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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玫

      2017-01-09 22:11:32程向軍
      駿馬 2016年6期
      關鍵詞:張猛刺玫狀元

      程向軍

      我家鄉(xiāng)大興安嶺的山坡原野到處生長著一種灌木——刺玫。一簇簇、一蓬蓬,長滿細密的棘刺,棘刺間伸出的橢圓形綠葉攢成圓圓的傘蓋。刺玫的根從不向地底扎,而是順著地表肆意蔓延,根莖上鉆出一棵棵嫩芽來,這傘蓋就不斷地蔓延、蔓延……

      刺玫的生命力極強,哪怕一場洪水將它沖走,它的根也緊緊地咬在一起,只要觸及土地,不論砂石泥土它都頑強地扎下根去生長起來。一場霜凍襲來,刺玫落盡了葉子,只要天氣回暖它就重放新葉。起初,狀元村的人們像躲瘟疫一般躲著它,生怕它毀了自家的田地。哪怕發(fā)現(xiàn)一棵刺玫也要掘地三尺掘出根莖加以焚燒才算了事。近幾年來,刺玫竟成了狀元村致富的寶貝。這件事不得不說與舅舅有關。舅舅的威信也與日俱增被村民推舉為村長。

      刺玫總是先開花后長葉,初春時節(jié)刺玫花爛漫了山野,如火、如霞,引來蝶飛蜂舞、鳥叫泉鳴。一天,舅舅領來一位小老板,逢人便講刺玫花是寶貝,曬干泡水喝可以養(yǎng)顏美容,是城里女人的最愛。干品要幾十上百元一斤,尤其那含苞未放的花骨朵更是寶貝中的寶貝。大家采來晾干有多少要多少。采刺玫花要在萬千棘刺中摘取,講究的是穩(wěn)、準、狠,稍不留意就會被棘刺刺傷,棘刺深深扎入肉里很難取出,須得連皮帶肉一同挖出。若是戴手套摘花便無法得心應手。采摘前一個月,村民常常手拿一根木棒不停搓擦,須得手心手背都摩挲到,讓雙手結出厚厚老繭,便可在萬千棘刺中穿梭如織了。

      一天午后,太陽火辣辣地照著。舅舅照例來晾曬刺玫花。一張張大篩子上刺玫花舒舒服服地吸著陽光。篩子上方一米高處鋪著草簾子,陽光從草簾的罅隙射下來,這樣曬出的刺玫花既鮮艷又不走形。今年陽光足、雨水少,刺玫花開得艷麗,花骨朵結得飽滿,加上精心的晾曬,準能賣個好價錢。舅舅一邊用小耙子翻弄著一邊微微地笑。

      咣當,一把鋒利的匕首掉在地上,刀苗子很長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條很深很長的血線格外刺眼。張猛看都不看舅舅一眼,慢慢地從地上撿起刀子,翻轉過來輕捏刀尖輕輕一拋,順手抓在手里,使勁攥了攥刀柄,吹了吹刀鋒,死死地看了看刀刃,轉身就走。

      “你拿刀干什么?”

      “不干什么?!?/p>

      “那你為什么拿刀?”

      “我心里不舒服。”

      “你不知道拿刀違法么?

      “來抓我好了?!?/p>

      “孽障?!?/p>

      張猛在一所三本大學上學。放假回來從早到晚磨著一把很長的單刃水果刀,他硬是生生地將另一面磨出刃來,刀面用銃子沖出一條印痕,再用鋼銼反復打磨,形成一條深深的血線。這把匕首與張猛如影相隨,每天清晨,張猛就拿出匕首刷刷地磨,磨好后薅下一根頭發(fā)放在刀刃上,迎著陽光一吹,頭發(fā)應聲斷開,嘴角不時抽動一下……

