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白玥的算命生意做不下去了,正好遇到人傻錢多的金主,從此搬進君家,聲稱鎮(zhèn)宅,實為小跟班,不僅要陪少爺喝酒下棋談生意,還得跟著他長途跋涉賣番薯,危險時刻還要賣自己,白玥只好抱緊君不見的大腿:“少爺,求救命!”
【一】
君家二少奶奶難產(chǎn)了。
這個消息昨晚從內(nèi)院里傳過來,到現(xiàn)在滿打滿算六個半時辰了,一直吊著宅子里上上下下七十五口人的小心肝。
清朝還在時,君家是有名的皇商,抗日前期做過軍火生意,攢下了能令幾輩子吃喝不愁的生意。
如果二少奶奶生下兒子,那就是就是君家根正苗紅的長孫,含著金條出生。君不見這三公子,做到老也就是個三公子,頂多是將來繼承家業(yè)的小少爺禮貌喊他聲三叔,再也沒什么出路了。
君不見看不出一點兒焦慮,在廢棄的偏院里左手和右手下棋。
“這孩子生不下來?!倍自诮锹淅锏陌撰h搖搖頭,看著君不見臉上那抹淡定的笑意,揣著小心問,“你動手腳了吧?”
君不見嘴角的笑立刻就耷拉下來:“我在你眼里就是會害自己侄子的人?”
白玥不做聲色。她哪知道君不見是個什么人,認識的喊他聲三少爺,不認識的見了面也知道給人渣讓路,他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吃喝嫖賭義無反顧,平日里揮霍銀子跟撒碎紙片玩兒似的。嗯,還有人喊他冤大頭。
白玥干的是祖上傳下來的神棍生意,要不是吃不上飯,她也不至于在他身邊待著。
恰好就是窮得揭不開鍋那天,她遇見了君不見。
君不見從賭坊被趕出來的時候身上就只剩下層大褲衩了,看得上街的姑娘們嬌羞地捂著嘴笑。白玥當時不曉得被什么給劈中了天靈蓋,當即拿著手里兩顆玉石子湊了上去:“公子要不要算上一卦,不靈不要錢?!?/p>
君不見瞥了她一眼,頗有點兒窮途末路的感覺:“那你就給我算一卦,我什么時候能把今兒輸?shù)腻X給贏回來?”
白玥回頭在白紙上寫了個“明日午時”交給君不見,就輕飄飄地轉(zhuǎn)身走了。
次日午時剛過了一刻,君不見捧著銀子沖到白玥卦攤前面:“你一定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活神仙!”
此后白玥就打著鎮(zhèn)宅的名頭住進了君府,君不見出門揮霍都要帶著她。
前院突然傳來個消息,二少奶奶沒了,孩子胎死腹中。
君不見下棋的手一頓,看著白玥的眼神又多了分疑惑:“你倒夠準的呀?照你這算命的本事兒,再過兩年,我能發(fā)家致富走上人生巔峰了?!?/p>
白玥裝大尾巴狼似的坐得高深莫測了些:“承蒙夸獎,都是天機,天機?!?/p>
打死她也不能告訴君不見,那次他能贏錢,是因為她當了手里兩顆家傳的玉石子賄賂賭場人員;至于這次能預言準二少奶奶生不下孩子,是昨天傍晚她去廚房偷饅頭吃的時候,看見有個丫頭往安胎湯藥里放了一包白粉末。
做神棍,就是要這樣善于觀察。
【二】
君不見從前院回來,心情很不好。他心情不好,白玥就沒有碎銀子可以拿。
白玥剛湊上去打算寬慰他,君不見先開口了:“父親讓我去跑一趟生意?!闭f完嘆了一聲,“可我從小到大除了去賭場、妓院,基本沒出過遠門啊?!?/p>
要人渣去跑生意,虧君家老爺也做的出來??蛇@時情況特殊——大少爺英年早逝,二少爺痛失未出生的孩子,也確實沒人更比君不見有資格有精力了。
“拿出您一夜七次郎的雄才偉略!拿出您橫掃骰子牌九四川麻將的聰明才智!不就是跑單生意嘛,老爺既然派你去,一定是技術含量不高……”白玥脫口而出,迎著君不見瞇起的眼神立刻換口風,“一定是看好您是個機智的潛力股?。 ?/p>
君不見眼一閉,牙一咬,拍著白玥的肩膀:“既然你這么認為,那就陪我一起去好了!”
