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部電影的時間讀懂?？?/h1>
2017-01-05 16:37:40蒯樂昊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40期
蒯樂昊
汪民安用了三個要素概括福柯的思想：“人之死”、“知識/權力”、“自我技術”
我看完了90分鐘的《米歇爾·?？隆罚撈瑢а萃裘癜步淌诎l(fā)來賀電：“你沒有睡著？”
“沒有，我被那些公然粗糙的鏡頭嚇醒了！”
盜版嗎？這很?？?！
今年是?？抡Q辰90周年，在導演《米歇爾·?？隆返臅r候，汪民安想，全國所有可能的觀眾大約也就三百人。在北京，首映的央美美術館報告廳可以容納四百人，如果觀者寥寥就有點尷尬了，沒想到，當天現(xiàn)場來了一千多人，很多人全程站著看完了電影。
一個月后在北大的放映也來了好幾百人，也是擠不進去。放映結束后的對談中，北大的戴錦華教授問他：“有很多素材，當年的采訪，是通過法國方面，還是直接去法國購買的？”汪民安答“我盜版的”。全場大笑。戴錦華也樂了，“你這個行為很?？?！”
汪民安說，在跟?？峦瑫r代的理論家中，居伊·德波也拍過好多片子，他就鼓勵大膽盜版。更讓他心安理得的是，這場關于?？碌碾娪安シ帕四敲炊鄨?，沒有收過一張門票，沒有任何商業(yè)利益，反而極大地傳播了?？碌膶W術思想。這部電影先后在廣州、北京、南京、上海等幾個城市放映十多場，最后的觀影人數(shù)應該超過了4000人，“影像的傳播方式比寫一本關于?？碌臅€是有效多了?！比绻敢夥诺脑?，還有更多的觀眾。
人物周刊：我們跳開紀錄片，從學術的角度來講，?？聻槭裁磿谀莻€歷史時間點出現(xiàn)，以及為什么?？碌浇裉鞂ξ覀円廊挥幸饬x？
汪民安：?？鲁霈F(xiàn)在20世紀60年代，跟他所處的法國哲學背景有很大關系。?？聡栏駚碚f屬于尼采的傳統(tǒng)。因為希特勒挪用過尼采，所以二戰(zhàn)后，在德國沒人談尼采，但尼采在二戰(zhàn)后的法國產(chǎn)生了影響。而且有趣的是，在德國，人們將尼采看作右翼；在法國，尼采（主義者）則是左翼。巴塔耶、布朗肖、克魯索夫斯基、德勒茲……法國五六十年代有一批哲學家非常推崇尼采。?？抡鞘苓@批人影響——尤其是布朗肖和巴塔耶——而接近尼采。法國所謂后結構主義，?？乱埠茫吕掌澮埠?，包括利奧塔、德里達，都是從尼采的傳統(tǒng)中出來的。應該說，法國60年代這一波哲學熱，或者我們今天說的法國當代哲學，隱秘的源頭是尼采。
人物周刊：也不是很隱秘吧，?？码m然從不公然引用尼采，但他始終承認自己是一個尼采主義者。
汪民安：現(xiàn)在回頭看，脈絡當然非常清楚，但在誕生之初并不明朗。五六十年代法國思想界的最重要人物是薩特和梅洛-龐蒂，他們共同創(chuàng)辦一個雜志叫《現(xiàn)代》，存在主義和現(xiàn)象學才是那時的思想主流。與此同時，巴塔耶辦了一個雜志《批判》，《批判》與《現(xiàn)代》非常不同，它更多是尼采信徒們的聚集地。福柯更多是受到《批判》的影響而不是《現(xiàn)代》的影響。不過，巴塔耶1962年就病逝了，所以，布朗肖才是薩特的潛在對手，當然，他遠沒有薩特有名。當時法國有個說法：薩特是法國知識界的太陽，布朗肖則是知識界的月亮，布朗肖的影響是潛在的、地下的。他們相當于哲學界的地下運動。?？率苓@個地下運動影響，地下運動的思想核心就是尼采——當然，?？潞偷吕掌澴詈笞屗紳M光亮。
這個由巴塔耶和布朗肖所開創(chuàng)的潛在的尼采主義運動，后來又遭遇了60年代興起的結構主義，它們在氣質(zhì)上非常不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它們都是針對薩特的。福柯在《詞與物》中流露出了結構主義的傾向。不過，在此之后，他就離開了結構主義。所以你看紀錄片里，有一段?？略诠羲_特，說薩特只不過屬于19世紀，意思是薩特已經(jīng)過時了。
人物周刊：薩特不是也攻擊他嗎，說?？碌乃枷胧切≠Y產(chǎn)階級的最后堡壘。
汪民安：對。薩特也攻擊他，?？逻@是回擊。這實際上是兩代知識分子的較量。知識界互相攻擊很正常的，也沒有因此成為死敵。后來他們還有一些共同的政治合作，他們都是社會運動積極分子，還在一起簽名、抗議。薩特去世的時候萬人空巷，巴黎好幾萬人給他送葬，?？乱矃⒓恿嗽岫Y?？梢哉f，直到薩特去世，他還是法國（思想界）的旗幟。
被剪掉的90%
那些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聚攏到放映廳來看一部福柯的電影，他們期望看到的是一部關于?？碌膫饔浧?。這位極富個人魅力的思想家也是著名的同性戀，生前就過著充滿爭議和張力的生活：抑郁癥的青少年時代，在社會運動中徒手對抗警察，死于艾滋病，甚至有過身中波蘭間諜美男計的奇情經(jīng)歷。但是觀眾失望了，汪民安任性地沒有交待任何?？碌膫€人生平。電影一開頭就是一段法國哲學家們在辯論的黑白歷史資料，康吉萊姆、列科、希波利特、福柯等人西裝革履，抽著煙熱烈討論關于真理基礎的先驗性。
