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惫嬤@樣評價李益這首《寫情》,“含思凄惋,命意忠厚,殊不類薄幸人。”贊美詩句的同時夾帶著些許諷刺。李益在詩里扮演著一個失戀人的角色,在一個月朗風(fēng)清,適合花前月下的夜晚,心愛的女子卻突然改變了主意沒有來赴這場約會。失去了那個人以后,他再也沒有所謂千金一刻的春宵,任憑良辰美景,都付與斷壁殘垣。而在他與霍小玉的愛情中,人物關(guān)系卻正好相反,未能如約而至的,正是李益。
“大歷中,隴西李生名益,生門族清華,少有才思,麗詞嘉句,時謂無雙?!碧拼Y防所撰的《霍小玉傳》中給了李益這樣的開場白,看來似乎是少年得意,而其實就李益的生平來看,“大歷四年進(jìn)士,初任鄭縣尉,久不得升遷”,一句“久不得”背后不知有多少難言的辛酸苦楚。
對于女主角霍小玉,作者也賦予了她另一層身份,稱霍小玉乃霍王府庶出的小姐,只因霍王薨,小玉母女被霍王的其他子女趕出府外,無奈改姓為鄭,此種過往不為外人道。這樣的身世作為讀者聽過也就罷了,大抵古代這樣有才有貌頗有艷名的名妓,小說里都喜歡為她們附上一個傳奇迷離的身世,假托高門。
拋去兩人的種種身份背景不提,其實也不過是一個老套的當(dāng)名妓遇上書生的故事?;粜∮裱瞿嚼钜娴牟琶丫?,在飲宴間時常會彈唱李益的詩詞,日子久了,連母親也看出她對這個書生李益有些意思,于是請求媒婆引著李益來見霍小玉。
和所有花好月圓的故事的開始一樣,他們一見鐘情情投意合情意綿綿難舍難分,仿佛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情到濃處,李益將霍小玉稱作巫山神女,洛水仙子猶嫌不足。為了使小玉安心,李益提筆在白絹上寫下盟約,引諭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聞之動人?!捌缴驹?,今日獲從,粉骨碎身,誓不相舍!”
唐傳奇中所寫女子蕓蕓,我唯獨(dú)對霍小玉印象深刻,她對愛情固然是全身心投入,卻不是天真到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女子。即使是熱戀時的你儂我儂,也不曾令她喪失理智,她深知自己身份低微,不要說做妻是妄想,甚至做妾也未必能被李益的族人接受。在兩人相戀的后一年的春天,李益被授予鄭縣主簿的官職,即將離開去赴任,霍小玉這樣對他說,“我一早就知道你此番回去,家人必會替你安排婚事,而你當(dāng)時寫下的盟約也不過是鏡花水月,我沒有別的想法,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不知你是否能答應(yīng)?”這話說得坦率直白,令人心酸。我所看到的是一個聰慧敏感的女子在一段自知無望的愛情中裝作相信,相信他所許給她的一切,明知是一場沒有結(jié)果的愛戀卻依然沉淪于此,不可自拔,或者是不愿自拔,無論是怎樣的誘餌,怎樣的幻象,因你而生的一切苦果,我都要親嘗。
霍小玉對李益提的要求是這樣說的,“到您三十而立的時候,還有八年。一輩子的歡樂愛戀,希望在這段時期內(nèi)享用完。然后您去挑選名門望族,結(jié)成秦晉之好,也不算晚?!鼻也徽撨@話有多少真心多少試探,總之李益聞之慚愧又感動,當(dāng)即許下諾言,“皎日之誓,死生以之。”兩人遂定下婚約,明春三月,迎娶佳人。這也就是悲劇的開始了。
如霍小玉所料,果然太夫人已經(jīng)為李益與表妹盧氏女定下親事,李益不敢推卻,答應(yīng)了婚事。李益因為自己背棄盟約,長期拖延回去的期限,什么消息也不帶給小玉,希望就此斷絕她的希望。于是整整一年過去了,任憑霍小玉望穿秋水,遲遲不見李益的蹤影,她仍不放棄,處處找人打探李益的消息,為此不斷變賣自己的珠寶首飾,幾乎錢財散盡。終于她從李益的表弟口中聽到,李益已娶盧氏女為妻。這個消息對她而言倒不是驚天霹靂,在漫長而痛苦的等待中,她心中早已作此猜想,只是今日終于從他人口中得知到證實,不禁悲從中來,恨嘆:“天下豈有是事乎!”而不論她如何托人哀求,李益始終不愿見她一面,終于霍小玉悲痛成疾,終日纏綿病榻,一病不起。
故事的轉(zhuǎn)折就由此而起,李益終于來了,不過是被長安城中一位黃山俠客綁架而來的?;粜∮窠吡χ尾≤|與李益相對而坐,她緊握李益的手臂道:“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說完便一命嗚呼,死于李益懷中。
讓后人銘記的是霍小玉的決絕和剛烈,面對負(fù)心人,她沒有哭哭啼啼道,郎君你怎的如此薄情。她也不屑于寬容和原諒。在生命的盡頭,她整理容裝,打扮得當(dāng),強(qiáng)撐著端坐在李益面前,用最后的力氣對他發(fā)出了這樣赤裸裸的詛咒,“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令人聞之膽寒。
之所以說小玉心狠,無非是我們看過的許多書生與小姐的故事里,那些女子遇見心上人后無一不一往情深,溫柔體貼,至死方休,只唯恐愛得不夠,哪里敢生出恨來。即使遭遇到男人的動搖與背叛,只要對方回轉(zhuǎn)心意,肯伏低做小,便既往不咎,何等大度。我所聽過的故事里,只有兩個不肯回轉(zhuǎn),不愿原諒的女子,一個是杜十娘,一個是霍小玉。她們都用生命對負(fù)心人發(fā)出了控訴,杜十娘說,“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nèi)無珠!”霍小玉說,“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fù)心若此!”
我由衷地震驚和欽佩她們面對真相與末路時的勇氣。誰都會在意衣服外面小小的褶皺和淡淡的灰塵,可是有幾個人能夠和她們一樣,去一絲不茍地查看襯里之中長長的線頭和歪曲的針腳?沒有人。面對愛情的真相,大多數(shù)人都選擇了妥協(xié)與忍讓,沒有人敢去揭穿。
李益最終為此遭受心理重創(chuàng),從此患上疑心病,對妻妾不斷打罵,三度休妻再娶,終生郁郁寡歡,正應(yīng)了霍小玉之言。作為看客卻沒有大仇得報,暢快淋漓之感,只能掩卷感嘆,一雙可憐人耳。
不知道李益在年老時會不會想起與霍小玉初見的那一日,她精心裝扮,挑簾相見,他只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轉(zhuǎn)盼精彩射人,不覺呆住,而她低顰淺笑,手指擺弄著絹?zhàn)?,輕聲道,“聞名不如見面?!眱深a泛起美好的嫣紅色,睫毛微顫,就像是蝴蝶輕輕扇動了一下翅膀,于是就引來了他們余生一場驚心動魄的颶風(fēng)。
(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xué) 杭州幼兒師范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