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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蹤前妻蘇仁花

    2017-01-04 18:31:03趙林志
    章回小說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二姨皮卡母親

    趙林志

    一 領(lǐng)證時我如

    在云里霧里

    蘇仁花是我相看過的第三十六個姑娘,與部隊一個排的編制正好相當(dāng)。以前聽別人吹噓搞對象見了一個排,總認(rèn)為是玩笑話,是夸張,沒想到這事兒還真在我身上發(fā)生了!

    見這么多的姑娘并不是我當(dāng)上工人膨脹了,挑剔了。除了兩個女孩子一個齙牙太過顯眼,一個雀斑太過致密我不愿意外,其他的三十四個都是母親說三道四、挑肥揀瘦給拒絕的。有三個姑娘我特別喜歡。第一個小麥色皮膚,鵝蛋臉飽滿瑩潤,透著富貴之氣。我上初中時迷上了美術(shù)字,用紅黃藍(lán)三色蠟筆給鋼筆字加彩,使那些干癟單調(diào)的字體變得很有藝術(shù)范兒。這個女孩就像我描繪的美術(shù)字一樣迷人。第二個皮膚白皙水靈,像秋天的水蘿卜。我們村的人形容女孩兒皮膚好會表情夸張地這樣說:吔,那閨女,一掐一股水!這個姑娘當(dāng)之無愧。第三個跟水蜜桃毫無二致,白里透紅,豐滿多汁。尤其她那雙眼睛顧盼含情,瞟我一眼我就有被電到的感覺,酥麻酥麻的!她們都是絕色美女。若不是當(dāng)上國營煤礦的工人,憑我不到一米七的個頭,眉眼也不是疏風(fēng)俊朗那種,恐怕連跟她們見面的眼福都不可能有。但母親卻挑出了她們的毛?。侯^一個左眼正下方一厘米處有一個很小很小、用放大鏡才能看出來的黑點。母親說那是滴淚痣,苦命相。第二個屬蛇,屬相不合。我屬兔,蛇纏兔,我會被欺負(fù)。第三個母親嫌人家眼睛太水靈、轉(zhuǎn)動過快,一看就有一百八十個心眼,你對付不了她,我將來也得受她的氣!母親下判語。

    給我介紹蘇仁花的是二姨,母親的妹妹。不知道二姨在母親面前說了蘇仁花多少好話,我還未見蘇仁花的面,母親就把她夸成了一朵花。母親說蘇仁花性格文靜,脾氣好,一雙巧手繡的那些花呀朵呀都帶著仙氣!母親邊說邊拿出一幅一尺見方的秀活兒讓我看。顯然,這幅秀活兒是二姨拿來佐證蘇仁花才情的:只有文雅素凈的女孩子才能繡出這樣完美的繡品哪!我見兩只彩色鴛鴦在藍(lán)色絲線繡成的水波紋中央彎頸接喙,眉目傳情,鴛鴦和水波紋真的像活物一般!看見這樣的繡品不由得就會想象刺繡它的人應(yīng)該是一個出色的女子。我被這件繡品深深地打動了。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是:蘇仁花的家庭不是一般的家庭,在我們當(dāng)?shù)赜兄懏?dāng)當(dāng)?shù)拿暋?/p>

    我立即答應(yīng)明天隨二姨去跟蘇仁花見面。

    不知道蘇仁花怎么想的,上下午她不見,非要晚上見!我只能第二天傍晚騎車到二姨家。好在路不太遠(yuǎn),七八里地不大會兒就到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看清楚蘇仁花長什么模樣。

    二姨為了省電費,家里的電燈泡只有十五瓦,吊的又那么高,昏黃的燈光只能讓我看個大概:蘇仁花瘦條條的個子,臉盤不大,皮膚的顏色看不甚詳。給我的感覺是一個清爽的女子,與她的繡品倒是相合。跟蘇仁花一塊兒來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她穿一身黑衣站在蘇仁花身邊,一只手扯著蘇仁花的右胳膊,顯得很親密的樣子。二姨悄悄告訴我那是蘇仁花母親。她們站在門口,離我有六七米遠(yuǎn)。蘇仁花母親跟二姨說了幾句客套話就領(lǐng)著蘇仁花走了。

    這次見面真像我們那兒非常貼切的一句話:晃面。一晃而過。連一句話也沒有說?;蛘哒f,這次見面更像是她們相看我。

    蘇仁花母女走后,我埋怨二姨:也不換個亮點兒的燈泡,根本就沒看清!

    二姨笑笑:以后有你看清的時候,今兒晃面呢,看不清也不打緊。

    見面回來,我剛把自行車在院里支好,母親就從屋里出來,迫不及待地問我看上沒有。我說屋子太暗沒看清楚,想再約個時間看一次。母親臉皮一緊,顯出不開心的樣子,說:看啥看,你二姨給你介紹的還能有錯,她還不是緊著把畫軸里的美人說給你!我不想跟母親頂嘴,反正還會見到蘇仁花,她也不是什么物件可以捂著蓋著!若真是兔唇斜眼大板牙,我死活不愿意母親能咋著,難不成她愿意給我找一個丑媳婦!

    看了個大概,身材很好。我往回說。

    要相信你二姨,我最信任你二姨了。母親說。母親兄弟姊妹五個,她跟兩個哥哥一個弟弟關(guān)系處的都不好,只跟二姨親近,有個大事小情都愿意跟二姨商量。

    過了兩天,二姨來傳話,說女方那邊沒意見。但我心里沒底,第四天下夜班后我去了二姨家,說想再見一見蘇仁花。我不擔(dān)心她長的丑,那天晃面見她也不丑,我擔(dān)心她腿上或者胳膊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有殘疾,因為那天晚上她母親一直扯著她的胳膊。二姨說:二松你放一百個心,她的腿腳胳膊心肝肺任啥毛病也沒有,要是有一丁點問題你把姨的腿剁了!

    還是見見好,放心!我堅持。

    你不信二姨?!二姨繃起了臉。她跟母親一樣的脾氣,一不高興就掛在臉上,那表情讓人看了極不舒服。

    不是不相信,是不放心。我不松口。

    還是不相信嘛!二姨正在廚房和面,她停下來,一雙不大的眼睛執(zhí)拗地看著我。

    小強,過來。我喊過正在院里玩耍的二姨的孫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錢。給你,買好吃的吧。

    好好好,我去、我去。二姨用腿輕輕碰一下跑進(jìn)廚房跟她諞錢的孫子,說。

    一塊錢的力量比我磨半天嘴皮子管用多了!

    不大會兒二姨回來說:仁花沒在家,去她舅舅家了。

    我沒招兒了,只能騎車回礦上。

    一個星期后,母親給我捎信來,說跟蘇仁花的婚事定了,給了她家五百塊錢定禮。我很詫異,也很不高興。我跟蘇仁花還沒有單獨相處相處,了解了解,婚事咋就這么定了,母親也太草率了!可是,我不能說不愿意,我要說不愿意,五百塊錢定禮女方家是不退的。這規(guī)矩也不知道是誰定的??墒谴蠹叶甲袷剡@個規(guī)矩,我不遵守也不行!

    后來我知道,不是母親催促訂婚,母親倒是覺得有些倉促,是二姨催。二姨跟母親說,蘇仁花有個妹妹,處了個對象,那邊緊著要結(jié)婚呢,妹妹總不能嫁在姐姐前面不是。再說,不趕緊結(jié)了要出丑的!那意思母親明白。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二姨(或者伙同蘇家)編造的一個謊言。蘇仁花確實有個妹妹,但直到我和蘇仁花離婚,她妹妹的婚事也沒有任何動靜,她妹妹還在三泉鎮(zhèn)焦化廠當(dāng)她的會計。我和蘇仁花辦喜事時她來了,小肚子癟癟的,好像幾天沒吃飯!

    去鄉(xiāng)政府領(lǐng)結(jié)婚證那天,我穿了一身嶄新的藍(lán)布中山裝,外帶兜那種。雖然不是呢子滌卡料,因為新,也顯得筆挺,看上去像個鄉(xiāng)政府的團(tuán)委書記或者秘書之類的人物。

    我先到二姨家,二姨領(lǐng)著我去了蘇仁花家。

    這是我第一次去她家。別人搞對象,總要往對象家跑個幾十趟,不去還不行,因為女方家有一大堆活兒要準(zhǔn)女婿干呢。春天要點種,夏天要收割,秋天除了收割還要耕地、播種麥子,有的家里要蓋房子。女婿雖然牲口一樣被使喚,卻也屁顛屁顛往對象家跑得歡,這叫作累并快樂著!

    我和蘇仁花搞對象有悖鄉(xiāng)間常理。我?guī)状胃赣H說,跟二姨講,應(yīng)該去蘇仁花家走走。母親和二姨居然一個說辭:人家女方還沒有要來咱家相看相看,不嫌棄咱家雞窩狗窩,你去人家家里看啥?將來是蘇仁花到咱家生活,又不是你去倒插門!她們顯然是誤解了我的意思。我也不是想去給她家播種收割蓋房子,主要是想接觸了解。唉,這話我也不好直接明了跟母親二姨講。我是有些懦弱。

    蘇仁花家的房子蓋得十分氣派,在東蘇莊屬獨一份。門樓子高聳,大門兩側(cè)粘貼了一九八六年時還很少見的白色瓷磚,突出的門垛子鑲嵌著兩幅彩色瓷磚的對聯(lián),上下聯(lián)分別是:壯志凌云樹豪氣,鯤鵬萬里貫長空。橫批:紫氣東來。照壁也是瓷磚的亭臺樓閣圖。寬闊的院子,主房和東西配房蓋得整整齊齊,大窗戶是當(dāng)時很少見的特別透亮的樣式。蘇仁花父親是峰峰礦區(qū)三泉鎮(zhèn)主管工業(yè)的副鎮(zhèn)長。三泉鎮(zhèn)是全國著名的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先進(jìn)典型。鎮(zhèn)上辦有三家煤礦,五座煉焦廠,八個陶瓷廠,村辦小煤窯遍地開花。這個鎮(zhèn)的工業(yè)生產(chǎn)總值每年都達(dá)上億元,在全省名列第一。該鎮(zhèn)書記七一前夕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稱號,受到了中央首長的接見,不久就被省委書記點將越級升到市里當(dāng)上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局長。鎮(zhèn)長順理成章當(dāng)上了書記。聽說,蘇仁花的父親要當(dāng)鎮(zhèn)長呢。峰峰礦區(qū)和我們縣毗鄰,是邯滏市下轄的一個區(qū),以煤炭和陶瓷業(yè)馳名。這樣的家庭,莫說在村里,就是在鄉(xiāng)里縣里也算得上高門。跟這樣的家庭結(jié)親,老實說,我有一種攀高枝的興奮和得意。

    大嬸子,俺和二松來了。二姨高腔亮嗓,興高采烈,脆生生的音調(diào)里明顯附帶著一種邀功、諂媚之意。

    堂屋門簾掀開,蘇仁花母親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她瘦長的身材,穿了一件綠色帶碎花的小翻領(lǐng)上衣,灰色褲子,顯得干凈利落。面色白凈,一看就是常年涂脂抹粉,根本不像個生活在農(nóng)村的女人。

    快進(jìn)屋,快進(jìn)屋。蘇仁花母親滿臉笑容,撩起彩色塑料紙編串而成的門簾往屋里讓。

    當(dāng)間深棕色大三聯(lián)抽屜的桌子上放著兩只果盤,一只果盤里盛著香蕉橘子,一只果盤里是炒花生和五顏六色的糖塊兒。那個年代,一般的家庭來了客人也就是端上一碗白開水,稍微講究一點的泡上一杯廉價的猴王茶,表示招待的意思罷了。蘇家與眾不同!

