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忠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中國新文學史上的“北大現(xiàn)象”
劉 忠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中國新文學史的發(fā)生與北京大學有著密切的關系,“一校一刊”詮釋了新文學初登舞臺時兩者的互動共生關系。胡適、魯迅、周作人、王瑤、嚴家炎、錢理群、陳平原等一代代文學史家以自己的方式記錄著新文學史的進程,引領文學史觀念的更新、評價標準的變化、研究方法的遷延,并對國內(nèi)的文學史教學與研究形成強大的輻射作用,進而成為一種文學現(xiàn)象——“北大現(xiàn)象”,其主要內(nèi)涵可以概括為:史學傳統(tǒng)、權威意識、創(chuàng)新精神。今天,個體寫史模式的開啟,加速文學史寫作“戰(zhàn)國時代”的來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北大現(xiàn)象”的影響力。
中國新文學史;北大現(xiàn)象;史學傳統(tǒng);權威意識;創(chuàng)新精神
中國新文學史的發(fā)生、發(fā)展、編寫與北京大學有著密切關系, “一校一刊”濃縮和詮釋了新文學初登舞臺時兩者的互動共生關系。新文學初創(chuàng)之時,“文學革命”就像一面旗幟,召喚知識青年投身其中,傳播人的文學和平民文學理念。此一時期的北京大學是新思想、新文化、新文學的前沿陣地,社團云集,流派紛呈?!缎虑嗄辍贰缎鲁薄钒迅咝熒后w充分調(diào)動起來,匯聚成一個浩大的交響樂章。在極短的時間里,把西方近現(xiàn)代文學思潮、流派幾乎演繹一遍,問題小說、民謠體詩歌、小品文、隨感錄散文、話劇等文體的實踐更是讓后人艷羨當時的文學氛圍。胡適、魯迅、周作人、羅家倫、王瑤、嚴家炎、錢理群、陳平原、溫儒敏、吳曉東、李楊、曹文軒、陳曉明、高遠東等一代代文學史家以不同方式記錄著中國新文學史的進程。①無論是20世紀30年代的個人寫史,還是50年代的集體編史,抑或是新時期集體與個人兼容寫史,“北大”文學史家都是文學史寫作的重要引領者和實踐者,帶動文學史觀念的更新、評價標準的變化,以至成為一種文學史現(xiàn)象——“北大現(xiàn)象”。
中國新文學誕生與北京大學建校幾乎同時,文學史寫作則更早,可以追溯到1904年京師大學堂國文教習林傳甲編寫的《中國文學史》。戴燕在《文學史的權力》一書中說:“文學史本是由西方轉(zhuǎn)道日本舶來的。以文學史的名義,對中國文學史的源流、變遷加以描述,在中國始于20世紀初。1904年及以后的兩年,福建人林傳甲從南方來到北京,出任京師大學堂新設師范館的國文教習,他參照張之洞主持修撰的《奏定大學堂章程》,編寫了一部7萬字左右的《中國文學史講義》,大約同一時期,受聘有著教會背景的東吳大學國文教授的黃人也開始編寫另外一部篇幅更大的《中國文學史》,這一南一北的兩種教材,是現(xiàn)在仍能看到的中國文學史的開山之作?!盵1]3林傳甲《中國文學史》講義之后,經(jīng)羅家倫《近代中國文學思想之變遷》、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國語文學史》《白話文學史》、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等的拓展和延伸,至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中國新文學史才開始擺脫古典文學的“附驥”角色,完成性質(zhì)轉(zhuǎn)換和價值厘定,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
“十七年”和“文革”時期,中國新文學史寫作停滯,北京大學嚴家炎協(xié)助中國社科院唐弢編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標舉無產(chǎn)階級革命大旗,詮釋現(xiàn)代文學的新民主主義性質(zhì)與功能。20世紀80年代中期,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觀念的推動下,錢理群、吳福輝、溫儒敏、王超冰合作編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凸顯文學的“人學”本質(zhì)和審美屬性,啟蒙主義開始取代新民主主義,成為文學史寫作的主流話語。其后,洪子誠著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出版,進一步推動文學史寫作的個性化進程,嚴家炎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以“現(xiàn)代性”統(tǒng)攝百年新文學發(fā)展史,踐行“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主張。
