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思念在黎明前覆滅

牙套菇?jīng)?/p>

導(dǎo)語：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許我們從來不曾去過，但它一直在那里，總會在那里。

楔子

離開奧斯陸，一路向北，路經(jīng)大片田野后，終于抵達目的地——一座掩藏在茂密森林里，露出尖尖紅色塔頂?shù)慕烫谩?/p>

路易斯停下車，側(cè)頭看著辭墨，“穿過森林就到教堂了，他……在那里?！?/p>

她遲疑地推開車門，下了車。

路易斯看著辭墨遠去的方向，長長嘆了口氣，一雙淡藍色的眸子，悲傷迭起——他在心痛這個相識不過三個鐘頭的女孩。

認識辭墨，是不久前無意中知道了一則尋人啟事——一個來挪威留學(xué)的中國女孩，三年間一直在找一個人，而那人恰好是他的表哥——陸念。

知道陸念消息后，這個女孩未嚎啕大哭，也未逃避，只是怔怔地坐了很久，然后央求他——帶她去看看陸念。

方才在車上，兩人間一段奇怪的對話還回響耳際。

“路易斯，日本岐阜對你表哥，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嗎？”

“據(jù)我所知，表哥從未去過日本?！?/p>

“那……你知道Gifu這四個字母有什么特殊的含義？”

他蹙眉反復(fù)回想，無果，遂搖頭。那刻，她眼里翻涌的情緒，如沉沉黃昏里，無盡的寂寥和凄清。

【1】

暮色四合，森林被斜陽染成了暖色。

教堂后，整齊的墓碑林立，在偏僻一隅，辭墨蹲在一個墓碑前，碑上男子，銀色頭發(fā)軟軟搭在薄長眼皮上，嘴角勾成微笑的弧度。

她伸手撫上那張臉，還記得曾戲謔陸念一頭銀發(fā)像個小老頭時，他厚顏無恥地回敬她“momo，我知道你這是嫉妒我長得好看”時慵懶的語調(diào)。

想到此，辭墨不由笑出了聲，輕聲道：“陸念，我終于找到你了。”

靠在冰涼墓碑上，辭墨怔怔地看著遠方，一陣一陣困倦襲來，在黃昏暮光斜影里，竟睡著了。夢至深處，被人喚醒，一個身形佝僂滿臉皺紋，帶著鴨舌帽的老者，關(guān)懷地提醒她：“要下雨了，快回去吧?！?/p>

天邊云翳，如灰色巨鯨，游弋而來。但好夢被擾，讓辭墨心懷不快，謝也未道，只微微點頭，便離開了?？熘辽诌吘?，細碎雨滴落了下來，辭墨聽到有人叫她，回頭，只見在墓園遇到的老人匆匆趕來，將一把傘遞給她，她怔怔接過，才覺出方才的唐突無禮，語帶歉意地說：“謝謝你，老先生，怎么稱呼？”

老人遲疑了一秒，緩緩說：“Recall?！?/p>

Recall，回憶。多憂傷的化名。她想老人一定有段不能忘懷的往事，霎時感慨萬千，莫名生出了一股惺惺相惜之感。

“ Recall，see you next time?！?/p>

隔日，她發(fā)現(xiàn)隨身佩戴的吊墜遺失了，又回到墓園，在草叢里四處尋覓時，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你是在找這個？”

辭墨回頭，只見老人皮膚松弛的掌心上，赫然躺著一塊幽藍色，人魚形狀的石頭吊墜，串連的紅線，因久戴磨損得泛白。她驚喜地接過，連聲道謝，見他和昨日相同的著裝，又驚詫地問：“ Recall，你在這里等了我一晚上？”

老人搖頭，指了指教堂邊的小紅房子，“我住在這里?！?/p>

【2】

往后每禮拜三下午，辭墨來墓園，都會遇到這個寡言又善良的老人。有時待太長時間，恰到飯點，他會邀她一起共進晚餐?；蛟S因為孤獨太久，也或許是Recall和陸念一樣，也是在挪威長大的華裔，她從不拒絕老人的好意。

