遠(yuǎn)處胡寒川問道:“阿薇,你們……你們是從哪兒出來的,怎么全身都是濕透的,難道……難道是鮫人湖,你見過那玉金礦嗎?”
胡夫人道:“聽到了吧,他眼里只有寶藏,早沒你這個女兒了,你們兩個也別說話,柳自青和展翼都是一路貨色。”
展翼惱羞道:“臭婆娘……”
大姐冷冷道:“你再罵一句試試?”展翼當(dāng)即住了嘴,顯然已經(jīng)嘗夠了苦頭。
這時三姐那清雋的聲音卻響了起來:“胡莊主、柳谷主、展幫主,你們不是只關(guān)心那寶藏嗎。那我就與你們講講那寶藏的故事。鮫人湖的諸多迷霧,也是時候揭開了?!贝嗽捯怀?,所有人都不再言語,阿憶更是心頭怦跳:原來四位姐姐不僅救出了人,還解開了鮫人湖之謎!
三姐道:“大約三百年前,正值南北朝,國家動亂,朝代更迭,咱們此刻所在的這個村子,在當(dāng)時是個匠人村,村中之民皆為能工巧匠,卻也因此常常被強(qiáng)招入伍,替軍隊(duì)鍛造兵器,至死方休。村里有五位匠人將被強(qiáng)征,但他們寧死也不愿背井離鄉(xiāng),便一起跳入鮫人湖中求死,誰知五人卻陰差陽錯地發(fā)現(xiàn)湖底有一個洞口,他們從洞中潛入,卻從另一個出口中爬了出來,眼前竟是一個巨大的石穴。
“原來,這鮫人湖背后的山體乃是一座巨大的洞山,山底有一條地下河,與鮫人湖相通。洞山內(nèi)部的石灰?guī)r已被地下河侵蝕殆盡,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石穴,石穴上部有許多孔洞,可與外界透光通氣,而地下河中又有各種魚蝦可以果腹,可以說是個天然的隱身之地。五人便在這石穴中躲藏了起來,但他們只是為了躲避戰(zhàn)亂,并無長住之意。起初幾年,他們時不時地會潛出石穴,浮出鮫人湖瞧瞧戰(zhàn)亂是否停止。只因他們幾個太過神出鬼沒,目擊者無法解釋,唯有視為鬼怪,以訛傳訛之下,漸漸變作了鮫人的傳言,這湖才被稱作了鮫人湖。而外頭戰(zhàn)亂常年不止,他們五人也終于死了心,決意在石穴中終老一生。他們本來便是石匠,便發(fā)揮智慧,在石穴中鑿山采石,制成各種石床石桌,還在鮫人湖底的入口處設(shè)置了一道機(jī)關(guān),以防再被人發(fā)現(xiàn)。
“這日子本來過得恬淡安寧,卻在某一日被打破了,原來五人在開鑿某處石壁時,竟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玉金礦。正所謂財(cái)迷心竅,本來已清心寡欲的五個人,在這滿目金光的照耀下,不禁生出了貪欲。其中一人先下手為強(qiáng),當(dāng)晚便帶著十斤玉金潛出石穴,離開了鮫人湖。此人帶著玉金來到當(dāng)時的齊國都城建康,成為了赫赫有名的大富豪。好在他總算有點(diǎn)良心,始終沒說出那玉金礦所在,即使是對妻子兒女也未透露一字,只是在他臨死前,將此生奇遇寫入一冊遺書,封入鐵盒,隨著自己葬入墓穴。他本以為這秘密將永埋土下,誰知三百年后,卻被一個盜墓賊潛入墓穴,盜出了這冊遺書,知悉了寶藏的秘密,而這個盜墓賊,便是朱夢龍?!?/p>
胡寒川驚愕道:“你……你怎么知道這些的,那狗東西不是死了嗎?”
