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坑

顧拜妮

馮建奇管他的狗叫交配之王，一只棕色的泰迪，叫啾啾，馮建奇不知道劉玲為什么要給一只狗取個鳥的名字。啾啾出了名的好色，窮其一生都在嘗試與各種同類及非同類性交，最喜歡搞一只塑料鴨子。還嘴饞，只要看見人在做類似咀嚼的動作就會露出諂媚，可愛得讓人心煩。上回吃掉一個一次性的口罩，險些喪命。也許是他們兩個人的狗，再準(zhǔn)確點說，這是劉玲的狗，不是他的?，F(xiàn)在它躺在馬路邊一動也不動，像只被人遺棄的玩具，雖然它平時也挺像玩具的，但現(xiàn)在更像。馮建奇站在垃圾桶旁邊抽煙，盯著這只一動不動的玩具，反復(fù)回想起那輛銀灰色夏利絕塵而去的樣子。狗其實是不容易被撞死的，他見過一只西施狗被一輛三輪車碾完之后撲棱幾下當(dāng)即就跑了，可這只平時生龍活虎的家伙撲棱慘叫了許久之后，再也不動了。馮建奇把狗提溜回家，遛狗的事本來不歸他管，好不容易遛一次結(jié)果給遛死了。馮建奇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將這個噩耗告訴劉玲，狗是劉玲的心肝寶貝，甚至比他都重要。

同學(xué)聚會還沒結(jié)束，劉玲急匆匆地趕回家里，看著倒在沙發(fā)腳下的尸體，有些崩潰。劉玲拎著個粉紅色的包站在客廳地上，不知道該哭還是該叫，于是哭一會兒叫一會兒，后來索性嚎啕大哭。馮建奇嚇壞了。他很少能見到劉玲這種失態(tài)的樣子，即使他們吵架的時候她都表現(xiàn)得十分鎮(zhèn)定。劉玲坐在沙發(fā)上呼喚狗的名字，狗像浸濕的麻袋片一樣，軟塌塌地搭在她的兩條腿上。一條死狗，無論面前擺著什么山珍海味都不可能再搖尾巴，布滿齒痕的塑料鴨子失去往日的活力?？粗矍斑@個痛哭流涕的女人，馮建奇覺得自己死了她大概都不會如此悲傷。

“你這個人到底怎么搞的？”劉玲說。

“不是都跟你說過了嗎，我?guī)е^馬路，然后被車撞了?！瘪T建奇解釋說。

“你怎么好好的？”這話的意思是馮建奇也應(yīng)該一塊兒被撞。

“不能好好說話嗎？”馮建奇點了根煙，甚至給劉玲模仿狗被撞時的情景，“我都帶它過來了，把它放下，剛掏出打火機，結(jié)果看見一只金毛它就沖到馬路中央?！?/p>

“這他媽能怪我么？”在吧嗒了一口煙過后，馮建奇補充道。

過了很長時間，其實也就十幾分鐘吧，劉玲的哭聲漸漸縮小，最后熄火，只剩下肩膀在一抽一抽地動，再后來肩膀也不動了。啾啾死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馮建奇覺得胸口很悶，于是把窗戶打開，還是覺得悶，又把電視打開。換了很多頻道，都沒什么意思，他懶得再換，隨便停在一檔真人秀節(jié)目上。

劉玲有些吃驚地看著馮建奇。

“開電視干嗎？”劉玲說?！澳氵@個人怎么這么冷血無情啊？”