點綴著薄荷葉的三文魚，汁色鮮亮，十分誘人。

那刻辭墨想起曾有段時日，為減掉嬰兒肥而節(jié)食，在和陸念視訊時，他就刻意端著一盤煙熏三文魚邊吃邊直播給她看。當(dāng)她氣急敗壞地說“陸念，我想掐死你”時，他就在屏幕另一邊笑得不懷好意。

逗她逗夠了，他就一本正經(jīng)地說：“momo，我做三文魚可是一絕，等你來挪威我做給你吃?！?/p>

“不合口味嗎？”

辭墨被老人的聲音拉回現(xiàn)實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眼角潮濕。她抱歉地對Recall笑了笑，“很美味，只是想起了一些舊事?！?/p>

七年前的她，還是混跡cosplay圈并小有名氣的二次元少女。遇到陸念也不過才17歲。

那年社團又開始招新，三年未有新人入社，社員皆以為按社長龜毛又挑剔的性格，鐵定又是空忙一場。卻未想，社長喜滋滋地宣布今年招了一個有四分之一北歐血統(tǒng)，長相十分出眾的挪威留學(xué)生時，辭墨差點跌破眼鏡，腦袋里只涌出了一個念頭——外國人，能交流嗎？

時過境遷多年后，初見陸念的畫面還像被鐫刻在腦子里——自他走近工作室，原本喧嘩的工作室倏然安靜了，來人挑染一頭銀發(fā)，亞洲人長相，只是眉目輪廓更深刻精致，皮膚更白皙。

陸念一一和老社員們打招呼，走到辭墨面前時，眉目微動，嘴畔挑起一朵瀲滟的笑。那刻她只覺心跳倏然急促起來，但好感不過片刻，便聽他用一口流利的中文說：“我見過你cos的人魚公主，不過你真人看起來要袖珍很多?！?/p>

辭墨身高157，此生最恨有人說她矮。霎時，所有好感碎成齏粉。

陸念來社團后，除了辭墨不愛搭理他，很快和其他社員打成一片。奈何陸念像是EQ為零，總是招惹她。

譬如，辭墨英語不好，四級考試前，趁著排演間隙，拿出單詞磕磕巴巴地讀。不遠處在試裝的陸念，笑著打趣道：“momo，你讀英文像是在念RAP?！?/p>

他戲謔的話，讓憋笑半天的社員，紛紛炸開了。她漲紅著臉，狠狠瞪他，他卻一臉無辜地聳聳肩。

再譬如，某次她受不了他的聒噪，終于忍無可忍地爆發(fā)了，直言不諱地攤了牌：“你煩不煩，沒看出我不想搭理你嗎？”

陸念不惱，反而抱著胸，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炸毛，半響才一臉真誠地說：“momo，你這是故意吸引我的注意？”辭墨只覺得胸腔中氣血翻滾，氣得半天吐不出完整的句子。只得泄憤般將單詞書狠狠扔在他身上，揚長而去。

辭墨第一次覺得，一個自戀又毒舌的外國人說得一口流利中文，是多令人發(fā)指的事。

【3】

他們關(guān)系紓緩，是陸念入社的第二月。那時已時至盛夏，郊區(qū)公園的鳳凰花開得豐盈繁茂。

社團要cos一款仙俠游戲人物，遂到郊區(qū)公園取景。而辭墨和陸念剛好搭檔cos一對師兄妹。其中一組拍攝的畫面是，穿紅衣長裙的辭墨，坐在一截半人高的樹枝上吹簫，一襲白衣的陸念靠在樹下仰看她。

這組簡單的靜態(tài)取景，很快拍完。哪知辭墨從樹上下來時，長裙被樹枝纏住了，眼看就要摔到地上。一旁的陸念眼疾手快接住了她，因慣性跌到地上時，他用左手撐地，只覺得一股錐心的痛。