“他真的死了嗎?”大姐反問道,“我問你們,當(dāng)時帶回來的那具尸體真是朱夢龍?”
胡寒川囁嚅道:“自……自然是他。”
就在這時,阿憶聽到五妹在背后偷偷笑了一聲,隨即鼻中嗅到一股異香,她霎時明白:五姐定是打開了她那瓶奪魄香,這下不怕胡寒川他們不說實(shí)話了。
過了一會,大姐又問了一次:“那尸體真是朱夢龍?”
卻聽展翼道:“事到如今,也沒什么可隱瞞的了,告訴你們吧,那具尸體確不是朱夢龍。當(dāng)時我們將他手腳捆死,丟進(jìn)了湖里,一個時辰還沒浮上來,決然是死了。但我跳下湖去找了一匝,也沒找到那狗雜種的尸體,不知漂到何處去了,便懶得再找,干脆讓他喂魚好了?!?/p>
大姐道:“那你們帶回來的尸體又是何人?”
柳自青道:“不把那淫賊的尸體帶回去,無法向江湖人士交代,我們在途中遇到一個流浪漢,便趁無人時殺了他,將朱夢龍的衣裳套在他身上,一路拖將了回去?!?/p>
大姐怒道:“人命在你們?nèi)齻€眼里,便如草芥一般,你們明明是濫殺無辜,卻假稱行俠仗義,簡直顛倒黑白,欺名盜世,我要?dú)ⅰ?/p>
二姐忙道:“大姐,惡人自有惡報,不要污了自己的手?!?/p>
卻聽五妹道:“但是你們?nèi)齻€萬萬想不到吧,那朱夢龍并沒有死!”
七
“沒死?”胡寒川駭然大驚,“不,絕無可能。”
胡夫人卻驚喜道:“夢龍……夢龍他沒死!”
三姐道:“你們也忒小瞧了朱夢龍,他在盜賊一行縱橫多年,怎能沒一些看家的本事,除了飛天遁地的輕功,他還練就了一身縮骨柔體之術(shù),就憑你們那繩索,怎能困得住他。”
柳自青道:“不可能,就算他掙開了繩索,那也得浮上水面才能活命啊。”
五妹道:“枉你們幾個還自稱什么成名多年的老江湖,這腦筋怎么就轉(zhuǎn)不過來啊,先前我三姐不說了,朱夢龍不是找到了那封遺書,知曉了那寶藏入口了嗎?”
胡寒川三人齊發(fā)扼腕嘆息之聲,卻又夾雜著憤怒、懊悔以及嫉恨。
三姐接著道:“不錯,朱夢龍?jiān)饽銈內(nèi)俗窔ⅲ恢碧拥锦o人湖畔,不是他慌不擇徑,而是他故意為之。他早已想得十分清楚,要以那寶藏為條件,換他和莊主夫人長相廝守,若然不成,便跳入湖中藏進(jìn)洞穴逃生。當(dāng)時,只要胡莊主你點(diǎn)點(diǎn)頭,他便會將寶藏拱手相送。誰知你們并不信他,反而告訴朱夢龍是莊主夫人出賣了他。朱夢龍登時怔住,你們趁機(jī)挑斷了他的腳筋,極盡羞辱!”
胡夫人自言自語道:“夢龍……夢龍沒說謊,他真有一份藏寶圖,他真要拿寶藏?fù)Q我與他遠(yuǎn)走高飛,是……是我害了他。”竟嗚嗚地哭泣了起來。
三姐又道:“不過萬幸的是,你們沒有一刀殺了他,而是要將其活活溺死。朱夢龍?jiān)诤讙昝摿死K索,便找到入口,依照口訣打開機(jī)關(guān),潛進(jìn)了湖背山的洞穴中。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卻在洞穴中見到了四具被玉金鎖鏈銬住的森森白骨,還有刻在石壁的一段文字。原來,這四具白骨就是當(dāng)年那五個匠人中剩下的四個,先前那同伴攜金外逃之后,他們四人便開始互相猜疑,誰也不相信誰。為防再有人外逃,他們合力用玉金打造了四副鎖銬將自己銬住,每人各握一把鑰匙,唯有四把鑰匙齊開,方能打開鎖銬。四人還將來龍去脈刻在石壁之上,以儆效尤。可從此以后,四人時刻防范戒備,就連睡覺時都在小心提防,再無安寧之日可過。過了不久,其中一人得了風(fēng)寒,另外三人也被染上,相繼去世。洞穴重歸死寂,不想幾百年后,卻迎來了朱夢龍這位不速之客。”
阿憶小聲問馬翮:“三姐怎么會知道這么多?”