馮建奇想不通看電視和冷血無情有什么關(guān)系，覺得無聊和委屈，電視節(jié)目比劉玲的哭更加無聊，他又把電視給關(guān)了。

“跟你說話呢，你又關(guān)電視干嗎？”劉玲說。

這樣一來馮建奇更加迷茫了，開也不對，關(guān)也不對。他發(fā)現(xiàn)結(jié)婚可能是這世上最無厘頭的決定，說女人無厘頭也可以。

“咱們得把狗埋了，不然啾啾會死不瞑目。”劉玲說。

一只狗或者一條狗，一生都不缺吃不缺喝，臨死還想著能搞一下另外一條狗，這有什么好不瞑目的呢？馮建奇說，那埋吧。

可是埋哪兒呢？

劉玲放下她的狗，在冰箱里找到一桶美年達。她其實不愛喝這種糖精汽水，但家里總是常備著。馮建奇也渴了，希望劉玲能給他也來一桶。但是劉玲沒有這么做，她關(guān)上冰箱門，回到啾啾的身邊。如果想喝的話馮建奇只能自己起身去拿，可是他已經(jīng)坐下來了，坐在離劉玲能多遠有多遠的一把椅子上，再次起來一趟挺費事的。馮建奇漸漸忘記口渴這件事，他想，沒有什么是不可以忍耐的，比如口渴，再比如劉玲。

空調(diào)大口大口地制造著冷氣，發(fā)出呼呼呼的聲音。劉玲的胳膊和腿上冒出很多小的雞皮疙瘩，細碎的汗毛根根分明，窗外熱辣的陽光被隔絕掉一部分溫度，使那些汗毛看起來很有光澤，像無數(shù)寶貝。如果真能換錢可就發(fā)了，不過他們還沒那么缺錢，至于缺什么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埋小區(qū)樓下吧?！眲⒘嵴f。

馮建奇想說的是，愛埋哪埋哪，這話真要說出口劉玲等會兒又得發(fā)瘋。

“那埋哪兒，要不埋在山上？上次放風(fēng)箏路過一座廟，我見后面有挺大一塊空地的，那塊兒也沒物業(yè)。如果開車的話，用不了很久。”劉玲對馮建奇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那條死狗。

“隨便。”馮建奇說。

“再等等，要不過幾天吧，我有些舍不得啾啾。”劉玲說。

“過幾天就臭了?！瘪T建奇說。

“你怎么能說我的狗臭呢，到底有沒有愛心呀？”劉玲說。

“就算我不嫌它臭，可它還是會變臭，這是事實。”馮建奇說。

“什么時候埋呀？我明天還要上班?！眲⒘嵴f。

“現(xiàn)在去還來得及?！瘪T建奇說。

“那走吧我們?！眲⒘嵴f。

“去哪兒？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打算就這么走?。磕隳檬裁赐诳?？”馮建奇說。

“到山上隨便找根棍子就行，挖個坑有什么難的。”劉玲說。

“雪糕棍？”馮建奇有些挖苦地說，他質(zhì)疑劉玲的常識，以至于懷疑她的智力。挖坑根本沒有想象里那么容易，很多電視劇里要埋幾具尸體，通常三兩個人一天就能挖出好幾個大坑，純屬胡編濫造，導(dǎo)演和演員肯定都沒有挖過坑，馮建奇對這種缺少生活常識的玩意兒嗤之以鼻?？墒窍胂耄惺裁春绵椭员堑哪?，他連劉玲都搞不定，也或許是沒有興趣搞定。

“山上的木枝很多的，如果你真這么愛操心啾啾就不會死了?！眲⒘嵊行┎荒蜔?/p>

馮建奇既不反對也不支持埋一條狗，因為他的觀點和建議都沒什么用，在這個家里。挖坑這種事情馮建奇做得比較多，過去沒少挖坑烤土豆。當(dāng)年經(jīng)常和苗偉一起干這種事，這讓馮建奇想起來自己還認(rèn)識一個叫苗偉的人，覺得挺有意思。也不知道是覺得苗偉有意思，還是烤土豆有意思，他突然很想要帶包土豆上山。事實上他什么也沒有做，比如他口渴，可最終美年達依然在冰箱里，他就是那種人。

“你不會真的打算用樹枝吧？”馮建奇說。

“不然呢？”劉玲把尸體裝到一個布袋子里，上次買完衣服留下的。

“家里難道就沒有什么別的工具了嗎，我們可以路過五金店買把小鐵鍬。”馮建奇說。

劉玲把裝有鉗子扳手的工具箱翻出來，找到一把抹水泥的小鏟子，拿給馮建奇看。她說，我們只有這個了。真夠袖珍的，馮建奇說，這個挖坑也不行，又不是埋螞蟻。狗這么大，怎么不得挖個比狗大一圈的坑？馮建奇還沒有比劃完，劉玲已經(jīng)開始穿鞋了，他還準(zhǔn)備說點什么，又覺得沒勁。好歹，這個比樹枝要強，馮建奇安慰自己。