如果說20世紀50年代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是新文學史學科的基石,那么80年代錢理群、吳福輝、溫儒敏、王超冰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則是新文學編寫史上承前啟后的一環(huán),開啟了文學本體復歸和現(xiàn)代性重建之路,打破了新中國成立后文學史寫作的集體模式。在重寫文學史的思潮中,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以其鮮明的個體性引起學界重視,與陳思和等人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張炯等人的《新中國文學史》、楊匡漢等人的《共和國文學五十年》②、吳秀明等人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寫真》、王慶生等人的《中國當代文學》、陳曉明的《中國當代文學史》、董健等人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等一道匯入新文學史寫作的第三次“熱潮”,前兩次分別是30年代和50年代。三次寫作熱中,雖然參與機構眾多,史家輩出,但毫無疑問,北京大學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不僅首開新文學史寫作先河,使其從“附驥式”文本走向?qū)W科自覺,而且在文學史觀念更新、編寫體例和方法的豐富等方面都卓有建樹,成為新文學編寫史上的一種現(xiàn)象——“北大現(xiàn)象”。胡適、周作人、魯迅、羅家倫、王瑤、李何林、唐弢(中國社科院文學所,最初設在北京大學)、嚴家炎、謝冕、孫玉石、張炯(北京大學畢業(yè))、黃修己(北京大學畢業(yè))、林志浩(北京大學畢業(yè))、趙園(北京大學畢業(yè))、錢理群、陳平原、吳福輝、溫儒敏、洪子誠、韓毓海、吳曉東、李楊、曹文軒、陳曉明、高遠東等人的寫作在為新文學史確立學科范型的同時,也推動了文學史觀從進化論到階級論再到啟蒙論的轉(zhuǎn)變。
有關《中國新文學史稿》《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中國當代文學史》等的研究論文和專著可謂多矣,幾代北大文學史家之間的代際傳承本身也構成了一種研究,作為王瑤的學生,黃子平、錢理群、陳平原三人提出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不僅打通了近現(xiàn)代文學的時空界限,也以“現(xiàn)代化”“審美性”取代新民主義、階級性,實現(xiàn)了文學史話語的新變。謝冕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肯定、孫玉石對新詩現(xiàn)代性之路的研究、嚴家炎對通俗文學價值的認可、洪子誠對個人寫史的實踐、陳平原對現(xiàn)代學術史的建構、錢理群對啟蒙話語的鐘愛、李楊對“50—70”年代文學經(jīng)典的再解讀、陳曉明對后現(xiàn)代主義和先鋒文學的研究等都在學界引發(fā)爭鳴與關注,成為文學史研究的熱點話題,推動重寫文學史的進程。王瑤的《中國文學研究現(xiàn)代化進程》、陳平原的《文學史的形成與建構》《作為學科的文學史》、洪子誠的《問題與方法》《材料與注釋》、溫儒敏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概要》、黃修己的《中國新文學編纂史》、李楊的《50—70年代中國文學經(jīng)典作品再解讀》《文學史寫作中的現(xiàn)代性問題》等,從不同角度闡述了文學史寫作的觀念、標準和方法,豐富了文學史文本形態(tài)。從既有的研究成果來看,有許多專著和論文談及王瑤、嚴家炎、謝冕、錢理群、陳平原、溫儒敏、洪子誠等人的文學史寫作,評價各自文本的功過得失,肯定其對新文學學科的建構價值。總的來看,這些研究多是綜合性的論文或?qū)V?,在文學史學科定位、作家作品解讀、史料甄別、現(xiàn)代性走向等方面有著很高的學術價值,許多成果具有開創(chuàng)性,填補了新文學史寫作和研究的某些空白。但也有不足和遺憾,尚未有學者把文學史家輩出、文本眾多、影響深遠的北京大學上升為一種現(xiàn)象——“北大現(xiàn)象”——來進行認知,揭示它與新文學史的互動關系。胡適、魯迅、周作人、王瑤等人開啟的史學傳統(tǒng)、權威意識和創(chuàng)新精神未能引起重視,更不要說系統(tǒng)研究。而這三個方面,恰好構成“北大現(xiàn)象”的主要內(nèi)涵,成為中國新文學編寫史的重要動力和話語資源。
從1904京師大學堂國文教習林傳甲編寫《中國文學史》開始,北大的文學史寫作逐漸形成一種史學傳統(tǒng)。1984年,陳平原中山大學碩士畢業(yè),來到北京大學跟隨王瑤先生攻讀博士學位,“到了北大后,很快就發(fā)現(xiàn),北大人的‘文學史’意識之強,遠超于中大或國內(nèi)其他大學”[2]5。陳平原所言極是,晚清至今,文學史教學在北大中文系課程結構中一直占據(jù)重要位置,形成一種薪火接續(xù)的史學傳統(tǒng),并對其他高校構成示范效應。這種情形的出現(xiàn),“并不取決于個別文人學者的審美趣味,而是整個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決定的”[3]。先人的“立功”“立德”“立言”說與世代傳承的修史意識并沒有因為“德先生”“賽先生”的東來而減弱,相反還被進一步強化,用來銘記民族密碼,警醒世人。作為京師大學堂的延續(xù),北京大學的官辦性質(zhì)決定它的文學史寫作必須承擔為民族“修史”這一使命。1934年3月,胡適在文學院的一次師生座談會上,表達了將“文學院”改為“史學院”的設想,“學歷史的效用是很大的,而歷史的范圍亦最廣,將來文學院亦可設為史學院,因為現(xiàn)在研究哲學的,亦不過是研究哲學史,研究文學的,亦不過是研究文學史,其他學科也是一樣”[4]。這一新奇大膽的想法不見于胡適本人的文章,而是出自記者筆下,大概是胡適的即興發(fā)言,有隨意發(fā)揮之嫌,但“研究文學的,亦不過是研究文學史”一語卻道出了胡適的一貫主張,也頗能見出北京大學深厚的史學傳統(tǒng)。
