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喻
(一)
說洼興橋靠山臨水,不假,只是,山是小興安嶺余脈的淺山,水是牛亡牛水。繞著洼興橋的是一條季節(jié)河,名叫小柳河。牛亡牛水下來時河寬也就三丈有余,為漲水時出行方便,人們在小柳河的洼心地帶用石頭拱起一座橋,稱洼心橋,叫洼興橋是后來官府定下來的。清咸豐年間,就有人在此落腳,看中的就是這淺山區(qū),山里的腐敗物沖積到這里,形成了厚厚的腐植性土壤,黑油油的,隨隨便便地撒些種子,都能長出茂盛的莊稼。
有人在這里過日子,就得吃喝拉撒,就少不了柴米油鹽。漸漸地,有人從外地倒騰點東西來這兒換點相互需求的物品,比如拿鹽,洋火、花布、針頭線腦換點蘑菇、狍子、野菜、雞鴨鵝狗等。有了買賣,就形成了集市,后來巴彥城里的買賣人有時也過來拿東西換點新鮮貨。洼興橋就日趨繁榮,就有了大車店、飯館、糧行、妓院。洼興橋的人們安居樂業(yè),幸福滿滿。
自從來了日本人,洼興橋就不太平了。
康德九年(1942年)的秋天,小小的洼興橋接連出了幾件大事,日本人為統管洼興橋腳前腳后派來幾個警員,先后被殺,尤其這次被殺的居然是縣警務科警長板垣一郎。
這已經是第三個日本人被殺了。
第一個被殺的,是縣警務科派駐洼興橋警察所的井上次郎。他死得很不光彩,是在紅館(妓院)被人用殺豬的欽刀捅死的。捅的人技術含量挺高,欽刀插進去又擰了個個,腸子都帶了出來。井上連個屁都沒放,就蹬腿閉眼了。出了命案,尤其是死了日本人,老鴇子早就溜之大吉,紅館自然歇菜關門。
縣警務科派來一幫人,查了一溜十三遭,也沒查出個子丑寅卯,一會兒說是游擊隊干的,一會兒說是土匪干的,唯獨不承認是爭風吃醋被嫖客殺的。
洼興橋維持會會長趙老疙瘩出主意,不如把目標擴大點,比如洼興橋周邊的七馬架、炮手營、雜種屯、新街基常有游擊隊和土匪出沒,興許有人知道是誰干的。
警務科的人聽后覺得似乎有些道理,就在七馬架、炮手營、雜種屯、新街基來了個滿地下夾子,抓了二十多號人,給人們造成極度的恐慌,說不準誰就是下一個替死鬼。
被抓的人家屬得知這個餿主意是趙老疙瘩出的,就聯起手向縣公署告狀,說有人親眼看到那天井上次郎和趙老疙瘩一起去了紅館,井上次郎是咋死的趙老疙瘩不可能不知道,他脫不了干系。
縣公署副縣長石橋水惠是個日本人,就派人把趙老疙瘩抓到了縣衙。幾番過堂之后,趙老疙瘩實在挺不過,就編出一套瞎話,說那天他確實和井上去了紅館,一人找一個丫頭進了包間,沒多大工夫就聽井上殺豬般地慘叫,等他跑過去,只見那丫頭手里拎著一把滴血的欽刀,從樓上飛到了樓下,等他追到樓下,人早就無影無蹤了。
俠女用殺豬的欽刀殺了日本警員,一時間,在小小的洼興橋傳得神乎其神。
石橋水惠根本不信,一個窯姐做的是皮肉生意,掙的是銀子,怎么會殺她的嫖客?石橋水惠掄圓了巴掌在趙老疙瘩臉上扇了個來回兒。
警務科一幫人一住就是十幾天,今天說這個像,明天又說不像。瞅誰都像,又瞅誰都不像。案子破不了,飯量可見長,光這些人吃吃喝喝不算,還得提供抓來的二十多號人的吃住,警察所就有點招架不了。哈爾濱警務廳追得又緊,日本人無奈,就坡下驢,以趙老疙瘩的口供為依據,把抓來的二十多號人放了,然后,把曾在紅館做飯的新街基的曹二寡婦抓去頂了命,草草結案。
人們打死也不相信,這個柔心弱骨的曹二寡婦怎么會是殺死日本人的俠女?