車?yán)餁埩糁耙惶熨I完榴蓮的味道，有些古怪，劉玲總是喜歡用家里的車載各種奇怪的東西，上回是臭豆腐。馮建奇不愛吃什么，她就買什么，倒不是成心和他作對，結(jié)婚前她就愛吃這些發(fā)臭的東西。要不是劉玲有個在稅務(wù)局做領(lǐng)導(dǎo)的爸爸，他倆可能早就分手了。馮建奇的家庭也不差，但他的母親講究門當(dāng)戶對，死活看不上馮建奇的前女友。

馮建奇的前女友是個培訓(xùn)學(xué)校的老師，家里過去做些生意，后來破產(chǎn)背了幾十萬元的債務(wù)。據(jù)說，這個姑娘曾經(jīng)用菜刀砍掉過她姐夫的一根手指頭。姑娘看起來是很文靜的那種，馮建奇始終很難將她與這個故事聯(lián)系起來。后來因為馮建奇家里的堅決反對，兩個人分手，姑娘知道這種情況挽留無疑是在自掘墳?zāi)?，但凡馮建奇有辦法或者足夠珍惜她都不會提出分手。姑娘沒說一句廢話，分得干凈利落，仿佛馮建奇就是那根小手指。

自從跟了馮建奇，姑娘的運氣奇差，和他在一起不久之后便丟了兩次手機，家里后來又破產(chǎn)了。而馮建奇的運氣卻變得好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馮建奇的人生仿佛在此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逆轉(zhuǎn)，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這話是苗偉說的。但他自己并不是很相信運氣，劉玲也不信，在運氣的問題上他居然和劉玲找到點統(tǒng)一的東西。

兩個人把車停在半山腰的停車場，走上山去，他倒寧愿開車，這樣可以快點兒。他無法想象接下來他們的余生都要待在一塊兒，余生可能很短，也有可能很長，而這段山路真像他們的余生吶。

馮建奇蹲在地上刨了半天，也只是刨出一個很小的坑來，這些土塊真硬啊。劉玲覺得馮建奇沒用，于是把鏟子拿過來自己刨，但效果還不如馮建奇。從來沒有挖過坑的劉玲感到有些沮喪，但她還是堅持刨了幾下，雖然和沒刨也沒有什么差別。劉玲一屁股坐在狗的旁邊哭起來，不知道是因為狗，還是坑，或者兩者兼有。

“如果啾啾沒有死就不會有這么多事了?！眲⒘嵴f。

馮建奇這會兒也有些沮喪，他覺得他們應(yīng)該把狗埋在那棵樹下，而不是一片空地上。他把自己想象成了啾啾，如果他死了可能更愿意被埋在一棵樹下，可是他們現(xiàn)在連一把像樣的鐵鍬都沒有。

“我們?nèi)ベI一把鐵鍬吧?！瘪T建奇說。

“天都快黑了?！眲⒘嵴f。

兩人只好抱著狗回到停車場，放風(fēng)箏的人也準(zhǔn)備收線回家。他們坐在車?yán)?，既不打算下車，也沒有想好要帶著一具狗的尸體去哪。

劉玲突然說道：“它剛剛好像動了一下！”

“詐尸么？”馮建奇軟綿綿地說。

“你別嚇人，它可能還沒有死?！眲⒘嵴f。

“怎么可能?！瘪T建奇說。

“萬一呢，我是說萬一啾啾并沒有死，只是休克了?！眲⒘嵴f。

“別說傻話了，啾啾已經(jīng)死了，寵物醫(yī)院的醫(yī)生都說狗沒救了?！瘪T建奇說。

劉玲確實不相信運氣，但她對生活卻還是抱有一些幻想，這是他們之間的區(qū)別，馮建奇也不清楚這樣做好不好。

馮建奇想，如果苗偉在的話，他肯定有辦法解決。他們很久沒見面了，不單單是他很久沒有見過，所有認(rèn)識苗偉的人都沒再見過這個人，仿佛人間蒸發(fā)。最難的不是他人間蒸發(fā)，而是他的父母老婆孩子都一同從這座城市里人間蒸發(fā)了?！叭碎g蒸發(fā)”這個詞馮建奇覺得有點惡心。苗偉的消失馮建奇一直沒太當(dāng)過回事，畢竟他那樣的人無論是死是活都會選擇最舒服的一種姿勢，根本不需要擔(dān)心。但是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拖家?guī)Э谝黄鹗й櫋?/p>