      “老實在家呆著!”舅舅在嚷。

      張猛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往外走。

      “打游戲,打游戲,我看你得死在游戲上?!?/p>

      張猛突然轉過身,狠狠地看著舅舅,冷冷地說:“我不小了,你不用再管我了?!?/p>

      “不管你,你能成人么?”舅舅突然難受起來,右手按胸慢慢向地上蹲……

      張猛頭也不回地走了。

      狀元村之所以叫狀元村,據(jù)說是祖上不知在哪朝哪代中過一位狀元。我只考了個中師,畢業(yè)后回村當了教師,幾年后當了校長。從我當校長的第一天起我的噩夢就開始了。

      上任第一天,我宣布了一條禁令:規(guī)范辦學不許加課。

      一天,張老師急匆匆地跑來,說:“你舅舅批斗你呢?!?/p>

      “批斗我?”我愕然。

      一頭毛驢拉著一輛小車,車上掛著一塊大大的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地畫著我的頭像,戴著眼鏡,咧著嘴,下面一行字:狀元村全體村民斗爭到底。

      驢尾巴不時甩起來抽在我的畫像上,驢車后面跟著一大群狀元村的村民,舅舅拿著皮鞭趕著驢,手里拿著大喇叭高喊著:“我們要斗爭到底,我們要維護孩子學習的權利?!泵亢耙宦?,后面的群眾揮一下拳頭高喊一聲。嗡的一下,我眼前一黑,幾乎要栽倒在地。

      我勉強鎮(zhèn)定下來,大聲喝道:“你們干什么,別搞這一套!”

      “我們是為孩子爭取學習的權利。”舅舅大義凜然,群眾跟著齊聲呼喊。

      “我們要讓孩子多上課。你說,你現(xiàn)在是校長了,竟然不加課了,一天就上那幾節(jié)課,周六、周日不加課孩子怎么能考上學?”舅舅氣得臉紅脖子粗。

      “規(guī)范辦學,不許加課,這是國家政策?!蔽覔?jù)理力爭。

      “什么狗屁政策,不加課就不行!”

      我無法說服舅舅和鄉(xiāng)親們,只好用緩兵之計,“舅舅,我向上級請示,如果允許一定加課。”

      “你蒙不了我,不加課我們繼續(xù)游街?!?/p>

      ……

      這天傍晚,我拎了兩瓶好酒,拿了一大包熟牛肉,親自去拜會舅舅。

      “娘親舅大,外甥不懂事,特來拜會舅舅?!蔽乙荒樞θ荽蚬?。

      “坐吧?!本司藲夂吆叩貨]好氣。

      “舅舅,你知道拔苗助長的故事吧,孩子就像小苗要合理施肥、澆水才能長好。”

      “地不耙不肥,菜不澆不長?!?/p>

      “不加課正是讓孩子們會學習,有更好的將來?!?/p>

      “扯淡,重點高中考不上有什么將來?”

      表弟張猛走了過來,看了我一眼,嘴角抽動一下似乎要說什么。我趕緊對他笑了笑,說:“表弟過來坐?!?/p>

      他似乎沒有聽見徑直走了。

      “又去打游戲!”

      舅舅突然低下頭,滿臉的沮喪。

      舅舅一門心思讓表弟學習全村人是有目共睹的。張猛三歲時,舅舅送他去城里學珠心算。他買了一輛電動四輪車,風雨無阻接送表弟。他說智力開發(fā)要趕早,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教珠心算的老師是一個嚴厲的中年人。老師的口頭禪是學珠心算就要把算盤裝進大腦里。舅舅便問兒子腦袋里有算盤么?張猛搖了搖頭。你閉上眼睛使勁想,張猛頭搖得像撥浪鼓。

      “得先學小九九。”老師一臉的不高興。

      “大人可以走了?!?/p>

      “我和他一塊兒學?!?/p>

      “我這里只收孩子,不收大人?!崩蠋煹淖旖浅閯恿艘幌隆:⒆觽兣み^頭來笑。

      “看什么看,都做題?!?/p>

      舅舅走了出去,干脆坐在窗戶下偷聽起來?!耙簧弦?,二上二……”