對于那些沒有經(jīng)受過哲學訓練的觀眾來說，電影開場的這1分35秒幾乎是絕望的，哲學家們的話連珠炮般，中文字幕滾動得很快，“而且同時可以成為所有可能的知識以及知識所有可能的界限的基礎……”這樣的長字幕在一秒內(nèi)閃過，幾乎會讓你駭然自己既聽不懂法文、也看不懂中文。
“我想在電影開頭就給大家一個直觀印象，就是哲學家們論辯的風采?！痹谧鳛樾蚰坏拈_頭之后，電影獲得了它應有的節(jié)奏。汪民安試圖恢復哲學與言談的關系。在他看來，長久以來，哲學一直跟書面語結合在一起。哲學的口語形式被壓抑得太久了。但實際上最早的哲學是口語，最早的哲學思想大都是以哲人們跟弟子的談話錄的形式流傳，蘇格拉底們甚至站在菜市場公開演講辯論。“我就想，要把哲學言語本身的魅力體現(xiàn)出來，哲學家在講話的時候散發(fā)出無窮的魅力，福柯、德勒茲都講得非常漂亮，這是大哲學家的風度?！?/p>
為了拍攝這部電影，汪民安去了兩趟巴黎，第一次在那里“狂拍一通”，光在?？录揖团臄z了大量素材，還有?？戮妥x的巴黎高師、任職的法蘭西學院、常去的酒吧、最后病逝的醫(yī)院、知識分子聚集的巴黎左岸……他甚至找了很多與?？律接嘘P的歷史文獻資料，包括1968年的革命風潮?！拔野堰@些素材拿回來想了想，如果要拍一部介紹福柯生平傳記式的電影，一般的紀錄片導演就可以拍，而且可能比我拍得更好，鏡頭語言更美，這樣的片子我當學術顧問就好，不需要我去拍?！?
他于是用了一種私人化、實驗性的方式來處理這個作品，只選取自己最感興趣的哲學思想，從頭到尾，都是“head talking”，既有?？碌恼勗?，也有其他哲學家、學者談?？拢热绨⒏时?、朗西埃和德勒茲，把片子變成了徹底的“論文電影”。
確定了思路之后，電影的技術手段統(tǒng)統(tǒng)變成細枝末節(jié)，高濃度的哲學談話精彩與否成為影片的選擇關鍵，他的受訪對象都是在偶然的環(huán)境下接受拍攝，甚至在擁擠的法國小餐廳里一邊吃飯一邊談。在女招待忙碌的背影和雜音旁談哲學，這種真實感幾近不真實。電影里還公然出現(xiàn)了兩段黑屏，一段是?？略诿绹v課的音頻；另一段是在餐廳跟?？碌哪信笥训路茽柍燥?，他們本來帶著手機拍攝，但是吃飯的時間太長，后來累了，就干脆就改成錄音。在有些其他渠道獲得的影像素材上，因為要用馬賽克遮掉電視臺的臺標，有時甚至連?？碌念^都被馬賽克掉了。幫助汪民安剪輯的是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yè)的紀錄片導演楊波，他說，汪老師，如果我們電影學院的老師看你這個片子，會說你是亂搞，肯定給你打零分。
汪民安說，“我就是要反對你們電影學院那種空間、構圖、布局的所謂套路，拍得很美很講究，有什么意義呢？”
早在2006年，汪民安就曾跟?？碌亩嗄臧閭H德菲爾有過訪談，已近暮年的德菲爾那天來了興致，甚至跟他談起了自己與?？略谝黄鸬牡谝粋€夜晚?！拔覐膩聿粫Ψ▏襟w透露私生活，但是汪先生，我樂意與您談一談，因為您來自遙遠的國度，更重要的是，我不會讀到您的文章。”
在?？碌碾娪爸?，為了追求哲學思想的純粹性，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舍棄了。
人物周刊：你說你拍攝素材只用了10%，那么，在被剪掉的90%里面，有沒有什么特別可惜的、挺有價值的內(nèi)容最后舍棄了呢？
汪民安：很多啊。我們之前拍攝的所有背景素材——歷史和空間的——全部棄用了，?？抡勗捴芯实牟糠址浅６啵３Ｒ粋€多小時的素材只能選用幾分鐘。還有跟德菲爾的談話，我們一起聊了五個多小時，也就選了幾分鐘吧。他特別能聊，而且善于講八卦。比如?？潞土_蘭·巴特、德里達、阿爾都塞的關系等等……
人物周刊：德勒茲追思?？碌哪嵌握勗捥柿耍矣X得他對?？聭延姓嬲纳钋?。
汪民安：他們彼此看重，也應該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在同代人中，?？略u價最高的就是德勒茲。?？略?970年代就寫過有一句很有名的話，“有朝一日，這個世紀是德勒茲的世紀?！?/p>
人物周刊：在學術上，你覺得?？潞偷吕掌澘梢云狡鹌阶鴨?？
汪民安：至少在我心中，他們算得上20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只是他倆的風格完全不一樣。德勒茲的哲學非常有想象力，他像藝術家一樣從事哲學，準確地說，是在發(fā)明哲學和創(chuàng)造哲學。你看看《千高原》和《反俄狄浦斯》這樣的書，你會覺得這是哲學的新形式——像藝術作品的哲學形式。這些哲學著作充滿奇妙的想象，但是，它并非以放棄真理為代價。這是將真理和想象不可思議地結合在一起的杰作，既令人深受啟發(fā)，同時也令人捧腹大笑。我覺得德勒茲代表了哲學的未來。而?？碌镊攘碜杂谒牟W和穿透力。他幾乎研究了人文科學的一切，而且，只要他所經(jīng)歷過的領域，那個領域就以全新的知識形式出現(xiàn)。他在任何時候都有自己的啟發(fā)性洞見。同樣，和德勒茲一樣，他異常勤奮，創(chuàng)造力驚人。