苗偉的父母都是盲人，家里開了一間盲人按摩，那時馮建奇經(jīng)常去他家玩。父母靠這個發(fā)家致富，苗偉的小學(xué)是在貴族學(xué)校里念的，到了初中屬于班里比較有錢的一撥人。更何況這樣的苗偉出手也很闊綽，盡管馮建奇的家庭條件比這個要好得多，但手里卻沒有什么零花錢，總是跟著苗偉蹭吃蹭喝。這些都是往事了。有時馮建奇放學(xué)不回家，跑到苗偉家里看黃色默片，所謂默片就是把電視機關(guān)成靜音。每回他媽問他在做什么，苗偉就告訴他媽，他們正在寫作業(yè)。

過去他們不止烤土豆，還烤蜘蛛網(wǎng)，當(dāng)然不是為了吃，而是覺得好玩。苗偉家門口總有各種蜘蛛結(jié)的網(wǎng)，馮建奇問過他爸，他說說明這個地方的風(fēng)水好。蜘蛛結(jié)網(wǎng)會選擇在風(fēng)水最好的方位，而蜘蛛并不懂風(fēng)水，也不知道靠的是什么。馮建奇勸苗偉不要燒那些蜘蛛網(wǎng)，苗偉覺得沒什么。他們看著一大張蜘蛛網(wǎng)在打火機里噗地一下幻滅，覺得特別過癮。

蜘蛛網(wǎng)都被燒掉后，他們還希望可以燒點兒什么東西，地上一坨坨的柳絮成為目標(biāo)。沒點過柳絮的人不會知道那些玩意兒有多容易著火。他們把家門口的一小坨柳絮點了，這個比蜘蛛網(wǎng)過癮多了。于是他們又點了一坨，用坨來形容不夠準(zhǔn)確，是一條帶狀的。他們興奮地看著火苗沿一條蜿蜒的帶子飛快地穿梭，直到躥進一片綠化帶時它消失了，徹底的。三秒鐘后，他們看到了致命壯觀的一幕，綠化帶里躥飛出一條火龍，足有三米多高，火勢一發(fā)不可收拾。苗偉拎著水桶出來時，已經(jīng)有人趕來滅火，馮建奇和苗偉一趟一趟從家里拎水。苗偉說，傻逼，別往火上澆，先斷火路。

馮建奇發(fā)現(xiàn)，原來接滿一桶水所需要的時間如此漫長。平時總覺得水的流速挺快，失火之后不這么想了?？粗従彽乃幸豢?，馮建奇感到難過。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其實不是柳絮，而是楊樹毛，苗偉家門前一棵柳樹都沒有。

劉玲說：“你在想什么？”

馮建奇說：“埋一個人大概要挖多大一個坑?！?

“我知道你不愛我，可也不至于謀殺我呀?！眲⒘岚选爸\殺”說得十分輕松，仿佛那是一件很普通的壞事。

馮建奇突然覺得劉玲其實也有可愛的一面，在這種情況下也會開玩笑。結(jié)婚一年，馮建奇第一次有了想要和她聊一聊的欲望。過去他只知道劉玲嘴唇上方的汗毛有些重，看起來很像胡子，不認(rèn)為她是個怎么樣的人。選擇結(jié)婚大約是因為年紀(jì)大了，覺得應(yīng)該給家里一個交代，而且門當(dāng)戶對，有什么不好。恰好對方也是這么想的，一拍即合。