史學傳統(tǒng)之外,身處京畿之地的北京大學還擔負重塑國家形象、垂范其他院校的重任。因此,北大文學史家大多有一種舍我其誰的權威與使命意識,為國修史觀念深入人心。無論是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還是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抑或是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它們都是不同時期民族話語的體現(xiàn),詮釋了晚清、民國、新中國三個時代迥然有別的時代精神和文學取向。新中國成立后,在人民民主專政的意識形態(tài)推動下,“新的人民文藝”之帆乘風破浪,“新文學史”因為肩負為革命合法性提供學理依據(jù)的重任,而備受重視。1951年9月,王瑤編著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由開明書店出版,作為新中國成立后第一部官方認可的新文學史文本,體現(xiàn)了《新民主主義論》和《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主要精神,起到了學科奠基作用。“史稿”第一次把“五四”新文化運動到新中國成立這一時段的文學進行了系統(tǒng)梳理,以重大政治事件為界劃分四編:1919年“五四”運動到1927年革命陣營分化;1928年土地革命至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1937年7月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到1942年5月毛澤東《講話》發(fā)表;從1942年5月毛澤東《講話》發(fā)表到1949年全國第一次文代會召開?!笆犯濉钡膬r值不僅表現(xiàn)在思想導向和時段劃分的革命性上,而且在體例安排和作家作品選擇上也對后來的文學史寫作產(chǎn)生了示范作用,成為許多高校的文科教材。
當然,“北大現(xiàn)象”最重要的內(nèi)涵還是創(chuàng)新精神。新文學初創(chuàng)之時,“文學革命”就像一面旗幟,召喚知識青年投身其中,傳播人的文學和平民文學理念。此一時期的北京大學是新思想、新文化、新文學的前沿陣地,社團云集,流派紛呈?!缎虑嗄辍贰缎鲁薄钒迅咝熒后w充分調(diào)動起來,匯聚成一個浩大的交響樂章。在極短的時間里,把西方近現(xiàn)代文學思潮、流派幾乎演繹一遍,問題小說、民謠體詩歌、小品文、隨感錄散文、話劇等文體實踐更是讓后人艷羨當時自由多元的文學氛圍。新時期之初,高等教育又一次在文學史寫作中扮演著重要的推動力角色,組織專家編寫教材成為許多高校的當務之急,教材型文學史編寫迎來了一個集中爆發(fā)期。其中,受眾面最廣、影響最大的當屬唐弢、嚴家炎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三卷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6月、11月,1980年12月),蘊含著豐富的創(chuàng)新精神與時代信息。
首先,新時期之初,延宕多時的文學史寫作與思想解放大潮相互策動,《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觸碰許多意識形態(tài)禁忌,對定性為“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的作家作品給予一定寬容?!耙环矫妗硪环矫妗钡霓q證式評價不僅用在新月派詩人聞一多、徐志摩和通俗文學作家張恨水身上,也體現(xiàn)在對胡風集團成員路翎、綠原、阿垅的解讀上。從當時語境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做到了與時代精神同步。“與那些短期內(nèi)急速編就的教材不同,‘唐弢本’拖延了十幾個年頭,像棵老樹一樣,既有粗壯的老干,也有嬌嫩的新枝,身上打著一圈一圈的年輪,記錄著不同時間學術上的風云變幻”[5]122。其次,兼容文藝思潮、文體分類和作家作品論的寫法為此后的文學史寫作確定了基本范型。魯、郭、茅、巴、老、曹的經(jīng)典地位進一步鞏固,艾青、丁玲、趙樹理所占篇幅有所增加。由于時代和認識局限,《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對沈從文、郁達夫、朱自清、聞一多、戴望舒等人的評價過于簡略。今天,人們熱議的張愛玲、蘇青、穆旦、徐訏、無名氏等人更是鮮有提及。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學界異?;钴S,各種西方文藝理論紛至沓來,這給文學史寫作帶來了新鮮氣息。