馬翮道:“傻瓜,自然是朱夢龍自己說的?!?/p>
阿憶驚訝道:“她們……她們見到朱夢龍了?”
馬翮道:“我比她們還早見到呢,說起那朱夢龍啊,真是又可恨又可憐,哎,你還是聽三姐姐說吧?!?/p>
阿憶不由嘀咕:“三姐姐?叫得比我還親熱?!?/p>
卻聽得二姐道:“三妹,你歇口氣,我來接著說吧。朱夢龍潛入洞穴后,便在此藏了起來,可他越想越是悲憤難抑,發(fā)誓要報仇雪恨。一個月后,他養(yǎng)好了傷,便又潛出鮫人湖,將胡莊主的女兒、柳谷主的孫女和展幫主的外甥女先后擄走。當(dāng)時那位老伯在湖中瞧見的黑影,正是朱夢龍。每次作案,朱夢龍都要將現(xiàn)場弄得濡濕一片,偽造成鮫人報復(fù)的假象,這是為了將胡莊主你們?nèi)灰ヵo人湖邊,好讓他出其不意地手刃仇人??墒撬诤哆呍O(shè)伏多日,也不見你們趕來,唯有作罷,回到了洞穴之內(nèi)。朱夢龍見到三個女孩,突然想到了一個極好的復(fù)仇之計(jì),那便是將她們拘禁在洞中,給自己為奴為婢,以償仇債。如此這般,朱夢龍便在這洞穴中將三個女孩養(yǎng)大,本來他仇恨難解,要將這三個女孩當(dāng)作奴仆,但朝夕相處之下,竟?jié)u漸生出了憐惜之心,反過頭來照顧她們,撫養(yǎng)她們長大。這十三年來,朱夢龍與這三個女孩全然不似主仆,倒像是父女一般?!?/p>
“呸!”柳自青罵道,“我才不信,朱夢龍這等淫賊,三個女娃子落到他手里,還能保得住清白嗎?”
阿薇卻道:“不,朱叔叔待我們極好,從未對我們做過任何非分之事,我們?nèi)粝胍裁?,他便會不顧危險地出去,帶回來給我們??晌覀冏钕胍氖腔丶遥堑?,我們不想在那兒呆一輩子。這十三年來,我們也不知苦苦哀求朱叔叔多少回,他卻說什么都能答應(yīng),唯獨(dú)這一點(diǎn)不行。我們不知如何開啟入口機(jī)關(guān),自然也逃不出去。直到上個月,朱叔叔突然道:‘十三年了,你們在這兒也陪得我夠久了,女子的大好韶華,不該浪費(fèi)在這暗無天日之地。我們聽出他有允許離開之意,不禁大喜。卻又聽他道:‘不過你們這一走,勢必會泄露這洞穴所在,我也不能再留了。請你們走之前再替我做件事,出去到湖面上,替我抓幾個壯年男子回來,幫我掘開一條通路。出去之后,你們便各自回家,從此天涯兩端,不必再見。這些年來朱叔叔隱居幽室,活動極少,身軀變得很是肥胖,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千手玉郎,狹小的入口他已無法出去,所以便讓我們?nèi)プト涯昴凶樱嫠麖纳胶缶蜷_一條通道。朱叔叔將打開入口機(jī)栝的口訣告訴了我們,但為了防范我們趁機(jī)逃走,他將那些匠人留下的玉金鎖銬加長了數(shù)丈,銬住我們的雙腿。我們戴著鎖銬浮出水面,引誘岸邊的男子下湖,將他帶入洞穴,短短半個月,便抓了三名男子進(jìn)來。朱叔叔便給他們戴上鎖銬,逼他們干活。”
