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的散文語言平淡,情感細(xì)膩,自有一股淡淡的芳香,向讀者展示了一個真善美的世界。她說:“喜歡活著,生命是如此地充滿了愉悅?!庇谑?,她的筆下有了沉穩(wěn)的山、清明的水、生長的樹、輕吟的風(fēng)……生活中的點滴小事經(jīng)她之手寫在紙上,帶上了一種詩意與清雋,悄然撥動著你的情思。讀她的散文,像跟一個貼心的友人交談,她提醒你要躬身留心那些普通花草的成長;也像聆聽一位豁達(dá)的老者教誨,聽她淡然地告訴你青春和生命是如此寶貴,無論怎樣度過都像是虛度,所以無論如何珍惜也不為過。
(魏金梅)
一、愛——恨
小說課上,正講著小說,我停下來發(fā)問:
“愛的反面是什么?”
“恨!”
大約因為對答案很有把握,他們回答得很快而且大聲,神情明亮愉悅,此刻如果教室外面走過一個不懂中國話的老外,隨他猜一百次也猜不出他們唱歌般快樂的聲音竟在說一個“恨”字。
我環(huán)顧教室,心里浩嘆,只因為年輕啊,只因為太年輕啊。我放下書,說:
“這樣說吧,譬如說你現(xiàn)在正談戀愛,然后呢,就分手了。過了50年,你70歲了,有一天,黃昏散步,冤家路窄,你們又碰到一起了,這時候,對方定定地看著你,說:
‘×××,我恨你!
如果情節(jié)是這樣的,那么,你應(yīng)該慶幸,居然被別人痛恨了半個世紀(jì),恨也是一種很容易疲倦的情感,要有人恨你50年也不簡單,怕就怕在當(dāng)時你走過去說:
‘×××,還認(rèn)得我嗎?
對方愣愣地呆望著你說:
‘啊,有點面熟,你貴姓?”
全班學(xué)生都笑起來,大概想象中那場面太滑稽太尷尬吧?
“所以說,愛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
笑罷的學(xué)生能聽得進(jìn)結(jié)論嗎?——只因為太年輕啊,愛和恨是那么容易說得清楚的一個字嗎?
二、受創(chuàng)
來采訪的學(xué)生在客廳沙發(fā)上坐成一排,其中一個發(fā)問道:
“讀你的作品,發(fā)現(xiàn)你的情感很細(xì)致,并且總是在關(guān)懷,但是關(guān)懷就容易受傷,對不對?那怎么辦呢?”
我看了她一眼,多年輕的額,多年輕的頰啊,有些問題,如果要問,就該去問歲月,問我,我能回答什么呢?但她的明眸定定地望著我,我忽然笑起來,幾乎有點促狹的口氣:
“受傷,這種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個完完整整不受傷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衛(wèi)得好好的不可嗎?”
她驚訝地望著我,一時也答不上話。
人生世上,一顆心從擦傷、灼傷、凍傷、撞傷、壓傷、扭傷,乃至到內(nèi)傷,哪能一點傷害都不受呢?如果關(guān)懷和愛就必須包括受傷,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豈不正在那雙釘痕宛在的受傷手掌嗎?
小女孩啊,只因年輕,只因一身光燦晶潤的肌膚太完整,你就舍不得碰碰撞撞就害怕受創(chuàng)嗎!
…………
四、如果作者是花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p>
詩選的課上,我把句子寫在黑板上,問學(xué)生:
“這句子寫得好不好?”
“好!”
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像真心的,大概在強(qiáng)說愁的年齡,很容易被這樣工整、俏皮而又悵惘的句子所感動吧?
“這是詩句,寫得比較文雅,其實有一首新疆民謠,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卻比較通俗,你們知道那歌詞是怎么說的?”
他們反應(yīng)靈敏,立刻爭先恐后地叫出來:
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地開。
美麗小鳥飛去不回頭,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那性格活潑的干脆就唱起來了。
“這兩種句子從感性上來說,都是好句子,但從邏輯上來看,卻有不合理的地方——當(dāng)然,文學(xué)表現(xiàn)不一定要合邏輯,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們看得出來問題在哪里?!?/p>
他們面面相覷,又認(rèn)真地反復(fù)念誦句子,卻沒有一個人答得上來。我等著他們,等滿堂紅潤而聰明的臉,卻終于放棄了,只因太年輕啊,有些悲涼是不容易覺察的。
“你知道為什么說‘花相似嗎?是因為陌生,因為我們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們中國是很少看到外國人,所以在我們看起來,他們?nèi)且粋€樣子;而現(xiàn)在呢,我們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別,就算都是美國人,有的人也有本領(lǐng)一眼看出住紐約、舊金山和南方小城的不同。我們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樣,是因為我們不是花,不曾去認(rèn)識花,體察花,如果我們不是人,是花,我們會說:
‘看啊,校園里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鮮人的面孔,可是我們花卻一年老似一年了。
同樣的,新疆歌謠里的小鳥雖一去不回,太陽和花其實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陽有知,太陽也要說:
‘我們今天早晨升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比昨天疲軟蒼老了,奇怪,人類卻一代一代永遠(yuǎn)有年輕的面孔……
我們是人,所以感覺到人事的滄桑變化,其實,人世間何物沒有生老病死,只因我們是人,說起話來就只能看到人的痛。你們猜,那句詩的作者如果是花,花會怎么寫呢?”
“年年歲歲人相似,歲歲年年花不同。”他們齊聲回答。
他們其實并不笨,不,他們甚至可以說很聰明,可是,剛才他們?yōu)槭裁慈欢??只因為年輕,只因為對宇宙間生命共有的枯榮代謝的悲傷有所不知啊!
…………
(摘自《張曉風(fēng)散文》,稍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