    吃糖吃糖。蘇仁花母親從果盤里拿了幾塊糖,分別給了二姨和我,然后扭身出去了。二姨剝開糖紙把糖塊送進(jìn)嘴里,又抓了一把炒花生。她一邊咯嘣咯嘣地嚼著一邊說:糖和花生一起吃,香甜死人!我沒吃,我的心情不在吃上,我忐忑著,急于想見到蘇仁花,看看她到底是個啥樣的人!如果她是個瘸子或者有什么明顯的缺陷,我寧可損失那五百塊錢定禮也不和她結(jié)婚!

    仁花你快一點兒。蘇仁花的母親在院里催促。蘇家的院落是坐北朝南格局,透過門簾我看到蘇仁花的母親朝西屋喊。西屋一定是蘇仁花的閨房了。蘇仁花沒有應(yīng)答。她母親又朝東屋喊:振東,你再催催她。喊罷回到堂屋陪我們說話。閑扯了幾分鐘,蘇仁花還是沒有動靜。她母親又要出去。這時叫振東的從屋里出來喊話了:蘇仁花,你磨嘰啥呢,快一點兒!振東的口氣聽上去很嚴(yán)厲,像在訓(xùn)斥誰。蘇仁花母親跟我說:仁花她哥,在鎮(zhèn)法庭上班,脾氣暴。

    閨女出門零碎多。二姨剝一?;ㄉ姿妥炖?,邊緊著吃邊說。

    是,閨女家的就是麻煩。蘇仁花母親又出去了。

    乘著屋里沒有其他人,二姨抓了幾塊糖兩把花生裝進(jìn)上衣口袋里。對我笑笑:給你外甥吃。

    走吧走吧,拾掇好了。蘇仁花母親在外面叫我們。

    我和二姨來到院里,蘇仁花面向院門站著,亮給我一個瘦棱棱的后背。蘇振東推著一輛自行車站在院里。我疑惑,我說哥就不用去了吧,我?guī)驶ㄈゾ托小?/p>

    讓她哥一塊去吧,他民政所有熟人,方便。蘇仁花母親說。這個理由聽上去蠻正常,可是我心里很不舒服,像塞進(jìn)去半截磚頭,又沉又堵。我本想利用這次機(jī)會跟蘇仁花聊聊,她哥在我還怎么聊!去鄉(xiāng)里開個結(jié)婚證有啥難的,村里有證明,有戶口本,口袋里裝了喜糖,有必要找熟人嗎?

    我悶悶不樂,路上故意蹬得慢一點。落在蘇振東自行車后面,就有機(jī)會看清楚蘇仁花的模樣。蘇仁花卻故意不讓我看她長啥樣,她抓著她哥哥的后腰,臉蛋別向一邊。但長時間保持那樣一個姿勢很累,偶爾她會把臉側(cè)過來,我趁機(jī)猛蹬幾下扭過臉就看到了她的廬山真面目。蘇仁花不難看,甚至可以說長得比較漂亮,也是鴨蛋臉型,跟我見過的第一個姑娘臉型很像,五官精巧,布局合理,頭發(fā)很黑很亮。只是眼睛里似乎隱含著一種霧蒙蒙的東西,好像她心里裝著一個濕漉漉的世界。

    我搞不懂那是什么。

    上一個漫長斜坡時,我對蘇振東說:哥,我來帶仁花吧,看你累的。蘇振東看也不看我,右手握把,左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手絹擦臉上和脖頸的汗水。不要緊,我妹妹不沉。說完塌下腰牛拉犁一樣用力往前蹬。

    去鄉(xiāng)政府這一路,我還在想:蘇家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秘密瞞著我!蘇仁花身體有毛病嗎?比如羊角瘋,間歇性神經(jīng)病,最有可能的就是羊角瘋,這種病不發(fā)作跟正常人一樣,不了解底細(xì)的人是輕易看不出來的。這么一想,我驚出一身冷汗。但是,這門親事畢竟是二姨給牽的線,我又放下心來。

    進(jìn)了鄉(xiāng)政府,蘇振東到東院法庭找熟人,很快熟人領(lǐng)著來到民政所。有熟人確實不一樣。負(fù)責(zé)結(jié)婚登記的中年胖女人滿臉是笑,跟他們說著玩笑話。我從口袋里掏出村委會開的證明,蘇振東拿出我和蘇仁花的合影照。照片是合成的,二姨把我的一寸照片底板拿給蘇家,我們的合影照就出來了。我懷疑這樣的照片民政所的人會挑毛病不給辦結(jié)婚證。二姨說,沒有人家蘇家辦不成的事!

    胖女人把照片粘貼在結(jié)婚證內(nèi)頁,拿出章子在印泥里蘸了兩下,然后啪、啪,啪、啪四聲,兩個紅本上就蓋上了紅圈圈:磁縣人民政府婚姻登記專用章、磁縣白塔鄉(xiāng)民政所。在胖女人的啪啪聲里,我腦子里忽然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手續(xù)完畢。我應(yīng)該掏出糖果喜盈盈地、臉上掛著感激的微笑給辦證的人、給在場的人發(fā)喜糖。按別人教給我的說法,辦證之前就該給辦證的人喜糖,那樣可以換來一張笑臉。結(jié)婚嘛,大喜事呀,就該有個好心情。但我忽然不想給他們喜糖吃,我覺得他們是一個禍害我的陰謀的同伙兒!我拿著結(jié)婚證里外正反地看,然后裝傻充愣地笑,還說磁縣政府這個章子蓋得不清楚。蘇振東給我使眼色,把我拽一邊,悄悄說糖呢!我說:呀,來時走得慌張,忘帶了。蘇振東瞪我一眼:你能干點啥!他尷尬地掏出煙來給屋里的男人抽,辦證女人不抽煙,蘇振東干脆把剩下的多半盒煙放在桌子上:給大哥抽吧,他們頭一次辦證,啥也不懂。我覺得振東的話太不吉利了,但那個場合我無法糾正他。辦證女人笑笑:沒事的,沒事的,我這里有的是糖。說著從抽屜里抓出一大把給蘇振東。蘇振東趕緊擺手,一邊說謝謝,一邊走出民政所。

    跟鄉(xiāng)法官告了別,蘇振東埋怨我:豬肉沒吃過,豬走也沒見過!我伸手去口袋里摸,掏出糖:呦呦呦,帶著呢,光顧高興給忘了!

    我是個傻瓜嗎?蘇家人攬事太寬,該我做的事兒他們也做了,而我不愿意他們這樣做!

    蘇振東好像是懲罰我:你帶仁花回吧,你們是一家人了。

    我大喜:好好好,我?guī)規(guī)?!心說,你要早讓我?guī)?,那包糖也不會原封不動地拿回來?/p>

    蘇仁花只有半個屁股搭在我的車后座。我說你坐好,別顛下來。后座沒有回音。趁蘇振東的車子離我遠(yuǎn)一點,我又說:你一定是個啞巴。你才是啞巴!蘇仁花的開腔讓我有了一點小小的幸福的感覺。

    二 亮亮堂堂的

    新婚夜

    在學(xué)校上課時,對天壤之別這個詞沒有什么具體感受,只知道一個天上一個地上。那時還想,天上地上各是各,兩個又不挨著,拿它們打比方簡直是不著邊際!

    蘇家陪送的嫁妝讓我腦洞大開,才知道什么是天壤之別,才知道什么是河溝里拱爛泥吃水蟲的小魚小蝦,什么是大海里翻波攪?yán)说拇篥L鯊。

    我們家計劃做一對立柜,一個二聯(lián)抽桌子,四把椅子,一個梳妝臺,再打一個雙人床,做四床鋪蓋。這是當(dāng)時普通人家孩子結(jié)婚的標(biāo)配。跟蘇家商量做這些中不中(其實,她家說不中我們也不會多添一件家具,財力有限,征求意見只是禮貌性、象征性的)。蘇家說,你們做什么做多少都可以,只是我們陪送的嫁妝你們想辦法安置下就行。二姨眉飛色舞、唾沫四濺地扳著手指頭給母親數(shù):十四英寸彩色電視機(jī)一臺、搖頭電扇一臺、女士二六自行車一輛、單卡錄音機(jī)一臺、三人沙發(fā)、單人沙發(fā)共三件、圓桌一個,外帶四只不銹鋼椅子,鋪蓋十二組、毛毯兩個,還有一些毛巾、枕巾等零碎小物件。這是一組豪華得令人吃驚的陪嫁。這些誘人的物品把母親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身子變得鐵塊一樣僵硬!

    我家給蘇仁花的聘禮總共八百元,包括定親禮、上轎禮、下轎禮、蒙頭紅禮等等。這也是當(dāng)時一般家庭的彩禮標(biāo)準(zhǔn)。她家陪送的物品總計不下四千元!光那臺十四寸索尼彩電就價值兩千八百元。彩電在當(dāng)時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買得著的!一九八六年的四千元,蓋一座紅磚到頂?shù)奈彘g頭兩甩袖、水泥抹地、大玻璃窗戶的新房都綽綽有余!一般人民群眾出嫁閨女,收多少彩禮陪送多少錢的嫁妝就是極明理、極豁達(dá)、極受好評的父母,閨女在婆家就很有面子和地位。窮一些的父母只是象征性地做幾床薄薄的被褥就打發(fā)了。留下閨女的彩禮錢還要給哥哥或者弟弟娶媳婦用呢!

    婚禮當(dāng)天,蘇家送親的人總共來了四十多位。送的東西太多太炫目,我們?nèi)宓哪信仙俣紦碓谖壹议T口,瞠目結(jié)舌地、流著哈喇子來看蘇家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

    ……

    夜深了,喝喜酒鬧洞房的都走了。大嫂做了兩碗面條疙瘩湯送到新房。大嫂唱歌一樣說著吉祥話:一塊兒疙瘩一條面,生下兒女一大串。她把碗遞給我們,笑哈哈地說:吃吧,吃完了快一點造小孩,雖說計劃生育不讓多生,生兩個還是可以的,二松坑下工種,政策允許。我接過碗,蘇仁花卻不接,她坐在沙發(fā)上,瞅也不瞅大嫂,淡淡地說:放那兒吧,我不吃。大嫂說:不想吃也得吃幾口,老規(guī)矩不能破,吃了早點睡。蘇仁花不吭聲了。我說知道了大嫂,你也回去睡吧。我把大嫂送出大門,回到屋里插上門閂,回頭一看,蘇仁花沒動筷子,那碗面條疙瘩湯還在桌子上冒熱氣。她卻用大紅被子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躺到了床上。我心里喜悅,胡亂吃過疙瘩面也上了床。伸手拽被角,拽了兩次都沒有拽開。她這是怎么了?我加大力氣。蘇仁花從被窩里露出半個頭,背對著我說:外面有人聽。外面可能有人聽,新婚之夜嘛,聽房是正常的。

    屋里的電燈按習(xí)俗要亮一夜,預(yù)示著兩人的婚姻亮亮堂堂過一生。明亮的環(huán)境確實不宜做那件事情,我拉過一條被子蓋上,在激動和期待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這些日子陀螺似的忙婚禮的事,我也累壞了!