“我不謀殺你，我謀殺你干嗎？”馮建奇說。

“也是?！眲⒘崮樕系谋砬榭雌饋砜赡軙簳r忘記啾啾的事了。

“對啊，我有那么無聊嗎?！瘪T建奇說。

“你從來不給我講你的過去。”劉玲說。

這么一說，馮建奇還真沒有和她聊過自己的過去，可過去有什么好聊的呢？他不是針對劉玲，換作是張玲王玲，他可能也不會說。他不喜歡和別人扒過往，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那種行為特別三八。

馮建奇忘記火是怎么被滅掉的了，那棟樓一至三層的墻壁都被濃煙染黑，至今仍然能夠看到當(dāng)年留下的罪證。有一次開車路過他們家的小區(qū)時，馮建奇專門跑進去看了看，有點傷感。他從不希望自己變成那種容易傷感的人，于是像是被人發(fā)現(xiàn)他在縱火一樣，慌張地離開現(xiàn)場。

苗偉的父母年紀(jì)大了，他們家的按摩店后來關(guān)了。苗偉前后做過很多工作，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有段時間待在工地里，是他舅舅的工程。苗偉說他經(jīng)常鏟一半沙子就能靠在沙堆上睡著，因為沙子里有水分，醒來后背全是濕的，然后繼續(xù)干活。即便如此，假設(shè)可以讓他再次回到學(xué)校里念書，他也不愿意回去。他說，有些東西占用了你的身體，而有些東西卻霸占了你的腦袋。馮建奇有些同意，也有一些不同意。

苗偉給馮建奇講過那里的生活。

工地在一個很偏遠的地方，物質(zhì)匱乏，賣的衛(wèi)生紙都是粗糙發(fā)黑的那種。但有一種煮餅，比城里的超市賣的都要正宗好吃。在工地附近吃飯很便宜，單位又管住宿，一個月九百塊的工資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花完，每回還能攢下錢。說到這里時，苗偉的表情仿佛在講一件魔幻的事情。

工地旁邊只有一戶院子，院子非常大，原來住著一位老頭。老頭在院子里弄了一個巨大的水塘，養(yǎng)荷花，到季節(jié)了就把那些蓮藕和蓮子賣掉。水塘里除了荷花，還專門飼養(yǎng)蝌蚪，那玩意兒繁殖得也很快，不久一群蝌蚪變成了無數(shù)只青蛙。據(jù)說老頭自己平時不住在這里，于是所有住在這里的工人們遭了殃，每晚都能聽見蛙聲一片。那些聲音暴露了青蛙的數(shù)量十分可觀，在深夜里聽起來讓人毛骨悚然。有一次下大雨，仿佛所有的青蛙在一夜之間全跑出來，工地上到處都是青蛙。大的小的都有。這些青蛙仿佛成了精，不怕人，總追著人跑，膽小的根本不敢出門。而且這些東西特別喜歡在門口待著，夜里苗偉起來上廁所，廁所在走廊里，一打開門，苗偉迷迷糊糊感覺自己踩到一團軟軟滑滑的東西，忽然清醒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只的青蛙，后來想想可能也不是青蛙，也許是另外一種蛙。那只不知道是什么蛙的蛙瞪著兩只大眼睛看著我，很溫情，也很瘆人。苗偉說。

“我餓了?！眲⒘嵴f。

這么一提醒，馮建奇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也餓了，不僅餓，還渴。

他們開車下山，準(zhǔn)備在山下的一家飯店里吃晚飯，他們把狗的尸體放進后備箱。飯店里都是些過路的大車司機，他們看起來像是經(jīng)常來這里，有幾個人和老板娘開玩笑，感覺像調(diào)情。一個精瘦的男人嫌老板娘的菜做得太淡，老板娘沒理他，他又說這茶葉蛋沒有腌好。老板娘白了一眼說，就你廢話多，下回腌卵蛋吃吧你。其余的人哈哈大笑，男人有些惱羞成怒，說了句操他娘的，低頭吃飯。

劉玲不太想在這里吃，覺得亂糟糟的，可附近只有這一家飯店。馮建奇看出來，他說，我們可以回去吃啊。劉玲說，如果就這么回去了，那啾啾怎么辦？劉玲看了一眼后備箱，扭頭走進飯店。馮建奇點了兩盤魚香肉絲蓋飯，劉玲說，我不吃魚香肉絲。馮建奇說，你最好吃這個，像這種從來沒來過的小飯店，點最普通常見的菜比較保險。劉玲因為沒有聽馮建奇的建議——帶一把鐵鍬，已經(jīng)吃了虧，所以沒再說什么。