總不能讓她算算哪個時辰去談生意能成功吧?算不了還躲不起嗎,白玥突然扶住了墻:“實不相瞞,我昨日吃壞了肚子,怕您擔心就沒說。其實我早就脫了水,藥吃了,也不見好,大約是不能……”
君不見嘆了口氣:“那就算了,三百兩的跑腿費我就給別人吧?!?/p>
聞言,白玥的手一滑,從墻面上滑到了桌子底下,直接抱住了君不見的大腿:“我突然感覺我好了,就算好不了,也不能讓少爺您獨自面對社會上的大風大浪?。 ?/p>
君不見熱淚盈眶,蹲下來拍著白玥的肩膀:“好兄弟!”
白玥暗暗擦了把汗。
她雖然小時候混進學堂讀過兩年書,也勉強能背出幾首傷春悲秋的詩詞來,可算盤上有幾個珠子她卻不甚清楚了。家里最有錢的那個同學還曾嘲笑她以后只能去拉黃包車,而這個提議還得到了先生的認可。她甚至記得那個男同學嘲諷她時微微翹起的嘴角,和他那剛剛及格卻拿了學堂第一的成績單。
全學堂的學生們成績都不好,她只是更不好了一點兒,白玥覺得自己現(xiàn)在也很有前途。
但問題來了,這次去談生意的只有他們兩個,如果君不見也不會算數(shù),他們會被客戶亂棍打出來吧。
以君不見的智商來看,他一定算不清楚數(shù)!
在背上套了幾層棉布以免受傷的白玥跟著君不見進了黃家大門,君不見叮囑她,什么也不要說,什么也別亂動,壯個聲勢就好,本來也是定下的生意,只是來砍個價錢。
一進門,君不見就眼前一花,被滿目桃林閃瞎了眼,林間有個公子,正在吸大麻……嗯,吸大麻的是公子他哥,公子正在賞桃花。
公子他哥一見有人來趕緊小跑進了后堂,黃海正坐在前廳里,聽見動靜,往這邊一探頭,放下手里的茶盅,朝這邊走過來,一把握住君不見的手:“三少爺,久仰久仰,江湖上你的傳說那可是街頭巷尾到處傳頌,還是頭次得見。本來約的是二少爺,聽說你家最近有白事?二少爺這是悲痛欲絕,來不了了?”
君不見瞇了瞇眼睛,不動聲色地抽出了手:“黃少爺居然還惦記著,我家二哥知道一定感動萬分。方才見了你家哥哥,聽說他這肺癆找了多少大夫也治不好,看著精神頭倒是不錯,這是最近有所好轉(zhuǎn)了?”