    三 新媳婦好像

    是“石女”

    父親找到宿舍的時候,我剛從食堂吃飯回來。昨晚夜班升坑晚了,我睡到下午三點才吃午飯。

    才吃過?父親坐在凳子上問。

    嗯,昨天落點了。我答。

    咋一直不回家?父親臉上是不解的表情。

    班上任務(wù)緊。我說,低下了頭。

    怎么個緊法?一個月不能休個三兩天!父親知道我是說假話。

    今年礦上生產(chǎn)任務(wù)提高了。我聲音極小。

    別胡說了,任務(wù)再緊也不能這么長時間不回家,你剛結(jié)婚,班里也不能不講人情吧。父親聲音提高很多,虧得宿舍其他工友上早班還沒有回來。

    其實,我一個月沒回家已經(jīng)引起工友們懷疑,他們私下說我那方面有毛病,不敢回家。一個叫茍全的家伙對別人說,二松不行我行,你們誰給二松傳個話,我替他完任務(wù),保質(zhì)保量還免費!那天,茍全又在走廊里說這種浪話,我抄起門后一把鐵鎬,對茍全吼道:你狗日的過來,看看你的雞巴硬還是爺爺?shù)蔫F鎬硬!嚇得茍全抱頭鼠竄。班長李英武拽回我,和顏悅色地說:二松,你該回家看看了,剛結(jié)婚老不回去,能擋住別人說三道四?我有苦難言,但我的苦怎么能跟班長說呢,實在難以啟齒呀。我只好說是我媳婦身體不好,大夫說過幾個月就康復(fù)了。

    父親這一來,我必須回家了,哪怕做做樣子。

    明天我就回去。我說。

    現(xiàn)在就跟我回吧,你騎車帶上我,省的我步行了。父親跺了兩下腳,他的黑布鞋上面落了厚厚一層塵土。

    中,等一會兒班長回來我跟他請個假。我猶豫了一下說。

    給班長留個條吧,留個條就中。父親說。

    我只得給班長留了個條,然后跟父親回家。

    給我倒杯水,父親點上一支煙。我這才想起父親來了這么久一口水還沒喝。

    走到雙河村外的嶺下時,我們步行。父親遞給我一支煙。說:那啥,要是身體哪兒不舒服、不得勁咱就去看看。我說我身體很好,平時連個感冒都不得。那個那個……那個方面,父親吞吞吐吐。我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說啥呢爹,我沒事!我的臉漲得通紅,羞恥感水一樣漫遍全身。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父親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去東蘇莊接你媳婦吧,我自己回去。在我們村跟東蘇莊的岔路口,父親跳下自行車,吩咐我。

    嗯。我答應(yīng)了父親。我在礦上這一個月,蘇仁花一直住在娘家。

    我第一次走進(jìn)蘇仁花的閨房。三天回門的時候,我只是在她父母住的堂屋吃了個飯,她也沒有要我去她屋里看看。她的房間收拾得非常干凈。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屋子里竟然有一個小小的書柜,柜子里整整齊齊擺滿了書籍。我推開她屋門的時候她正捧著一本書在看,我站在她面前好一會兒她也沒有抬頭,非常專注入神的樣子。

    她母親聽到動靜過來,沖我笑一笑,說:仁花,二松來了。她這才抬起頭,卻看也不看我,把書放下扭過臉去。

    我說:回家吧。

    她說:住不慣。

    我說:住久就習(xí)慣了。

    她說:習(xí)慣不了。

    哪有結(jié)了婚不住婆家的!蘇仁花母親用眼睛剜她,恨恨的樣子,我在一旁看得真真兒的。她依然不聲不響坐在那兒,像個雕塑。

    我跟你哥打電話呀,叫他回來!蘇仁花母親說。

    她這才磨磨唧唧很不情愿地出門推上自行車跟我走。

    蘇仁花怕他哥!為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一路上,我們沒有說一句話,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么,她根本就不想跟我說話。

    晚飯后我在父母屋里坐著,跟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父親說:去睡吧,不早了。其實天還早著呢,才八點多。

    這個院子現(xiàn)在只有父母和我們住,大哥分家另過了,三弟大部分時間住在學(xué)校。他說今年要去當(dāng)兵,到部隊考軍校。他在學(xué)校住是為了復(fù)習(xí)高中功課。

    電視連續(xù)劇演完了,屏幕上打出了再見。我打個呵欠,說:睡吧。蘇仁花這才起身去打水洗漱。

    我洗罷她已經(jīng)鉆進(jìn)了被窩。她不跟我一起睡,自己鋪了一個被窩。新婚頭三天她就是這樣,我以為她害羞,好言好語哄她,但是她依然如故,居然不脫衣服!這像個什么樣子!第四天,我的耐心到了極點,一把掀開她的被子,扔到沙發(fā)上,撲過去要解除她的衣褲,她竟然把褲繩打了好幾個死結(jié),激烈地和我反抗。我不管不顧,我要進(jìn)去,要做一個真正的男人。蘇仁花力氣畢竟小,掙扎到無力的時候,我剝光了她的衣褲。但是,我進(jìn)不去,試了好幾次,弄得很疼也沒有成功。蘇仁花雙手抓著枕巾蒙在腦袋上,渾身發(fā)抖。我敗興地一拳捶在墻壁上,躺到沙發(fā)上去睡了。

    我沮喪透了,天亮后騎車回了礦上,一走兩個月。

    今夜,如果還是那樣,我就想告訴母親,我倒霉地娶了一個傳說中的石女!

    和上次一樣,蘇仁花還是不配合我!我把她蓋的被子直接扔到了地上,我以這樣的行為表達(dá)我的憤怒!那條大紅的緞被出自人間天堂杭州,被面繡著龍鳳呈祥、富貴牡丹的圖案,煞是好看。

    蘇仁花蜷腿靠著墻壁,她先是和我瞪眼對視了一陣,然后低下了頭,腦袋壓在膝蓋上。她自知理虧。

    你不跟我睡覺我娶你干什么???!我質(zhì)問她。

    蘇仁花不抬頭,不說話。

    你說呀,我娶你干什么!我盡量把聲音壓低,怕父母聽到。保不準(zhǔn)母親已經(jīng)悄悄站在窗外了。

    蘇仁花依然不吭聲,她這副油鹽不進(jìn)、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讓我血涌腦門。我伸手拽住她的兩個腳脖子,猛力將她拉倒,她驚叫一聲,后腦勺咚的一下磕在了墻壁上。這次她沒有反抗,臉色卻極其難看。

    可是,天哪,我還是沒有成功。我似乎進(jìn)去一小段,但里面干澀如沙土地!我痛苦地終止了進(jìn)攻。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母親把我叫過去。你們倆咋回事?!母親臉上布滿愁云和疑問。

    我無地自容,張張嘴想跟母親說蘇仁花是個石女,轉(zhuǎn)念又一想,在沒有去醫(yī)院檢查確定之前不能輕易這么說,那樣敗壞的不僅是蘇仁花的名聲,更給我們家?guī)砭薮蟮膼u辱。我頭上冒了汗,吭哧半天,說:仁花害羞。

    你不要那樣暴躁,要哄著她,新媳婦嘛!母親昨晚不知在窗下聽了多久。

    晚上睡覺前我給她打來溫水,把牙膏給她擠到牙刷上,牙刷擔(dān)在牙缸上,我甚至想給她洗腳,只要能讓她喜歡??墒牵龑ξ矣懞玫淖龇ㄒ暥灰?,不洗漱就躺下了!

    我剛想發(fā)火,母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克制了自己。

    慢慢來吧,看在她家陪送這么多東西的面子上,她就是一塊鐵疙瘩我也把她焐熱了。躺下后我這樣安慰自己。

    四 家里突然來了

    “夜貓子”

    我前腳回礦上,蘇仁花后腳就回了娘家。很多新媳婦都是這樣,心理上她們還沒有把婆家當(dāng)成自己的家。蘇仁花跟我這么別扭,更不會把我家當(dāng)她家了。

    但是,三天后的傍晚她竟然自己回來了。母親很詫異,她說是她娘讓她回來的。這是母親后來告訴我的。

    母親讓人給我捎信,讓我火速回去。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即刻趕回家。

    母親對我說了一個極其不祥的消息。她說蘇仁花回來的當(dāng)天晚上,我家的院墻外忽然有夜貓子開始叫喚,已經(jīng)叫了三四天了,怪瘆人的!母親顯得非常不安。

    不要怕,我去老喜家借他的土槍,晚上用槍揍它狗日的。我安慰母親。老喜是我的同學(xué),在鄉(xiāng)里的鐵業(yè)社當(dāng)機(jī)床工,他爹喜歡打獵,他就給他爹造了一把土槍。裝填黑火藥、鐵沙子的那種,一打一大片。我們這地方?jīng)]有什么大型獵物,他爹也就打個野兔、獾子啥的。

    我把土槍扛回來,放到屋門后。蘇仁花看到槍,顯得非常緊張。她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你拿這個干啥?打夜貓子呀,那玩意叫得不吉利,我大爺就是被它叫死的,他身體本來棒棒的,一只夜貓子在他家房前的樹上叫了三個晚上,第四天我大爺忽然就死了,那鬼東西收魂魄哪!你說嚇人不!

    是、是、是怪嚇人的,我、我回娘家呀?蘇仁花說。

    回什么娘家,二松不是拿來火槍了嗎,打一槍它就再也不敢來了!母親制止蘇仁花。

    我、我還是回吧!蘇仁花說著起身要走。

    不用,有二松和土槍在,什么妖魔鬼怪也叫它有來無回!母親擁住蘇仁花,親切地安慰她。

    晚上十點多,一般人家都該睡覺了。我支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母親、父親和蘇仁花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知道他們的心情也不在電視上,母親把電視音量調(diào)小,時不時地豎著耳朵聽聽。將近十一點,夜貓子的聲音終于傳進(jìn)了所有人的耳鼓。先是小聲的,后來就大了一些。我把電視音量關(guān)死,仔細(xì)地聽。我聽出了問題,那聲音不是真的夜貓子在叫,而是人假裝的!我扭臉盯住蘇仁花,眼光如楔子。她先是哆嗦了一下,接著鎮(zhèn)定下來。但我看出她是假裝的鎮(zhèn)定。夜貓子的叫聲越來越緊,蘇仁花的喘息變得急促,臉色蠟黃。外面的叫聲好像是在招她的魂催她的命,她終于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站了起來。走,打夜貓子去!我抓住她一只手腕子,從門后邊拿起土槍。母親眼疾手快給我打開屋門。院子里灑滿了水銀一樣的月光,時令正在七月十一,月亮像多半個月餅掛在天上。借著月光,我看到我家半截圍墻上露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好像真的蹲著一只貓頭鷹。我舉起土槍照著那黑東西瞄準(zhǔn)。不要!在蘇仁花驚恐的叫聲中我扣動了扳機(jī)。一溜火光躥出,像一只奔跑的火狐貍。我聽到夜貓子同蘇仁花一樣的驚叫,火狐貍在瞬間把月亮打碎了、染紅了!

    火光之后,天地皆靜,月亮傻傻地看著這一切,它不知道這是怎么了!我打開大門,外面卻什么也沒有。

    蘇仁花癱倒在地上,母親過去拉她。仁花你咋了,快起來,快起來!

    母親什么不知道呢?她六十歲的年紀(jì)不會聽不出真假夜貓子的叫聲,她也許還看到半夜我的屋門悄悄地打開……

    五 追蹤私奔的

    “媳婦”

    蘇仁花失蹤了!

