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劍秋
流亡之路
七七事變,日寇的槍炮聲在永定河的盧溝橋上空回蕩,日本強盜悍然發(fā)動了全面侵華戰(zhàn)爭。大片國土淪喪,日本兵在中國國土上橫行肆虐,頓時山河嗚咽,家破人亡,不愿做亡國奴的人們紛紛四處流浪逃亡。
在松花江畔有幾所中學正在整體搬遷南下。剛開始還有幾輛卡車運送老弱病殘及細軟財物,不久,車子壞了,油用完了,司機也被炸死,人們只能扶老攜幼手提肩扛艱難地步行。背后有倭寇在追殺,頭頂有敵機在轟炸,血流成河,尸橫遍野,哭聲陣陣,慘絕人寰。
中學語文教師曹玉音與同行的師生走散了,她攙扶著病重的母親艱難地移步。老人突然癱倒在地上,對女兒說:“你自己逃命去吧,不要管我,我一步也走不動了?!迸畠赫f:“我們歇會兒再走,媽媽,要死就死在一起,我怎能忍心丟下你?!眱扇嗽诼愤吅鷣y躺下,很快就昏睡過去。
一覺醒來,曹玉音發(fā)現(xiàn)母親不見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涌上心頭。顧不得饑餓與疲勞,她穿行在逃難的人潮中往返尋找,卻不見母親的身影。悲痛欲絕的她,無奈之下寫了一張《賣身尋母》的告示,擺在路口。告示中寫道:哪位君子若能幫我找到失散的母親,我愿終身為仆,或為妻,或為妾,無怨無悔。然而,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人人自危,因此得到的只是同情的目光和愛莫能助的搖頭嘆息……
這時正好有一支開往前線的抗日部隊行軍路過,一位騎馬的軍官撥開圍觀的人群看到了告示。他在曹玉音身旁停下,神情凝重地對身旁的勤務兵說:“你幫這位小姐找找她的母親?!鼻趧毡炊Y道:“是,團長!”于是,曹玉英被扶上馬背,勤務兵帶著她四處尋找,終于在不遠處的草叢中找到了老人的遺體。曹玉音頓時撲倒在地,撫母痛哭,赫然間在母親的脖子上發(fā)現(xiàn)了一根打著死結的鞋帶。她明白了,病重的母親為了不拖累她,提前結束了脆弱的生命。團長勸慰說:“小姐節(jié)哀,人死不能復生,入土為安吧?!闭f罷命士兵筑了一座新墳,安葬了曹母,并用木板做了一方簡易的墓碑。接著,團長從衣袋里掏出兩塊大洋,又從士兵的肩上解下一袋干糧遞給曹玉音,叮囑道:“從這里順著那條岔路往前再走幾十里就是徽州山區(qū),那里有崇山峻嶺做屏障,還有抗日游擊隊在活動,鬼子不敢冒然進攻,是個安全的去處,你快走吧。”曹玉音聽罷,抬眼望,但見這位軍官身高一米八左右,國字臉、寬前額、劍眉,一雙深邃的眼睛滿含悲憤,言談舉止略帶書生氣質。令人矚目的是,他的左半邊臉從前額到眉毛處貫穿了一條蚯蚓般凸出的傷疤,顯然這是與日寇拼刺刀留下的光榮標記,不覺頓起崇敬之心,鞠躬深拜,大放悲聲:“感謝恩人救助,請留下尊姓大名,待他日重逢,小女子定會遵守承諾?!眻F長連忙扶起曹玉音,一臉愧疚地說道:“日寇入侵,山河破碎,生靈涂炭,作為一名軍人,沒有保護好父老鄉(xiāng)親,看你們流離失所,受苦受難,心都碎了。我們現(xiàn)在正開赴抗日前線,和日本鬼子決一死戰(zhàn)。若能凱旋,我當在慶??箲?zhàn)勝利的歌聲中,與你重逢;我若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他日趕走了日本鬼子,小姐你若在無名烈士紀念碑前獻上一束鮮花,我將欣然笑納?!闭f罷,跨上戰(zhàn)馬,敬一個軍禮,揚鞭絕塵而去……
古剎遇救
曹玉音目送著抗日將士的身影消失在遠方,喪母的悲痛使她萬念俱灰。她久久地坐在母親的墳前哭泣,不忍離去。這時走過來一位年輕人,他姓汪,名智超,與曹玉音在同一所中學任教,兩人是朋友。他原是與曹玉音母女結伴而行,那天傍晚突遭日寇飛機空襲,混亂中與母女倆沖散。
