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工匠精神并不是憑空生長出來的,而是需要建立一系列產品質量制度來慢慢培育,并形成工匠精神的內在傳統(tǒng)。如果沒有保證產品質量的制度與匠人傳統(tǒng),所謂的“工匠精神”便是空中樓閣。今天我們呼喚“新工匠”,也離不開制度的培育、工匠傳統(tǒng)的孵化。
北京故宮曾展出一次特殊的明代景德鎮(zhèn)瓷器,展出的一半明朝瓷器居然是用瓷碎片拼接出來的。原來,這批瓷器在景德鎮(zhèn)官窯燒出來之后,由于存在瑕疵,被工匠砸碎了,埋入地下,直到今天才被考古學者發(fā)掘出來,并經(jīng)專業(yè)人員用特殊工藝將一小塊一小塊碎片拼接起來,恢復原樣。
如今這些復原的明代景德鎮(zhèn)官窯瓷器,已成為具有特別價值的珍品,有的甚至比完整無缺的文物還要珍貴。其中有一件“斗彩鴛鴦蓮池紋盤”,原是宣德年間景德鎮(zhèn)官窯的創(chuàng)新品種,只因為出窯之后工人發(fā)現(xiàn)有一點小小的瑕疵,便被砸成碎片。經(jīng)過復原,它又光彩奪目,成為傳世的“孤品”。
景德鎮(zhèn)官窯為什么要將這些在今天看來無比精美的瓷器砸碎?就因為按當時苛刻的質量標準,這些瓷器存在不同程度上的瑕疵,所以必須砸掉,以保證問世的每一件瓷器成品都完美無缺。
什么叫做中國傳統(tǒng)的工匠精神?我覺得這便是。
有些人總說,跟歐洲、日本的工匠傳統(tǒng)相比,中國缺乏那種追求極致的產品質量的工匠精神傳統(tǒng)。此說明顯是偏見,我們完全可以反問:如果中國缺乏工匠精神傳統(tǒng),那么,那么多不論在美學上、還是在質量上都無與倫比的傳世瓷器、絲綢、宋版書、漆器、金銀器、古典家具、建筑物,又是從何而來?難道是中國古代工匠們漫不經(jīng)心制造出來的?
事實上,傳統(tǒng)中國不但代有精益求精的能工巧匠,而且很早就發(fā)展出一套維護產品質量、夯實工匠精神的制度,其中可圈可點者有兩個:“勒名制”與“國家質量標準”。
所謂“勒名制”,是指國家強制工匠在他們制造的器物刻上自己的名字,一旦發(fā)現(xiàn)產品的質量問題,即按名字追溯制造者的責任。這叫做“物勒工名”。據(jù)說早在春秋時,就已經(jīng)有了“物勒工名”的制度,《呂氏春秋》載,“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工有不當,必行其罪,以窮以情。”唐朝時,“物勒工名”寫入唐律,是一項強制制度,凡制作兵器、陶瓷、漆器、金銀器、建筑器材等等,工匠都必須在他們制造的產品上勒刻下名字,表示對產品質量的擔保。
讓我講述一個小故事吧,我們可以從中了解到宋代推行的產品“勒名制”。宋徽宗年間,宰相蔡京當權,為了將反對新法的保守派大臣永遠打倒,他列了一個黑名單:上面都是宋哲宗元祐年間當政的大臣姓名,稱“元祐黨人”。蔡京要求各州縣都必須將“元祐黨人”的姓名刻在石碑上,公示于天下。
但在勒刻“元祐黨人碑”時,受到了一些抵制,比如在長安,一個叫做安民的碑工被官府征用來給“元祐黨人碑”刻字,安民拒絕了,因為在當時的輿論中,很多“元祐黨人”都是德高望重之人,人們不希望看到他們的名字被刻在石碑上示辱。
但官府強迫安民必須刻碑,不然的話就拿他治罪。最后,安民沒辦法,只好“乞免鐫‘安民二字于石末”,即批準他免予“勒名”,否則,他堅決不刻石碑。
這個小故事說明了兩點:第一,在宋代,工匠刻碑,也需要“勒名”,以表示對這場石碑的質量負責;第二,當時的工匠對產品上的“勒名”非常在乎,因為“勒名”代表的是一名匠人的信譽。安民不愿意“勒名”,是因為他知道,替蔡京刻這“元祐黨人碑”,會給他的人生帶來恥辱,損害他的信譽。
珍視匠人的信譽,正是傳統(tǒng)工匠精神的體現(xiàn)。
這種珍視自己信譽的匠人精神,在“勒名制”的基礎上又發(fā)展出“商標”的制度?!袄彰啤遍_始施行時,只是強制性的責任認定,但在漫長的演進過程中,它使一部分優(yōu)秀工匠的名字脫穎而出,成為獲得廣泛信任的品牌。當品牌形成之后,擁有這一品牌的工匠就會一改被動的“物勒工名”,而主動在自己制造的產品上留下獨有的標志,以便跟其他人的同類產品區(qū)分開來。于是“商標”便產生了。
今天我們從出土的宋代銅鏡、銀錠、漆器以及宋版書籍等文物上,都可以看到制造者留下的標志。這些標志,通常都是工匠出于防偽、品牌宣傳、信譽擔保之考慮而主動留在產品上的,并不是單單為了應付官方的強制“勒名”要求。