    那晚我們審問了她三個多小時,她就是不說假夜貓子是誰,牙口咬得比江姐還硬。若不是父母攔著,我會揍扁她。

    凌晨兩點多,我才平復(fù)滾鍋樣的心情歪床上睡著。不知過了多久,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蘇仁花正赤條條地被一個男人壓著!我一下子驚醒,往沙發(fā)上看,沙發(fā)上已經(jīng)沒人了。我睡下時她還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呢。我趕緊去父母屋里找,也沒人。父母慌了,和我四處找。她會不會上吊、跳河、喝農(nóng)藥?!我一股勁地問母親。房后有一棵大槐樹,后河有一個深水潭!房后沒有她的蹤跡。我和父母打著手電急急忙忙往后河去。繞著水潭轉(zhuǎn)了好幾圈也沒有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母親說回吧。走了沒幾步,父親以他老軍人特有的機(jī)警停下了步子。他一只手捂在左耳邊,仔細(xì)聽,然后向不遠(yuǎn)處二生產(chǎn)隊的打麥場走去,我們緊跟過去。麥場上有兩個麥秸垛。我們轉(zhuǎn)到西邊那座麥秸垛,看到地上薅出來一堆麥秸。父親拍一下我的肩,我過去,用手電一照見蘇仁花躲在她薅出來的小小洞穴里,蜷縮著像一個子宮里的嬰兒!

    我扛著身體僵硬的蘇仁花回家,她想要掙扎,卻無力掙扎!沙啞著嗓子喊:我不回去,不回去!

    母親熬了姜糖水,蘇仁花卻不喝,我用湯匙別開她的牙齒硬給她灌了進(jìn)去。

    想死怎么不跳潭,跳進(jìn)去萬事皆休!我諷刺她。但我心里清楚,她確實是想死的,只是沒有勇氣跳下去。

    我不死,我就是不死!蘇仁花吼道,瘋了似的。

    早飯的時候我在父母屋里吃。吃完母親讓我給蘇仁花端過去兩個饃一碗湯。我不端。父親厲聲說:死刑犯也讓吃飽飯,端過去!

    我端著飯來到屋里,蘇仁花卻不見了蹤影,過道里的自行車和她一起消失了。

    母親說:不要緊,她不會死,只要不死天就塌不下來,去她娘家找吧。

    蘇仁花母親聽完我和母親的陳述,并沒有顯得多么驚慌,她沉著一張臉,半天沒說話。我問她夜貓子是誰?她說什么夜貓子,是哪個孬種使壞吧!不要緊,你們回吧,她可能去她舅舅家了,過幾天讓她哥把她叫回來。我的岳母兩只手在臉上撲擼了幾下,但她臉上的憂愁并沒有被撲擼掉,細(xì)細(xì)的皺紋里還在咕嘟嘟地往外冒苦氣。

    我和母親去了二姨家。母親把二姨好一頓埋怨,只差罵她了。在這樁婚事上二姨做了一個不光彩的隱瞞者!二姨只好如實相告:

    蘇仁花一年前就跟本村一個叫皮卡的年輕人相好。皮卡父親早亡,他跟母親相依為命,三間破房搖搖欲墜,糟朽的房梁用木棍支撐著。蘇仁花的父母當(dāng)然看不上這樣的家庭,百般阻撓。但他們使用了百計千方也澆不滅二人的愛情之火,斗來斗去他們敗下陣來。蘇仁花父親無奈地說,給他們蓋一座新房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哥蘇振東說,給他找個事情做,過好過歹咱們也就管不著了。就在他們將要妥協(xié)的時候,皮卡卻出事了,他用石頭砸了鄰村一個年輕人的腦袋。

    那天晚上蘇仁花跟皮卡去外村看電影,一個無賴青年摸了蘇仁花的屁股,還騷言騷語調(diào)戲,皮卡一怒之下砸破了他的頭。其實這不算什么大事,誰沒有輕浮暴躁地年輕過?但在蘇家人看來,皮卡天生就是個惹禍的壞坯子,蘇仁花嫁給他一定不會有好日子過。皮卡在看守所的那些日子,他們以火車飛奔一樣的速度把她嫁給了我,目的是徹底斷了皮卡的念想。哪知,皮卡出來了,麻煩也來了!

    我讓二姨領(lǐng)我去皮卡家找,說不定他們就躲在家里。二姨說:不可能,他們絕對不敢在家里,仁花她哥狠著呢,因為他們搞對象的事兒,他找人揍了皮卡好幾次,每次都打得很重,那個皮卡卻跟個滾刀肉似的,居然就打不退。那次跟別人打架,本來也夠不上住看守所,是仁花她哥找了人才把他關(guān)起來的。

    我這才知道蘇仁花為啥怕她哥了。

    我把母親送回家,回了礦上。

    蘇仁花死在外面最好!憑我短婚未育、國營煤礦正式職工的身份,還有蘇家豐厚的陪嫁,尤其那臺珍貴的彩色電視機(jī),再找個漂亮的女人,甚至黃花大姑娘也不會是什么難事。騎車到岳城水庫的大壩上時,我望著浩淼的水面,原本憤怒、悲哀的心情忽如鯉魚打挺似的翻了個個兒。任何事情都不要鉆牛角尖,換個角度想一想或許就是塞翁失馬的結(jié)局!

    我雙手撒把,舉手過頭,讓自行車從大壩的斜坡飛速而下,秋風(fēng)柔軟的舌頭一般舔舐著我的身心。

    但是,我又不能不去尋找蘇仁花,她現(xiàn)在成了我通往幸福生活道路上的絆腳石。不搬開這個絆腳石,我無法前行!另外,我還有一個隱秘的心思:想見見把蘇仁花拐跑的是個什么樣的鳥人。當(dāng)然,見到這個鳥人我肯定會揍他狗日的一炮,不管打不打得過他!

    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蘇仁花的消息。她母親說的話顯然是糊弄我,用腳指頭想一想也能猜到她一準(zhǔn)跟那個叫皮卡的家伙私奔了。

    怎樣才能找到蘇仁花?我快把腦汁絞干了也沒有想出一個好辦法。

    那天去食堂吃飯,我看到一個戴大蓋帽的人從面前走過,我決定去找大舅子蘇振東。

    蘇振東見到我,居然沒有好臉子。你怎么搞的,一個大活人就弄丟了!

    我娶的是老婆,不是犯人!我硬生生地頂了回去。

    蘇振東斜著眼看了我一下,拿起桌上的石林煙抽起來。抽了幾口才想起甩給我一支。

    她能去哪兒呢?!蘇振東在屋里轉(zhuǎn)圈圈。臨漳、永年、武安,他們不會去,離咱們這里太近,熟人也多。他們會不會去了安陽?安陽雖說離咱們這里也不遠(yuǎn),但屬于河南省,熟頭熟面的人少,你去安陽找找看,說不定他們在安陽。蘇振東彈了一下煙灰。

    安陽那么大個城市,幾十萬人口,找兩個人不是大海撈針嘛!我鎖著眉頭。

    你去那些小街小巷找,他們什么手藝也不會,皮卡那個‘死人又惜力不愛勞動,只能給小飯店打工。蘇振東望著我,征求我對他分析的評判。

    我點點頭,覺得蘇振東的分析有道理。

    我發(fā)揚愚公移山的精神,在安陽的小街巷從早到晚不停地尋找,終于在第六天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行蹤。

    那天上午九點,我戴一頂破草帽,臉上涂了些鍋底灰,手里拄著一根棍子,哈著腰,在別人看來就是個要飯的叫花子(這些天我一直是這樣的裝扮)。我正在一條小街上踅摸,一扭臉看見蘇仁花和皮卡手牽手從街的那頭走過來。瘦得像我手里的棍子似的皮卡好像還在夢里游蕩,邊走邊打呵欠,老長的頭發(fā)茅草一樣。到近前我看清了他的臉,眉眼鼻都向前拱著,極像鐮刀把的后半截形狀。這小子長得實在算不上英俊,不知道蘇仁花怎么就被這么個家伙給迷住了!

    他們進(jìn)了一個掛著永紅燉肉館牌子的小飯店,我悄悄跟過去。

    皮皮,你要是還沒睡醒就趴桌上再瞇一會兒,我洗完那些盤碗幫你剁肉。蘇仁花說,口氣像對待一個孩子。

    我這會兒不瞌睡了,我要寫詩,我要寫出比普希金還偉大的作品!皮卡像一只歡樂的小狗興奮起來,大聲說。

    你悄悄寫,別讓老板看見了罵你。我貼著門邊往里看,蘇仁花腳步輕快地去前臺拿記賬用的紙筆。

    我真想沖進(jìn)去,手撕了皮卡這家伙,剛要邁腳又猶豫了。上高中時語文老師講過皮卡說的那個叫普希金的俄羅斯死人,他為了一個女人跟別人決斗,結(jié)果槍法不如對手被打死了。這樣的人多么可怕!皮卡要是跟我拼命我還真拿他沒辦法。

    我不敢貿(mào)然行事,即刻趕回峰峰礦區(qū),讓蘇振東給拿主意。振東給派出所所長打了個電話,不大會兒一輛警車就開了過來。我們風(fēng)馳電掣直奔安陽市。在車上,蘇振東惡狠狠地說:這次弄住那個兔崽子,往死里整他,非定他個拐賣婦女罪不可!

    可惜,我們晚去了一步,蘇仁花和皮卡從永紅燉肉館消失了。去了哪里,老板和服務(wù)員一問三不知。

    他們發(fā)現(xiàn)我跟蹤了嗎?不可能呀,我偽裝得多么巧妙呀。難道是巧合?我覺得老板和服務(wù)員說了假話,尤其那個小個子女服務(wù)員,回答警察問話的時候,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動。她的話怎么可以相信呢!蘇振東跟警察回峰峰礦區(qū)了,我決定留下來再觀察觀察,蘇振東表示贊同。我躲在燉肉館斜對面的小街,不錯眼珠地盯著進(jìn)出飯店的每一個人,一直到晚上十點也沒有看到蘇仁花和皮卡的出現(xiàn),第二天第三天皆是如此。

    六 想離婚卻沒

    那么簡單

    就是離婚也不能是咱們提出來,最好讓她家提,這樣,他們陪嫁的彩禮就休想要回去!二姨現(xiàn)在跟我們站在了一個立場,她以贖罪的口氣說出了這番話。

    她家要是一直不提,咱就這樣拖下去?父親眉心擠出一個大疙瘩。

    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拖它個一兩年也沒啥,到時候電視看壞了,電扇轉(zhuǎn)殘了,沙發(fā)也坐破了,她家會拉一堆破爛回去!母親和二姨一樣,心思都在錢財物品上打轉(zhuǎn)轉(zhuǎn)。

    讓全村人再看兩年笑話?父親不滿地瞪母親和二姨。

    不行,堅決要離,立即要離,我都沒法上街了,衣服都被人戳破了!老婆跟人私奔,祖宗都要從墳?zāi)估锱艹鰜砹R我窩囊、丟祖宗的臉呢!

    你自己咋離,不把那個害人精找回來咋辦手續(xù),嘁!母親拍了一下桌子。

    她要是十年不回來就這樣耗十年!我實在不能再忍受母親的指手畫腳。

    不會的,她既然跟那龜孫跑了,一定是打算跟他結(jié)婚的,她不回來怎么辦離婚手續(xù)?母親說:咱也不干等,讓你二姨再給你物色個好姑娘,咱一邊相親,一邊等那個賤貨!

    讓他二姨歇歇吧,咱也省省心!父親氣哼哼地說。

    二姨臉紅了,嘴上卻不軟:瞧俺姐夫說的,俺也是一片好心嘛。俺覺得人家家門高,跟他家結(jié)了親有好處哩,你不讓介紹就不介紹,俺還不愿意來來回回磨鞋底子哩!