他1970年就當上了法蘭西學院院士，那時才44歲。法蘭西學院是法國最高的學術機構，且院士必須給公眾講課。福柯每次講課都爆滿，幾百人的大廳水泄不通，講臺前都坐滿了人。他兩個禮拜講一次課，每年講課內(nèi)容都不能重復，這就是說，他在兩個禮拜內(nèi)必須寫一篇詳細的講稿。他的講稿質(zhì)量非常高，每篇都可以獨立成論文，包含了大量的資料和注釋。這是高強度的工作。?？轮换盍?8歲，他的著述好幾百萬字，絕無平庸之作。你看他的著作，不要說觀點，就連內(nèi)容材料都不重復。每一本書都是一個新的世界。有很多所謂大理論家，一輩子就那么一兩本有價值的書，但?？碌拿勘緯际仟氁粺o二的經(jīng)典。
德勒茲也承認自己“長期追隨?？隆?，后來，他們因為政治觀點上的分歧一度有些疏遠。但?？峦砟晟〉臅r候，他最想見的人就是德勒茲，他覺得德勒茲還是最好的朋友。在他的葬禮上，德勒茲致了悼詞，他悲哀地讀了福柯在《性史》中一段關于為什么要進行哲學研究的話。
在尼采說“上帝死了”之后，?？抡f，“人死了”
人物周刊：?？乱簧荚谝粋€不斷自我否定的變化過程中，他的思想晚年跟早期有比較大的變化，能給我們梳理一下這個變化的脈絡嗎？
汪民安：確實有很大的變化，他不斷地觸及到一些新問題。比如他最早的著作《瘋癲與文明》和《詞與物》就幾乎是完全不一樣的兩本書。
人物周刊：在這之前，他還有第一本專著《精神病與人格》，但這本書后來被他自己徹底否定了。
汪民安：那是他1950年代學習精神病理學的一個結果。后來修改過。不過，真正的第一本書，我們一般認為是《瘋癲史》，這是他的博士論文。這本書也是寫于1950年代，受尼采影響很大。那時他對文學非常感興趣，那本書寫得像詩一樣美。他答辯的時候，老師對他說：你更像一個詩人。
人物周刊：這也是尼采的寫作方法。
汪民安：是的。?？滤兄鞫己苊?，那本書尤其華麗，很多句子讀起來跟詩一樣充滿激情。他越到晚年越平靜。后來寫《性史》（亦譯作《性經(jīng)驗史》）的時候，就像一個老哲人，寫得從容而平易，但非常有力量。
《瘋癲史》是他最早的著作，主要是受尼采“非理性”的酒神精神影響。到了《詞與物》，就跟前一本書完全沒有關系。《詞與物》跟法國當時的結構主義潮流有關，強調(diào)結構的重要性而宣布“人之死”。但?？轮v得比較特殊，就是從人文學科的考古學的角度來談的，他主要是談了三個學科：語言學、經(jīng)濟學、生物學的歷史發(fā)展過程。?？抡J為到了18世紀末，這些學科才將人作為主要研究對象，這時人文學科才開始誕生。而從尼采開始，人文學科所想象的“人”的概念遭到了批判。?？轮挠^點“人之死”，即由尼采的“上帝之死”而萌生。而后來《知識考古學》，就是對《詞與物》的方法論的一個考證。到了第四本書《規(guī)訓與懲罰》，倒是有一點回到了《瘋癲史》，而且兩本書經(jīng)常被并列提及。瘋人院和監(jiān)獄，都是一個禁閉懲罰的系統(tǒng)。
但是《規(guī)訓與懲罰》比《瘋癲與文明》涉及更廣，實際上他從16世紀講起，在基督教中世紀之后，學校、工廠、醫(yī)院、軍營……由各種各樣的現(xiàn)代機構組成的新世界如何在歐洲大地上出現(xiàn)，這些機構是怎么來管理人、控制人，讓個體變得有用，讓個體變得馴服。
牧師權力、君主權力、規(guī)訓權力、生命權力……不同時期，發(fā)展出來不同的權力，這些權力同時作用于每一個人。一段時間里社會由一個權力主導，但是其他的權力并沒有消失。
人物周刊：“權力的毛細血管”是福柯最早提出來的嗎？
汪民安：這主要指的是?？碌囊?guī)訓權力。所謂權力的毛細血管是指各種小型權力，就是遍布在社會肌體當中，即學校、醫(yī)院、機構、工廠這些社會微型機構中存在的各種權力。
人物周刊：所以福柯從來沒有在思想上否定自己到對立面去，他只是在不斷地變化。
汪民安：可以這樣說。他到晚年之后，對自己不同階段的研究有一個總結。晚年他自己有一篇文章，他說我研究的總主題不是權力，而是主體（subject）。簡單說，就是歐洲歷史上的主體（人）是怎么形成的呢？?？抡J為有幾種方式，第一種，人是被權力塑造而成的，這種權力采用的技術是區(qū)分、排斥、規(guī)訓和監(jiān)視等方法來塑造人。
第二種，人是被學科建構而成的，這就是《詞與物》的觀點，人文學科怎樣將人納入到自己的視野之中，從而建構了人的知識概念。
第三種就是，人可以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自己塑造自己。這就是他晚年所謂的“自我技術”。這個主題是他最后的研究。
人物周刊：可惜他晚年寫《性史》沒有徹底寫完。
汪民安：他好像寫完了，但是不太滿意，主要是第四卷關于基督教那一卷，他跟家人說，不愿意在死后出版東西。他還有好多沒有整理的手稿，法國圖書館前兩年花了幾百萬歐元把這些手稿買走了。
人物周刊：我沒想到人文學科開始得那么晚，我以為從文藝復興的時候，就從神本轉向人本了。
汪民安：大部分人都跟你的看法接近。文藝復興的時候對“人”比較重視。但是，按照?？碌挠^點，真正把“人”作為主要研究對象的話，實際上還是康德的《人類學》開始的。文藝復興時期人的主體性在提高，但它并沒有進入到哲學的視野當中。?？轮v的政治經(jīng)濟學、語言學和生物學，都是比較晚才誕生的。
人物周刊：這么看來人文學科很短命，18世紀末、19世紀初才開始，很快福柯的“人之死”就認為可以結束了。