有人頂了命,日本人這才把趙老疙瘩放了出來,一再解釋是誤會,讓他回去好好干,皇軍不會虧待他。
趙老疙瘩是頂著日頭往回走的,從縣城到洼興橋四五十里地,一邊走一邊罵著日本人給自個壯膽。趙老疙瘩渾身上下被日本人打得沒多少好地方,瘸瘸拐拐地頂著星星才到家。
進了屋的趙老疙瘩差點被什么絆倒,低頭一瞅,嚇得差點癱在地上。那是一具無頭尸體,脖腔骨還涓涓滴著血,地上的血已凝成了一片。
蜷曲在墻角的老婆見趙老疙瘩回來了,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趙老疙瘩還在路上時,家里就出了事。
曹二寡婦有哥哥,人稱曹老大,是老黑山上的抗聯。妹妹被殺,曹老大當然不能坐視不管。曹老大背著隊長獨自下山,掌燈時分摸進趙老疙瘩家。曹老大剛從圍墻跳進院內,就聽撲通一聲,一顆人頭就撞破了窗戶紙砸在了地上。緊接著一個蒙面人拎著滴血的砍刀從屋里出來,那人有點水蛇腰,不慌不忙地翻墻而去。
曹老大沒鬧明白咋回事兒,就聽屋里的女人嗷地一聲就沒了動靜。
曹老大拎起人頭看了看,嚇了一跳!這不是趙老疙瘩。趙老疙瘩長瓜臉,大分頭,可這個腦袋圓溜溜四方臉小平頭,肯定不是他。
曹老大沒容多想便拔腿蹭地躥出院墻,就在洼興橋的大街上尋找。他想找那個水蛇腰,可找了幾條街,連個影子也沒見著。
這時,趙老疙瘩回來了。老婆哭哭啼啼地說明了原委。趙老疙瘩就覺著血頂腦門心,狠狠地朝死尸踢了一腳,罵道,媽的,一定是想占我的女人,活該!然后從外面撿回人頭。趙老疙瘩一看傻了眼,這不是別人,這是繼井上次郎之后縣警署派駐洼興橋警察所的第二個日本警員渡邊三郎。這個渡邊是趙老疙瘩被抓的前兩天上任的,上任時趙老疙瘩還把他請到家里喝過酒,這才幾天,居然死在了他的家里。他感到陷入了圈套之中,仿佛有無數只眼睛盯著他,只覺得脊梁桿子直冒涼氣。他突然意識到,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這么挺著,日本人知道渡邊死在他家里,還不把他點天燈?
趙老疙瘩栽栽歪歪地扛著死尸拎著人頭,把渡邊扔進橋下的小柳河。秋天的小柳河正是干涸季節(jié),泥泥濘濘沒多少水,渡邊的尸體上半身扎在泥水里,屁股和大腿露在外面。
這是第二個被殺的日本人。
(二)
警察們發(fā)現渡邊三郎的尸體是第二天的下午。警察們找來繩子系了套馬扣把渡邊的尸體捆牢,橋上四五個警察拉弓射箭往上拽,渡邊的尸體像個豬肉半子被吊在空中。忙活柈天,才把尸體撈到橋上,圍觀的人比看戲的人還多,看著渡邊身首異處,人們個個看上去表情肅穆,可心里卻高興得不得了。
曹老大擠出人群,湊上去,見渡邊肩膀頭子上邊齊刷刷的,禁不住在心里贊嘆好刀法!警察們端著槍喝斥圍觀的人往后站。就在這時,曹老大發(fā)現趙老疙瘩也在里邊,但他不是來維持秩序的,估計是來察看動靜的。曹老大心里滴著血,怒火就往上涌,他真想沖上去,扯著腿把他扔到橋下,可畢竟人單勢孤,那樣勢必被亂槍打死。不值當,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早早晚晚有機會殺死你個狗日的!想到這兒,恨恨地把頭舉起。他又發(fā)現了另外一個人,是警察,一個水蛇腰的警察。這倒讓他吸了一口涼氣,昨天晚上那一幕清晰地浮現在腦海里。打死他也不相信,這個渡邊居然會死在一個漢奸手里。
水蛇腰看上去是個頭頭兒,此時,正在認認真真地指揮警察們往警察所運尸體。一個大胡子警察攔住水蛇腰說不能往回運,渡邊被砍了頭,是個橫死鬼,這要是拉回所里,定會陰魂不散,恐犯內忽(妨近人)。
水蛇腰說,那也得拉回去,不然,日本人那兒咱沒法交差。
大胡子很決絕,那也不能往回拉!