    別打嘴官司了。母親制止了他們的爭吵。秀花你可得跟蘇家好好說道說道,他們家閨女這么折騰人、羞辱人算咋回事,咱可不吃這個虧!母親嚴(yán)肅地跟二姨說。秀花是二姨的小名。

    那是那是,誰家也不能平白無故承受這種羞臊!我后晌就去找她娘。二姨表態(tài)。

    隔了一天,二姨又來了,說蘇家一個勁道歉,蘇仁花母親把閨女罵得昏天黑地,說把她嬌生慣養(yǎng)壞了,過幾天把她找回來,腿給她打斷。

    有了蘇家這些話,我們?nèi)胰诵睦锖檬芰艘恍N覀冊诩灏竞蜔o奈中等待著。

    半個多月后,蘇仁花突然回來了。我覺得她會在外面漂個仨月倆月的,她的回來大出我的意外。

    那天我請假在家收秋,半上午,挑著兩個谷個子來到家門口,見蘇仁花站在大門口。不知道她站多久了,她一定猶豫了很長時間。我不理她,進(jìn)了院子,她隨著我進(jìn)了家。

    呦,你還知道回來,神仙日子過膩了!母親在上院的水泥地上切谷穗,她停下手里的活兒,沖著蘇仁花諷刺挖苦。.

    蘇仁花一聲不吭走到母親面前,雙膝一彎跪了下去。

    這是干啥,你這是干啥,俺可受不起你這大禮!母親把頭扭向一邊。我從屋里出來,去拽蘇仁花,這才發(fā)現(xiàn)她背上綁著一根指頭粗細(xì)的荊條。她可真能整,玩上負(fù)荊請罪的把戲了。

    你一邊涼快去,讓俺娘多活幾年吧!此時,我心里忽然變得平靜,雖然話里帶著刺。

    這一天,我們?nèi)胰苏l也沒有搭理蘇仁花,我們各自干著各自的活兒,仿佛她不存在。蘇仁花躲在屋里不知做什么,中午飯沒有吃,我們也沒有叫她。

    晚飯是父親給她端到了屋里。父親說:不管你跟二松過不過得下去,先把飯吃了!

    蘇仁花眼淚流了下來。

    睡覺時,她弄了一個被窩。吞吞吐吐地說:一起睡吧。

    我愣了,但隨即,我說:我要跟你離婚!我扯過一條被子到沙發(fā)上。

    知道。她說。

    那你弄這個還有啥意思。

    全憑你,你覺得有意思就有意思。她說。

    沒意思,我覺得沒意思。

    她不說話了。

    我扯滅電燈,立時黑暗如水般把屋子灌滿。

    皮卡就那么好?我的聲音推開沉重的黑暗。

    一個人心里有了另一個人,再裝下一個人很難!好大會兒,蘇仁花嘆了口氣,說。

    那你就跟他好好過唄,回來干啥,等懷上了再回來也不遲!我這是怎么了,倒替他們打算起來。

    他,他跑了,找不到人了!

    什么意思?他跑了你就又回來了,我不會和你過下去的,我們?nèi)业哪樁急荒銇G盡了!

    我不會賴著你的。

    那小子還是人嗎,他把你當(dāng)成啥了,說不管就扔下不管了!我氣憤。

    他寫詩,上班的時間也寫,老板罵他,他就跟老板打起來了。

    我靠,他也太不懂事了,人家雇你們是讓你們給他干活的,他寫那玩意兒不耽誤工作?哪個老板也不會容許呀!我說。

    詩是他的命!蘇仁花憂傷地說。

    他,他是你的命?我追問。

    蘇仁花說是,他是我的命!

    你該跟你的命一塊兒去浪跡天涯,多浪漫呀!我冷笑。

    我到餐館時他已經(jīng)走了,老板要叫人剁他的手!

    嘿,這小子。我無話可說。蘇仁花喜歡上這么個死人,倒霉也是活該。

    明天去辦手續(xù)吧,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你騰了地兒我再說個更好的!我說。

    等一等好不好。她說。

    還等啥,等他再來找你,你們再羞辱我一次!我激動了,聲音高起來。

    不是不是。蘇仁花趕緊說。

    不是什么,你就是沒安好心,我咋倒霉遇上你這么個人!

    是我不對,可、我也是不得已!

    不愿意跟我結(jié)婚你就死扛下去呀,你扛不住了,卻來坑我!

    讓你受委屈了!

    別廢話了,趕緊離,明天就去!

    那什么,晚一些日子把嫁妝都給你留下。蘇仁花說。

    咋著,現(xiàn)在離你家還想把嫁妝搬走咋的!我坐起來,拉亮電燈,逼視著蘇仁花。你們要是敢來弄嫁妝,我跟你們拼命,這是你們應(yīng)該付出的代價!

    蘇家沒有給我拼命的機(jī)會,他們根本不同意我跟蘇仁花離婚。

    二姨無奈地看著母親,母親說:不可能,二松就是娶個瞎子瘸子也不會要這樣的女人!

    二姨把話傳給蘇家,蘇家卻說,憑什么離婚,他們家閨女做錯了什么?蘇家居然讓我們給他們一個正當(dāng)?shù)睦碛桑?/p>

    這不是明擺著耍賴帶欺負(fù)人嗎!我氣沖腦門,騎上自行車一路狂蹬到了蘇家。蘇仁花的父母和哥哥都在。

    咋著,賴上了不是!我的臉在憤怒中變了形狀。

    二松你說的什么話,我妹妹咋了你就非要離婚!蘇振東不錯眼珠地盯著我,目光凌厲、兇狠。

    你妹妹咋了你不知道?你瞪眼說瞎話!我吼道。

    我說什么瞎話了,我有必要跟你說瞎話么?蘇振東眼睛里裝進(jìn)了一座冰山,寒氣逼人。

    你妹妹跟別人跑了你不知道,你跟我去安陽找她你不知道?你裝什么狗熊嚇人呢!我不管蘇振東眼里是冰山還是火山,吼道。

    你是不是發(fā)燒說胡話呢,我妹妹在你家好好的,正和你娘在院里切谷穗,她跟誰跑了?!蘇振東眼里的冰山?jīng)]了,變成了無辜的表情。我真佩服這個家伙耍賴的本事,一時竟弄不清他究竟是個法官還是個無賴。

    我快要瘋掉了,恨不得跳起來打蘇振東幾個嘴巴??墒俏覀€子小,蘇振東一米八五的大個兒讓我猶豫了,我預(yù)估到了打架的結(jié)果。我其實是個膽小鬼,我恨死了我自己!

    二松,不要鬧了。一旁的鎮(zhèn)長開了口。他剛剛當(dāng)上正鎮(zhèn)長,架勢卻像個老鎮(zhèn)長一樣鎮(zhèn)定自如。回去耐心對待仁花,她會跟你好好過日子的!鎮(zhèn)長使個眼色,蘇仁花母親馬上過來拉住我的手,用比親娘還親的口吻對我說:二松,好孩子,日子都是慢慢熬出來的,仁花不懂事,你多擔(dān)待些她!邊說邊把一個明晃晃的東西往我手里塞,是一塊手表。我堅決拒絕,可是,丈母娘比我更堅決,她緊緊攥住我的手不松,眼里含著一汪淚水。那是一個母親的淚水,剎那間我像個泥人一樣被那汪淚水融化了,毫無氣節(jié)地接住了手表。丈母娘又去廚房拿來兩條魚,一刀足有三斤重的豬肉裝在一個帆布兜里遞給了我。

    這些東西當(dāng)然不可能收買我,蘇家也太自信、太小看我了!

    我到三泉鎮(zhèn)派出所找那兩個警察,我要他們給我寫個證明,證明一起去安陽的事情。沒等我說完那個胖警察就對我說:誰跟你去過安陽,你算老幾我們跟你去!我說不是跟我一個人去的,還有蘇振東,蘇法官。什么蘇振東,我們不認(rèn)識他。另一個白凈面皮的警察說。法庭那個蘇振東呀,你們怎么會不認(rèn)識他!我像一條被甩上河岸的魚,極力做垂死掙扎。不認(rèn)識就是不認(rèn)識,趕快走,我們還要出警呢!胖警察揮一下手,攆蒼蠅一樣往外轟我。

    他媽的,他媽的……出了派出所的大門,我只能一口氣罵了無數(shù)個他媽的!

    七 媳婦再次失蹤

    那天我氣得肝疼地回到家,蘇仁花果然像她哥說的那樣在幫母親切谷穗。母親不理她,她就默默地干活兒。

    這些日子,蘇仁花像個賢良的媳婦手腳不閑地做這做那,她把她家的生活方式搬到了我家,變著花樣做好吃的。她尤其擅長蒸包子,葷的素的做出來的都十分可口,拽的面條筋道柔滑。父親本來吃一碗面條就夠了,現(xiàn)在還要再添半碗。包子也比平時多吃一個。

    父母原本繃著的臉,硬著的心腸,逐漸被蘇仁花的手藝和恭順征服了,好長時間他們不再提我們離婚的事。母親甚至悄悄問我:她改了是不是就別離婚了?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對我,她也盡了一個妻子的責(zé)任。洗涮縫補不說,床上的事兒也配合了。她根本不是什么石女,她讓我嘗到了做男人的滋味。我呢,抱著不睡白不睡的心態(tài)跟她過性生活。內(nèi)心是決定要離的,我怎么可能跟一個把心和身子都給了另一個男人的女人過一輩子!

    離婚的念頭就像幽暗房間里一炷燃燒的香火,在我心里默默無聲地燃燒著。

    永紅燉肉館的女老板,三十多歲,個子不高,胖嘟嘟的白臉蛋看上去十分喜興。我請她給我寫證明。女老板說:我給你寫那玩意兒對我沒有屌毛一根的好處,還費我紙筆。女老板突然冒出這么句粗話,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卷往厚厚的性感十足的嘴唇中間一插,啪地打著打火機(jī),一股藍(lán)煙汽車尾氣一樣噴了出來。

    有呀,我不會讓你白寫的。我從左手腕擼下寶石花手表遞過去。這塊表價值八十元。我在井下辛辛苦苦干一個月才能掙這么一塊手表。

    女老板的眼睛立時像被魚鉤勾住的魚,不得掙脫。你妹子就是個賤人、傻逼,她遞來一支煙。那個小子整天神神道道,不好好干活寫什么狗屁詩,她還慣著他,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兒。我實在看不下去把他倆攆走了,就在你們來之前兩個小時吧。我跟女老板說蘇仁花是我妹妹,被那個男人拐跑了,男家逼得急。

    當(dāng)我把那份字跡歪歪扭扭的證明拍在兩個警察面前時,兩個家伙愣了。胖的說:看來蘇振東的妹夫真不想跟他妹妹過了,呵呵。你不想跟她過了還請我們?nèi)フ宜缮?,等她回來離了不就得了,瞎雞巴耽誤工夫!白面皮的小警察臉上一副不滿的、兇巴巴的表情。

    我真想拿刀子扒開他們的胸膛,看看他們的皮肉里包著怎樣一顆比煤炭還黑的心肝!對付這些有權(quán)的無賴我真的沒有好辦法。

    我悻悻地去找所長。所長拿著那張證明看了一眼:你想怎樣?他看也不看我,輕描淡寫地問。

    我想讓所里給我開個證明,證明蘇仁花跟別人私奔過,打官司我占理。我說。

    你想離婚,你認(rèn)為有這個證明法庭就會做出對你有利的判決對不對。我點點頭。你們結(jié)婚才三個月,蘇家陪送的嫁妝你想留下對不對?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你很聰明,可是聰明過頭了,小伙子,幾千塊錢的嫁妝法庭怎么可能判給你?那不是一百二百的東西!所長一語擊中要害。我傻了,我的如意算盤被他幾句話說得打不下去了!回去吧。所長把寶石花表換來的證明往我臉前一甩,他似乎是要給我,我沒接住,那張紙片像殘破的落葉無聲無息地飄落在我的腳前,死僵僵的了!