汪民安：對。按照?？碌挠^點，到福柯的時候也就一個半世紀吧。到尼采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謝幕了。不過，我們不要教條地對待這個觀點。?？伦约汉髞矶疾惶v這個了。今天的人文科學并沒有死。
人物周刊：相比之下，神的時代可是長多了。
哲學沒有絕對真理，電影也沒有
汪民安最早接觸?？戮褪菑摹缎允贰烽_始，當時正在上大學，他從地攤上花一塊錢買的，以為是本小黃書，結果“沒太看懂”。
那是1990年，福柯還沒有被系統(tǒng)性地介紹到中國，只是1986年前后翻譯了他的幾本書：《瘋癲與文明》和《性史》。真正引起知識界廣泛關注的是三聯(lián)書店1999年前后出版的《癲狂與文明》、《規(guī)訓與懲罰》和《知識考古學》。人們爭相購買，書籍很快脫銷，又重新再版。?？鲁蔀榱斯娫掝}，各種學術討論和文章中都頻繁提及，《南方周末》甚至用整版的篇幅來介紹?？?。在過去二十多年，?？率菍χ袊R界影響最大的西方知識分子。在“豆瓣小組”里，所有的西方思想家，除尼采之外，?？滦〗M的成員最多，遠超康德、黑格爾、海德格爾和薩特。
?？鲁Ｕf自己是“在哲學和文學之間出入”，但他實際上對所有人文學科都產(chǎn)生了影響，包括文學、哲學、歷史、社會學，法學、政治學、建筑、藝術和精神分析。直到今天，我們還沒有走出?？碌氖澜?。汪民安說，?？戮拖褚粋€礦藏。
福柯早年在精神分析學上格外用過力，當時他自己亦飽受躁郁之苦，上大學的時候瘋瘋癲癲，跟同學關系也很僵，曾被父親送去治療。當時他有一種強烈的攻擊性，拿著菜刀在校園里追殺同學，還有過兩次自殺。有一次出校門的時候，碰到一個同學，同學問，?？履愀蓡崛?？他說：我到老佛爺百貨去買根繩子回來上吊。
汪民安：他那個時候有點病態(tài)，不是那么健康，同性戀給他帶來很大的困擾。五六十年代的法國，同性戀很受排斥的，法國實際上是非常保守的國家。到1970年代的時候，他都一度想移民到更開放的美國去。
人物周刊：但是德菲爾說，?？伦詺⒉皇且驗橥詰?，主要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
汪民安：福柯一直覺得自己長得不夠帥。年輕的時候，他就沒什么頭發(fā)，后來一直光頭。他半真半假地說，我之所以努力學習，就是為了成績超過班上那些長得漂亮的男孩，從而吸引他們的注意。整體來說，同性戀對他影響很大。但福柯比常人表現(xiàn)得更有勇氣，他后來是公開的。羅蘭·巴特到死都沒有公開。?？乱虼诉€對羅蘭·巴特不太滿意。
?？聻槿擞焉?，但是，對別人的惡意絕不妥協(xié)，絕不讓步。他充滿勇氣。1960年代在突尼斯，很多學生因為分發(fā)傳單被抓捕。他利用外籍教師的身份，營救和保護了很多學生。還有一次，一個餐館失火了，餐廳老板被困在里面，他在煤氣罐隨時可能爆炸的情況下沖進去把老板救出來了。這是真正的英雄。他體格高大，練過拳擊，身體強壯，毫不畏懼。當年雷諾汽車工人罷工，他支持工人，在現(xiàn)場徒手跟警察干起來。
人物周刊：?？略谑赖臅r候，對他的批評，主要是哪些方面？
汪民安：有各種各樣的批評，這在學術界非常正常。比如說《瘋癲史》，有些學者說他的史實不準確；德里達也寫過文章批評這本書，這是兩人之間的著名哲學恩怨?！对~與物》引起了薩特的批判。鮑德里亞也寫過一本小冊子，叫《忘記?？隆?。因為鮑德里亞要起來，就必須向更大的權威發(fā)起挑戰(zhàn)。但福柯沒有回應，?？峦诳嗾f：有人想借我出名，我不能把這個大禮送給他。不過總體來說，?？略獾降呐u不嚴重，因為他還是很有說服力的。
人物周刊：你從來沒有懷疑過?？聠?？
汪民安：所有的人文學科，所有的哲學家，你都可以懷疑。
人物周刊：人文學科沒有百分之百的真理吧？
汪民安：沒有絕對的真理。真理當然重要，但是，如何談論真理也很重要。我們應該區(qū)分有意思的真理和沒意思的真理——有些顯而易見的真理是非常無聊的。哲學如果有一個絕對真理一直擺在那里的話，后面的思想就沒法繼續(xù)了。思想史是不斷辯駁的歷史，我們可以說，哲學的歷史就是不斷地把前人說法推翻的歷史。這其中的關鍵是你的觀點有沒有啟發(fā)性，有沒有新的與眾不同的角度，哲學的魅力就是開啟別樣思想的可能性。
人物周刊：在拍攝這部電影的過程中，你懷疑過自己嗎？
汪民安：我從來沒有想這個事情，這就是一個愉快的游戲。我不對誰負責，所以我不用懷疑。我最煩的就是那些說我沒有電影美學技術的人——如果說我有什么懷疑的話，我就是對這樣的觀眾產(chǎn)生懷疑。我真的不應該讓這些人看到這部影片。通過這部影片的放映，我發(fā)現(xiàn)，追逐學術時尚的人比追逐商業(yè)時尚的人可能還要膚淺。他們無法理解什么是真正的酷。關于這個影片，我自己最滿意的就是這個形式，我采用的方式是很酷的。
是的，是很酷的。偉大的思想自有迷人之處。?？码m龐大，但是汪民安用了三個要素便把他的思想基本說清楚了，這三個標簽分別是“人之死”、“知識/權力”、“自我技術”。