“啾啾死了，我以后再也不養(yǎng)狗了?！眲⒘嵴f。

“也不至于，下回養(yǎng)條聰明點的?！瘪T建奇點了根煙說。

本以為劉玲要罵他冷血，但是沒有，劉玲像個受委屈的孩子一樣。她說：“其實啾啾挺聰明的，你總是不喜歡它不會是因為我吧。”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呢，跟劉玲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不喜歡這種小狗而已?！瘪T建奇說。

“你不喜歡我，自然不會喜歡我的狗。”劉玲說。

馮建奇想了想，有道理，可能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吧。但是他為什么不喜歡自己的老婆，這是個問題。馮建奇回想起他倆的新婚之夜。

那天晚上馮建奇失眠了，他們做完愛劉玲就睡著了，馮建奇一個人跑到樓下吃沙縣。當(dāng)時他很想給前女友小姑娘打個電話，告訴她，自己掉進了一個坑里。但他始終沒有打出去，如前所述，馮建奇是這樣的，從來只是想想而已，基本不會去做。在這一點上，他很嫉妒苗偉。后來要了份蒸餃，吃完站在街上抽了根煙，想不出可以去哪兒，又回家了——一個大坑，他覺得那是?；厝ズ蟀l(fā)現(xiàn)劉玲醒了，抱著腿坐在床上，像是剛剛哭完。馮建奇說你怎么了？劉玲說她做了個噩夢。馮建奇沒有繼續(xù)追問那是一個怎樣的噩夢。他說，都是假的，睡吧沒事。劉玲也沒有問他剛才去哪了，她說，這么晚了，你也快睡吧。但誰都沒有馬上去睡，馮建奇躺在床上玩了會兒手機，覺得沒意思，后來抱著枕頭去客廳里看電視。天快亮?xí)r，他回屋看見劉玲已經(jīng)穿好衣服，也不知道她是醒來了，還是一直沒睡，他也沒問。

“你那天到底做了什么噩夢？”馮建奇說。

“哪天？”劉玲說。

“就是我們結(jié)婚那天晚上?！?/p>

“我沒有做噩夢啊。”

“你做了，你是這么說的?！?/p>

“可能吧，我忘記了?！眲⒘崤d許真的不記得了，或者她根本沒做過什么夢。她正在認(rèn)真地吃這盤魚香肉絲蓋飯，仿佛這是她吃過的最好的魚香肉絲蓋飯一樣。

苗偉在工地的時候正好也是夏天，而夏天快要結(jié)束了，秋天卻始終未到。老頭在山上還種了一小片桃樹林，有段時間苗偉和幾個工友沒事干的時候，就一起跑到山上偷桃吃。桃樹很瘦，也不高，基本不用怎么爬上去。只要稍微想點辦法把樹枝壓彎些，人站在地上，仰起頭就能吃到桃子尖。桃子沒有完全成熟，只有桃子的頂部是甜的，可以吃。桃毛也沒有長好，所以不用擔(dān)心。于是他們把所有的桃子尖都啃掉了，放眼望去，全是沒尖兒的桃。

他們下山時，能路過并肩而立一模一樣的五座墳冢，沒有碑，據(jù)說是五個兄弟。這五兄弟的死法各式各樣（不是自殺）。最普通的是病死的，最慘的一個在朋友家里喝酒，被朋友和朋友的老婆殺害，而且不是一刀斃命那種，很殘忍。所以每次經(jīng)過，后背都會感到一陣寒，陰氣比較重。馮建奇不知道這些事是真是假，他是聽苗偉說的，而苗偉也是聽別人說的。馮建奇當(dāng)時很想?yún)⒂^一下這五座墳冢，苗偉說下回帶你去，說這話時苗偉有些漫不經(jīng)心，他一直在驅(qū)趕頭頂上空的蒼蠅。后來苗偉離開工地，這件事情也沒有再被提起來過。