      一年后,張猛真的把算盤裝進了腦袋里。

      “七加九,十二加十六……”張猛對答如流。真是天才。人們豎起了大拇指。舅舅驕傲地領著表弟到處表演珠心算?!靶√觳拧钡拿柌幻劧?。

      表弟上學后卻沒有表現(xiàn)出天才的本色,而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剛上一年級就常有家長領著孩子來告狀。人家孩子高表弟一頭怎么會被打哭呢?一問才知道,表弟打不過人家就咬、就掐、就撇石頭、掄棒子。有時被人家按在身下揍,他不哭不叫,抓住人家的手就咬,咬得鮮血直流。慢慢的表弟成了學校里盡人皆知的拼命三郎。

      看著表弟的背影走遠,我突然想起舅舅帶領表弟徒步走興安嶺的事來。舅舅當時是多么有魄力啊!

      表弟八歲時,舅舅做了一個天大的決定:帶領表弟徒步走大興安嶺。興安嶺逶迤蜿蜒千里,逢山必有溝,溝谷相間。舅舅說他要把表弟打造成鐵漢。那天,全村人都來到村口歡送。舅舅興高采烈,高昂著頭,逢人便說:“我和兒子走興安,從此練就雄人膽。”他們只帶了必備的生活用品,表弟耷拉著腦袋像個罪人。

      我當時是多么激動啊,禁不住熱淚盈眶。我看見人群里有人擦眼淚,有人用力地拍巴掌。我用力地鼓掌,拼命地點頭,眼淚噼噼啪啪地落在地上……

      “哎,張猛,你應該高興??!你耷拉個腦袋是怎么了?”人群里有人說。

      張猛突然抬起頭看著遠方,遠處的山一座連著一座,直到天邊……

      我愣愣地看著舅舅。難道……我欲言又止。

      我至今還記得那一句話:“我活著回來了,你還能把我怎么樣?!北淼茑洁熘?。

      這是表弟——一個八歲孩子說的話?

      那情景我依然記得。一個月后,舅舅和表弟回來了。他們曬得黑黑的,臉上盡是一道道疤痕,雙手更是血肉模糊,表弟雙腳瑟縮著,似乎不敢著地。他的眼神更加迷茫了,和他說話似乎聽不見,或者根本沒有聽。我拉著表弟的手說,快告訴哥哥路上的新鮮事。表弟一甩手走開了。人們都催促表弟講講徒步走興安的見聞。

      可從表弟臉上,我只看到了麻木,絲毫沒有了孩子的稚氣。

      人們面面相覷之后,失望地散去了。

      我很疑惑。一天,表弟終于向我講述了他和舅舅走興安嶺的險惡經(jīng)歷。起初,他們在崇山峻嶺間穿梭,表弟似乎有著無盡的情致。松脂的清香撲鼻而來,山鳥的鳴叫讓人心醉。后來,他再也走不動了,前面遇到一條大河,河水不深但很湍急,嘩嘩作響。巨大的恐懼攫住了表弟小小的心臟,他扭頭就跑。沒想到,爸爸竟然毆打起他來。他雙手抱頭,身子弓得像條蝦,父親的暴怒讓他更加恐懼,他突然站了起來瘋狂地向前跑,父親瘋狂地追著他,直到他無力地趴倒在地上……

      表弟渾身瑟縮著篩糠一般,舅舅走過去踢了一腳,咚,表弟身子軟得像面條。

      舅舅拉著表弟來到河邊,一把將表弟推進河里……

      “我那時就想鉆進水里死了算了,冰涼的河水一次次讓我清醒起來,我要活下去,我要打敗所有的敵人?!?/p>

      “舅舅是你的敵人么?”

      “是!”

      夜深了,表弟拿起一塊碎玻璃死命地向腳上的水泡扎去。“啊——”一聲低微壓抑的叫喊聲傳來。整個臉扭曲著,一股血水從腳板涌出來。表弟等血水流盡撕下一塊襯衣布包上……

      “你當時害怕么?”我問。

      “害怕,可我能怎么樣,只有咬牙堅持?!?/p>

      “走過了興安嶺,有什么感受?”