兩人一副相見恨晚的模樣,生生看呆了一邊站著的白玥和門房的狗。還是管家先回過神來把君不見給招呼進去——大家都是實力派,耽誤下去時間,也著實沒什么意思。
談完醉花樓的姑娘就談北平第一賭王家的葡萄酒,突然話題就扯到了白玥身上。
“白姑娘可還記得我?”黃??粗难凵耦H不懷好意,“你小時候還是個黃毛,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長大的,現(xiàn)在可是亭亭玉立啊?!?/p>
君不見表情一僵,白玥回道:“整容了?!?/p>
黃海手里的茶杯頓了頓,呵呵干笑兩聲:“厲害了?!?/p>
白玥第一眼就認出了他來,皺著眉頭,卻不知道黃海藏著什么壞心思。當然,他從小就是揣著壞心思做人的,長大了也不能對他有過高的期待。于是,她說:“只是辜負了你,我稍微爭氣了一點兒點兒,并沒有如你預言去拉黃包車?!?/p>
看上去是在報當年的嘲笑之仇,其實白玥一點兒也沒覺得自己揚眉吐氣了,拉黃包車和給君不見打工,相比之下也沒有哪個工作更好一些。
黃海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了一圈,湊到君不見耳邊,聲音也足夠白玥聽見:“把她送給我,木炭的價錢我給你降兩成。”
白玥心里“咯噔”一聲,她雖然不知道兩成意味著什么,但是幾十萬兩白銀的越洋大生意,兩成并不是個小數(shù)目。她自認不值這么多錢,至少讓君不見選,她覺得君不見一定選銀子。
君不見好像也這么想,他開口說:“白玥不值這個數(shù)?!?/p>
黃海的眼角眉梢盡是生意人的精明:“也算賣你個人情,三少爺?shù)谝淮为氉猿鰜碚勆?,也要給個面子不是?!?/p>
君不見頭也不抬:“那就當我欠你個人情,給我降兩成,白玥不能給你?!?/p>
“你這是錢也想要,人也想要啊?!秉S海瞄了眼白玥,“三少爺要什么人沒有,你怎么就看上她了?”
白玥不是很明白黃海說的“看上她了”是怎么個意思,聽起來總覺得不對勁呢。君不見的眉眼低垂:“能洗衣服能做飯,人是傻了點兒,但能鎮(zhèn)宅啊,妖魔鬼怪看見這張臉都得被嚇跑。”
白玥這才聽出來是被挖苦了。
還好還好,不是要賣她就行。
【三】
君不見被他爹一拐棍打了個臥床不起。
在后院白玥都聽見他爹那罵罵咧咧的不孝子小混賬,心里有點兒不是滋味。生意沒談成,黃家還修書一封說君不見沒帶著誠意去。
白玥扒開君不見的褲子給他上藥,小腿剛接上骨,大腿上從血肉模糊到結了痂,白玥拿手摸了藥膏,依然是瞅了半天才找到地方下手。君不見在京城風評一直那么差,也沒見他爹這么打過他。
“為了我讓你挨打,我真過意不去?!卑撰h咂著嘴巴搓著手,一臉的泫然欲泣。
君不見趴在床上,一邊吸涼氣一邊喊:“自作多情呢,誰說我是為了你啊。黃海那個混小子我早看他不順眼了,我們家做軍火生意也只賣給國人,他二叔的三舅的小姨子的表哥還通敵賣國呢,比我還渣,我都看不過去了。”
白玥想了想說:“可人家會做生意啊?!?/p>
“他會做生意,你找他去?。 本灰妭?cè)眼看她,“我還沒問你,在黃家的時候你跟黃海一來一回說得挺開心的,是不是盤算著就賴那兒不走了?我不把你送給他,你是不是還挺不樂意的?”
看出來君不見生氣,白玥沒敢再說話。
沒想到君不見一語成讖,黃海確實比他過分多了。君不見當初給醉香樓的老相好送禮也就是個玉鐲子,君不見的傷剛好了個七七八八,黃海就登門了,身后跟著三四個下人,直接往府里搬來一座大宋美人雕,漢白玉的,到白玥脖子那兒。
這是黃家珍藏之一,本以為他這是要談筆大生意,先把贈禮送上門了,誰知道他直接言明了這是給白玥的。
黃海搓著手里的扇子:“你們家丫鬟白玥,可真是個水靈靈的小姑娘,我對她一見傾心,喜歡十好幾年了,從六歲那年就……”
君不見陪著老爺子在正廳聽黃海絮絮叨叨地講情史,白玥在后院一邊偷聽一邊對食指。
黃海出入花街柳巷也不是個秘密了,如今這是要改邪歸正還是另有企圖?君老爺也在盤算。這么貴重的禮不收要虧,至于收了這禮是不是要把白玥給出去還要斟酌。黃海這次肯出這么大價錢要白玥,可見她的確值錢,如今不是個會找麻煩的燙手山芋,卻是個香餑餑。
君不見一臉不爽地回到后院,見白玥正滿臉泛光,完全沒有他想象中的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求他幫忙的態(tài)度啊。
難道她十分想嫁?