見此情景,汪智超什么都明白了。他攙扶起虛弱憔悴的玉音,勸慰著。兩人按那位團長指引的方向艱難地前行。
又走了個把月,終于進入了徽州山區(qū),這里果然人跡稀少,遠離戰(zhàn)火的硝煙。此時的徽州山區(qū)秋高氣爽,鳥語花香,兩人仿佛來到了世外桃源??蓢@的是幾個月的流浪逃亡,饑寒交迫,苦難的人哪有心情欣賞美景。更不幸的是,由于山區(qū)蚊蟲猖獗,日夜叮咬,曹玉音患上了瘧疾,生命垂危。汪智超背著曹玉音,希望找到一戶人家求助。可人地生疏,綿綿群山,偶見散落的農舍,也都在大樹的掩映之中,找不著路。就在近乎絕望時,看見不遠處矗立著一座古剎,兩扇柵欄門大開。饑腸轆轆、精疲力竭的汪智超把曹玉音擁在懷里,坐在了臺階上,聽著凄凄雨聲,心情無比悲涼。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一聲輕柔的呼喚:“二位,醒醒!”汪智超睜開眼,見一位中年紳士正彎著腰,用關切的目光注視著他們,并問道:“你們是從東北逃亡過來的吧?”“是的,家鄉(xiāng)淪陷,家破人亡,我們走了兩個多月,也不知這是什么地方,她又病得不輕,真是走投無路了。”紳士關切地說:“這里不能久留,請跟我來?!闭f罷,攙扶著他倆跨出柵欄門,朝廟宇的側面走去。走到另一扇邊門前,紳士用鑰匙打開鎖,推門進去,屋里方桌、茶幾、椅子等家具齊全。紳士招呼他們坐定后說:“你們稍等。”便匆匆離去。不一會來了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婦女和兩位年輕女子,其中兩個人扛著被褥等上了二樓,另一人則去廚房燒水做飯。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她們招呼兩人上樓歇息。兩人來到樓上一間臥室,見窗明幾凈,床鋪溫馨,頓時有了家的感覺,恍在夢中。汪智超急忙安排曹玉音躺下。曹玉音正在發(fā)高燒,意識模糊,渾渾噩噩地昏睡著。
不一會,那位紳士拿來了一包藥,關切地說:“從小姐的病情來看,肯定是染上瘧疾了。山區(qū)蚊子多,到了秋天不少人都患這病,先發(fā)冷,后發(fā)燒。幾天下來,脾臟就會腫大,人瘦成皮包骨。山區(qū)交通阻塞,沒有診所,也沒有西醫(yī)。治療這種瘧疾,奎寧是特效藥,我到上海大醫(yī)院買了一批,分給了鄉(xiāng)親。這藥服用兩天病就會好,你可放心。這幾天你們好好養(yǎng)病休息,日常生活起居我都安排好了,由五姐照料你們。至于以后的事情,過幾天再商量吧?!蓖糁浅犃T,不由得上前深深一揖:“恩重如山,容當后報?!奔澥繉捨康卣f:“日寇侵華,同胞手足遭難,理應相助,不言謝?!碑斖砦褰憔蜑樗麄冏隽丝煽诘娘埐?,又安排他倆痛痛快快地洗了溫水澡。汪智超真不敢相信這一切,好像一下子從地獄進入了天堂。
在五姐的精心照料下,曹玉音的身體逐漸康復。五姐是紳士的遠房堂姐,在大城市讀過書,見過世面,現(xiàn)在是管家,兼任孩子的家庭教師。她是理財、烹飪方面的高手,且知書識禮,熱情健談,善解人意。五姐說:“我們這個村莊叫做芳村,以這座關帝廟為界,往東半里路是下芳村,村民大都姓汪。往西半里路是上芳村,程姓是村里的名門望族。紳士名叫程傳德,乳名叫天賜。其父母早逝,有弟兄三人。老大在上海經(jīng)商,老三在國外讀書。唯他在上海讀完大學以后,回鄉(xiāng)守著家業(yè),經(jīng)營萬頃良田,立志要改變家鄉(xiāng)的面貌。他樂善好施,仗義疏財,是有口皆碑的好人,村子里幾乎所有的窮苦人,都得到過他的幫助。遇到荒年,他體諒佃農,會主動減租或免租,還在家門口三餐施粥,救活了許多窮苦人。鄉(xiāng)公所的人也怕他三分,欺壓百姓的事也有所收斂。近來常有從淪陷區(qū)逃過來的難民,他都盡力幫助。有的資助盤纏,讓他們投親訪友,有的幫助找到工作。你們若在這里長住,程先生一定會安排妥當?!?
