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把努尤介紹給我的,是她的“干哥哥”——自稱“漂在塔縣”的外來藝術(shù)家于味。一場溫暖的家宴,把很多人聚攏在于味的小院里,不經(jīng)意間說起“干哥哥”與“干妹妹”的稱呼,我才知道背后的枝節(jié)。十多年前,于味剛到塔什庫爾干的時候,住在努尤家隔壁,當時努尤還在讀初中,偶爾充當一下于味的小翻譯。努尤的媽媽是一個非常傳統(tǒng)的塔吉克女人,有一次問起于味的父母,于味說他們都去世了,不想努尤媽媽鄭重地說:你的父母親都不在了,你就做我的兒子吧!努尤媽媽的這個邏輯,讓在座的很多人感到不可思議,那僅僅是因為,我們深知自己不如她寬廣有力。
居住在帕米爾高原的塔吉克人崇拜雄鷹的力量。我曾在塔吉克村莊里看到一個老人與兒子跳起鷹舞,在手鼓與鷹笛聲中,他們振臂模仿鷹隼飛翔的姿態(tài),神情專注,目光沉穩(wěn),動作清晰、簡潔而又收斂,沒有絲毫的夸張、柔媚、繁瑣,散發(fā)著鷹一般冷峻堅毅的強者之氣。這樣峻毅的氣質(zhì),是在高原生存環(huán)境下的自然選擇。
努尤生病時,母親曾經(jīng)對她說過,在高原上不能柔弱。
塔吉克牧民的生活主要圍繞著一年兩次的轉(zhuǎn)場展開,他們真正的生活所需不多,飲食也非常簡單,不飲酒,馕、抓飯、拉面、奶制品和羊肉構(gòu)成的日常食譜,多年來沒有什么翻新的花樣。在這簡單的生活中卻不乏靈魂與信仰。帕米爾的塔吉克牧民屬于伊斯蘭教什葉派的伊斯瑪儀支系,在這里,宗教影響力沒有大過人們原本就擁有的樸素的靈魂。在山谷深處,行路的陌生人進入任何一戶人家,都會被奉為上賓,即使家中簡樸,主人也會盡其所能地捧出奶茶與馕招待客人。前不久,縣城中有一家商鋪被小偷洗劫,店主認為是某位鄰人所為,這個人受到大家的指責,因此自殺,后來卻發(fā)現(xiàn)小偷另有其人。“任何一個塔吉克人,如果被誣為小偷,他都會選擇自殺?!比藗冞@樣點評。這信仰是籠罩在高原上的一種不可言說的力量,比所有的宗教都古老,且更有約束力。
新疆大部分民族信奉伊斯蘭教,其歷史淵源可以追溯到公元10世紀。當時中亞經(jīng)歷過一場席卷大部分地區(qū)的“突厥化”過程,由于文化融合,許多非突厥語的民族改用突厥語,改從突厥語族的習俗,這個過程主要是由回鶻人建立的喀喇汗王朝完成的。在喀喇汗王朝之前,中亞曾經(jīng)有一個以經(jīng)商與圣戰(zhàn)為名推行伊斯蘭教的薩曼王朝,這個說波斯語的王朝征服過一些不信奉伊斯蘭教的突厥部族——突厥語與伊斯蘭教在那時開始相遇,而真正的融合發(fā)生在喀喇汗王朝征服薩曼王朝之后,喀喇汗王朝改信伊斯蘭教,同時突厥語流行起來。哈薩克、維吾爾、吉爾吉斯等就是在這個突厥化過程中誕生的近代民族。
但是,塔吉克人是個例外。他們雖然信奉伊斯蘭教,卻因為生活在群山之中,并沒有被“突厥化”,仍然是印歐語族。這說明,他們在喀喇汗王朝之前就受到了更早的中亞伊斯蘭教的影響。不僅如此,塔吉克人還保留了另外一個古老如化石一般的宗教——拜火教的一些習俗,比如崇尚光明與火。
塔爾鄉(xiāng)位于山中一處極其狹窄的河道旁,當?shù)氐恼Z言更偏于維吾爾語,服飾崇尚黑色(一般的塔吉克族崇尚紅色)。當?shù)氐男W教師、塔吉克人再依瓦爾告訴我,他們的祖先原本住在阿富汗,數(shù)百年前蒙古人入侵時,為了避難,從中亞進入帕米爾,他們屬于伊斯蘭教的遜尼派。這是一支經(jīng)歷過“突厥化”時代影響的塔吉克人,他們的流動與遷徙,為高原上的塔吉克人帶來了新的血液。
努尤小時候,外祖父常在夜晚的河灘上給孩子們講述一些歷史舊事。身為軍醫(yī)的外祖父飽覽群書,他的書房中有一本波斯文寫就的書,詳細記載了塔吉克的一些歷史,后來這本書在一場大火中被毀,外祖父痛心地說,這是我的損失,也是塔吉克人的損失。
與很多民族一樣,塔吉克人也傳唱著自己的英雄史詩。庫爾察克是19世紀初塔吉克的一位民族英雄,曾帶領(lǐng)塔吉克人反抗浩罕國(位于今烏茲別克斯坦境內(nèi))的入侵,后人將他的事跡編入史詩,世代傳唱。一次,我在班迪爾鄉(xiāng)聽一位老先生熱依木巴依與他的同伴唱起《庫爾察克》,堅硬的歌聲中,老人的眼睛望向天空,似在望著潮水一樣涌來的英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