到醫(yī)院檢查，才知是左手挫傷性骨折。社長陪他打完石膏，到回到留學(xué)生宿舍，辭墨一直都不見蹤影。社長咬牙切齒“辭墨太不像話了，聽說你手臂骨折，轉(zhuǎn)眼就跑得沒影了”，陸念笑著以“momo可能是有急事”送走社長后，一雙帶笑的眼，隨即黯淡了，長嘆口氣后，疲累地躺倒在床上。

半夢半醒間，被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吵醒，開門，便見辭墨懷抱一個保溫桶，滿臉尷尬地說，我回家讓我媽媽幫你熬了點骨頭湯。他怔看了她半響，才退開身子，讓她進來。

平日里見面就不安寧的兩人，此刻反倒是相顧無言，房里寂靜得可聞彼此淺淺呼吸聲。辭墨是想起往日對他的疏離淡漠，但他不計前嫌還因她受傷，而感到羞愧。她卻不知為何一向多話的陸念也安靜了。

陸念沉默地喝湯，橙色暗燈下，長睫毛在眼底覆下一片淺淡的陰影。她不自在地轉(zhuǎn)移開視線，不過片刻，飄忽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發(fā)頂上。不久前，她還看到他發(fā)根長出了黑色，現(xiàn)在一片銀白無暇，想來是新染的。

“以后還是少染發(fā)吧，對身體不好?！?/p>

聽著她突兀冒出的話，他驚愕地抬起頭，看了看她，淡淡地回了聲好，到此時氣氛才緩和了幾分。

等他喝完湯，辭墨收拾好告辭時，陸念執(zhí)意送她回去，她連忙擺手，“不用不用，你好好休養(yǎng)。”

陸念被她緊張無措的表情逗笑了，“我只是手骨折，不是腳殘廢了?！?/p>

那晚后兩人關(guān)系緩和。排練間隙，陸念會抽空教辭墨英語；有新片要拍時，兩人就會湊在一起揣摩人物神態(tài)以及動作。工作室的人都覺察到了兩人之間的變化，少了爭鋒相對，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那組仙俠游戲的cos照在網(wǎng)絡(luò)上大紅，甚至有贊助商邀他們?nèi)リ兾魈J葦蕩拍片。拍完片后，一社團人悠閑地在黃河濕地劃船小憩。

金秋里，萬頃蘆葦，十里荷塘。辭墨和陸念一船，幾條小舟在廣袤的蘆葦蕩里，四散開去，漸漸湮沒在兩岸起伏的蘆葦叢里。

午后日頭倒影，將水澤渲染成粼粼橙色。辭墨以前來過這里，遂同陸念說起這片河域，漫長亙古的發(fā)展史，從詩經(jīng)文化說到莘國遺跡。

陸念叼一跟蘆葦在嘴里，瞧她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起了戲弄的念頭。他掬起一捧水潑向她，她被潑了滿頭滿臉，怔了幾秒，剛準備反擊，只聽陸念問道：“momo，你知道挪威的發(fā)展史嗎？”

辭墨愣了一瞬，搖頭。陸念嘴角勾起了一抹得逞的笑容，隨即清了清嗓子說道：“挪威是維京時代，由海盜開拓的。在挪威文化里，海盜是英雄的象征?！闭f完，他頓了頓，“海盜用英文叫‘wicing，W、I、C、I、N、G，記住了?！?/p>

自從他教她英語以來，總是會在平時談話里，教她一個新詞的讀音和拼寫。她早就習(xí)慣了他跳脫的思維方式，只是默默回念著那個單詞。

秋日陽光照得人渾身酥軟，陸念雙手枕頭，仰躺在小舟上假寐。在斑駁光影里，微風(fēng)拂過，他銀色的發(fā)絲在風(fēng)中滾動，和空中飄浮的蘆花絮交纏在一起。她的心亦如一圈圈蕩向遠方的漣漪，輕輕顫動著。

【4】

“wicing，海盜，那刻感覺很微妙，覺得他就像北歐歷史中的海盜，俘獲了我?！?/p>

聽罷她的話，Recall伸手撫平辭墨緊皺的眉目。辭墨看著老人，在他老邁的臉上，讀出了同樣的憂愁，她終是問出了心底淤積已久的問題：“Recall，你一個人在這里，不孤單？”