阿憶心中恍然:原來如此,她們?nèi)齻€就是鮫人,只因長久曬不到日光,以致皮膚白得嚇人;她們雙腿被玉金鎖銬銬住,在日光下映射閃耀,才被目擊者誤以為是鱗片。卻聽身邊的馬翮苦笑道:“我是第四個被抓的,也是最倒霉的一個。他們?nèi)齻€都是被引誘下湖的,我是自己潛到湖底,正好撞上她們出來,自投羅網(wǎng),白白做了好幾天的苦力。不過,那里頭可真是讓我開了眼,壁上頂上床上桌上都鋪滿了玉金,金碧輝煌,炫彩奪目,皇宮大院也不過如此吧?!?/p>
又聽阿薇接著道:“我們?nèi)齻€想到即將回家,喜悅期盼不已,可朱叔叔卻變得越來越古怪,他似乎想起了十三年前的舊事,不斷地咒罵我爹他們?nèi)齻€喪盡天良、禽獸不如,又說等他出去后,憑著這些玉金富甲天下,再去報仇雪恨,有時甚至?xí)趬糁兴缓芭叵N覀內(nèi)齻€都害怕極了,生怕哪一天朱叔叔他走火入魔殺了我們。情急之下,我想到了一個主意,其實(shí)這個主意我早幾年便想到了,但因?yàn)橹焓迨鍙奈唇涛覀儗懽郑识┬胁涣?,如今卻有了這個機(jī)會。那天夜里,趁朱叔叔熟睡,我叫醒了那三個擄來的男子,問他們誰會寫字,其中一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便找來針線,又從他身上撕下兩塊布,讓他在兩塊布上分別縫下懇求拾到者將布囊送往乾坤山莊之言及打開入口機(jī)栝的口訣。為不讓拾到者誤以為是兒戲,我還在布囊中放進(jìn)了一小塊玉金。第二天,我假裝到湖上抓人,便趁機(jī)將這布囊丟到了湖岸上?!?/p>
三姐接口道:“這布囊終究還是被人撿走送到了乾坤山莊。不過,縫字之人恐怕沒有聽清你說的話,你原本說的應(yīng)當(dāng)是‘湖背山,虎頭下,水草中,圓方圓,意思是洞穴入口在湖背山懸崖那塊虎頭巖正下方的湖底,可那人卻縫成了‘斧頭下,若不是我五妹眼尖,看到了那塊虎頭形狀的巖石,只怕我直到現(xiàn)在還百思難解。當(dāng)時想通這關(guān)節(jié)后,我隨即與大姐、五妹潛入虎頭巖正下方的湖底,果然見到一塊被水草覆蓋的地面,將手伸入其中摸索,發(fā)現(xiàn)里頭有兩塊石頭,一方一圓。我依照次序先按了圓石,再按方石,最后又按了圓石,便見得石板緩緩開啟,露出洞口。我們由此進(jìn)入了洞穴,見到了朱夢龍、阿薇她們和被擄的三名男子。朱夢龍本想反抗,但他身軀肥胖,武功也早已生疏,我們沒費(fèi)多少力氣便制服了他,并逼他交出鑰匙,打開了鎖銬。這時我二姐也趕了進(jìn)來,我們便齊心協(xié)力,將所有人帶出了鮫人湖?!?/p>
胡夫人道:“夢龍呢,他……他還留在那洞里嗎?”