得知兩人身體完全康復,程傳德便登門拜訪。曹玉音獲救之時處于昏迷狀態(tài),病愈后盼望一見恩人的真容,今日果真如愿:但見他中等身材,年紀在四十上下,微胖,卷曲的黑發(fā),戴一副近視眼鏡,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中式長袍,腳穿白色布襪黑色布鞋。從裝束上絲毫看不出他是家財萬貫的富紳,倒像是一位鄉(xiāng)村知識分子。三人經(jīng)過一番推心置腹的暢談,竟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交談之下兩人得知,這幾年由于外寇的入侵,內戰(zhàn)的困擾,政府的腐敗,貪官的猖獗,有限的教育經(jīng)費都下了私人的腰包,公辦的小學只有一間約二十平方米的教室和一位只讀過三年私塾的教師,說是“完全小學”,實際上只是教認幾個字而已。村子里絕大多數(shù)的孩子都無學可上。憂國憂民的程傳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就創(chuàng)辦了“私立永思”小學,自任董事長兼校長。高薪聘請的教師隊伍空前強大:有德高望重、經(jīng)驗豐富的名教師,有畢業(yè)于名牌大學的學生,有從淪陷區(qū)逃亡而來的中學教師。所有上學的孩子,不論來自哪個村莊,是否姓程,一律免交學費,并無償發(fā)放書本和文房四寶。一時間,方圓十幾里的孩子們都不怕路遠辛苦,起早走來上學,天黑提著燈籠回家,甚至幾十里以外的學童,也到芳村投靠親友,寄居就讀?,F(xiàn)在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共六個班,學生人數(shù)已有三百多人,且人數(shù)還在不斷增加,正愁缺少教師。得知汪智超與曹玉音是中學教師,程傳德大喜,當即發(fā)下聘書,聘用兩人為私立永思小學教師。兩人感激之情難以言表,從此可以遠離戰(zhàn)火的硝煙,在小山村安居樂業(yè),教書育人。
新桃花源記
私立永思是由程家祠堂的舊址擴建而成的。校內有教室、辦公室、圖書室、大禮堂和由農田改建的運動場。由于有不少教師都來自外地,所以樓上一排房間就用作教師宿舍,宿舍的隔壁是寬闊的樓臺,安放著程氏先祖的牌位。大家都說有程家祖宗保佑,學校定會蒸蒸日上,英才輩出。此外,還開辦了教師食堂,免費為教師提供三餐茶飯。離家特別遠的窮苦農家子弟,也可以無償吃午餐。程傳德為家鄉(xiāng)教育事業(yè)慷慨解囊,但他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卻十分節(jié)儉,每到外地辦事,從來不上飯店吃喝,只在路邊小店住宿,簡單充饑,日常穿的也是布衣粗服。他常以古代乞討辦學的事例自勉。小學辦好之后,又開辦了成人夜校。從此,那些為了生計自小失學的農夫們可以在農閑之時上夜校讀書,文化素質不斷提高。先生不夠用,就選拔優(yōu)秀的高年級學生來做先生。
經(jīng)過分工,曹玉音教國文、歷史、唱歌等課,汪智超教算術、圖畫、體育,兩人還兼任高年級的班主任。更引人注目的是,該校還開設了英語課,連縣城的中小學也對他們刮目相看。學校還購買了風琴、籃球、排球等文體器材,以豐富師生的課外生活。為了激發(fā)學生的學習熱情,每個周末必舉行各種智力競賽,如作文競賽、歌舞競賽等,優(yōu)勝者可以得到獎品。校方還承諾,凡考上中學的學生,都會獲得豐厚的獎學金,今后若考上大學,將繼續(xù)給予資助。當時的山村,根本沒有文化娛樂活動,農閑時不少人酗酒、賭博,打架斗毆的事情時常發(fā)生。為了改變不良的習俗,學校開展了面向大眾的業(yè)余文化娛樂活動,在大禮堂搭建舞臺,于節(jié)假日的晚上,在汽油燈下表演唱歌、舞蹈、話劇、徽劇等節(jié)目。方圓十幾里的百姓,夜晚點著火把,浩浩蕩蕩地前來觀看。
在文化教育的熏陶之下,村民的素質逐漸提高,不再甘愿做井底之蛙。青年農民開始有能力讀書看報,大家摩拳擦掌,立志要改變家鄉(xiāng)的面貌。