      “要么你征服別人,要么被別人征服?!?/p>

      我的天,如果舅舅聽到表弟的話該怎么想呢。我覺得心頭有塊巨石壓著,它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似乎看到有一只無形的手正悄悄地把表弟內心的某種東西一絲絲地抽掉。我試探著問:“你現(xiàn)在怎么想?”

      “沒有人能夠征服我。”

      “包括舅舅么?”

      “當然?!?/p>

      ……

      不知不覺夜已經(jīng)深了,舅舅與白天判若兩人,他已喝醉,一攤泥一樣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著……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里憋屈,我心里憋屈啊……”這句話舅舅幾乎喊了一個晚上。后來舅舅就趴在桌子上沒有聲息了。

      夜深了,我要回去了,舅舅起身送我。一個黑影迎面走來,我知道那是表弟。突然我身后傳來撲通、撲通的響聲。我趕緊返身回去。舅舅和表弟正廝打在一起。舅舅抓住了表弟的肩膀,表弟用手掐住了舅舅的脖子,舅舅的頭向后仰著,整個身子成了反弓形,嗚嗚地亂叫著。我趕緊撲過去擋在兩個人中間,死死抓住兩個人的胳膊。表弟惡狠狠地看著舅舅,舅舅垂下了眼睛,像個等待宣判的被告。

      “你怎么這樣,這是你父親!”

      “他自己做錯了事,得承擔。”表弟咬牙切齒地說。

      “做錯了事?”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噗通、啪嚓,表弟拿起一把椅子瘋狂地砸起來,電視咔嚓一聲爆碎了,窗子破碎了,接著是桌椅、花盆、鍋碗瓢盆……我束手無策了。表弟簡直是瘋了,我緊緊地抓著舅舅,生怕舅舅受到傷害。

      “讓他砸,使勁砸。他媽媽生下他這個孽種就死了,要不死也得讓他氣死?!?/p>

      表弟真的瘋了,他內心的憤怒從何來呢?

      第二天,舅舅糾集了一些人來到學校要和我談判。

      “課加還是不加?”舅舅單刀直入。

      “報告打上去了,在等?!蔽疫B忙賠著笑。

      “今天就要加課?!边@是我們的聯(lián)名信。

      “加課是教師八小時之外的勞動,學校可沒有這筆錢?!?

      “報酬我們村民出,你盡管放心。不過有個條件,每堂課都要有村民代表監(jiān)督。”

      “怎么監(jiān)督?”我一臉慍色。

      “就是陪著上課。”

      “那得問問老師答應不。”

      “老師也是村民敢不聽我村長的!”舅舅的霸氣又顯露出來。我死死地看著舅舅,心想,昨晚你的威風哪兒去了,要不是我拉著早被兒子掐死了,哪有今日的威風。就故意問道:“你要求上課的事你兒子知道么?”

      “他敢管我?”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收刺玫花的老板來了。這是狀元村最熱鬧的時刻。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來了,人人不空手,有肩扛的,有手拎的,有懷抱的……嘰嘰喳喳,熱鬧非凡。

      “收刺玫花了,”老板喊了半天,大家只是觀望沒有一個上前,老板喊了一會兒干脆翹起了二郎腿躺在車廂里睡大覺。

      “村長來了,村長來了。”大家都朝著村長來的方向看。

      半天,舅舅才開著電動車慢慢地過來了。他下了車,看了看村民們說,“今年的刺玫花開得大、花骨朵飽滿、晾曬得新鮮,得賣個好價錢啊?!?/p>

      “多虧村長張羅,不然我家的刺玫花還躺在家里睡大覺呢?!?/p>

      “那是,那是,村民的事就是我的事?!?/p>

      “多少錢一斤?”舅舅臉一揚問小老板。

      “五十?!崩习迳斐隽艘粋€巴掌示意。

      “不行,得六十。”舅舅打個手勢說。

      “你看,你看,這是最高價了。六十,哪有這個價啊?!?/p>

      “必須六十,要不我們村都不賣了。你們說是不是?”

      “對,對,不賣了,不賣了?!?/p>

      “你看,你看,再商量商量,五十五怎么樣?”