Recall搖頭，“心有期盼，就不覺得孤獨了。”

“你在期盼什么？”

Recall遙望著遠方層層疊疊的森林，靜默許久后，緩聲說：“一個永遠也等不到的人?！?/p>

辭墨再次去找了路易斯，那日Recall的話，深深觸動了她。她不知道他等了多少年，亦無法計算那些日復(fù)一日的光陰，需要用多少皺紋和思念來換算。

六年前，陸念在中國待了一年，結(jié)束留學(xué)，回了挪威。

回國后，他們一直在網(wǎng)絡(luò)上交流。他會說霍爾門科倫雪山的跳雪臺，會說挪威海峽，會說北極圈的極夜和北極光。

而她記憶最深刻的卻是，陸念說奧斯陸大多數(shù)人都在密林里有自己的小樓，他家的小樓被森林包覆，樓前有一個小小的湖泊。夏日里，他會去住上一段時日，白日垂釣，晚上躺在湖邊看繁星閃爍、聽林海濤聲……

那些盛大與微茫，壯闊和平凡，在一言一語里，清晰呈現(xiàn)。

末了，陸念總會說，momo，我想帶你走遍挪威，和你一起去看北極光，在北歐神話里，北極光是戰(zhàn)斗女神的盔甲，看到北極光的人，都能得到庇護……

那座森林小樓，距奧斯陸一個多小時車程，穿過叢莽密林，一座紅頂白墻的兩層小樓赫然出現(xiàn)。

路易斯打開門，帶著她走上二樓陸念的臥房?？帐幨幍姆块g除了床和書桌，再無其他。書桌上擺著一本落滿灰塵的書，她拂去表面塵埃，《挪威的森林》幾個燙金大字，倒映在眼底。

辭墨手指顫抖著翻開，扉頁處用中文摘抄了一句話：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許我們從來不曾去過，但它一直在那里，總會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

那是她的筆跡，她的書。

認識陸念后，她對挪威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某日路過書店看到了這本書，便買了下來，書中對挪威的介紹寥寥無幾，她卻愛上了這句話。她讀給陸念聽過，但他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卻總是惹她生氣。

直到陸念離開中國那天，全社團到機場送他，他和社員擁抱告別，在抱著她時，他在她耳邊低語：“momo，我相信相逢的人會再相逢，我們還會再見?！?/p>

那刻，她灰蒙蒙的心霎時放晴了。原來她說的話，他都記得。原來他也同她一樣期待著再次重逢。

后來，她再想讀這本書時，卻找不到了。卻未想到是被他帶走了。

簡單的打掃后，他們就在這座小樓里住下了。在挪威這三年，她時常睡不好，但睡在陸念床上這晚，她難得好夢。

夢里又夢到舊日光景。

她拿一份挪威地圖問他：“挪威的森林在哪里？”

他說：“挪威70%被森林覆蓋，隨處可見森林，隨處都是森林?！?/p>

“隨處都是森林……那會迷路嗎？“

聽了她的話，陸念不顧形象笑倒在地板上，陽光逶迤一地，那年韶華正盛，歲月正好。

【5】

次日離開時，辭墨遙望漸漸湮沒在茂密森林中的小樓，就如舊日時光一去不復(fù)返。

車內(nèi)一時靜默無言，唯聞引擎轟鳴的聲音。辭墨覺得有點胸悶，剛想打開車窗透透氣，就聽路易斯說：“忘記他吧?！?/p>

路易斯的話，仿若撕開了深藏的傷口，她捂住臉，指縫有水跡溢出。她問自己，如果早知道，四年前是最后一次見他，那時她會怎么做？

是挽留，還是和他一起走。

四年前，辭墨20歲生日，社團在工作室?guī)退k了一個生日聚會，歡鬧的氛圍，她卻心事重重。往常兩年，早早就會收到陸念寄來的禮物，今年不僅未收到，而且這幾天，他像是從人間蒸發(fā)了一般，她始終聯(lián)系不上他。