    蘇仁花再次失蹤沒有絲毫征兆。

    那天父親到北山掰玉米棒子。由于離家較遠(yuǎn),中午不回家吃飯。說好的讓蘇仁花送飯,順便也挑一些棒子回來。父親一等兩等等到下午一點半也不見人影。父親裝著一肚子氣挑著一擔(dān)棒子回到家,撂下?lián)泳蜎_母親發(fā)火。母親傻了,說蘇仁花十一點半就擔(dān)著空擔(dān)子帶著飯菜走了。

    父親捎來口信的時候,我一沒著急二沒上火,心里反倒有終于被解套的輕松感。

    看蘇家這一次還有什么話說!我其實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上Я四菈K寶石花表。

    蘇仁花父親和哥哥沒有跟我照面,她母親對我說:仁花去她姑姑家了,因為事急,沒來得及跟你們打招呼,我正想明天去跟你們說一聲呢。

    姑姑家不是和豐鎮(zhèn)的嗎,我去找她!我鐵青著臉,看丈母娘怎樣把這個謊圓下去。和豐鎮(zhèn)離這兒不過二十里地。

    那啥,這是她二姑,在、在東北吉林省。丈母娘磕磕絆絆地說。

    吉林?二姑?我咋不知道!我疑惑。

    二姑是解放前隨她三爺爺逃荒去的吉林。丈母娘這時平靜下來,話說得也順溜了。

    只要在中國我就能找到她,你告訴我地址,我去找!我執(zhí)拗著。

    二松,你看你這個樣子,弄得娘心里怪不好受的,你先回去,不幾天,仁花要是不回來我把老命賠給你!蘇仁花母親懇求我。

    好,五天為限,五天見不到人,馬上離婚。撂下這句話我轉(zhuǎn)身就走。

    拿上這些,拿上。蘇仁花母親急忙去廚房拿來一個塑料袋,袋里裝著燒雞豬蹄,她好像早就預(yù)備好了。這次,我堅決地拒絕了。

    八 我也有了相好的

    安陽市袁世凱墓園占地一百三十八畝九分八厘八毫六絲九忽,支出銀元七十三萬二千七百五十四元一角九分一厘……《袁公林墓工報告》這樣翔實記載袁世凱墓園修建情況。

    我搞不懂袁世凱死后為啥要葬在安陽而不是老家項城,好歹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老袁墓園又為什么被稱為袁林而不是袁陵。歷史這玩意兒,真正弄清楚的沒幾個,它永遠(yuǎn)有真相隱藏著,秘不示人。

    一上午我胡思亂想,慢慢悠悠在袁林里欣賞那些令我驚嘆的精美建筑和雕刻,一度忘記了這次來安陽干什么。午飯我找一個干凈的小店,吃了一大碗河南燴面。不愧是正宗的,好吃,量也足。我加了一大勺辣椒面,吃得滿頭大汗,渾身通透。吃完飯我到小旅店睡了個午覺,睡足了才去大街小巷轉(zhuǎn)悠。

    我已經(jīng)在安陽住了三天,之前去了邢臺、沙河、永年、武安、涉縣、魏縣、大名,還去了山東聊城。聊城離我們邯滏地區(qū)很近,也就二百多里地。凡是我想去的地方都去了。去某個地方之前我會詢問祖籍當(dāng)?shù)氐墓び涯莻€地方有什么特色小吃、風(fēng)景名勝。我們礦除了本地區(qū)的人,還有不少外地人,大部分是山東聊城、河南濮陽、焦作地區(qū)的人。邯滏地區(qū)地處三省交界,這些工友的爺爺輩兒在日據(jù)時期或者更早的時候就來峰峰當(dāng)?shù)V工。這次出來,游玩是我的主要目的,次要目的才是尋找蘇仁花??诖镉刑K仁花母親給的一千元錢,我不上班礦上還給開著工資,這樣的美差恐怕全世界找不到第二份!

    上次來安陽尋找蘇仁花,路過袁林時沒有工夫也沒有心情進(jìn)去參觀,這次我要彌補一下。再說,人都有慣性思維,來安陽尋找蘇仁花,找到的可能性相對要大一點。

    但是,不得不說,這次我是被逼著出來尋找她的。

    我不愿意來找她,我相信她早晚還會回來。她這樣做,無非是讓她的父母和哥哥徹底對她失望,不再干涉她的婚姻。

    我呢,近期心情超好。運輸區(qū)一個叫汪三生的二十三歲運輸工半年前被崩斷鋼絲繩的礦車給撞死了,他老婆頂替他到礦上工作,被安排在洗衣房當(dāng)洗衣工。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特別像我相親時見過的那個水蘿卜樣的姑娘。每次去洗衣房送衣服,我都會給她一個溫暖的笑臉。我說話溫文爾雅,不跟她開過火的玩笑,顯出一副修養(yǎng)極好、有文化有知識的樣子,與那些粗鄙狂野的礦工形成明顯的區(qū)別。她呢,也對我投來友善和藹的眼神,從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一樣我希望得到的東西。

    那天傍晚,夕陽像一只微笑的紅臉蛋落在矸石山上時,我敲開了她在工人村住的那間低矮的小屋。對我的到來她在開門的瞬間打了一個小小的愣怔,隨即,臉上綻開了花一樣的笑容。她柔柔地說:來了?我輕輕地答:來了。那晚,我們喝了一瓶白酒,主要是我喝,她抿一點。邊喝酒我邊把我的故事講給她聽。講完了,她說:我聽說了。礦上沒有秘密,尤其這樣的事兒。我苦笑。她說:說出來心里好受,不舒心的秘密是一股餿水,漚人的心,說出來就敞亮了!她這樣善解人意我很感動。我喜歡你。我又喝了一杯酒。借酒蓋臉,說出了好久想要說的話。她給我倒上酒,夾了一片藕喂我。你等等我,找回她我就離婚。她說:好,我等你三年。眼淚立時汪滿我的眼眶。她伸手在我頭上撫了撫:老爺們兒,有啥好哭的。我說:來,再干一杯!她說:干一杯。兩只酒杯撞在一起,響聲很脆。

    那晚,我留宿在她的小屋內(nèi)。她叫柴俊霞。

    我們一采區(qū)區(qū)長老黑丁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他一張黑臉冒著黑油,好像皮層之下埋藏著豐富的石油,通紅的大酒糟鼻子像一根火腿腸。老黑丁瞅著我,問我最近干啥了。我忐忑,兩只手不知放在哪里合適,一會兒十指交叉在小腹下,一會兒垂在兩腿外側(cè)。我上面有班長,班長上面有隊長,隊長上面才是區(qū)長。一區(qū)之長管著幾百號人,權(quán)力大著呢。老黑丁在我眼里是個大官兒。

    沒干啥,除了上班。我說。

    下了班呢?老黑丁點上一支煙,吸奶似的用力吸了一口,一支煙剩下了三分之二。

    老黑丁這么問,我心慌了。但我說:下班睡覺呀,睡好覺才能干好工作。我說的是老黑丁常講的話。

    在哪兒睡的?老黑丁窮追猛打。

    在、在、在……我心跳加速,嘴唇哆嗦。

    啪!老黑丁把吸了半截的香煙摔到地上。你小子犯罪了你知道不!

    犯、犯……啥罪?!我蒙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好像我真的犯了什么罪。

    重婚罪!老黑丁牛一樣的眼睛死死盯著我。你沒有離婚就跟那個寡婦睡在一起不是重婚是什么,你膽子比豹子膽都肥呀!

    我準(zhǔn)備離婚的,我嘟囔道。我想說我老婆跟人跑了,但是話到舌尖還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開不了口呀!

    準(zhǔn)備離婚跟已經(jīng)離婚是一回事嗎?準(zhǔn)備殺人和已經(jīng)殺人是一回事嗎!

    我、我、我……

    蘇仁花的所作所為比我可惡多了,可是強詞奪理我斗不過這個老奸巨猾、經(jīng)歷了大半人生的老黑丁。

    別我我我的了,明天不要上班了,回去找你媳婦去。什么時候找回來什么時候上班,我已經(jīng)跟你們隊長說好了,去吧。老黑丁干脆利索地給我下了命令。

    隊長齊鳳志不像老黑丁那樣嚴(yán)厲,他和顏悅色地對我說:你這一個月可以不上班,工照記,入坑補助也不少你的。說完遞給我一個信封。我接信封的時候,他又打問了一句:你跟區(qū)長啥關(guān)系,這么長時間咋沒聽你說過。

    我說我是老黑丁姥爺?shù)谋炯遥褷斊捷厓海?/p>

    很明顯,老黑丁的所作所為都是受蘇家人指使。躺在床上想了一晚上,我覺得這也不是一件壞事。找回來蘇仁花我才能離婚,離了婚才能跟柴俊霞結(jié)婚。何況,信封里還有蘇家給的一千元錢,我一分損失也沒有。我這個人的性格是,在不能選擇的時候能夠反過來思考問題,不鉆牛角尖。不知道這算是個優(yōu)點還是軟弱的另一種表現(xiàn)!

    我從那一千元錢里拿出五十元給柴俊霞買了一件粉紅的翻領(lǐng)上衣,那是一件剛剛流行的款式。又買了一些好吃的,晚上照樣去了她家。媽的,你們這些以勢壓人的王八蛋!推開她家門時我在心里罵了一句。

    找到蘇仁花多虧我們村的小學(xué)老師畢永賀,畢也是一個愛好寫詩的人(那些年愛好寫作的人非常多,好像一種流行?。?。那天我剛從邱縣回來,畢永賀在街上向我喂了一聲。我正為摸不到蘇仁花的蹤跡而苦惱,本不想停下腳步,看見跟詩這個字沾邊的人我就產(chǎn)生反感。但是,畢永賀熱情地問我:還沒有找到?他遞給我一支煙,我不得不停下腳步跟他點點頭。你到縣城文化館附近去找,可能找得見。畢老師的話讓我一震,他話里有一種肯定的意味。這些日子我有些上火,因為柴俊霞肚子里有了,我不敢耽誤太久。為什么會在那兒?我問。那是個舞文弄墨的地方呀。我大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要釣魚只能去水邊,要看病怎能不上醫(yī)院!