      “不行,就得六十?!?/p>

      大家都抓著自己的袋子看著舅舅,生怕一松手袋子就不翼而飛了。

      ……

      “好,就六十。”老板咬牙跺腳狠狠地說。

      “還有,得現(xiàn)錢?!本司苏f。

      “錢有啊。”老板拍了拍掛在腰間的錢夾子,鼓鼓的像要蹦出來。

      “大家不要急,一個一個過稱、點錢。我最后一個賣?!?/p>

      大家你擠我,我擠你,生怕落后。

      “二狗子,你他媽往后,都站一排,別擠。老板不是說了么,錢有的是,有多少收多少?!?/p>

      “排隊、排隊。田寡婦第一個,人家采點花不容易?!?/p>

      田寡婦顫巍巍地把布口袋遞了過去。老板拿過來使勁往電子稱上一扔,“整三斤,一百八,您收好。下一個……”

      “下一個是我。”

      不知什么時候,表弟來了,拿起電子稱往地上一扔,“重新稱。”

      “哎呦,你算哪根蔥,關你屁事?!?/p>

      “你坑害村民,就關我的事?!?/p>

      “怎么坑害了,你說說,說說看,我洗耳恭聽?!崩习搴俸傩χ?/p>

      “電子稱下棉花堆,一斤差二兩?!?/p>

      “哎呦,看看說得跟真的似的。電子稱不會錯知道么,小子?!?/p>

      “不會錯,不會錯,電子稱怎么會錯呢?!本司诵呛堑卣f。

      人群里竊竊私語。田寡婦悄悄地說:“錯不了,錯不了。”

      人群里議論紛紛。

      突然間,表弟沖了上去,左手揪住老板的脖領子,右手里多了把明晃晃的匕首,在陽光下閃著光。

      “兄弟、兄弟,有話好說,有話好說?!?/p>

      “張猛,你干啥?”舅舅要沖過去。

      張猛狠狠地一瞪眼睛,舅舅后退了一步。村民也跟著后退?!耙鋈嗣?,出人命了?!比巳豪飦y哄哄的。田寡婦更是嚇得癱坐在地上。

      “重新稱?!?/p>

      “好好,好好?!?/p>

      “三斤六兩,二百一十六。給你二百二十?!崩习暹f過錢來。

      “不行。”表弟大喊。

      “還要怎么樣?”

      “你今天當著大伙的面說說,昨天和他咋說的?”張猛突然指著舅舅說。

      “沒說啥啊。”

      “你瘋了?”舅舅高喊。

      “刺玫花銷路好,價格上漲,八十一斤,你和他勾結,一斤八十,那二十是不是給他?”

      “沒有的事。”老板偷偷看著舅舅。

      舅舅幾次想沖過去,卻都停了下來。人們竊竊私語起來。

      “說,有沒有這事?”張猛的刀子向老板的脖子上按了按。

      “有,有?!?/p>

      “八十一斤,重新稱。”

      老板沒有吭聲,張猛的刀子又向他的肉里按了按。

      “好,好,八十、八十。”

      人群歡呼起來。大家都忙碌著。不知什么時候舅舅不見了。

      這以后的幾天里,舅舅仿佛人間蒸發(fā)一般,我倒有了些許的寬心。一天早上,上課鈴剛剛響過,保安打來電話說舅舅領了一些人來,問我讓不讓進。我說躲是躲不過去的讓他們進來吧。他們一共來了6個人,村委會幾乎都到了,架勢好像教育局督導檢查一般。我與他們一一握手,舅舅拿出一摞筆記本說:“村里沒啥錢,這些本子給孩子吧,讓他們多做題?!蔽倚睦镆粺?,連忙接過來說感謝村里對教育的支持。

      村委會6人分別走進了六個班級。每人拿個馬扎在后面一坐,拿出本子做記錄。有的學生偷偷看他們,我心里暗笑搞的和真的似的誰知道能不能聽懂,聽完課他們就走了,我以為完事大吉了。誰知他們竟然天天來聽課,一連聽了十天。

      十天后,舅舅來到我辦公室拿出一個本子,義正言辭地對我說他們發(fā)現(xiàn)了很多問題,問題很嚴重要立即改正。

      本子上共提了十條意見,第一條就是讓學生好好做題,怎么能讓學生試講呢。我說現(xiàn)在是素質教育要發(fā)展學生的能力。舅舅眉毛一揚說:“不練習怎么能有能力?”