胡寒川叱罵道:“臭婆娘,事到如今還惦記著那個天殺的淫賊!”
大姐突道:“胡莊主,倒還有件事要問你?!?/p>
胡寒川道:“什……什么事?”大姐道:“十三年前,有兩名妙齡女子被接連奸殺,罪名都算在了朱夢龍身上,可朱夢龍卻矢口否認(rèn),對此你有什么話說?”胡寒川沒回答,只聽見他喉嚨里發(fā)出咯咯之聲。
五妹叫道:“他在以內(nèi)功抵抗‘奪魄香的藥力,顯然不肯說出實(shí)話?!?/p>
大姐轉(zhuǎn)而道:“胡夫人,這里頭有個線索得向你求證,但恐怕會讓你難堪,但為澄真相,又不得不問?!?/p>
胡夫人道:“但問無妨,事到如今,我還能有多少臉面?!?/p>
大姐道:“朱夢龍道,當(dāng)日他與你在山莊偷情時,被胡寒川撞破,朱夢龍?jiān)诨艁y中逃離,卻不及帶走自己的隨身兵器和家傳玉佩,此事可當(dāng)真?”
胡夫人道:“當(dāng)真,這些東西后來都被胡寒川拿走了。”
大姐道:“那便是了,正是這兩件東西,后來卻出現(xiàn)在了奸殺現(xiàn)場,成為了指證朱夢龍犯下十惡不赦之罪的鐵證,其中的彎彎道道,如今已不言自明了吧?!?/p>
胡夫人震驚道:“原來……原來如此,胡寒川,是你,是你造了那喪盡天良的孽,卻栽贓給夢龍,直至今日,我才看清你真正的模樣!”
胡寒川終于憋不過藥力,脫口而出:“不錯,那都是我干的。那幾日我不寢不食,唯有拿酒填腹,一閉上眼睛,便想到那戳心的畫面,越想越惱,越想越要癲狂,只覺一腔郁憤無以發(fā)泄,便趁夜?jié)撊肓四莾蓱羧思摇赶麓笞锖?,我才知曉自己釀成大錯,只得找到兩位結(jié)拜兄弟,求他們替我想辦法遮掩。他們便想出了一個主意,讓人將那朱夢龍的物事留在案發(fā)現(xiàn)場,如此一來,既能將罪名栽贓給他,亦可借助江湖同道之力,將他逼入萬劫不復(fù)的絕境,以解我奪妻之恨?!闭f到后來,聲音越發(fā)尖利可怕,好像野獸一般。
胡夫人道:“阿薇,看清了嗎,這就是你爹?!?/p>
阿薇畏懼道:“不,他不是我爹。”
胡夫人道:“阿薇,跟著娘走吧,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再也不回去了,唉,我也沒臉去見夢龍了……你們兩位呢,如此的爺爺和舅舅,還要認(rèn)嗎?好,那你們也跟著我走吧?!彪S著胡夫人的低語,四人的腳步聲逐漸遠(yuǎn)去。
卻聽胡寒川恨聲道:“罪我認(rèn)了,也妻離子散了,論武功,更不及你們,要?dú)⒁獎?,悉聽尊便吧?!?/p>
大姐道:“在我心里,早殺了你們十七八遍了,若非……”
三姐搶話道:“若非這個月恰是齋月,我們須守八戒齋,不可殺生。惡人自有天收拾,你們都滾吧?!?/p>
胡寒川三人都沒出聲,似乎沒想到對方會如此便宜自己,隔了好一會,才好像回過神來,疾步遠(yuǎn)去。
阿憶很是不解:“就這么放了這幾個壞人啊。”
二姐卻笑道:“馬翮,你帶著阿憶跟著我們來?!?/p>
阿憶道:“去哪兒?。俊?/p>
馬翮笑道:“跟我走便是?!?/p>
阿憶滿腹狐疑,被馬翮牽著走了好一會,突聽馬翮道:“到啦,前面就是鮫人湖,咱們就在這兒等著,可別大聲說話。”阿憶更覺困惑,只能不聲不響地等候在此,過了沒多久,突聽得遠(yuǎn)處傳來撲通撲通的落水聲,她默數(shù)了一下,共有三聲。
這時才聽馬翮笑道:“阿憶,你猜,剛剛跳進(jìn)鮫人湖里的三個人是誰?”