    你到文化館找一個叫李水的人,可能會找到他們。畢老師沖我笑笑,走了。

    文化館坐落在一條小巷子的盡頭。奇怪的是進(jìn)那條小巷要穿過城隍廟的大殿。對縣城地理情況不熟悉的人絕對不會想到城隍廟后面會有住戶和機(jī)關(guān)。據(jù)說,縣城的城隍老爺十分靈驗,所以它的廟宇修建得高大莊嚴(yán),氣勢不凡。那些泥塑的神像出自明朝嘉靖年間的能工巧匠之手,經(jīng)過歲月的熬歷,神像仿佛真的帶著一股仙氣,讓人不能不從內(nèi)心發(fā)出一種尊崇。

    城隍廟大殿后面有一個三四畝大的空地,一些賣玩具、小吃、修鞋補鞋的在那里擺攤。我在一個修鞋攤的馬扎上坐下,想把滿是塵土的皮鞋擦一擦,上上油,一會兒見到李水免得他嫌棄我邋遢。畢永賀跟我說:文化人毛病多。

    補鞋的是個女人,她正低著頭給一只女式皮鞋打補丁。她的動作有些笨拙,但很仔細(xì),一副認(rèn)真好學(xué)的勁頭。終于,補丁打好了,她拿在手上欣賞。在她抬頭的瞬間我看清了她的臉。她并沒有看我,還沉浸在她的手藝中。等她看夠了,要跟我說話時,張開的嘴一時閉不上了。我們就那么看著對方,有幾十秒都仿佛冰人。

    對不起!蘇仁花把頭深深地低下去。

    你不該這樣,要走,我不攔你。好離好散嘛!我說。

    對不起,我也是沒有辦法。她眼圈紅了。

    回去吧,把離婚手續(xù)辦了,大家都自由。

    嗯,過兩天我就回去。想了想,她說。

    你可得回去呀,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相好的了,我們要結(jié)婚的。我著重囑咐。

    行,我一定回去。

    皮卡呢,他不干活兒讓你養(yǎng)活他?我指了指補鞋器。我有點生氣。

    他寫詩呢,寫了那么老厚一大本子。地區(qū)的報紙都登了他的詩。蘇仁花笑了,笑得天真甜蜜。

    寫那玩意能頂飯吃!我看見蘇仁花手上有凍瘡,臘月天她竟然穿著一雙單布鞋。

    不一樣的,不一樣的,你不懂!蘇仁花沒有絲毫委屈,話語顯得輕快。

    我想見見皮卡,那小子害我不淺!我說。

    你別見他,他寫詩的時候不愿人打擾。

    他不愿意打擾就不打擾了,他算老幾呀!

    別、別、別見了。見了說啥,臉上都不好看!蘇仁花擺手。

    你告訴他,那一槍老子給他留著情呢,槍口低一點就把他報銷了!我恨恨地說。

    噢、噢。蘇仁花顯得不安起來,那個染紅月亮的夜晚她一定終生難忘。

    走的時候,蘇仁花站起來送我,我發(fā)現(xiàn)她胖了,小肚子似乎鼓了起來。我趕緊逃掉了。

    九 再見恍若隔世

    過了兩天,二姨來家,說蘇家同意第二天去辦離婚手續(xù)。我們一家人放下心來,壓在心頭的一塊石頭終于要落地了。

    傍晚時分,蘇仁花忽然騎著自行車來了。我想,她這是來做最后的告別吧!

    一起吃過晚飯,我和蘇仁花在我們曾經(jīng)的婚房枯坐著,誰也不說話。說啥呢,真不知道該說啥。好大會兒,蘇仁花說,你去上屋吧,讓我在這里待一會兒。

    半個小時后,蘇仁花到母親屋里來,說她要走了,還說讓我去送送她。

    母親說:路上黑,你們慢一點兒。

    蘇仁花說:不要緊。

    我去推自行車。

    送蘇仁花到她家門口,我剛轉(zhuǎn)身要走,她忽然撲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我。抱了一會兒,她吸溜一下鼻子,松開我,推著自行車進(jìn)了家門。蘇仁花哭了,那一刻,我的心也酸溜溜的。

    我回到家去父母屋里告訴他們一聲,剛坐下說了沒幾句話,忽然聽到院外吵吵嚷嚷。我們趕緊出去看什么情況。母親順手拉亮院子里的燈。就見一干人涌了進(jìn)來,他們什么也不說,直接去我屋里搬東西。母親大聲呵斥,想要沖上去阻攔,我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胳膊。

    電視呢、收錄機(jī)呢、電扇呢?一個人在喊。

    是不是在他娘屋里?又一個人喊。

    可能在。一伙人亂紛紛地吵嚷著,就有人要往娘屋里闖。父親眼疾手快從墻根抄起一把鐵鍬,橫在了那些人面前。那些人害怕了,縮回了身子。一個人又喊道:走了走了。來抄家的人像潮水一樣呼啦一下沒了影子。這次抄家總共不到十分鐘,我們好像突然被推進(jìn)了一場噩夢中。

    父母跌坐在臺階上,身子像被抽空了似的。我坐在他們中間,一手摟著他們一只肩膀,生怕他們倒下去。

    夜色黑沉,臘月的冷風(fēng)橫掃過整個院子,樹梢被風(fēng)拍擊,猶似狼嘯。二松,我要上茅廁。母親聲音極小。我攙起她,慢慢往茅廁方向走。快到茅廁口時,母親腳下突然發(fā)出嘭的一聲,她似乎踢到了什么。母親驚慌地扶住墻頭。二松,快去拿手電,看看娘踢著啥了。我趕緊拿來手電筒。亮白的光圈里,那臺十四寸索尼彩電還有單卡收錄機(jī)、電風(fēng)扇就放在地上。

    啊,蘇仁花。這個女人!

    第二天上午,二姨又來了。二姨氣喘吁吁,好像什么大事壓在身上,本來就粗糙的面皮籠罩著一層黑灰的霧氣,使她的臉色看上去既怪異又難看。

    蘇家要起訴咱們呢。二姨苦拉拉地告訴母親。

    他們憑啥起訴,俺家被他們害得還不夠嗎!母親驚叫起來。

    二姨:那妮子懷孕了,說是二松的。

    啥,她跟二松才過了幾天,都沒有正經(jīng)同過房!母親瞪圓了眼睛。

    媽了個巴子,這是家什么人哪!從來不輕易罵人的父親忍不住爆了粗口。

    他們這是把人往死里逼呀,我跟他們拼命去!我喊道。

    可是,可是那孩子在肚子里也沒法說清楚是誰的呀,再說,二松你一次也沒有跟她那個?二姨問。

    這、這……我支吾著。

    說呀,都這個時候了還害啥羞,你弄成沒有!母親不管不顧地追問。

    有幾回,弄、弄成了。我說。

    得,這還咋說得清!母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他們起訴就起訴吧,反正這婚是離定了,再這么折騰下去都別活了!父親一錘定音。

    法院判決的結(jié)果是從離婚之日起,每月從我工資里扣除十五塊錢給蘇仁花,直到她肚里的孩子長到十八歲。我所有的申辯法庭都不采納。

    我和蘇仁花持續(xù)了僅僅半年的婚姻就這樣鬧劇一樣結(jié)束了。這段婚姻在我心上刻下一道深深的疤痕。時間過去了很久,我還不時地想起。好在和柴俊霞幸福的生活逐漸抹平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和柴俊霞結(jié)婚不久,因為成了雙職工,礦上給分了一套三十七平米的樓房,我們告別了那間低矮潮濕的小平房。每天下班,我都能吃上她做的可口飯菜。

    而蘇仁花,聽說她父親和哥哥徹底跟她斷絕了關(guān)系,暴躁的蘇振東還把她打了一頓。她跟皮卡住在他家那三間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原本就是窮人家的破房子里,開始了他們的生活。他們過著怎樣的日子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也不打聽,反正豬往前拱,雞向后刨,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2004年,十八年過去了。

    剛?cè)胂牡囊粋€中午,我下班往家里走,在通往工人村的橋西頭被一個女人攔住了。仔細(xì)瞧,認(rèn)出是蘇仁花。從她的穿衣打扮和臉上的滄??梢钥闯鏊娜兆舆^得不怎么樣。以前聽他們村一個工友講過,皮卡曾經(jīng)被招到縣里某個部門寫材料,但他只寫詩不寫材料,沒多久就被那個部門給辭退了。他在家里幫蓋房子的人家當(dāng)小工,但他干活不舍力,還總是發(fā)呆,人家都不愿意用他,說他是個神經(jīng)病。蘇仁花就去當(dāng)小工,讓皮卡在家待著。那些年,別人家都過得紅紅火火,他們家卻過得冷灰冷灰。他們在村里成了被嘲笑的對象。

    你有事?我問她。

    嗯,有點事兒。蘇仁花清清嗓子,咽下一口唾沫,話艱難地從她嘴里蹦了出來。

    說吧。我壓抑住內(nèi)心的驕傲,極力表現(xiàn)得平靜一些。

    那啥,你、你、能不能……吭哧了好一會兒,她也沒有說出找我什么事。

    借錢?除了向人借錢不好張口,還有什么事讓人如此為難。我試探地問。

    嗯嗯嗯。蘇仁花趕忙點頭。

    多少?

    一千塊。蘇仁花豎起一根手指。

    好,你等著,我一會兒去給你取。我沒有絲毫猶豫,反而是愉快的,從內(nèi)心發(fā)出的一種敞亮的愉快。

    回到家飯也沒顧上吃,拿了存款折就去銀行。雖說那幾年煤礦還不像后來那樣掙高工資,但我已經(jīng)是副區(qū)長了,工資比別人高一些,柴俊霞也掙一份工資,我們的小日子過得還是滿舒心的。

    我沒問蘇仁花借錢干什么,她一定是遇到了非常難過的坎兒,要不,她怎么會跟我張口呢!把錢給了她,本想請她去小飯館吃一餐飯,又覺得沒意思,就沒有說。蘇仁花拿了錢道過謝,說會盡快還我,匆匆地走了。

    三個月后,我回家看望父母。父母雖然都是快八十歲的人了,但精神很好,他們種地養(yǎng)雞,頤養(yǎng)天年,惹得全村人羨慕。我把營養(yǎng)品剛放在桌子上,母親就過來對我說:

    那個誰的男人出事了!

    誰出事了?我問。

    就那個害你的女人!母親的表情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

    出啥事了?我好奇。

    砸癱瘓了,半個月前的事。

    咋搞的?!我為蘇仁花擔(dān)心起來。

    他們兩口子在山里撿石頭往白灰場賣,那女的跟著的時候啥事也沒有,那天女的有事沒去,男的開車在山坡上翻了,一車石頭壓在了身上。

    我想起兩個多月前蘇仁花找我借錢,她一定是買三馬車了。而那些錢是不夠買輛新車的,她很可能買了一輛舊車。

    她以后可咋辦呀!我說。

    這都是報應(yīng)!母親說。

    不要這樣說。這么多年過去,我想明白許多事,蘇仁花當(dāng)年并沒有做錯什么,一個人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錯呢!

    你咋還可憐起她來了!母親不滿,也不解。

    你不懂!我頂母親。

    是,我不懂,你當(dāng)個小區(qū)長就明白事了!母親現(xiàn)在沒有以前那么強勢了。母親忽然神秘地說:二松,你出的那些撫養(yǎng)費可能沒有白出,你二姨說,那個孩子長得非常像你!

    我驚呆了。

    聽說現(xiàn)在有那個啥DA的,一根頭發(fā)就DA出是誰的孩子,啥時候讓你二姨弄一根那孩子的頭發(fā),咱DADA,你現(xiàn)在兩個女孩兒,如果那個孩子是你的,你就兒女雙全了!