      我無言了。

      “必須立刻改,否則我們還要上街游行?!?/p>

      我的天,我的親娘舅??!

      我決定從表弟下手,讓表弟幫我一把。我把表弟約到村里唯一一家燒烤店。“你隨便點吧,愿意吃啥點啥,我請客?!北淼芤膊豢蜌恻c了他愿意吃的肉串、毛蛋、雞心等。

      “你爸爸上學校聽課的事你知道么?”我劈頭就問。

      “聽課,他懂個屁?!?/p>

      “他不是把你培養(yǎng)得挺好么?”我笑著說。

      “他就是個惡魔,一天到晚像看賊似的看著我?!?/p>

      “你應該理解你爸爸,他對你是傾注了心血了?!蔽艺\懇地開導表弟。

      啪的一聲,表弟把刀子摔在桌子上。燈光在刀子的反射下更加刺眼,“我就要和他斗,我不斗倒他,他就斗倒我?!?/p>

      “他是你爸?!?/p>

      “我還后悔托生在他手里呢?!?/p>

      “多吃點吧?!蔽肄D移話題。

      表弟像找到知音似的向我傾訴說:“剛上大學,輔導員來班級里劈頭對我說,‘你是張猛?‘是啊,我心里暗喜?!闶遣环芙唐返聰牡暮⒆?。‘誰說的!我憤怒了?!惆职终f的啊,說要我們好好管管。輔導員大義凜然地說。好像真理就在他手里。就他們這個破學校我還不愿意上呢。我就想,退學!我再也不愿學習了,一有機會就逃學?,F(xiàn)在我已有三科掛科了,我看離勸退不遠了?!?/p>

      我突然有些傷悲,不知道說什么好,就說:“你爸也是為了你好,想想你爸一個人把你養(yǎng)大多不易,多想想他的好?!?/p>

      表弟突然大哭起來,哭得很悲慟,整個身子一抽一抽的,喃喃地說:“他就是個惡魔,我滿腦子都是他瘋狂的嘴臉。一手拿著皮帶,一邊大喊著,做題,快點做題……”

      臨近新年了,稀稀落落的鞭炮聲不時傳來。街市上熱鬧了許多,人們都忙著買年貨。

      “村長死了。”

      “什么?”我大驚。

      兒子被帶走調查了,張老師努努嘴向我使了個眼色。

      “哎——這世道怎么了?!睆埨蠋熞荒槀?。“聽說張猛退學了,整日呆在家里。他們父子兩日一大吵、一日一小吵……”

      我愕然。

      我沒有再聽下去。我突然想要逃,逃得越遠越好。我可憐起舅舅來。舅舅一直努力著、奮斗著,為了孩子……

      舅舅的葬禮我們都去了。大家誰也不說話……一個青年披麻戴孝長跪街頭,對著靈車高高地舉起瓦盆用力地向地上摔去……

      我趕緊擦了擦眼睛,是表弟,真的是表弟。

      靈車慢慢馳去。我趕緊拉了拉身邊張干警的手,向遠去的靈車努努嘴。張干警明白了我的意思,說,已經(jīng)尸檢了,村長和兒子爭吵時突發(fā)心臟病……

      一年后的一天,天空昏暗,看樣子要有一場大雨了。我從教育局出來,局長的話仍在耳邊回響:“狀元村、狀元村,你們學校成績這么差,能配得起狀元村的稱號么?你好好想想吧……”

      我想著局長的話,快步向學校走去。

      正值學校放學,我目送一個個充滿青春稚氣的學生離開了校園,突然有種說不出的輕松。

      此后,我再也沒有看見過表弟。

      責任編輯 高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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