三個段落之間的黑屏轉場，汪民安用了法國20世紀最偉大的音樂家之一布列茲的音樂，他是?？旅苡?，也繼承了勛伯格無調(diào)性音樂的傳統(tǒng)，他的序列音樂，與?？碌摹爱愅邪睢备拍畎迪嗪魬Ｗ钪匾氖?，導演擔心一部哲學電影會讓學生們睡著，“我就想用一點比較刺耳、比較尖銳的聲音，把它拉長、拉響，把他們給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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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民安：?？鲁霈F(xiàn)在20世紀60年代，跟他所處的法國哲學背景有很大關系。?？聡栏駚碚f屬于尼采的傳統(tǒng)。因為希特勒挪用過尼采，所以二戰(zhàn)后，在德國沒人談尼采，但尼采在二戰(zhàn)后的法國產(chǎn)生了影響。而且有趣的是，在德國，人們將尼采看作右翼；在法國，尼采（主義者）則是左翼。巴塔耶、布朗肖、克魯索夫斯基、德勒茲……法國五六十年代有一批哲學家非常推崇尼采。?？抡鞘苓@批人影響——尤其是布朗肖和巴塔耶——而接近尼采。法國所謂后結構主義，?？乱埠茫吕掌澮埠?，包括利奧塔、德里達，都是從尼采的傳統(tǒng)中出來的。應該說，法國60年代這一波哲學熱，或者我們今天說的法國當代哲學，隱秘的源頭是尼采。
人物周刊：也不是很隱秘吧，?？码m然從不公然引用尼采，但他始終承認自己是一個尼采主義者。
汪民安：現(xiàn)在回頭看，脈絡當然非常清楚，但在誕生之初并不明朗。五六十年代法國思想界的最重要人物是薩特和梅洛-龐蒂，他們共同創(chuàng)辦一個雜志叫《現(xiàn)代》，存在主義和現(xiàn)象學才是那時的思想主流。與此同時，巴塔耶辦了一個雜志《批判》，《批判》與《現(xiàn)代》非常不同，它更多是尼采信徒們的聚集地。福柯更多是受到《批判》的影響而不是《現(xiàn)代》的影響。不過，巴塔耶1962年就病逝了，所以，布朗肖才是薩特的潛在對手，當然，他遠沒有薩特有名。當時法國有個說法：薩特是法國知識界的太陽，布朗肖則是知識界的月亮，布朗肖的影響是潛在的、地下的。他們相當于哲學界的地下運動。?？率苓@個地下運動影響，地下運動的思想核心就是尼采——當然，?？潞偷吕掌澴詈笞屗紳M光亮。
這個由巴塔耶和布朗肖所開創(chuàng)的潛在的尼采主義運動，后來又遭遇了60年代興起的結構主義，它們在氣質(zhì)上非常不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它們都是針對薩特的。福柯在《詞與物》中流露出了結構主義的傾向。不過，在此之后，他就離開了結構主義。所以你看紀錄片里，有一段?？略诠羲_特，說薩特只不過屬于19世紀，意思是薩特已經(jīng)過時了。
人物周刊：薩特不是也攻擊他嗎，說?？碌乃枷胧切≠Y產(chǎn)階級的最后堡壘。
汪民安：對。薩特也攻擊他，?？逻@是回擊。這實際上是兩代知識分子的較量。知識界互相攻擊很正常的，也沒有因此成為死敵。后來他們還有一些共同的政治合作，他們都是社會運動積極分子，還在一起簽名、抗議。薩特去世的時候萬人空巷，巴黎好幾萬人給他送葬，?？乱矃⒓恿嗽岫Y?？梢哉f，直到薩特去世，他還是法國（思想界）的旗幟。
被剪掉的90%
那些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聚攏到放映廳來看一部福柯的電影，他們期望看到的是一部關于?？碌膫饔浧?。這位極富個人魅力的思想家也是著名的同性戀，生前就過著充滿爭議和張力的生活：抑郁癥的青少年時代，在社會運動中徒手對抗警察，死于艾滋病，甚至有過身中波蘭間諜美男計的奇情經(jīng)歷。但是觀眾失望了，汪民安任性地沒有交待任何?？碌膫€人生平。電影一開頭就是一段法國哲學家們在辯論的黑白歷史資料，康吉萊姆、列科、希波利特、福柯等人西裝革履，抽著煙熱烈討論關于真理基礎的先驗性。
對于那些沒有經(jīng)受過哲學訓練的觀眾來說，電影開場的這1分35秒幾乎是絕望的，哲學家們的話連珠炮般，中文字幕滾動得很快，“而且同時可以成為所有可能的知識以及知識所有可能的界限的基礎……”這樣的長字幕在一秒內(nèi)閃過，幾乎會讓你駭然自己既聽不懂法文、也看不懂中文。
“我想在電影開頭就給大家一個直觀印象，就是哲學家們論辯的風采?！痹谧鳛樾蚰坏拈_頭之后，電影獲得了它應有的節(jié)奏。汪民安試圖恢復哲學與言談的關系。在他看來，長久以來，哲學一直跟書面語結合在一起。哲學的口語形式被壓抑得太久了。但實際上最早的哲學是口語，最早的哲學思想大都是以哲人們跟弟子的談話錄的形式流傳，蘇格拉底們甚至站在菜市場公開演講辯論。“我就想，要把哲學言語本身的魅力體現(xiàn)出來，哲學家在講話的時候散發(fā)出無窮的魅力，福柯、德勒茲都講得非常漂亮，這是大哲學家的風度?！?/p>
為了拍攝這部電影，汪民安去了兩趟巴黎，第一次在那里“狂拍一通”，光在?？录揖团臄z了大量素材，還有?？戮妥x的巴黎高師、任職的法蘭西學院、常去的酒吧、最后病逝的醫(yī)院、知識分子聚集的巴黎左岸……他甚至找了很多與?？律接嘘P的歷史文獻資料，包括1968年的革命風潮?！拔野堰@些素材拿回來想了想，如果要拍一部介紹福柯生平傳記式的電影，一般的紀錄片導演就可以拍，而且可能比我拍得更好，鏡頭語言更美，這樣的片子我當學術顧問就好，不需要我去拍?！?