正在爭執(zhí),石橋水惠從縣里趕來了,水蛇腰上前打了個立正,然后隨著石橋水惠的訓斥,腰就越來越彎了。小小的洼興橋居然有人敢殺大日本皇軍,你的,洼興橋的治安很糟糕!
水蛇腰點著頭,是!
石橋水惠問道,有什么線索?
水蛇腰答,目前還沒有。
隨石橋水惠同來的縣警務科警長板垣一郎跨前一步,一巴掌給水蛇腰扇了個趔趄。八嘎!線索的沒有,你的良心大大地壞了!
水蛇腰點著頭,是!
曹老大見水蛇腰奴顏媚骨的樣子,實在是和他腦海里的那個拎著砍刀的水蛇腰對不上號。他開始懷疑,懷疑這個水蛇腰到底是不是那個水蛇腰。曹老大就想放火燒山,看看能否把山神燒出來。于是,近前對板垣說,想破案不?
板垣一郎問,怎么講?
曹老大賣著關子,我知道是誰殺的。
水蛇腰一愣,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盒子槍。
趙老疙瘩聽著有些發(fā)毛,近前問,你他媽誰呀?敢戲弄皇軍?
曹老大將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就有了大概。
板垣一郎問,你的,知道是誰干的?
曹老大思謀了片刻,覺得沒有理由拒絕,只好硬著頭皮說,當然知道。
石橋水惠饒有興致說,喲西,你的,良民的大大的!只要你說出是誰干的,本縣賞你十塊大洋。
(三)
曹老大謝過縣長,抬起頭,眼睛向人群里搜尋,空氣就像突然被西伯利亞襲來的寒流凍住了。人們面面相覷,各有大禍臨頭之狀。曹老大一步步走到水蛇腰的跟前,水蛇腰居然從容不迫地挺起了腰桿,直挺挺的像塊木板立在他的面前,不過時間不長,只幾秒鐘。曹老大心里就生出了幾分敬佩,他覺得水蛇腰是條漢子,渡邊系他殺確鑿不移,可他卻把腳挪到了趙老疙瘩的面前停了下來。
趙老疙瘩惶恐著,脖子上的青筋脹鼓起來,你,你干什么?你可不能胡咧咧,這是要掉腦袋的。
曹老大朝他笑笑,心里就有了盤算,人死在你家,尸首卻丟在河里,一定是你在銷贓滅跡。兔崽子你死定了?;仡^對石橋水惠說,縣長,就是他!
石橋水惠問,你的,確定?
曹老大堅決地點點頭,確定。
趙老疙瘩嗷叫著躥到曹老大跟前,罵著,你他媽誰呀,敢害老子?
板垣一郎用槍頂著趙老疙瘩的后腦勺,你的,閉嘴!
趙老疙瘩哭嘰嘰地說,我對皇軍忠心耿耿,連老天老爺都知道,我咋能干出這事?他這是借刀殺人!借刀殺人??!
板垣一郎問,你的,有證據嗎?
曹老大指著橋下說,這兒不是第一現場,渡邊君是在他家里被殺的。不信,你們去他家一看便知。
趙老疙瘩嚇得尿了褲子,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石橋水惠說,去你家的,看看。
警察們架起趙老疙瘩拖拖撈撈地朝趙老疙瘩家走去。
水蛇腰把曹老大扯到一邊悄聲問,你是什么人?
