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柏昌
母親的眼淚
■ 孫柏昌
我從來沒有見過母親流眼淚。
也許,母親哭過,也流過淚,只是我沒有看到過。
堂哥對我說,母親確實哭過,在父親的墳頭。
直到今天,母親已經(jīng)去世三十年了,對于母親的眼淚,我也只是一種模糊而陌生的感覺。
三哥說,母親的心真硬,在大姐的墳頭,一滴眼淚也沒落。
我的大姐早母親十年去世,在遙遠的伊春。母親一生,唯一的一次遠行,就是去伊春為自己的大女兒奔喪。大姐舉家北遷的時候,母親的心里是多么的痛。在我們七兄弟姐妹里,最懂母親的,應(yīng)該是大姐。父親去世后,母親所有的心里話,只對大姐說。
我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母親和大姐在一起商量過,還讓不讓我繼續(xù)升學(xué)。我盡管還小,不太懂事,也有一種模糊的感覺,家境也許真的不允許我再繼續(xù)求學(xué)了。我對母親說,我不上學(xué)了。母親說,他不想上就不上了吧。大姐也說,不上了,他又能干什么?那時,我長得瘦小單薄。最后,母親和大姐達成了一個意見:讓他去考考吧。
錄取通知書下來后,母親對大姐說:“越是不想讓他考上,偏偏……”
“那怎么辦?還是讓他上吧。”大姐說。
大姐懂得母親的心。
大姐去伊春時,有太多的牽掛與不舍。她是母親的一個肩膀。母女彼此的依靠,才會平安度過那么多艱難。她不愿意走,母親也不舍得她走。姐夫讓我勸勸大姐和母親,為了外甥男女的前途。
記得的,關(guān)于大姐的走,母親曾經(jīng)對我說過:“你別再勸你大姐了。她不愿意走,就不走?!?/p>
我也記得,大姐哭了:“俺不愿意。非逼著俺走?!?/p>
我不知道,她和母親單獨在一起告別時,母親流過淚嗎?
母親對我說:“你姐一走,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p>
或許,母親真的會有什么預(yù)感?母親的話說得那么平靜,卻忍著太多的痛。
那時,我真的不懂母親。
當(dāng)母親站在大姐剛剛培上新土的墳塋前,她居然沒有流下一滴淚。沒有淚的母親,心里儲存著多少痛。
母親回到沈陽大哥家的時候,曾經(jīng)讓大哥給我拍過一封電報,讓我去看她。我沒有去。剛剛失去自己最愛的女兒,母親的心是有多么痛。我卻不懂。
在我的眼里,母親總是那樣一副寧靜的面容。沒有眼淚,也極少舒心的大笑。
我能夠記得的,唯一一次母親開懷的笑,是關(guān)于奶奶的。奶奶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餃子藏在被窩里,給我的侄子。
“知道嗎,你奶奶把餃子藏在哪兒嗎?被窩。”
母親笑得那樣舒心、燦爛。此刻,我仍然會聽到那笑聲。
我每次回家,母親總是那樣靜靜地看著我:“怎么總那么瘦。”
即使是刻骨銘心的惦念,母親也說得非常平靜。
我真的沒有看到過母親流淚。我不知道,母親一個人匍匐在父親墳塋時,淚水會流得多么洶涌……
故鄉(xiāng)的山,散漫著許多好聞的氣味。
當(dāng)暮春或初夏的陽光浩蕩在山野的時候,柔和的山風(fēng)里,就蒸騰著粘稠著太多的芬芳。野菊、苦丁花、瓜簍、刺兒菜、蒲公英、地黃,都會有自己的香味。野草也有的,如山胡椒、苫草、三棱草什么的。香味最濃烈的,應(yīng)該是松樹的香了。
我喜歡聞松香。
故鄉(xiāng)的山生長著許多馬尾松。疏落、散漫,孤零零的,一律很矮小,高兩三米,干不盈握。不知道是因為山的貧瘠,還是因為物種遺傳,故鄉(xiāng)的松,好像都是一個個不愿長大的孩子。故鄉(xiāng)的山,應(yīng)該是很古老了。裸露的山體,兀立的浮石,都失卻了嶙峋鋒芒,一律圓韻著斑駁著蒼老的模樣。暗青色的花崗巖的巖面,隱約著許多巖花的花紋,凋零的,正在開放著的。石頭也會開花的。那一棵棵矮小的松,也是上了年紀的。
小時候,我經(jīng)常去山上拾柴草。干枯脫落的松針,是最好的柴。松的干會分泌松脂。剛剛分泌時,如同一滴滴晶瑩的眼淚。據(jù)說,受傷感染了的松樹,才會流淚。松脂是痛的花。每當(dāng)發(fā)現(xiàn)一棵正在流淚的松,我會坐在巖石上靜靜地看很久。滲流的過程緩慢極了,一滴眼淚形成珠狀,需要耐心等待。山風(fēng)搖動著松的枝,瑟瑟,那是松的呻吟?當(dāng)松一陣傷心過后,松脂便會慢慢凝固成晶亮的一團,覆蓋住自己那曾經(jīng)的傷口。松的眼淚散發(fā)著馥郁的芬芳。