思及此,君不見十分憤怒,幾步走到白玥面前:“你喜歡他?”
白玥不假思索地說:“我怎么會喜歡人渣呢?”
君不見素來知道自己在京城里有人渣的“美名”,聞言一愣,這不是把自己也給罵進去了嗎,壓著火繼續(xù)問:“那你這滿臉待嫁的喜悅是怎么回事?”
白玥嘿嘿地笑:“我在算院子里那座一人多高的白玉美人雕能賣多少錢,老爺會不會分我點兒?”
發(fā)現(xiàn)白玥眼里冒的原來都是錢光,君不見皺著眉吼她:“那是賣你的錢,你還要數(shù)數(shù)啊?”
白玥突然愣住,一膝蓋跪下,抱住君不見的大腿:“少爺,救命!”
君不見想到的第一個辦法就是跑,可白玥除了坑蒙拐騙也不會什么了,他也絲毫不懂謀生之道。重要的是,君老爺子是只千年的狐貍,君家八個出口全都讓家丁給守上了,最狠的是每個門邊都有條大狼狗,全都已經(jīng)餓上三天沒吃肉了。
君不見正愁想不出好法子,沒想到機會來得這么快,二少爺突然提出要分家。
“君家如今早就不是當初的皇商了,日本兵在南邊虎視眈眈,黃家陳家盯著越洋生意,我可不想等某些人把君家敗光了再說這事兒?!?/p>
君不歸嘴里的“某些人”是說君不見。誰都知道他們兄弟不和,得知君不見出門談第一筆生意就落敗而歸,君不歸更是坐不住,不趁這個機會打壓他,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
君家如今正有一筆出口紅薯的生意談不下來,奈何種植紅薯的基地遙遠,君不歸答應,若是君不見能拿下來,就永不提分家。
“我以白家祖?zhèn)鞯念A言師執(zhí)照贈你一個預言,此行必然順利?!卑撰h又一副神棍樣蹲在地上玩兒石子,她一直相信自己在傳遞精神力量,因為自己在預言方面的斤兩和胡謅杜撰是一個檔次。
夜黑風高,白玥悄悄背上小包裹,最后對這個房間告別一次,決不能等天亮被君不見抓去談紅薯生意!
白玥轉(zhuǎn)身打開房門,門外正站著笑瞇瞇的君不見,他背上也扛著一個包裹:“我的小白玥,你要去哪兒???”
白玥把包踢在腳下,指著頭頂說:“看……看月亮。”
【四】
天色蒙蒙亮,君不見抓了白玥陪他去談生意。
兩個人行走在空曠的荒草地上,地平線又近又遠,已出了北平一個時辰。
“你以為我想當人渣嗎,你以為我不想努力嗎,你以為我就每天心安理得地揮霍著君家的錢嗎?”君不見踢著石子往前走。
恰恰白玥此刻困得想去死,便脫口回答:“難道不是嗎?”
君不見聞言停下來,白玥一頭撞到他背上。
“當然不是!”君不見大喊,“我也想像父親那樣被人景仰,出門談生意都能拿到一個好價錢,做什么都十分順利?!?/p>
身后沒聲音了,想想白玥又困又累,他自言自語得更小聲了。
等君不見真的察覺到不對的時候,眼前一黑,被兜頭罩住。眼前再見到亮光時,他已經(jīng)在一間破爛的房子里,外面落了鎖,雜草堆積里他看見了幾箱紅薯。
鎖頭一動,進來的是一男一女,君不見只見白玥扛著刀指向他:“你已經(jīng)被俘虜了,小心點兒說話?!?/p>
這個小心說話還沒被君不見嚼爛,男的一把拉開白玥,把一碗飯磕在君不見面前:“你的,君家,秘密,說出來?!?/p>
日本人。
君不見側(cè)頭看白玥,目光灼灼,她別開頭,咽了口口水:“別看我……反正也打不過,我叛變了?!?/p>
君不見一腳踢翻了盛白飯的碗,白玥去撿,嘴角擦過他的耳邊,低聲說:“等我的信兒,找機會就幫你逃走!”
