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洲
在一次宴席上,上來一道冷菜:龍蝦刺身。龍蝦剛被活生生地剝?nèi)?,肉被削成一片片的。它還活著,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放射出可憐的光,長須顫動。
我不吃,不是不能吃龍蝦,而是這種吃法與我理念不合。我見不得這種吃法。如果為了表示新鮮,你告我一聲也就得了,為什么非要用這種殘忍的方式?我絕沒有指責(zé)你們的意思,因為全國都是這種吃法,都是這副德性!江南人很柔弱吧,蘇州是胭粉之地,溫柔鄉(xiāng)里一擲千金。那里也有一道名菜:“松鼠鱖魚”,很殘酷。魚兒被剮、被切、被油炸,端上桌還務(wù)必得活著,嘴巴翕動,否則不足以展示廚師的手藝。賓客點頭,大快朵頤。你們想過沒有,他們僅僅是為了新鮮嗎?不是的。這其中折射的是我們這個民族的一種陰暗的、殘忍的心理。
中國文化有相當(dāng)殘忍的一面,它發(fā)明了最毒辣的對動物的烹飪法和食用法。
河北有一道菜喚作“生離死別”。把活甲魚塞進(jìn)蒸籠里,只留下一個小孔,孔外放一碟香油之類的調(diào)料。甲魚在蒸籠里受熱不過,就伸出頭來喝一口香油。甲魚熟了,香油也浸進(jìn)五臟六腑了。再把梨切成瓣放在周圍,就是生梨(離)死鱉(別)。動物何辜,遭此荼毒?
動物是人類的伙伴,它們也是地球的主人。有些動物我們是絕對不能再吃了,再吃,或再殘忍地吃,我們民族是要遭天譴的。動物也會報復(fù)我們,動物并不比人類傻,有時比我們還聰明,至少它通人性。
昨天我回來,當(dāng)汽車開在大草原上的時候,我不停地望著窗外。草原已不是草原,沙漠則更是沙漠。敕勒川仍在,天還似穹廬,風(fēng)仍在吹,草卻消失了。我又想起來一件事:有一年大旱,草原上的草全死光了,動物大饑。政府從千里之外運來草料,是我爸爸所在的二十一軍汽車營運的。草裝在車上,蓋著帆布,嚴(yán)嚴(yán)實實。可是真奇怪,當(dāng)車隊從草原上馳過時,那些饑餓的動物像馬呀、羊呀、牛呀,真是有靈性,它們竟知道這車?yán)镅b的是草料。這肯定是一種天生的求生本能和直覺。它們拼命地跟在汽車后面追呀追呀,真是奇景。每一輛汽車后面都有一大群動物,它們掀起的煙塵比汽車塵土還大。它們太饑餓了,又如何能跑得過汽車?一頭又一頭動物哀號著倒斃,橫尸千里。
我讀過一篇文章,說的是內(nèi)蒙古國境線有一條國防公路,在寶格達(dá)山的森林中穿行。每當(dāng)開車走在這條公路上,打開車燈,夜色中就不停地看見有野生動物穿過公路。有野豬,有鹿,還有狐貍。 但是非常奇特的是,所有的動物都是朝著一個方向,就是往蒙古方向跑。就是說,連動物都明白,只要一受到驚擾,寧可冒著危險穿過公路,暴露在你的燈光下,也要拼命跑到對面國家去。蒙古人口三百萬,而身后這個國家有十三億人,天天都在琢磨著怎么把你吃掉,并且是殘酷地吃掉。令人傷心哪!我對這篇文章是深信的,但我還想親自感受一下那個氣氛。一天夜里,我誰也不驚動,只帶一個司機和一個警衛(wèi)員,開車來到文章所說的那條公路上,驗證此事。夜很深,我們打開車燈,奔馳了幾十公里,竟連一個野生動物也沒見到。
突然,明亮的車燈下有個東西在蠕動,開過去一看,是一只刺猬。它有點拙笨,慢騰騰地,但居然也是朝著那個方向——蒙古。
天曰昭昭!原來有句話:中國之大,放不下一張書桌?,F(xiàn)在我說:中國之大,容不下一只刺猬。
今天我們?nèi)丝诳涨暗亩?,資源又空前的少。更不幸的是,人的欲望又空前的高。中國有多少資源還容我們?nèi)绱嗽闾??杜甫說,國破山河在;諶容說,國在山河破。從內(nèi)蒙古到大同,一路風(fēng)塵,一路嗟嘆。
【原載2016年第20期《青年博覽》】
插圖 / 拒吃魚翅浪費? / 李宏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