1985年,北大學者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概念,打通近代、現(xiàn)代、當代時空阻隔,用世界性、民族性、啟蒙性、悲涼美來闡釋這個“不可分割的有機過程”[6]。1988年,王曉明、陳思和等人提出“重寫文學史”口號,主張“開拓性地研究傳統(tǒng)文學史所疏漏和遮蔽的大量文學現(xiàn)象,對傳統(tǒng)文學史在過于政治化的學術框架下形成的既定結論重新評價”。以此來激活“人們重新思考昨天的興趣和熱情,使前一時期或者更早些的時期,處于種種非文學的觀點而被搞得膨脹了的現(xiàn)代文學史作一次審美意義上的‘撥亂反正’”,進而把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從“從屬于整個革命史傳統(tǒng)教育的狀態(tài)下擺脫出來,成為一門獨立的、審美的文學史學科”[7]。經(jīng)過這兩次理論預設與解構,中國新文學史寫作迎來了“破繭而出”的時機,開始了它從新民主主義范式到審美現(xiàn)代性范式的轉(zhuǎn)變。
審美現(xiàn)代性的魔盒一經(jīng)打開,釋放出來的新思想、新觀念、新方法猶如一陣春風,讓壓抑多時的文學史寫作熱情噴薄而出,釋放出前所未有的能量。在這次文學史“寫作熱”中,除了錢理群、吳福輝、溫儒敏、王超冰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黃修己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中國青年出版社,1988)等通史之外,還涌現(xiàn)了一批思潮史、流派史、社團史、文體史等專門史。例如,王永生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理論批評史》(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魏紹馨編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潮史》(浙江大學出版社,1988),賈植芳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社團流派》(江蘇教育出版社,1989),楊義著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1988、1991)等。它們的存在,使得文學史體系更加立體、多樣。
盤點此一時期出版的眾多文學史文本,如果要挑選一部學理精進、個性彰顯、學科建設有所突破的代表性著作,《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當是不二之選。
與唐弢、嚴家炎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不同,錢理群、吳福輝、溫儒敏、王超冰合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開篇就亮明觀點——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是啟蒙文學、改造國民性文學,“從戊戌政變前后至‘五四’新文化運動20年是現(xiàn)代意義上中國新文學的醞釀、準備時期;本書所要研究的從‘五四’新文化運動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30年文學的發(fā)展,構成了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上篇’,中華人民共和國以后的文學,則可以看作是它的‘下篇’。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都是中國社會大變動、民族大覺醒、大奮起的產(chǎn)物,同時又是東西文化互相撞擊、影響的產(chǎn)物,因而形成了共同的整體性特征”。啟蒙話語“不但決定著現(xiàn)代文學的基本面貌,而且引發(fā)出現(xiàn)代文學的基本矛盾,推動著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并由此形成了現(xiàn)代文學在文學題材、主題、創(chuàng)作方法、文學形式、文學風格上的基本特點”[8]2。從新民主主義文學觀到啟蒙文學觀,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用了近40年時間,它帶給文學的不僅是評價尺度、敘述方式的新變,而且有思想主題、藝術審美的重新審視,裝備上這幅廣角鏡頭來考量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在習常的啟蒙、救亡、革命之外,我們還目睹了啟蒙的艱難、人性的多變以及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浪漫主義的多重糾纏。