果然是假叛變。
雖然有白玥里應外合,君不見還是受了不少傷,但也許是日本人想知道的事情太重要,沒敢要了他的命。不得不說,君不見還是挺鐵血的,怎么虐待他也不松口。
白玥給君不見送飯時還拍他肩鼓勵:“是條漢子!”
君不見餓得什么也聽不進去,只死死盯著她手里的窩頭:“是棒子面的嗎?”
這片紅薯基地一個月前就被敵軍占領了,白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了七八天,也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和君不見逃走。君不見再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被綁了扔到暗房里,和他湊一塊兒了。
君不見當即問:“暴露身份了?”
白玥點了點頭。
君不見愣了半天才嘆了口氣:“辦事慢就算了,演技呢!都跟我這么久了,也沒點兒收獲?”
白玥轉(zhuǎn)個身子嘟囔:“要不是給你偷棒子面,也不至于被他們發(fā)現(xiàn)啊。”
君不見一臉不滿:“就你這智商,真嫁到黃家那種虎穴狼窩去,還沒開始內(nèi)斗呢,你說著說著話就光榮犧牲了?!?/p>
白玥不服:“我在你們君家不也過得好好的!”
“那是我保護得好。”
“你什么時候保護我了?”白玥眉毛一挑,看著君不見。
他理直氣壯:“我……本少爺站在這里就是威嚴,你是本少爺?shù)娜耍斎皇且驗槲业谋佑硬拍苓@么平安。你不是預言我們一路順利嗎,你就這功力,你們老白家的列祖列宗臉都讓你給丟盡了?!?/p>
一提起列祖列宗白玥怒上心頭,抓起個手邊的東西一掰扯就朝君不見扔過去。君不見一躲,那東西冒著煙飛出窗外,正砸在院子里裝軍火的木箱子上。
白玥張大嘴看著那顆圓不溜丟的鐵家伙:“我剛才扔出去的……是什么……”
君不見也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好像是,手榴彈!”
白玥被嚇得坐在了身后的草堆上,把草堆一撥開,下面竟然有十幾個手榴彈,也許這里曾經(jīng)是軍火庫房?君不見想不了那么多,抱起來挨個兒扔了出去。
手榴彈滴溜溜滾了幾圈才爆炸,院子外面的軍火箱接二連三地爆炸,無數(shù)火藥飛起,只聽見轟聲震天,大地都為之一顫。
白玥醒來時已經(jīng)是次日中午,昨晚的爆炸引得周圍政府派人趕了過來。殘破的地下滿是敵軍尸體,因為炸藥聚集在前院,沒有大規(guī)模炸到柴房來。她醒來時看著圍在旁邊的人們喊英雄,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呼吸微弱,她伸手拍他的背,一片血肉模糊。
白玥腦袋里雜聲一片,似乎只剩下君不見最后時刻在她耳邊的話。
“白玥,活下去。”
【五】
君不見是在那場事故之后十五天醒來的,投手榴彈的白玥無人問津,君家三少爺?shù)拈T檻倒是快被踏破了。人人都說他是端了敵軍窩點兒的抗日英雄,政府特地來頒發(fā)獎章,半個北平的姑娘都一夜間均將君不見視為出嫁的第一人選。
“那自然是因為本少爺魅力無法抵擋……咳咳?!本灰娍吭诖策呉荒樝矐c,喝著白玥喂到嘴里的藥。
白玥瞪他一眼:“說大話會閃了舌頭?!?/p>
“要不是我,你能好好的活到現(xiàn)在嗎?”君不見別扭地翻了個身把頭埋在枕頭里。
白玥捧著碗說:“這半個月我每天就睡兩個時辰,生怕你死了,還不敢哭,怕我一哭,你就真死了……”
說著,白玥突然就無法抑制地傷心起來,君不見噌地坐起:“你怕我死了?”