在苗偉離開工地之前還發(fā)生了另外一件事情。

有一次，一個罐車司機去隧道的路上看見一只兔子，雪白的毛，不像平時見過的野兔。但是那種地方怎么會有兔子呢，罐車司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經(jīng)常跑這段路，沒見過有什么兔子出沒。他很想抓住這只兔子，把它帶回去。有那么一會兒兔子消失不見了，后來又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罐車司機把兔子追趕到角落，在躲無可躲時兔子鉆進一根電線桿里，那種空心的水泥電線桿。他用兩塊大石頭將兩個出口全部堵上，并檢查了一番，然后回去找人幫忙。苗偉帶了工具，和他一起找到那根電線桿時，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一塊大石頭被挪開，兔子跑了。

苗偉對馮建奇說，你知道嗎，一只兔子根本不可能挪動那塊石頭，根本不可能，因為太重了。苗偉反復(fù)強調(diào)這件事情的難度系數(shù)，表情里居然有種敬意。馮建奇也覺得不可思議，他倒不關(guān)心兔子的事情，而是苗偉很少會對什么事情表現(xiàn)出吃驚，當(dāng)然也包括敬意。

苗偉說，除了我和王平（罐車司機），沒人愿意相信這件事情是真的，大家認(rèn)為王平是發(fā)無聊編故事，或者覺得我們因為沒捉住兔子而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中間我也懷疑過，但后來我不懷疑了，如果你看見王平當(dāng)時的眼神，以及那塊被推開的石頭，也會相信的。從那天起，我覺得沒有什么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的。你依然可以不信，這就是你的選擇。

馮建奇把這個故事講給劉玲，劉玲看著半盤沒有吃完的魚香肉絲蓋飯說：“我很想見見苗偉?！?/p>

本來想說恐怕不可能了，馮建奇想了想，最后還是說：“也許吧，說不準(zhǔn)哪天你就見到他了。”

飯店里剩下沒幾個人，其余的都走了，他們是這里的?？停彩沁^客。馮建奇去上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特別臟，只有一間，男女共用。一個簡陋的水龍頭，下面放著個橘黃色的塑料水桶。馮建奇把水龍頭擰到最大，水柱卻只有小拇指頭那么細，他將就著洗了洗手。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馮建奇看到墻角有一把鐵鍬，他有些欣喜。馮建奇拎著那把鐵鍬去找老板娘，希望可以借來用用，把啾啾的事情簡要地描述了下。老板娘說，借可以，不過得押四十塊錢。一把這么舊的鐵鍬居然要押四十，但周圍也沒有五金店，馮建奇想了想，反正還會還回來，就給了四十。

馮建奇對劉玲說：“走吧，我們有鐵鍬了?！?/p>

他們再次回到半山腰的停車場，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山上除了廟里的和尚和值班的工作人員，基本沒人了。兩個人坐在車?yán)锖蕊嬃?，馮建奇上來時買了兩瓶可樂。劉玲喝了一口把蓋子擰住，沒兩分鐘又?jǐn)Q開喝了一口，又給擰住。誰也沒有要下車的意思。

“我覺得苗偉就是那只兔子?！眲⒘嵴f。

馮建奇不知道苗偉到底為什么離開工地，沒什么意思不想待就不待了，苗偉是這么說的。他覺得兔子更像是苗偉的一部分。苗偉后來的消失與那段生活究竟有沒有關(guān)系，沒人知道，即使那只兔子沒有逃跑，或者根本沒有這樣一只兔子，苗偉可能有一天也會人間蒸發(fā)。誰知道呢。

“我真羨慕他?！眲⒘嵴f。

“這有什么好羨慕的?！瘪T建奇說，其實有時他也羨慕苗偉。他覺得生活像個大坑，或者無數(shù)個大坑。

“因為我做不到。”劉玲說。

他也做不到，他和劉玲像兩個同時滑進一個坑里的人。他們可以選擇從一個坑跳進另外一個坑，也可以把這個坑理解成全部的生活，反正人永遠無法得到真相，但你可以無限靠近。只是不管哪一種選擇，馮建奇都不想再感到難過，即使掙扎。他不想因為沒必要的事情浪費力氣，有什么意思。