他于是用了一種私人化、實驗性的方式來處理這個作品，只選取自己最感興趣的哲學思想，從頭到尾，都是“head talking”，既有?？碌恼勗?，也有其他哲學家、學者談?？拢热绨⒏时?、朗西埃和德勒茲，把片子變成了徹底的“論文電影”。
確定了思路之后，電影的技術手段統(tǒng)統(tǒng)變成細枝末節(jié)，高濃度的哲學談話精彩與否成為影片的選擇關鍵，他的受訪對象都是在偶然的環(huán)境下接受拍攝，甚至在擁擠的法國小餐廳里一邊吃飯一邊談。在女招待忙碌的背影和雜音旁談哲學，這種真實感幾近不真實。電影里還公然出現(xiàn)了兩段黑屏，一段是?？略诿绹v課的音頻；另一段是在餐廳跟?？碌哪信笥训路茽柍燥?，他們本來帶著手機拍攝，但是吃飯的時間太長，后來累了，就干脆就改成錄音。在有些其他渠道獲得的影像素材上，因為要用馬賽克遮掉電視臺的臺標，有時甚至連?？碌念^都被馬賽克掉了。幫助汪民安剪輯的是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yè)的紀錄片導演楊波，他說，汪老師，如果我們電影學院的老師看你這個片子，會說你是亂搞，肯定給你打零分。
汪民安說，“我就是要反對你們電影學院那種空間、構圖、布局的所謂套路，拍得很美很講究，有什么意義呢？”
早在2006年，汪民安就曾跟?？碌亩嗄臧閭H德菲爾有過訪談，已近暮年的德菲爾那天來了興致，甚至跟他談起了自己與?？略谝黄鸬牡谝粋€夜晚?！拔覐膩聿粫Ψ▏襟w透露私生活，但是汪先生，我樂意與您談一談，因為您來自遙遠的國度，更重要的是，我不會讀到您的文章。”
在?？碌碾娪爸?，為了追求哲學思想的純粹性，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舍棄了。
人物周刊：你說你拍攝素材只用了10%，那么，在被剪掉的90%里面，有沒有什么特別可惜的、挺有價值的內(nèi)容最后舍棄了呢？
汪民安：很多啊。我們之前拍攝的所有背景素材——歷史和空間的——全部棄用了，?？抡勗捴芯实牟糠址浅６啵３Ｒ粋€多小時的素材只能選用幾分鐘。還有跟德菲爾的談話，我們一起聊了五個多小時，也就選了幾分鐘吧。他特別能聊，而且善于講八卦。比如?？潞土_蘭·巴特、德里達、阿爾都塞的關系等等……
人物周刊：德勒茲追思?？碌哪嵌握勗捥柿耍矣X得他對?？聭延姓嬲纳钋?。
汪民安：他們彼此看重，也應該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在同代人中，?？略u價最高的就是德勒茲。?？略?970年代就寫過有一句很有名的話，“有朝一日，這個世紀是德勒茲的世紀?！?/p>
人物周刊：在學術上，你覺得?？潞偷吕掌澘梢云狡鹌阶鴨?？
汪民安：至少在我心中，他們算得上20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只是他倆的風格完全不一樣。德勒茲的哲學非常有想象力，他像藝術家一樣從事哲學，準確地說，是在發(fā)明哲學和創(chuàng)造哲學。你看看《千高原》和《反俄狄浦斯》這樣的書，你會覺得這是哲學的新形式——像藝術作品的哲學形式。這些哲學著作充滿奇妙的想象，但是，它并非以放棄真理為代價。這是將真理和想象不可思議地結合在一起的杰作，既令人深受啟發(fā)，同時也令人捧腹大笑。我覺得德勒茲代表了哲學的未來。而?？碌镊攘碜杂谒牟W和穿透力。他幾乎研究了人文科學的一切，而且，只要他所經(jīng)歷過的領域，那個領域就以全新的知識形式出現(xiàn)。他在任何時候都有自己的啟發(fā)性洞見。同樣，和德勒茲一樣，他異常勤奮，創(chuàng)造力驚人。
他1970年就當上了法蘭西學院院士，那時才44歲。法蘭西學院是法國最高的學術機構，且院士必須給公眾講課。福柯每次講課都爆滿，幾百人的大廳水泄不通，講臺前都坐滿了人。他兩個禮拜講一次課，每年講課內(nèi)容都不能重復，這就是說，他在兩個禮拜內(nèi)必須寫一篇詳細的講稿。他的講稿質(zhì)量非常高，每篇都可以獨立成論文，包含了大量的資料和注釋。這是高強度的工作。?？轮换盍?8歲，他的著述好幾百萬字，絕無平庸之作。你看他的著作，不要說觀點，就連內(nèi)容材料都不重復。每一本書都是一個新的世界。有很多所謂大理論家，一輩子就那么一兩本有價值的書，但?？碌拿勘緯际仟氁粺o二的經(jīng)典。
德勒茲也承認自己“長期追隨?？隆?，后來，他們因為政治觀點上的分歧一度有些疏遠。但?？峦砟晟〉臅r候，他最想見的人就是德勒茲，他覺得德勒茲還是最好的朋友。在他的葬禮上，德勒茲致了悼詞，他悲哀地讀了福柯在《性史》中一段關于為什么要進行哲學研究的話。
在尼采說“上帝死了”之后，?？抡f，“人死了”
人物周刊：?？乱簧荚谝粋€不斷自我否定的變化過程中，他的思想晚年跟早期有比較大的變化，能給我們梳理一下這個變化的脈絡嗎？