白玥一愣,還沒開口,就被進來傳話的丫頭給搶了話:“老爺讓您去前廳見客?!?/p>
帶傷見客本來不大禮貌,但負的是英雄傷,這就另當別論。
來人是已逝二少奶奶的娘家親妹妹,二八年華,正是年紀最好的時候。君不見看見老頭子笑得一臉奸詐,就知道這是個坑。
京城三家鼎鼎有名的皇商,君家算其一,黃家的黃海盯著白玥,君不見的爹指著和陳家聯(lián)姻保住地位,君不見怎么也躲不過這一關。
陳家也只剩這么一個小女兒陳凌,說話間倒是有大家閨秀的風范,只是看著君不見的眼神總覺得不懷好意。
君老爺說:“老二的媳婦死了,陳凌就得嫁過來,接她的班。就算沒有陳凌,陳家還有侄女,還有外甥女,君家陳家的生意不斷,親戚就不能斷?!?/p>
君不見無奈之下陪著陳凌逛花園,碰見了白玥,連忙掉了個頭往回走。白玥是來看陳凌的,想了想還是別在這里添堵了,轉(zhuǎn)了個身也回了后院。
黃海這個時候來找白玥,送了她一個金葫蘆,指著君不見和陳凌說:“看看那對狗男女,啊不是,看看那恩愛的兩口子?!?/p>
“不是兩口子。”白玥糾正他。
黃海笑瞇瞇地道:“不是兩口子也快變成兩口子了,北平變化這么大,不利用好自己手里每顆棋怎么好在這里屹立不倒呢?你也想開點兒,他們不知道你的好。你也不是原來的白玥了,即便你手里有再強大的資源,也得找個大家族依靠?!?/p>
白玥從袖中掏出一顆玉石子來在黃海面前晃一晃:“你就這么想要這個東西?”
上次因為要哄騙君不見,白玥本已當了那玉石子,隔天等君不見拿來了錢,就去當鋪贖了回來。也就是這么一天的工夫,讓黃海在當鋪里看見了,一路追到了君家來。
黃海眼前一亮,想要伸手去搶,卻被白玥一閃而過:“你就算搶去了也只是一半,玉石子可是一對?!?/p>
“交換條件?”
“十年的血參?!?/p>
這廂陳凌剛走,君不見就從大門口跑到后院找白玥。他這幾天為了應付陳家花了不少心思,白玥如果生氣了,他得花多少銀子好好哄哄呢,正興高采烈地想著到了后院,白玥正招手跟黃海告別。
白玥說:“我等著你下次來?!?/p>
黃海作了一揖:“自然不會辜負美人恩。”
君不見不知道哪里冒上來一股邪火,把門“咔嚓”一關,堵住白玥的視線:“你們什么時候這么好了?”
白玥從腰上拽下來金燦燦的葫蘆:“我們就是這么好,已經(jīng)到了可以互相贈送定情信物的程度了。”
君不見從背后扯出一把掛檀香木墜的扇子:“我與凌兒也有定情之……”
白玥冷哼一聲:“上個月七香閣上的新品,你早就看上了,昨天剛買下來。君不見,你還來騙我,你什么東西我沒見過?”
君不見老臉一紅:“你都把我了解了個透徹,是不是得對我負責?”
白玥雙手叉腰:“送你進賭坊,接你出妓院,喂你吃補藥,還要給你搓澡,讓我負責?哪個需要負責?你說!”
【六】
白玥后悔自己不該說那番話,
纏綿潮濕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天旋地轉(zhuǎn),腦中攪成一團。君不見正要帶她再打滾,白玥的后腦勺突然磕在墻上,一瞬間就清明了,飛快地推開君不見,就不管不顧地跑了出去。
君不見當她是害羞,顧著高興,也沒有去追。
第二天傍晚君不見才找到了白玥,這時候的白玥卻坐在黃海身邊。
君老爺子神情莫測,黃海帶著聘禮要娶白玥,白玥居然老老實實答應了。
“你和黃?!@是要干什么?”不聽見白玥自己說,君不見就不敢相信。
白玥道:“你看呢?”