1998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進行了修訂,吸收了許多最新學術成果,在保留初版“魯郭茅、巴老曹、艾丁趙”專章的前提下,增加了沈從文和通俗小說專章,力求全面呈現(xiàn)文學的豐富姿態(tài)。憑借文學史觀的新穎、獨到,該書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學科建設的標志性成果,被教育部指定為重點教材,廣泛使用。2016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再次進行修訂,人學和審美史觀依舊,啟蒙話語仍然是現(xiàn)代文學的主色調(diào),但“戰(zhàn)爭制約下不同政治地域的文學分割并存”“第三個十年最顯著的特征就是戰(zhàn)爭和救亡發(fā)生了緊密的聯(lián)系”等章節(jié)和內(nèi)容獲得了必要強調(diào),進一步確認了現(xiàn)代文學主題的多向性。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之前兩個版本流露出的“啟蒙文學”一體說的傾向,兼顧了“現(xiàn)代性”話語的異質(zhì)性和本土性。
在新時期文學史寫作熱中,當代文學史寫作明顯滯后。90年代中后期,在“重寫文學史”思潮推動下,當代文學史文本大量出現(xiàn)。影響比較大的有洪子誠著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王慶生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等。
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是一部“地道”的個體化文本。文本以文學史家作為敘述主體,闡釋當代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要想走近歷史,觸摸文學史肌理,文學史家需要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的眼睛,撥開迷霧,洞悉其中的隱秘所在。比如,論述五六十年代作家的地理分布,洪子誠說:“作家出生的地域以及生活經(jīng)驗、作品取材等的區(qū)域而言,出現(xiàn)了從東南沿海到西北、中原的轉(zhuǎn)移……地理上的這一轉(zhuǎn)移,與文學方向的選擇有關。它表現(xiàn)了文學觀念從比較重視學識、才情、文人傳統(tǒng),到重視政治意識、社會政治生活經(jīng)驗的傾斜,從較多注意市民、知識分子到重視農(nóng)民生活表現(xiàn)的變化?!盵11]3這種從現(xiàn)象到本質(zhì)、從環(huán)境到人文的審視,顯示了編寫者的敏銳和深刻。再則,在一片“純文學”的重寫呼號聲中,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沒有走“將顛倒的歷史重新顛倒過來”的老路,而是在關注審美的同時,也探視影響文學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因素,“一方面,會更注意對某一作品、某一體裁、樣式、某一概念的形態(tài)特征的描述,包括這些特征的演化的情形;另一方面,則會關注這些類型的文學形態(tài)產(chǎn)生、演化的情景和條件,并提供顯現(xiàn)這些情景和條件的材料,以增加我們‘靠近’歷史的可能性”[9]3。在將文學政策、制度、規(guī)范等外部環(huán)節(jié)作為文學史研究對象的同時,完成了對當代文學“一體化”的敘述,不再搖擺于政治與審美的兩極。如此這般“努力將問題放回到歷史情景中去審察”的治學態(tài)度,為《中國當代文學史》贏來了諸多贊譽?!耙惑w化”敘述可謂抓住了當代文學史的命脈,一部中國當代文學史就是一部意識形態(tài)一體化的建構與解構史。從第一次文代會上延安文學所代表的方向被確定為當代文學的唯一方向開始,一體化的步伐就沒有停止過,高舉、頌贊也好,質(zhì)疑、批判也罷,“十七年”和“文革”期間多次文學運動都是為實現(xiàn)一體化目標而設計的,主流之外的“百花文學”“地下文學”不過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前的幾星雨滴,遠不能撼動文學史一體化的走勢。進入新時期,受思想解放大潮裹挾,文學史的一體化局面走向瓦解,審美經(jīng)驗、審美表現(xiàn)、審美價值成為文學史家筆下的常用詞匯,主體的情感召喚和理性訴求在文學史寫作中得到了高度重視。不過,《中國當代文學史》也有不足,在梳理50—70年代文學史即一體化文學形成的時候,雖然洪子誠自信、從容,捕捉文學信息的能力很強,理性分析相當?shù)轿?,但一旦面對新時期“一體化”解構之后的多元格局,洪子誠便身感不適、困惑,“不知從何說起”之情在文本中時有流露,一體化敘述的弱點也隨之暴露無遺——對復雜多變的文學史采取單一的統(tǒng)攝力,很容易造成文學史場景的混亂與沖突。
從集體修史到個人寫史,從階級論到啟蒙論,從政治到審美,從一體到多元,王瑤、嚴家炎、錢理群、陳平原、溫儒敏、洪子誠、陳曉明、李楊、曹文軒等人給文學史寫作帶來了幾多新意和活力,構成了一個前后相承的知識譜系。正是在《中國新文學史稿》《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中國當代文學史》等文本的帶動與示范下,板滯已久的文學史寫作空間被打開,文學史觀念、評價標準、研究方法、體例范式有了許多新變。同時,也凸顯和詮釋了“北大現(xiàn)象”的主要內(nèi)涵。