汪民安：確實有很大的變化，他不斷地觸及到一些新問題。比如他最早的著作《瘋癲與文明》和《詞與物》就幾乎是完全不一樣的兩本書。
人物周刊：在這之前，他還有第一本專著《精神病與人格》，但這本書后來被他自己徹底否定了。
汪民安：那是他1950年代學習精神病理學的一個結果。后來修改過。不過，真正的第一本書，我們一般認為是《瘋癲史》，這是他的博士論文。這本書也是寫于1950年代，受尼采影響很大。那時他對文學非常感興趣，那本書寫得像詩一樣美。他答辯的時候，老師對他說：你更像一個詩人。
人物周刊：這也是尼采的寫作方法。
汪民安：是的。?？滤兄鞫己苊?，那本書尤其華麗，很多句子讀起來跟詩一樣充滿激情。他越到晚年越平靜。后來寫《性史》（亦譯作《性經(jīng)驗史》）的時候，就像一個老哲人，寫得從容而平易，但非常有力量。
《瘋癲史》是他最早的著作，主要是受尼采“非理性”的酒神精神影響。到了《詞與物》，就跟前一本書完全沒有關系。《詞與物》跟法國當時的結構主義潮流有關，強調(diào)結構的重要性而宣布“人之死”。但?？轮v得比較特殊，就是從人文學科的考古學的角度來談的，他主要是談了三個學科：語言學、經(jīng)濟學、生物學的歷史發(fā)展過程。?？抡J為到了18世紀末，這些學科才將人作為主要研究對象，這時人文學科才開始誕生。而從尼采開始，人文學科所想象的“人”的概念遭到了批判。?？轮挠^點“人之死”，即由尼采的“上帝之死”而萌生。而后來《知識考古學》，就是對《詞與物》的方法論的一個考證。到了第四本書《規(guī)訓與懲罰》，倒是有一點回到了《瘋癲史》，而且兩本書經(jīng)常被并列提及。瘋人院和監(jiān)獄，都是一個禁閉懲罰的系統(tǒng)。
但是《規(guī)訓與懲罰》比《瘋癲與文明》涉及更廣，實際上他從16世紀講起，在基督教中世紀之后，學校、工廠、醫(yī)院、軍營……由各種各樣的現(xiàn)代機構組成的新世界如何在歐洲大地上出現(xiàn)，這些機構是怎么來管理人、控制人，讓個體變得有用，讓個體變得馴服。
牧師權力、君主權力、規(guī)訓權力、生命權力……不同時期，發(fā)展出來不同的權力，這些權力同時作用于每一個人。一段時間里社會由一個權力主導，但是其他的權力并沒有消失。
人物周刊：“權力的毛細血管”是福柯最早提出來的嗎？
汪民安：這主要指的是?？碌囊?guī)訓權力。所謂權力的毛細血管是指各種小型權力，就是遍布在社會肌體當中，即學校、醫(yī)院、機構、工廠這些社會微型機構中存在的各種權力。
人物周刊：所以福柯從來沒有在思想上否定自己到對立面去，他只是在不斷地變化。
汪民安：可以這樣說。他到晚年之后，對自己不同階段的研究有一個總結。晚年他自己有一篇文章，他說我研究的總主題不是權力，而是主體（subject）。簡單說，就是歐洲歷史上的主體（人）是怎么形成的呢？?？抡J為有幾種方式，第一種，人是被權力塑造而成的，這種權力采用的技術是區(qū)分、排斥、規(guī)訓和監(jiān)視等方法來塑造人。
第二種，人是被學科建構而成的，這就是《詞與物》的觀點，人文學科怎樣將人納入到自己的視野之中，從而建構了人的知識概念。
第三種就是，人可以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自己塑造自己。這就是他晚年所謂的“自我技術”。這個主題是他最后的研究。
人物周刊：可惜他晚年寫《性史》沒有徹底寫完。
汪民安：他好像寫完了，但是不太滿意，主要是第四卷關于基督教那一卷，他跟家人說，不愿意在死后出版東西。他還有好多沒有整理的手稿，法國圖書館前兩年花了幾百萬歐元把這些手稿買走了。
人物周刊：我沒想到人文學科開始得那么晚，我以為從文藝復興的時候，就從神本轉向人本了。
汪民安：大部分人都跟你的看法接近。文藝復興的時候對“人”比較重視。但是，按照?？碌挠^點，真正把“人”作為主要研究對象的話，實際上還是康德的《人類學》開始的。文藝復興時期人的主體性在提高，但它并沒有進入到哲學的視野當中。?？轮v的政治經(jīng)濟學、語言學和生物學，都是比較晚才誕生的。
人物周刊：這么看來人文學科很短命，18世紀末、19世紀初才開始，很快福柯的“人之死”就認為可以結束了。
汪民安：對。按照?？碌挠^點，到福柯的時候也就一個半世紀吧。到尼采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謝幕了。不過，我們不要教條地對待這個觀點。?？伦约汉髞矶疾惶v這個了。今天的人文科學并沒有死。
人物周刊：相比之下，神的時代可是長多了。
哲學沒有絕對真理，電影也沒有
汪民安最早接觸?？戮褪菑摹缎允贰烽_始，當時正在上大學，他從地攤上花一塊錢買的，以為是本小黃書，結果“沒太看懂”。