“一個金葫蘆就把你給迷走了?我也可以給你金葫蘆,玉葫蘆,甚至洋人那奉為尊寶的鉆石我都能給你找來。你若是喜歡錢,你還不如喜歡我?!?/p>
君不見正要再次去拉起白玥的手,白玥就甩了君不見一個巴掌:“我就是貪圖黃家的富貴,看不起你的軟弱,從小混蛋,長大人渣,談生意賠錢,談戀愛優(yōu)柔寡斷。還有,你進了那么多次花街柳巷,你有什么資格談喜歡?”
白玥說完想走,君不見捂著半邊臉,卻一把將她擁入懷中,他像個孩子似的挽留他:“別走,白玥。別走,我喜歡你,我真的喜歡你?!?/p>
很多年后,白玥想起這一天,仍會覺得,若是她聽了他的話就好了,她不要這家國天下了,與他在一起,哪怕過著布衣的日子,哪怕窗外烽火連天呢。
可是她沒有,她把他推開,紅著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眼淚涌出之前,跑出了君府。
黃海走到東墻跟看見白玥,將包成一團的血參遞到她面前,才看見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也聽不見啜泣,哭得很有技術含量。
“走得那么快,傻子都知道你是憋不住要放水了。你這招聲東擊西雖然不高明,卻也夠他苦惱一陣了?!秉S海頓了一頓,“是吧,格格?!?/p>
【七】
黃海覺得君不見這人不動腦子,他其實已經(jīng)提點過很多次了——黃海的父親也是個揮霍無度的,打小連學堂都要他上皇家學堂,他的同學豈會有鄉(xiāng)野村姑?他將大宋美人雕那么個大寶貝都送來了,也沒引起注意,才使他決定下手。
白玥問黃海:“你要我手里的玉石子就行了,怎么還一定要娶我?生離死別不好受,我不告訴他又委屈?!?/p>
黃?;卮鹫f:“白家預言師的后代,龍脈的掌匙人,能一顆手榴彈端了敵軍一個窩點兒。那次的事件也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讓政府決口不提你的事,將所有關注都推到了君不見身上。我也十分疑惑,當初你選擇藏匿地點時一定也在家族之中進行挑選,為什么會錯過我這個昔日同學而選了那個人渣?我要問個明白。”
黃海沒什么野心,可他要為黃家著想,而黃家都是些什么人,兩個字可以涵括,紈绔。
是以黃家的收藏極多,需以人血定期喂養(yǎng)的血參都有。君家卻不是這樣,君老爺子一心一意做生意,君大少死在抗日戰(zhàn)場上,甚至君不見,白玥發(fā)現(xiàn)君不見從家里拿出大把的錢都捐給學校和報社,他出入妓院是去贖出未破身的小姑娘,他的確送給最熟的姑娘玉鐲子,可不就是老鴇嗎。
白玥覺得跟他說不清楚,揮揮手上了去黃府的轎子。而直到轎子離開,她也沒看見君不見半個人影。
君不見坐在房頂上看著樓下,白玥直到上轎也沒回頭看一眼。覺得后背被人拍了拍,君不見一臉落寞地回頭,君老爺踩在梯子上露出來自父親的一個笑,對他講:“她挑中你,你卻不是應當?shù)娜?,國不需你去拯救。君家做老實生意,俗氣到底,我也不愿你沾染政治。白玥是何意?百越王府破滅前留下的最后一個小格格,你見過,可覺得相似?”