中國舊時代的鄉(xiāng)村百姓都信佛教,敬神拜佛得有個去處,所以各種名目的寺廟紛紛建起,地處芳村的關帝廟就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座。它依山而建,氣勢宏偉,雕梁畫棟,具有徽派古建筑的風格。在關帝廟的大殿上有關公、張飛、諸葛亮、岳飛等各個朝代杰出人物的泥塑,還有令人畏懼的牛頭馬面。民間的藝術家們發(fā)揮了驚人的想象力和超人的智慧,令各路人、鬼、神穿越時空相聚一堂來保佑蕓蕓眾生。當人們前來祈求風調雨順的時候,先燒香祭拜、和尚念經(jīng),然后敲鑼打鼓地把諸神抬出來游行驅鬼。這時全村人都出動了,場面頗為壯觀。每逢初一或十五廟會,關帝廟門前的廣場上,人山人海,虔誠的香客、賣土特產的小販、變戲法的藝人、看熱鬧的人,將廣場擠得水泄不通。
曹玉音和汪智超在附近開辟了一塊菜地,又在山坡上放養(yǎng)了一群雞鴨,自給自足,樂不思蜀。幾年后他們的女兒誕生,取名汪德芳,以紀念恩人和銘記美麗的芳村。
曲終人散
斗轉星移,1945年8月15日,日寇無條件投降,抗戰(zhàn)取得了勝利。在異鄉(xiāng)飄泊多年的汪智超、曹玉音日夜思念故鄉(xiāng),歸心似箭。但是,這些年來與第二故鄉(xiāng)的芳村結下的不解之緣,也讓他們深深地眷戀。芳村有一百多戶人家,家家都有上學的兒郎,由于教學質量優(yōu)異,已有眾多畢業(yè)學生考取了中學、大學。家長們對離鄉(xiāng)背井的老師,更是關心體恤,稍有難處,都來幫忙。是去是留,實在兩難。正在躊躇之時,已成為知己的程傳德登門拜訪,見面第一句話就是:“二位,田園荒蕪,胡不歸?在松花江畔,那里有你們的家園、親友和熱愛的事業(yè),該回去了!十多年來你們離鄉(xiāng)背井,為芳村的教育事業(yè)孜孜不倦,教書育人,辛勤耕耘,功不可沒。我代表父老鄉(xiāng)親由衷地感謝你們?,F(xiàn)在東北已經(jīng)回到祖國的懷抱,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時,你們在那里會有更大的作為。但從私人感情上講我真是舍不得你們?!辈?、汪兩人,與程傳德久久執(zhí)手相望:“遙想當年,生命垂危之時,幸有恩人相救,還給了我們稱心如意的工作,讓我們衣食無憂,有了一個溫暖的家。不僅如此,你還待我們親如兄長,平日里關懷備至,此情此意,地久天長?!?/p>
啟程之日,校長攜全校師生送至十里長亭,擺酒話別。學生們排著長隊,唱著曹玉音教的校歌,牽著老師的衣襟不肯松手。
重逢在歸途
歸途的第一站就是當年曹玉音喪母的傷心地,時過境遷,昔日的墓地已修建為烈士陵園,園中矗立著一座莊嚴肅穆的抗戰(zhàn)烈士紀念碑和一座遇難同胞紀念碑,追悼的人們絡繹不絕,個個神情凝重。
紀念碑前有抗日將士正在開追悼會,一位軍官在指揮唱著悲壯的挽歌:“安息吧,英雄的烈士,別再為祖國擔憂,你們的血照亮著路,我們會繼續(xù)前進!你們最值得驕傲,你們?yōu)樽鎳I身,冬天有凄涼的風,卻是春天的搖籃……”那悲壯的男中音令人傷心落淚。
兩人走近一看,隊列前面的那位軍官挺拔的身軀、剛毅的雙眸令曹玉音心中一動。她不顧一切地沖到軍官面前,回憶的浪潮在心中翻滾,記憶深處的恩人的臉龐并未被戰(zhàn)火的硝煙淹沒……她激動得大喊一聲:“團長!恩公!”軍官轉過身,雙眸迷茫,在記憶的深處搜索著……曹玉音從懷中拿出兩塊銀元說:“這是您當年的資助……當年匆匆一別,英雄一去,漫漫天涯!”軍官驀然想起往日的一幕,大喜,兩人同時伸手相握……不料想軍官伸出的是左手……曹玉音呆呆地望著軍官右邊空蕩蕩的衣袖,百感交集,眼淚無聲地流淌。軍官安慰道:“小姐你不要哭,有多少將士為祖國捐軀,我這點小傷不算什么。我說過我們會在勝利的歌聲中重逢。但愿我們的祖國強大起來,人民安居樂業(yè)。等到那太平盛世,我將解甲歸田,歸馬華山,放牛桃林,好好享受生活?!?/p>
軍令如山,軍隊又要出發(fā)去執(zhí)行新的任務。片刻的重逢,說不盡的離別情。雙方交換了通訊地址,相約他日在松花江畔相聚。馬蹄聲疾,喇叭聲咽,曹玉英一家深情地目送著抗日將士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
〔責任編輯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