“我想起來了?！眲⒘嵴f。

“想起來什么？”馮建奇問道。

“那個噩夢，”劉玲說，“后來我醒來，發(fā)現(xiàn)你不在，我把每個房間都找了一遍，最后看見你的鞋不在了。開始我很難過，但不清楚為什么，我相信你會回來?！?/p>

“我只是去樓下吃了個夜宵?！瘪T建奇說。

“我指的不全是這個?！眲⒘嵴f。

“那你到底做了什么夢？”馮建奇說。

“我夢見自己總是寫錯老師留的作業(yè)，黑板上寫著P66前面的習(xí)題，而我把P66之后的全做了，寫了好久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寫錯了。那些內(nèi)容課堂上都還沒有講過，老師問我是不是抄的，而我沒有抄。我也不會做，還全做完了，不知道怎么做的，有些公式都是我自己編的。同學(xué)和老師嘲笑我，我在那些笑聲中醒來。夢里本來沒有哭，但醒來之后我覺得很委屈，越想越難過，我怎么能寫錯了呢？于是一個人趴在空蕩蕩的床上，哭了會兒，”劉玲說，“后來你就回來了?！?/p>

劉玲一直在玩可口可樂的瓶子，冰鎮(zhèn)的可樂被她的兩只手給捂熱了。劉玲手背上的皮膚已經(jīng)開始有些發(fā)粗和松弛，馮建奇很想握住那雙手，但他只是拿走她手里的可樂。他喝了口劉玲的可樂，他自己的那瓶放在擋風(fēng)玻璃下面。

綠化帶里的喇叭是誦經(jīng)的聲音，山上傳來“小蘋果”。劉玲說：“這是寺廟，怎么會放這種歌？”

“這種歌怎么了？”馮建奇說，“有一回來這里，我們看見山上下來一群疑似傳銷的人。我沒有跟著一起進去，也不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放這種歌好呀，說明容得下凡間煙火，當(dāng)然，凡間煙火有時不見得是好事?！?/p>

“你說這話等于沒說?！眲⒘嵴f。

馮建奇也這么覺得。

“這么晚了，我們得去把啾啾埋了?！眲⒘嵴f。

“嗯?！?/p>

說完之后兩個人依然沒有動，劉玲說以后可以帶他們的孩子來這里放風(fēng)箏，這真是個好主意。然而目前他們一個孩子也沒有，不確定以后會不會有，畢竟劉玲的年紀(jì)確實不小了?；蛟S他們真的應(yīng)該有個孩子，過去因為有啾啾，劉玲對孩子的需要沒有那么強烈。此刻啾啾沒了，劉玲的愿望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劉玲的胸罩解了半天也沒能解開，他們挪到后面的座位上。馮建奇覺得今天出門劉玲真應(yīng)該穿條裙子，最好是上次生日馮建奇送給她的那條，橘紅色的。他滑進那個坑里，潮濕，溫暖，這不是幸福，這跟幸福沒有關(guān)系。是真實，比任何一次都要真實。劉玲的胸罩依然綁在胸前，解開的意義不是很大了。他拼盡全力，每一下都感覺像是在推開什么，又仿佛為了奔向什么，或許是那塊擋在電線桿前面的石頭，或許是別的什么。

“那天我上完廁所，回到房間后躺在床上，那些青蛙依然徹夜不停地在叫。有那么幾個小時，我似乎能夠看見日后每一天的生活，好與不好，于是變得非常平靜了。那種體驗后來再也沒有過，但是對我來說，一次就足夠了?！泵鐐フf。

“你他媽就會吹牛逼?！瘪T建奇笑著說。

“我不吹牛逼就死了。”苗偉喝了口茶水說。

“別，我們?nèi)懒?，你這種人也死不了?！瘪T建奇說。

“你們?nèi)懒?，我一個人活著也沒什么勁。該死就死吧，這件事情我沒你以為的那么矜持?！泵鐐フf。

現(xiàn)在馮建奇把面前的那塊石頭挪開了，預(yù)感有些東西就要來臨，和滾滾的生活浪潮，和萬劫不復(fù)，以及所有的黎明一起。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