曹老大說,和你一樣,是殺鬼子的人。
水蛇腰冷冷地說,趕快滾蛋!
曹老大就滾了。
事情就沒什么懸念了,石橋水惠果然在趙老疙瘩家發(fā)現了地上、墻上、炕席上、窗框上尚有殘留的血跡,不容分說,就把趙老疙瘩斃了?;剡^頭來喊舉報人,喊了三四聲沒人應。
板垣一郎在圍觀的人中搜索,不見那個人。他突然意識到上當了,急忙命令警察去追。
板垣一郎把哭得死去活來的趙老疙瘩媳婦從地上拽起來,怒吼著,你的,老實回答,這到底是咋回事?
趙老疙瘩媳婦尿尿嘰嘰地把整個過程說了一遍。
板垣一郎斷定那個舉報人才是真兇,這還真他媽的是借刀殺人。他覺得初到洼興橋就掉進了窟窿,這臉面丟大了。憤怒的板垣一郎像一頭困獸,咆哮著舉起槍,一梭子子彈射向了天空,然后,手一揮做出了不殺掉那個舉報人誓不罷休的態(tài)勢。
石橋水惠臨回縣里一再叮囑板垣一郎爭取最短時間緝拿兇手,以正大日本帝國國威。板垣一郎啪啪地拍著胸脯子,一副不在話下的樣子。
趙老疙瘩被日本人崩了。
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飛遍了洼興橋、七馬架、炮手營、雜種屯和新街基。尤其是新街基的老少爺們兒聽到這個消息高興?。〔芏褘D的大伯哥殺了一口豬,請大伙一頓暴喝!
板垣一郎不同于井上和渡邊,他心思縝密,獨斷專行,不幾日便網羅了一些地痞流氓,把他們化裝成收皮貨的商人走村串戶搜集情報。
半個月后,洼興橋一個叫三發(fā)子的小混混說他發(fā)現了那個舉報人,說那人是曹二寡婦的哥哥,人稱曹老大,此時正在新街基曹二寡婦的大伯哥家喝酒。
三發(fā)子本想弄點賞錢,沒承想板垣一郎不按常理出牌,居然把三發(fā)子關了起來,并說如果找不到曹老大就殺了三發(fā)子的全家。委屈得三發(fā)子眼淚在眼圈里直打轉轉,就跟板垣一郎磨嘰,哪有你這么使喚人的?拿我的好心當驢肝肺了。板垣一郎悄悄地對三發(fā)子說,你的不懂,這是對你最好的保護,你的安全是大大地重要。然后問明了曹二寡婦的大伯哥家的位置,讓大胡子看著三發(fā)子,便領著水蛇腰和幾個警察向新街基進發(fā)。
不到半個時辰,板垣一郎和警察們就包圍了曹二寡婦的大伯哥家。
板垣一郎一腳踹開門,沖進屋里,水蛇腰緊隨其后。正在喝酒的曹老大一看是板垣一郎和水蛇腰,心就懸了起來,他清楚跑是不可能了,便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板垣一郎用槍指向曹老大,你的,是曹老大?
曹老大說,是我。怎么啦?
板垣一郎問,你的,什么的干活?
曹老大哈哈大笑,我是專殺鬼子漢奸的抗聯的干活!
板垣一郎咆哮著,八嘎!發(fā)瘋地抬起槍,只聽“砰”的一聲,倒在地上的居然是板垣一郎。
板垣一郎睜開眼睛看見水蛇腰手中的盒子槍還冒著藍煙,用手指著水蛇腰,你,你?
水蛇腰下了板垣的槍,說,是我。我讓你死個明白,井上和渡邊都是我殺的。
板垣一郎長嗥一聲,一口鮮血從嘴里噴出,劃出一弧血虹。
曹老大這才緩過神來,握住水蛇腰手的說,果然是你!
水蛇腰面無表情地說,我怎么啦?
曹老大問,你是臥底?
水蛇把槍插回腰間,我是中國人。
曹老大問,今后,有啥打算?
水蛇腰說,還能有啥打算?跟你上山打游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