看過多少次松樹流淚,我不記得了。只有一次,我禁不住那芬芳的誘惑,伸出自己的無名指蘸了一滴。眼淚在我的手指上晶瑩了許多日子。我偶爾會聞。一聞,我的腦袋仿佛就清亮了許多。
人與氣味,是一個很神秘的現(xiàn)象。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對松的香情有獨鐘。是因為先天遺傳的基因,還是在故鄉(xiāng)山巒不斷攀爬的童年養(yǎng)成的?不聞久了,心底會隱約著一種渴望。
小區(qū)花園里,也種著幾棵松。也許園丁照料得太細心了,松,沒有傷痕,也不會流淚。不會流淚的松,也聞不到純凈的芬芳。
在漫長的流浪人生里,我看到過許多地方的松。我曾先后兩次去過小興安嶺的原始紅松林。一次,晴天麗日。一次,迷蒙細雨。高聳的紅松給了我許多威壓,卻找尋不回童年的夢境。故鄉(xiāng)的松,那一滴滴淚的晶瑩。
若干年前,我的腦袋開裂一樣痛。我曾經(jīng)買過一塊松香,聞了又聞,沒有緩解我的痛。
期間,我的一個朋友是一個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他找我寫一個專題片,慶祝公司誕生二十周年。
我說,我腦袋疼。
他說,你去興城,吹吹海風(fēng)。不急,多久都行。
于是,我就去了關(guān)外古城。
我住在兵器工業(yè)部的療養(yǎng)院里,步行二十分鐘便可以抵達海灘。海風(fēng)好像并沒給我什么,倒是海邊的一片馬尾松林讓我流連忘返。在那兒,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棵流淚的松。我的腦袋痛居然緩解了許多。
松樹的眼淚會變成琥珀。我在俄羅斯看到了普京耗資六億美元打造的琥珀宮,那金碧輝煌的琥珀宮里,華麗斑斕,卻了無淚的鮮亮與晶瑩。
故鄉(xiāng)那松的香,已經(jīng)融入了我的生命,成了一個密碼或符號。
少時,我時常坐在堂屋的門檻上發(fā)呆。
發(fā)呆時,會數(shù)屋梁上的燕子的巢。從東數(shù)到西,七個;從西數(shù)到東,也是七個。巢,新新舊舊的。我不知道,春景天,一年一度歸來的燕子,為什么總會搭一個新的巢。它們是舊時堂前燕,還是舊時燕的一雙兒女?
那時,母親在拉著風(fēng)箱。風(fēng)箱咕噠咕噠地響。躥動的灶火在母親滿是皺紋的臉上一閃一閃的。
母燕飛回時,四個鵝黃小口會趴在巢邊喳喳叫。
去吧。慢點吃。
坐在門檻發(fā)呆時,我覺得自己也變成了屋梁上一只乳燕或者屋檐下的一只幼雀,啁啾待哺。
這是我們母子之間的心靈密碼。一看到我坐在門檻上,母親就會為我燒烤點什么。一個烤嫩玉米或地瓜,或者幾片地瓜干、十幾顆花生。
故鄉(xiāng)的老宅,是一個典型的四合院。鳥事興旺時,家里會先后筑起四個鳥巢。南院的臭椿樹上有喜鵲的;正屋屋檐下,有一窩麻雀在趴著探腦;堂屋的梁上燕子,每年都會如期而來;通向街面過道的木棚上,也有過兩次燕子筑巢。過道的燕子,燕尾是黃色的,更好看一些。
小時候,我渴望養(yǎng)一只鳥,燕子或者麻雀。
我求父親。一向?qū)ξ矣星蟊貞?yīng)的父親卻搖搖頭:不行!
父親說了不行,就一定不行了。我只好望鳥興嘆。
父親說,燕子丟了一次孩子,就不會再來我們家了。你也別想再看到燕子了。
新生的乳燕還不大懂規(guī)矩,偶爾會把糞便拉到地上、飯桌上。父親會蹙蹙眉:討厭。屋檐下麻雀不斷筑巢,會漏雨。父親也會蹙蹙眉:討厭!有時,父親會從煙斗里捅出煙油,涂抹在幾片草屑上,放到麻雀的窩里。我納悶,問。父親說,蛇怕,不會來打擾麻雀了。父親也常常坐在門檻上抽煙??囱嘧釉陂T里飛出飛進,麻雀在屋瓦上抖著翅膀喳喳叫。父親的皺紋會在彌漫的煙霧里舒展成蝶翼般的模樣。
父親不允,我就去山野里尋找鳥巢。記得的,我曾經(jīng)找到過一個隱匿在草叢里的鵪鶉巢。河灘上,一蓬三棱叢里的一個云雀的巢。巢是空的,也舊了,沒有小鳥或鳥卵。盡管,我每天都會去看,看看那巢的變化與動靜。巢依舊。
后來,堂哥送給了我一只麻雀。那只麻雀與我熟稔了,追隨了我整整一個夏天。在林叢,在山野,在小河。我逮螞蚱喂它。它抖著雙翼喳喳感謝我。
夢里,我有時又會靜靜地坐在堂屋的門檻上發(fā)呆,看看屋梁上的燕子,屋檐下的麻雀……我不知道自己那曾經(jīng)的鳥籠去了哪里。我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只鳥,一只燕子或麻雀,茫然地在霧霾的天空盤旋……
我想有一個巢,有一個溫暖心靈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