拿起手機，剛想給陸念發(fā)訊息，燈倏地熄滅，旋即門被推開，微弱的燭火融開了一小段黑暗。一個修長的人影端著蛋糕，朝她走來。

辭墨愣住了，陸念眼含笑意看著她，跳躍的燭火深深淺淺倒映在他眼底。

那晚一群人重聚，笑笑鬧鬧，劃拳對飲，酒至深處，皆醉意醺然。

辭墨酒量淺，小酌一口便臉頰通紅，陸念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隨即朝著門口走去，走到門旁，見她還坐著傻看著他，深嘆口氣，朝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跟上來。

到了工作室樓頂?shù)奶炫_上，夜風(fēng)微涼，辭墨清醒了幾分。粘稠黑夜，星河寂靜，只余城市徹夜不眠的燈火。

看著陸念越靠越近，她明明酒意已退，臉卻燒得更紅。

他垂眸看著她，輕聲說：“momo，閉眼！“

那刻她就如他手中的提線木偶一般，重復(fù)著他的指令。她能感覺到，他溫?zé)岬氖稚斓阶约憾?，輕輕撩起了她的頭發(fā)，不由心跳加速，她以為他要吻她……

時光仿若停滯，直到感覺有東西纏繞到她脖頸上，辭墨才驀地睜眼——一塊淡藍色石頭吊墜貼在胸前，上面刻著四個英文字母——Gifu，她翻來覆去地看：“這是什么？”

“月光石，代表好運?！?/p>

“那字母又是什么意思？“

他笑得高深莫測，吐出兩個幾乎讓人抓狂的“你猜“。

后來，她查了許多典籍，唯一查到的解釋，是日本岐阜。但直覺又告訴她，那刻著的字母是其他寓意。

事過經(jīng)年，每每回想起那日，她都忍不住想要微笑。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又最遺憾的夜晚。

她能感覺到兩顆心在緊緊靠攏，雖陸念什么都未說。

還記得那晚，她問陸念，我們下次什么時候才能再見面？他笑看著她說，快了，至多再等半年。

那時她滿心歡喜，將之視作承諾，卻未想那讓她等半年的人，讓她找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路易斯告訴她，那半年里，陸念一直在為來中國發(fā)展做準備。但在回中國前夕，他卻因免疫系統(tǒng)崩壞，突發(fā)疾病離世。

【6】

九月，挪威入秋。

斑斕色彩，覆蓋了夏日單一的色調(diào)。

三個月來，辭墨無論天晴下雨，都會去墓園。而每一次Recall都孤單地坐在木屋前。見到她時皺巴巴的臉上，才露出些微笑容。這個可憐的老人，一直堅守著自己心底的期盼，等著一個永遠也等不來的人，每次看到他，辭墨仿佛都看到了自己。

他們都有傷痕，卻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互渡溫暖。

秋日森林藍莓遍地，Recall邀辭墨一起去采摘。兩人裝了滿滿一兜，多出來的卻無處放置。Recall似想到了什么，忽然露出一個孩童般得意的笑容。他摘下帽子，將多余的藍莓裝了進去。

辭墨第一次看到Recall帽子下的滿頭雪色，那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那刻辭墨有點晃神。曾經(jīng)陸念也染小老頭似的銀發(fā)，但一張臉卻漂亮得像童話里的王子。

他們相熟后，唯一一次的爭吵也是因為頭發(fā)。一次COS表演，她扮一個白發(fā)蘿莉，為了逼真，特意去理發(fā)店染發(fā)。卻被聞訊趕來的陸念拖了出來，兩人在大街上爭執(zhí)不休。

“憑什么你能染，我就不能染?！?/p>

“你沒必要，戴假發(fā)就可以了。”

“那你就有必要染了?！八瓦捅迫?。

他霎時沒了言語，她瞪著他，轉(zhuǎn)身又想走進店里，手腕被一股力量扼住了，她站住等了許久，才聽到他妥協(xié)的聲音：“我告訴你！”