    十 蘇仁花注定

    命運多舛

    我找到二姨,給了她兩千元錢,讓她以她的名義給蘇仁花送過去。二姨是有借口的,因為給我和蘇仁花做媒,蘇仁花父親把我表弟安排在了三泉鎮(zhèn)一家煉焦廠上班,現(xiàn)在那家煉焦廠已經(jīng)改造升級成焦化廠了。雖說焦化廠被個人收購,但經(jīng)營一直很好,規(guī)模不斷擴(kuò)大,表弟也當(dāng)上了中層管理人員,收入不錯,在礦區(qū)買了房子。當(dāng)然,我還有一個隱秘的心思:牽掛著那個長得像我、來歷似乎可以確認(rèn)的孩子。他會不會因為家庭的變故而輟學(xué)?小孩子早早走上社會是非常危險的,尤其家庭貧困的孩子,很可能會學(xué)壞,毀了一生。

    你告訴仁花,孩子一定要把書念下去。二姨接過錢之后我又囑咐了一句。

    命運這個無常的東西最喜歡欺負(fù)命運多舛的人。

    皮卡癱瘓在床上半年之后,蘇仁花即將退休的父親忽然腦溢血死在了城建局長的位子上。過了兩個月,已經(jīng)是礦區(qū)法院院長的蘇振東因為一個經(jīng)濟(jì)案子受賄被逮捕,判了八年。蘇仁花母親經(jīng)受不住一連串的打擊,一跤跌了個半身不遂。

    雖然這十幾年名義上父母跟蘇仁花斷絕了關(guān)系,但哪有娘不疼閨女的,蘇仁花母親還是背著丈夫和兒子不斷接濟(jì)蘇仁花。蘇父當(dāng)然知情,只是睜一眼閉一眼不說啥。

    現(xiàn)如今的境況,蘇仁花不得不同時照顧兩個人。她跟皮卡商量把他接到母親家里,省得她兩邊跑來跑去耗時間,她要種地要給人干零活養(yǎng)家呢??墒瞧たú蛔?,他說當(dāng)初就是她母親不同意他倆在一起才造成了今天這樣的結(jié)局,她母親就是禍根。皮卡的脾氣比沒癱瘓前更加古怪,蘇仁花怎么做工作也做不通。皮卡甚至說讓她嫂子去伺候她母親,他明明知道她嫂子跟她哥鬧離婚呢。她哥在雙規(guī)期間她就跟別人同居了。當(dāng)然,這不能全怪她嫂子,因為她哥已經(jīng)在外面騷情很久了,聽說情人不只一個。她嫂子恨透了她哥。話說回來,就是她嫂子不跟她哥離婚,又有幾個兒媳婦會好好伺候婆婆。當(dāng)女兒的怎忍心袖手不管!

    皮卡的不通情理連他娘也看不下去了,劈頭蓋臉把他罵了一通。

    蘇仁花無奈只有偷偷地去給母親洗涮做飯。

    有一天,快中午的時候皮卡突然想要擦身子,他娘說給他擦,他卻偏偏要蘇仁花給他擦。他娘一時沒管住嘴,說蘇仁花去她娘家了。這下皮卡發(fā)飆了,把床頭的藥瓶子、水杯、飯碗摔了個稀碎,嘴里還罵個不停,說蘇仁花是成心要氣死他。他娘趕緊去把蘇仁花叫回來。皮卡威脅她,如果再去娘家,他就死給她看。蘇仁花好言勸慰,并發(fā)誓以后不再去母親家,皮卡才消停下來。

    但是,蘇仁花怎么能不去照顧母親。皮卡鬧過的頭幾天她找鄰居幫忙,但那不是長久之計呀。有一天趁皮卡午睡,她偷偷去了娘家,告訴婆婆皮卡醒了就說她去地里干活了。婆婆答應(yīng)了。

    皮卡睡了不大會兒就醒了,也許他根本就沒睡。他睜開眼就找蘇仁花。他娘告訴他蘇仁花去地里干活兒了。皮卡不信,說大晌午去地里干啥活兒,她一定去她娘家了。他要他娘馬上去把蘇仁花找回來。他娘急了,說你就是個畜生,誰不是娘生爹養(yǎng)的,你咋就沒有一點人味!皮卡跟他娘吵吵,說不叫回來蘇仁花他就死。他娘說,你死就死吧,你死了大家都省心!他娘覺得他是說氣話,他身邊也沒有可以尋死的物件,剪刀、農(nóng)藥他也夠不著。吵完,他娘去院里喂豬,等喂完豬回到屋里,看見皮卡吊死在了床頭。他把床單撕開搓成繩子樣式,一頭系在鐵床頭,一頭弄了個活套兒把脖子套進(jìn)去,然后滾下了床。床單的長度正好把他勒死。她娘驚叫著去摸他的身子,皮卡已經(jīng)沒氣了。

    皮卡死后不久,蘇仁花的母親也去世了。

    老太太在黎明時分喊著要水喝,蘇仁花給她端來水,她卻沒有喝,只是說,仁花呀,娘顧不了你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蘇仁花好言安慰娘,要娘再睡會兒。她就在娘的身邊躺下。早晨起床后,蘇仁花做好飯,給娘端到床頭,叫了幾聲娘,老太太沒有回音。她這才發(fā)現(xiàn)娘已經(jīng)沒了呼吸。老太太是睜著眼睛走的!

    這些情況都是二姨告訴我的。二姨說完,舒了口氣,說:那貨死了,仁花還能過幾年像樣的日子!

    十一 皮卡最終沒有

    放過蘇仁花

    日子自然還要過下去,往石灰窯撿送石塊兒的活兒一個女人家是干不了的,蘇仁花開始收購廢品。她開著那輛破舊的三馬車,走街串巷吆喝,啤酒瓶子廢報紙,易拉罐紙殼子,廢銅爛鐵舊塑料,凡是能換錢的東西她都收,收滿一車,再分門別類送到礦區(qū)的廢品站。有那么一陣子,她還到我們礦上來收廢品。我多次看見她收了滿滿一車紙殼子,摞得有一人多高。她用繩索緊固那些廢品,怕它們掉下來。女人的力氣畢竟小一些,她拽著繩索的一頭,身子用力往下墜,以使繩索勒得更緊、更牢固。每次碰到,我都會伸出手去幫她。她沖我笑笑,說:沒事的,我干得了。我說:過老鴉坡時開慢一點!老鴉坡是通往礦區(qū)的必經(jīng)之路,有一百多米石坡路,由于長年累月人車碾磨,光滑得快趕上鏡子了。她答應(yīng)著,啟動了三馬車。車子嘭嘭嘭嘭吃力地冒出一股黑煙,慢慢往前移動。我看那車像個負(fù)重的老人般晃晃悠悠。

    蘇仁花的兒子皮曉凱在縣城上了兩年職業(yè)技校,怎么也不上了。二姨跟我說:曉凱這孩子不是個讀書的料,你讓他去你們礦上上班吧。我明白,二姨是在轉(zhuǎn)達(dá)蘇仁花的意思。這幾年煤價一個勁往上躥,煤礦形勢大好,一個礦工一月的收入能頂兩三個公務(wù)員。農(nóng)村的孩子都找門路來煤礦上班。

    我把曉凱辦到礦上,到我的采區(qū)當(dāng)了個維修工,活兒不重工資不少開。干上個三五年他家的破房子就可以翻蓋成漂亮的二層小樓了。

    曉凱第一個月開了六千多塊工資。他喜氣洋洋地給我買了一條玉溪煙。我說:不要給我買東西,回去看看你媽,別讓她再去收廢品了。曉凱回來說,他媽說你掙你的,我掙我的,多掙些又沒啥壞處,我還不老,總不能老在家待著。她這樣說,也只能由著她。我也干涉不著,雖然我已經(jīng)可以確定曉凱就是我的兒子,但我和蘇仁花卻什么也不是。

    一天下午,一點半我到值班室,沒看到曉凱來上班。他上兩點班,應(yīng)該來的。問他的班長,班長說曉凱請假了,他媽摔著了,在集團(tuán)公司總院住院。我安排一下工作,趕緊打了個車到了總院。集團(tuán)公司總院前身是峰峰礦務(wù)局總院,最好的科室是骨科。

    蘇仁花正住在骨科。病床上的她,腦袋纏滿了繃帶,雪白的繃帶襯著她花白的頭發(fā)看得我驚心。蘇仁花才四十三歲,她比我小三歲。輸液架上吊著三瓶液體。她閉著眼睡著了。我把曉凱叫出來問是怎么回事。曉凱說三馬車剎車失靈,在老鴉坡翻了車。嚴(yán)重不?我問。醫(yī)生說不太嚴(yán)重,頭上撞了個窟窿,左小腿輕微骨折。我放下心來,給了曉凱一張銀行卡。曉凱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住了。那一刻,我猜測曉凱或許也知道我是誰。說不定他早就知道我是誰了,只是不說罷了。

    住了二十幾天院,蘇仁花出院回家養(yǎng)著。秋收的時候她已經(jīng)完全康復(fù)了。收罷秋,她又坐不住了,重操舊業(yè)。曉凱和他奶奶誰也勸不住。曉凱說給她買一輛新車,她倔著勁兒就是不換,請人把三馬車整修整修,舊零件換成新的,又上路了。

    二姨說:仁花這幾年收廢品掙了不少錢,她還拿出存折讓我看,三萬多呢。

    我說:她也是個勞碌命。

    進(jìn)了臘月,地凍天寒。我問曉凱:你媽這一陣子還收廢品?曉凱說他媽往縣城去了好幾趟,也不知道干啥,問她也不說。我說:去給你看房子了吧!現(xiàn)在農(nóng)村姑娘要結(jié)婚彩禮的胃口越來越大,不是要求在礦區(qū)買一套單元房就是要求在縣城買一套房。礦區(qū)的房子比縣城稍貴一點,蘇仁花許是要在縣城給曉凱買房吧。曉凱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眼看著就該娶媳婦了。

    其實,在礦區(qū)買也可以,我資助一下,礦區(qū)離礦上還是近一點,上下班方便。我對曉凱說。

    曉凱點點頭:我回去跟我媽說一下。

    臘月二十三,過年的氣氛漸漸濃厚起來,大街上賣年貨的占了多半條街。下午,曉凱忽然給我打來電話,他在電話里哭著說:爸,我媽走了!

    我像被巨大的電流猛地?fù)袅艘幌?,一時喪失了思維。

    蘇仁花的尸體停放在當(dāng)間一張小床上,臉上蒙著白布。穿的還是生前的家常衣服。家里還沒來得及給她買壽衣。

    曉凱見到我,一把摟住,放聲慟哭。

    二姨從停放在院子里的那輛被撞得變了形的舊三馬車車廂里提出來一捆東西,嘭地一下摔在了地上。那包東西被摔開,是一包書。我蹲下去,拿起一本,看見封面上寫著《皮永軍、蘇仁花詩選》,書籍制作粗糙,一看就不是正規(guī)出版社出版。

    就是為了這不頂吃不頂喝的東西,把命都搭上了!皮卡走了這么多年也沒有放過仁花!二姨悲傷地說。

    我想翻開那本還飄著墨味兒的詩選,讀一行他們的詩,可是,那一刻,我的手指沉重如鉛,竟然掀不開那薄薄的紙張。

    春天的一個上午,黨辦宣傳部部長給我打電話,說你看看今天的礦工報,你們區(qū)皮曉凱寫的詩歌登報了,咱們礦上可是出了個人才呀,副刊的主編親自給我打電話夸獎他呢,說過幾天要來見見曉凱,到時候你得陪著喝幾杯呀!

    我趕緊打開當(dāng)天的礦工報,果然看到了署名皮曉凱的那首詩:

    神的樹

    遠(yuǎn)方的那棵樹

    它在云層之上

    我看見了它

    我摸不著它

    它絢爛五彩如神一般

    它種在了我的心里

    永遠(yuǎn)永遠(yuǎn)

    ……

    責(zé)任編輯 鄭心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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