新世紀以來,文學史寫作已經(jīng)進入到一個多元化時代,文學史文本在不斷產(chǎn)生,盡管錢理群等人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洪子誠著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嚴家炎等人編著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陳曉明著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等被許多高校列為專業(yè)教材,仍然占據(jù)著文學史文本的制高點,但是,中國社科院、現(xiàn)代文學館、中國人民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南開大學、山東大學、山東師范大學、南京大學、南京師范大學、復旦大學、華東師范大學、武漢大學、華中師范大學、中山大學、暨南大學、浙江大學、福建師范大學、河南大學、湖南師范大學、廣西師范大學等眾多單位的文學史家在迅速成長,出版了眾多有影響的文學史文本。這些文本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北大現(xiàn)象”的影響。另外,隨著年齡的增長,北京大學的一批文學史家在逐漸退出文學史編寫舞臺。謝冕84歲,嚴家炎83歲,張炯83歲,黃修己81歲,孫玉石81歲,趙園80歲,吳福輝79歲,錢理群77歲,洪子誠77歲,溫儒敏70歲,黃子平67歲,陳平原62歲……而新一代文學史家還在成長中,散兵游勇者有之,代際式的群體則尚未形成。這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北大現(xiàn)象”的接續(xù)力量,甚至影響到北大現(xiàn)象的權威性和輻射力。
個體寫史模式的開啟,加速了文學史寫作“戰(zhàn)國時代”的來臨。新中國成立后,當代文學不斷處在想象與創(chuàng)制過程中,至“文革”結束,這種以政治話語為中心的文學史形態(tài)實際上已經(jīng)中斷,50至70年代那些曾經(jīng)受到不公正批判和迫害的作家作品在新時期陸續(xù)得到平反,十七年時期在邊緣或非主流位置上的作家作品逐漸轉(zhuǎn)為主流,受到重視。新時期之初的“歌德與缺德”“令人氣悶的朦朧”“向前看還是向后看”“現(xiàn)代派與偽現(xiàn)代派”“回歸純文學”等論爭,都說明文學的人學、審美本質(zhì)在逐漸為人們所接受。今天,文學史家們不再糾結于近代、現(xiàn)代、當代的層級遞進和性質(zhì)轉(zhuǎn)換,而是在“重寫文學史”“重評大師”“重讀經(jīng)典”“新歷史主義”“現(xiàn)代性”“歷史化”“碎片化”“網(wǎng)絡文學入史”“古體詩入史”“非虛構文學”等論爭中,不斷豐富著文學史寫作的視野與維度。
現(xiàn)代性話語的引入拓展了文學史的地域空間。文學史家們不再糾結于當代文學的性質(zhì)問題,而是在現(xiàn)代多元性史觀的引導下,著手知識譜系建構,意識形態(tài)的排他性讓渡于多元寬容的文化知識和審美話語;港澳臺文學“入史”成為常態(tài),懸置意識形態(tài)與社會制度分歧,在“一國兩制”的政治框架下,文學的交流與融合加快,港澳臺文學由“附錄”介紹升任為“對等”組成部分。文學史的空間延展使得當代話語充滿變數(shù),文學史的求真性大大降低,現(xiàn)代性的多副面孔、鏡像理論、互文理論、個性化闡述使得不同史觀、體系、風格的文學史同處一個世界,規(guī)避了集體化寫作千人一面之不足。
應當說,無論從文學史角度,還是思想史角度看,北京大學都有許多值得深入研究的地方,《新青年》《新潮》、文學革命、問題小說、“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而隱潛在這些期刊、思潮、學說、文學史文本背后的是北京大學的史學傳統(tǒng)、威權意識、創(chuàng)新精神,以及自由多元的思想氛圍,這些精神特質(zhì)影響了眾多的作家和文學史家,成為一個時代的象征。今天,人們習慣上把“五四”文學與新時期文學對接和疊加起來解讀,以此來詮釋啟蒙話語的未完成性和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延續(xù)性,即是一個佐證。
新文學史上的“北大現(xiàn)象”給予我們許多啟示。當下,包括北京大學在內(nèi)的許多高校開展“駐校詩人”“駐校作家”活動,毫無疑問,葉維廉、余光中、石江山等人的創(chuàng)作與演講大大推動了北大校園文學的創(chuàng)作;2010年9月12日成立的中國詩歌研究院起到了墊高“北大現(xiàn)象”的局部作用。與國內(nèi)其他大學的詩歌研究所相比,北京大學的“研究院”模式很好地整合了被有意無意分割成古典詩歌研究、現(xiàn)代詩歌研究、外國詩歌研究等獨立區(qū)塊的學術資源,強化了三者之間的對話與交流。