君不見忽然天靈蓋一個激靈,怪不得覺得她眼熟,可不就是小時候往他身上扔泥巴,還叉著腰說“我是格格,你就得被我打”的那個小姑娘嘛!多年不見,她身上的流氓特質(zhì)果真絲毫未變。
可那又如何,君不見撐著自己的下巴,她已坐在前往別的男人家的轎子上。
三月后,國家動蕩,難民夾雜著各黨派人士紛紛涌入北平,黃家以通敵叛國罪名被抄家入獄。黃海被警察廳帶走的那日,對身穿警服的白玥笑了笑:“我只是沒想到,龍脈如今已成為一個空殼。我還在好奇,為何你可以指使政府壓住輿論。警察廳在北平發(fā)展如此之快,都虧了龍脈里的金子?!?/p>
百越王府掌握著一處龍脈所在,傳說中那里有大清留下的最后一筆寶藏。而打開龍脈的鑰匙,就是白玥手中的一對玉石子。
白玥平靜地望著他:“龍脈里從來沒有金子,警察廳發(fā)展快是因為社會需要制約,壞人需要接受制裁?!?/p>
黃海只是不知道,白玥原來進君府的理由是覺得君不見傻,可能會好端掉一些,后來發(fā)現(xiàn)君家做生意光明磊落,唯有君二少與敵軍有交易存在。至于處理掉黃府,她也不敢相信,她費時三個月,原因只是想要為君不見鏟除一個商業(yè)對手。
白玥親手給黃府上了封條,迎著夕陽往回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里去,警察廳,還是君府。
父親留下的龍脈不過是一個地下室,許多年后說不定會成為觀光景點,朝廷都覆滅了,似乎她的存在也不再必要了。
余暉中有個影子,背著手,拿著把折扇沖她笑,她向前奔跑,他也跑。她最終沒有追上那個影子,心里卻像被什么塞滿了,沒有空曠,也沒有絕望。
【八】
三個月后,北平周邊戰(zhàn)事又起,君家三少爺申請入伍,天之驕子扛上了步槍要去打仗。待隊伍凱旋回來,死傷數(shù)量超過預期,便又是滿城悲歌。
犧牲的烈士名單中,恰有君不見。
報紙送到警局時,有人眼尖瞧見了君不見的名字,立刻大聲喊出來,茶碗從白玥手中跌落,她裝上自己的槍就沖出了門。
滿城縞素,街道上盡是送葬的儀仗隊伍,漫天飄蕩著紙錢與飛花,晃晃悠悠,就落了白玥一身。近了,離君府越來越近了,白玥漸漸停下了腳步,因為她遠遠地看見,君府上下已掛滿了縞素,刺得她眼睛生疼。
有個丫頭正在門口掛上白燈籠,在她走近時認出來她來,喊了聲:“白警官……”
她警惕起來,對方正是那日給二少奶奶湯藥中下毒的丫頭。白玥摸上腰間的槍,丫頭不敢再靠近,卻“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您……是來看少爺?shù)膯???/p>
白玥下意識地搖頭,而后又點頭。
“有件事我本該埋在心里一輩子,可是少爺不在了,我一定要同您說……我當日給二少奶奶投毒是聽命于少爺。少爺這輩子心地善良,當時您是臥底的身份被二少奶奶看破,她拿這個秘密和三少爺做交易,讓三少爺不要和她的孩子爭財產(chǎn),可是他怕您有危險才……才讓我去做了那件事。他許多日子都生活在矛盾里,似乎只有和您在一起才開心,這次他說您在保家衛(wèi)國,他也一定要上戰(zhàn)場……可、可回來的……便只有棺材里那件衣裳了……”
君不見什么都知道,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警察,早就為自己殺過人。
他本就聰明過人,溫柔善良,他本就是天之驕子,他本該坐擁所有的榮耀與贊譽,是她毀了他的一切……
可是,他從不曾說。
白玥再也站不穩(wěn)步子,扶著墻邊緩緩滑落到地上,眼淚落在素白的衣裳上,轉(zhuǎn)眼便再也看不見了。
她抬起頭來,仿佛還能望見那座隔斷君府與外界的高墻上,坐著個翩翩公子,他望見她哭成這樣,便心疼地皺起了眉頭??蓛H僅是一剎那,他就消失了,白玥抬起手來,伸手抓在半空中,唯有空氣略過指縫。
她的聲音喑啞滄桑,混著哭腔。
“君不見,我……回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