阿憶稍加思索,隨即道:“難道,難道是胡寒川他們?”旁邊四位女子都笑了起來。
馬翮道:“方才三姐姐是騙他們的,先前在那洞穴中,四位姐姐并未與朱夢龍交手,而是聽朱夢龍道出了他的苦衷和委屈。最后朱夢龍答應(yīng)放走所有人,不過他有個請求,就是希望四位姐姐將胡寒川他們?nèi)齻€帶回洞穴交給他處置。朱夢龍現(xiàn)下是胖了不少,不過他矢志復(fù)仇,武功一日也沒擱下,他還參照了先前那幾個匠人留下的圖紙,在洞穴中設(shè)下了不少機(jī)關(guān)陷阱,就等著胡寒川他們進(jìn)來呢。不過我可真佩服三姐姐,全都被她料中了。她說這三個人利欲熏心,一心想著那玉金寶藏,根本不必強(qiáng)迫,只要放走他們,必會自投羅網(wǎng)。他們?nèi)齻€下去了這么久還沒上來,恐怕已成了甕中之鱉,朱夢龍的大仇也終于可以得報了。朱夢龍還說,報仇之后,便會離開鮫人湖,再不會于江湖中露面!”
阿憶凝神細(xì)聽,果然湖面上一絲一毫的動靜也沒有,誰又能想到,湖背山中的一個隱秘洞穴里,正發(fā)生著一場驚心動魄的復(fù)仇大戰(zhàn)。
想象到胡寒川三人終于罪有應(yīng)得,阿憶也總算心安了,她也似乎明白了些馬翮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世上最難鉤賾之物,非怪物,非謎案,而是人心?!?/p>
尾聲
這天傍晚,馬翮和阿憶站在一條驛道旁,與四位女子告別。只聽三姐微笑道:“阿憶,雖然你師父沒找到傳說中的鮫人,但并非只有那鮫人淚珠才能治好你的眼睛。上次趁你睡著后,我已瞧過你的眼疾,發(fā)現(xiàn)你雙目失明,是因毒物閉塞了經(jīng)脈,以致氣血不暢,只需對癥下藥,疏通經(jīng)脈,便可重見光明。只不過這些藥并不常見,我已寫了封信交給你師父,讓他帶你去一趟鄂中,找到神農(nóng)派,將這封信交給一位叫巴戟天的人,他自會竭盡全力,將你醫(yī)好?!?/p>
馬翮連聲道謝,阿憶卻已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了,又聽五妹道:“阿憶、馬翮,我們這就要上路了,你們自己保重?!贝蠼愫投阋渤雎暸c他們告別。
阿憶忍不住問道:“姐姐,你們叫什么,以后,以后我還能再見到你們嗎?”
倏爾阿憶的右手被輕輕抬起,五指被撥開,一只纖細(xì)的手指在她掌心畫寫了起來,三姐那清雋的聲音同時在耳邊響起:“有緣,必會再見的?!?/p>
不一會兒,便聽得馬蹄聲響起,漸漸遠(yuǎn)去,終于消失不見。馬翮問道:“阿憶,她們走遠(yuǎn)啦,對了,三姐姐在你掌心寫了什么呀?”
“皓云凌霄,她們叫做皓云凌霄?!卑洘釡I盈眶道,“只可惜我看不見她們的模樣,但我想,她們一定很美。”
馬翮笑著道:“嗯,比你想的還要美?!?/p>
(完)
(責(zé)任編輯: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