如同遠足的旅行者需要時時提醒自己“為什么而出發(fā)”一樣,文學史寫作也當如此。面對不斷前行的文學史寫作,人們似乎從來沒有滿意過。“新民主主義話語”指導下的文學史太過政治化,“啟蒙主義話語”主導下的文學史又過于審美化……文學在飛速發(fā)展,文學史文本也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文學史寫作不可能只有一種文本、一個聲音,很可能是多種文本、多個聲音之間的交流和對話。文學史文本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法國文學史家朗松認為,文學史家和歷史學家的不同之處在于,“歷史學家處理的對象是過去——今天只能靠一些殘存的跡象或碎片來再現(xiàn)的過去。我們的對象也是過去,但這是今日依然存在的過去;文學這個東西既是過去也是現(xiàn)在”[10]4。文學史的對話性要求文學史家必須具有多方面素養(yǎng),兼及社會、歷史、文化、美學等多重視野,在主體與客體、歷史與審美、集體與個體、求真與互文的矛盾架構中尋求平衡和突破,臻于更高境界。于此,我們說,文學與文學史寫作永遠走在路上,變化與創(chuàng)新是它不變的靈魂。
注釋:
①為了更好地把握文學史寫作的動態(tài)性和整體性,論文采用“中國新文學史”一說,而不是以時間節(jié)點和性質(zhì)不同區(qū)別的“現(xiàn)代文學”和“當代文學”二分說。
②后來又加以擴展與延伸,張炯主編.共和國文學六十年(4卷)[C].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9;楊匡漢主編.共和國文學六十年[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1]戴燕.文學史的權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2]宇文所安,陳平原,等.文學史的書寫與教學[C]//現(xiàn)代中國(第13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3]陳平原.“文學”如何“教育”[N].文匯報,2002-02-23.
[4]北大文學院前途的危機[N].世界日報,1934-03-17.
[5]黃修己.中國新文學編纂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6]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J].文學評論,1985(5).
[7]陳思和,王曉明.主持人的話[J].上海文論,1988(4).
[8]錢理群,吳福輝,溫儒敏,王超冰.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
[9]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10]〔法〕朗松.文學史方法[C]//朗松文論選.徐繼曾,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
(責任編輯 劉海燕)
Beijing University Phenomenon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New Literature
LIU Zho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The occurrence of Chinese new literature has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Beijing University. “One university and one journal” interprets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m in the early stage of Chinese new literature. Generations of literary historians of Beijing University such as Hu shi, lu xun write the process of new literary history in their own words, lead the update of the concept of literary history and the changes of evaluation criterion . Literary historians and their works become a kind of literature phenomenon ——Beijing University phenomenon. Its main contents can be summarized as: historical tradition, authority consciousness and innovative spirit.
history of Chinese new literature; Beijing University phenomenon; history tradition; authority consciousness; innovation spirit
2017-07-10
劉忠(1971—),男,河南固始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7.04.001
I206
A
1008-3715(2017)04-0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