陸念自小就是少白頭，頂著一頭黑白夾雜的頭發(fā)，經(jīng)常被同學(xué)笑話。后來，長大一點就開始染發(fā)，起初染黑，但很快長出的白發(fā)，愈加明顯。從此后，他就一直染銀色，新生白發(fā)反被人忽略。

還記得他自嘲說：“最初染發(fā)是礙于自尊心，后來就習(xí)慣這個發(fā)色，更何況提前體驗一下滿頭白發(fā)的感覺也不錯，人……總是會老的?！?/p>

陸念的秘密，讓辭墨心酸。她特別想要告訴他，決定染發(fā)是懷著想和他一起白頭的小心思，哪怕是假的。只是她怎么也未想到，陸念還未真正等到白頭，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辭墨將采摘的藍莓放到陸念墓碑前，又輕輕撫過照片。

“忘記他吧?！?/p>

這是第二次聽人說“忘記他”。她沉默著，許久才緩緩說：“如果那么容易忘記，你為什給自己起這個名字，為什么還要一直等待？”

“……你還年輕，還有時間去遇見另一個人，而我……已經(jīng)老了，只有回憶可以緬懷?！?/p>

那刻除了風(fēng)吹草木的沙沙聲，墓園岑寂得再無其他聲響。

靜默許久后，辭墨又聽Recall說：“你聽過北歐神話‘諸神的黃昏嗎？諸神與巨人決戰(zhàn)，迎來了末日，但依舊有新的世界誕生。北極圈漫長極夜后，光明還是會復(fù)蘇，momo，我們一時認為的末日，都是短暫的。他一定也希望你活得開心，而不是沉溺悲傷中?！?/p>

那日黃昏來得比往常要早，許久未哭的辭墨，哭得像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7】

暌違三月后，辭墨再次來到墓園，已是深冬。

Recall站在覆滿積雪的小木屋前，笑看著她，“momo，好久不見，旅程愉快嗎？”

辭墨點頭， Recall將她迎進屋，壁爐里柴火燒得很旺，她裹著毛毯同他說起這段漫長旅程中的見聞。

三個月里，她循著陸念的足跡，走遍了整個挪威，獨自完成了他曾經(jīng)給她的承諾。而今，她又回到這里，只是想最后同他一起，等一次北極光。

北極光可遇而不可求，多在深夜出現(xiàn)。辭墨為此開始了一段晨昏顛倒的日子。Recall一直陪著她熬夜，她想著他年歲大，屢次要求他不必陪她，他只是笑笑說好，但依舊固執(zhí)地陪她度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

辭墨知道他是怕她無人陪伴，熬不過孤寂的夜晚，錯過了北極光。感謝之詞，無法表達，只得牢記心底。

興許是她的運氣好，第七天凌晨，他們終于等到了北極光，寥廓天野上，一條長長的，色彩絢麗的光，緘默地掠過森林上空，將漆黑的夜撕裂。

那刻，他們都屏吸，未曾說話。

漫長等待后，迎來了短短幾分鐘的絢爛，那綢帶，又消融在夜幕里。

“momo，你許愿了嗎？”Recall問。

辭墨凝看著那被大雪覆蓋的墓碑，“沒有，我的愿望就是和他一起看一次北極光，當(dāng)北極光出現(xiàn)時，我的愿望就實現(xiàn)了?！?/p>

她下意識地摩挲胸前的吊墜：“Recall，我要離開了……只是遺憾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這枚吊墜上的字母是什么意思?！?/p>

“momo，你想知道嗎？”

Recall的聲音，靜靜起伏在夜里，辭墨詫異地睜大眼睛，盯著老人滄桑的臉。

“Gifu出自盧恩字母，在古歐洲是僧侶與神明溝通的工具。而這個字符，在盧恩字母中暗含著愛的契約，我想他送你這枚吊墜就是告訴你，他愛你。”