那是1990年，福柯還沒有被系統(tǒng)性地介紹到中國，只是1986年前后翻譯了他的幾本書：《瘋癲與文明》和《性史》。真正引起知識界廣泛關注的是三聯(lián)書店1999年前后出版的《癲狂與文明》、《規(guī)訓與懲罰》和《知識考古學》。人們爭相購買，書籍很快脫銷，又重新再版。?？鲁蔀榱斯娫掝}，各種學術討論和文章中都頻繁提及，《南方周末》甚至用整版的篇幅來介紹?？?。在過去二十多年，?？率菍χ袊R界影響最大的西方知識分子。在“豆瓣小組”里，所有的西方思想家，除尼采之外，?？滦〗M的成員最多，遠超康德、黑格爾、海德格爾和薩特。
?？鲁Ｕf自己是“在哲學和文學之間出入”，但他實際上對所有人文學科都產(chǎn)生了影響，包括文學、哲學、歷史、社會學，法學、政治學、建筑、藝術和精神分析。直到今天，我們還沒有走出?？碌氖澜?。汪民安說，?？戮拖褚粋€礦藏。
福柯早年在精神分析學上格外用過力，當時他自己亦飽受躁郁之苦，上大學的時候瘋瘋癲癲，跟同學關系也很僵，曾被父親送去治療。當時他有一種強烈的攻擊性，拿著菜刀在校園里追殺同學，還有過兩次自殺。有一次出校門的時候，碰到一個同學，同學問，?？履愀蓡崛?？他說：我到老佛爺百貨去買根繩子回來上吊。
汪民安：他那個時候有點病態(tài)，不是那么健康，同性戀給他帶來很大的困擾。五六十年代的法國，同性戀很受排斥的，法國實際上是非常保守的國家。到1970年代的時候，他都一度想移民到更開放的美國去。
人物周刊：但是德菲爾說，?？伦詺⒉皇且驗橥詰?，主要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
汪民安：福柯一直覺得自己長得不夠帥。年輕的時候，他就沒什么頭發(fā)，后來一直光頭。他半真半假地說，我之所以努力學習，就是為了成績超過班上那些長得漂亮的男孩，從而吸引他們的注意。整體來說，同性戀對他影響很大。但福柯比常人表現(xiàn)得更有勇氣，他后來是公開的。羅蘭·巴特到死都沒有公開。?？乱虼诉€對羅蘭·巴特不太滿意。
?？聻槿擞焉?，但是，對別人的惡意絕不妥協(xié)，絕不讓步。他充滿勇氣。1960年代在突尼斯，很多學生因為分發(fā)傳單被抓捕。他利用外籍教師的身份，營救和保護了很多學生。還有一次，一個餐館失火了，餐廳老板被困在里面，他在煤氣罐隨時可能爆炸的情況下沖進去把老板救出來了。這是真正的英雄。他體格高大，練過拳擊，身體強壯，毫不畏懼。當年雷諾汽車工人罷工，他支持工人，在現(xiàn)場徒手跟警察干起來。
人物周刊：?？略谑赖臅r候，對他的批評，主要是哪些方面？
汪民安：有各種各樣的批評，這在學術界非常正常。比如說《瘋癲史》，有些學者說他的史實不準確；德里達也寫過文章批評這本書，這是兩人之間的著名哲學恩怨?！对~與物》引起了薩特的批判。鮑德里亞也寫過一本小冊子，叫《忘記?？隆?。因為鮑德里亞要起來，就必須向更大的權威發(fā)起挑戰(zhàn)。但福柯沒有回應，?？峦诳嗾f：有人想借我出名，我不能把這個大禮送給他。不過總體來說，?？略獾降呐u不嚴重，因為他還是很有說服力的。
人物周刊：你從來沒有懷疑過?？聠?？
汪民安：所有的人文學科，所有的哲學家，你都可以懷疑。
人物周刊：人文學科沒有百分之百的真理吧？
汪民安：沒有絕對的真理。真理當然重要，但是，如何談論真理也很重要。我們應該區(qū)分有意思的真理和沒意思的真理——有些顯而易見的真理是非常無聊的。哲學如果有一個絕對真理一直擺在那里的話，后面的思想就沒法繼續(xù)了。思想史是不斷辯駁的歷史，我們可以說，哲學的歷史就是不斷地把前人說法推翻的歷史。這其中的關鍵是你的觀點有沒有啟發(fā)性，有沒有新的與眾不同的角度，哲學的魅力就是開啟別樣思想的可能性。
人物周刊：在拍攝這部電影的過程中，你懷疑過自己嗎？
汪民安：我從來沒有想這個事情，這就是一個愉快的游戲。我不對誰負責，所以我不用懷疑。我最煩的就是那些說我沒有電影美學技術的人——如果說我有什么懷疑的話，我就是對這樣的觀眾產(chǎn)生懷疑。我真的不應該讓這些人看到這部影片。通過這部影片的放映，我發(fā)現(xiàn)，追逐學術時尚的人比追逐商業(yè)時尚的人可能還要膚淺。他們無法理解什么是真正的酷。關于這個影片，我自己最滿意的就是這個形式，我采用的方式是很酷的。
是的，是很酷的。偉大的思想自有迷人之處。?？码m龐大，但是汪民安用了三個要素便把他的思想基本說清楚了，這三個標簽分別是“人之死”、“知識/權力”、“自我技術”。
三個段落之間的黑屏轉場，汪民安用了法國20世紀最偉大的音樂家之一布列茲的音樂，他是?？旅苡?，也繼承了勛伯格無調(diào)性音樂的傳統(tǒng)，他的序列音樂，與?？碌摹爱愅邪睢备拍畎迪嗪魬Ｗ钪匾氖?，導演擔心一部哲學電影會讓學生們睡著，“我就想用一點比較刺耳、比較尖銳的聲音，把它拉長、拉響，把他們給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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