比如宋代湖州出產的一些銅鏡,銘刻有制鏡的鋪號,如“湖州真石家念二叔照子”“湖州真正石家念二叔照子”。照子,即鏡子。湖州“石家念二叔”是制造銅鏡的名家,也是宋代青銅鏡商品的馳名品牌。之所以在“石家念二叔”前面特別加上“真”“真正”的字眼,是為了強調自己是正宗的“石家念二叔”品牌,有信譽保證。
在宋代的建筑行業(yè),還產生了中國最早的“國家質量標準”。
這個建筑業(yè)的“國家質量標準”,體現(xiàn)在《營造法式》這部著作中?!稜I造法式》成書于北宋元符三年(1100),由時任大宋“中央工程院”(將作監(jiān))總工程師的李誡編撰而成,并于崇寧二年(1103年)刊行。
所謂“營造”,是工程建筑的意思;“法則”,即規(guī)則、標準的意思。這部《營造法式》實際上就是宋朝政府對全國的公共工程建設設定了強制的國家質量標準,包括對土石方工程(壕寨)、石方工程(石作)、大型木料工程(大木作)、小型木料工程(小木作)、泥水工程(泥作)、制磚與制瓦工程(磚作、瓦作)、裝修工程(雕作、彩畫作)等13個工種的選料、規(guī)格、設計、施工、流程、質量,都作出了詳細的規(guī)范。
其中木料與磚的規(guī)格都實現(xiàn)了模數(shù)化。宋朝建筑物的斗拱通常由上千個構件組成,榫卯復雜,必須一一對榫精準;宋朝修建城墻的用磚,往往由不同的窯廠燒制。如果不對木料、用磚的尺寸加以標準化,很難想象一項大型工程能夠順利完工。材料的模數(shù)化,則不但可以大大提高工程建設的效率,還能夠保證施工的質量。
對于建筑物的質量而言,地基是極關鍵卻又容易為人疏忽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許多建筑物之所以在地震中倒塌,跟忽略了地基質量不無關系。因此,《營造法式》對修建城墻、房屋的地基建設標準也提出嚴格規(guī)定:“凡開基址,須相視地脈虛實。其深不過一丈,淺止于五尺或四尺,并用碎磚瓦石札等,每土三分內添碎磚瓦等一分。”
如果選址鄰近水邊,則不但要深挖,而且開挖面必須更大,并釘立木樁加固:“凡開臨流岸口修筑屋基之制:開深一丈八尺,廣隨屋間數(shù)之廣。其外分作兩擺手,斜隨馬頭,布柴梢,令厚一丈五尺。每岸長五尺,釘樁一條。梢上用膠土打筑令實?!边@樣才可以防止發(fā)生塌陷。
總而言之,從質量管理的角度來說,《營造法式》的發(fā)布,相當于給宋朝的公共工程建設制訂了一個ISO質量標準,工匠如果嚴格按照《營造法式》的要求選料、設計、施工,不難建造出可抗擊“囗年一遇”地震的工程。
宋朝負責工程質量監(jiān)管的部門,也可以依照《營造法式》的標準,對竣工的公共工程質量進行驗收,因此,宋政府對建筑質量不過關的工程,也常常以“不如法”“不中程”來表述。這樣的用詞表明宋政府已經(jīng)確立了一套驗收工程的國家標準。
在公布“營造法則”、設立公共工程建設標準的同時,宋政府還對公共工程實行“保質期”制度,即工程完工、投入使用后,在若干年限內如果發(fā)生破裂、損隳、泄漏、墊陷等質量問題,則追究設計方、施工方與監(jiān)修者的刑事責任。這個“保質期”一般是五年,重要的工程是八年。
需要提請注意的是,五年的“工程保質期”只是針對“墊陷”之類的一般性質量問題,并不適用于惡性的建筑事故。如果發(fā)生倒塌之類的嚴重事故,問責將不受五年保質期之限,懲罰無疑也會更加嚴厲。
工匠精神并不是憑空生長出來的,而是需要建立一系列產品質量制度來慢慢培育,并形成工匠精神的內在傳統(tǒng)。如果沒有保證產品質量的制度與匠人傳統(tǒng),所謂的“工匠精神”便是空中樓閣。今天我們呼喚“新工匠”,也離不開制度的培育、工匠傳統(tǒng)的孵化。
工匠精神是指工匠對自己的產品精雕細琢,精益求精的精神理念。其內涵包括:
精益求精。注重細節(jié),追求完美和極致,不惜花費時間精力,孜孜不倦,反復改進產品,把99%提高到99.99%。
嚴謹,一絲不茍。不投機取巧,必須確保每個部件的質量,對產品采取嚴格的檢測標準,不達要求絕不輕易交貨。
耐心,專注,堅持。不斷提升產品和服務,因為真正的工匠在專業(yè)領域上絕對不會停止追求進步,無論是使用的材料、設計還是生產流程,都在不斷完善。
專業(yè),敬業(yè)。工匠精神的目標是打造本行業(yè)最優(yōu)質的產品,其他同行無法匹敵的卓越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