隔日，下了一場大雪。

辭墨站在雪霧皚皚里，凝看著墓碑上的笑臉，被白雪覆盡的黑發(fā)，像能和墓碑上的男子走到天長地久。她無聲地笑了笑，低不可聞地說了一聲再見。

陸念，再見。

然后決然地轉(zhuǎn)身朝著森林走去。辭墨忍住熱淚沒有回頭，她要將前塵舊夢，和深愛過的人，一并埋葬在這片仿若永不停歇的大雪里，埋葬在往后年年歲歲冗長時光中。

【8】

離開挪威那天，又是一場大雪，飛機延誤，旅客滯留機場。

候機廳里暖氣十足，溫暖如春。候機廳外的雪卻越落越大，偏僻一隅，一個人悄無聲息地站了很久。帽檐陰影下，隱約可窺一張溝壑密布的臉。

“表哥，回去吧?！?/p>

路易斯撐傘，為雪中佇立之人擋去風(fēng)雪。那人恍若未聞，看著燈火通明的候機廳里，靠在椅背上閉目淺眠的辭墨，漆黑的眸子濕漉漉的，像在下雨。

“其實你可以告訴她的，她……”

路易斯話說一半就住了口，他看見陸念松弛衰頹的嘴角微動，耳邊聽到一聲若嘆息的話語：

“回去吧，一切都結(jié)束了?！?/p>

四年前，為辭墨慶生后，陸念回到挪威，打算安置好一切事宜，就去中國。哪知衰老來勢洶洶，毫不留情，短短一月余，他臉部皮膚松弛，老邁如暮年。

久治無果，醫(yī)生說這是“早老癥”，源于一個名叫LMNA的基因突變，全世界也只有幾例，唯一的治療方法是拉皮整容，但是人的再造功能，他很快會面臨又一次的“衰老”，這是一個死循環(huán)。而他從小早生白發(fā)，不是少白頭，而是“早老”的預(yù)警。

此番變故后，他不再和辭墨聯(lián)系。未想到，她連英語都說不流暢，就獨自跑來挪威留學(xué)，找了他三年。一個女孩最美好的年月，經(jīng)得起幾個三年來蹉跎。于是他和路易斯編排了這出他已經(jīng)死了的戲。

辭墨得知他死訊后，沉湎過去，無法釋懷，無法解脫。他怕她做傻事，更按捺不了心底思念，扮成陌生人，開解她，陪著她，幫她走出過去。

沒人知道，幫自己愛的人，抽絲剝繭忘記自己，有多痛。許多夜深人靜之時，他坐在自己的‘墓碑前，自斟自飲，試圖在黎明來臨前，灌醉蠢蠢欲動的悲傷。

那些等待北極光來臨的夜晚，辭墨遙望天際的模樣，虔誠又忐忑，像是在等待一場奇跡。那刻他多希望北極光晚一點，再晚一點出現(xiàn)，那他就能再多看她一眼。

北極光出現(xiàn)時，他從夢里醒來，終于肯承認，往后茫茫年歲里，他的生命里再不會有一個叫momo的女孩存在。

還記得辭墨知曉Gifu的含義后，對他說過：“昨天我夢見他了，他對我說‘momo，我愛你，但他從未對我說過愛，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愛上我的。”

那刻，他看著一點點亮起的天野，細細思索從前。

那年他之所以會加入社團，是看了她cos人魚的一組照片：大眼睛女孩，坐在礁石上，一頭海藻似的長發(fā)和銀色長尾沒入深藍的海水中，海星環(huán)繞，月華傾覆，像極了北歐神話里迷惑人心的海妖。而他就如迷航途中的海盜，被她漂亮的外表迷惑。

那對美麗事物的欣賞，以及向往，是他喜歡上她的起源。

至于愛，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是她從樹上跌落，抱住她時的心跳加速；是在醫(yī)院里找不到她時的悵然若失；還是在蘆葦蕩里共渡一舟的滿足；抑或是在無知無覺的日常相處中，悄然淪陷。

他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就如曾經(jīng)看過的一句中國詩所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這便是他的愛情最好的詮釋。

責(zé)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