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葉
一
一九四八年,父母在上海結(jié)婚之后來到北京,次年八月二日趙振開出生??梢哉f,他是生在“舊社會”,而緊接著的一切都是新的,觸目驚心的新,搖搖欲墜的新。
在三不老胡同的孩子里,趙振開是“淘氣出了名的”。不過和很多人一樣,他也曾為了學(xué)習(xí)雷鋒而做好事,并寫成作文獲得老師表揚。四年級時,從《人民日報》上摘了些諸如“帝國主義走狗”、“共產(chǎn)主義明天”之類的大詞,寫下自己的第一首詩。至此,這個將震動未來的詩人尚未表現(xiàn)出多少迥異之處。
四中是令人向往的名校,一九六五年暑假他接到了錄取通知。約一年光景,四中成了北京文化大革命的中心之一,他就這樣陷入其中,學(xué)校不像個學(xué)校,“社會”一下子跳到了這個十七歲少年眼前。他也曾和伙伴們一起將一個“歷史反革命”剃成陰陽頭。
我曾正步走過廣場
剃光腦袋
為了更好地尋找太陽
卻在瘋狂的季節(jié)里
轉(zhuǎn)了向,隔著柵欄
會見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
——《履歷》
“表情冷漠”的東西還很多,突然變臉的東西也很多。在相當大程度上,那個“瘋狂的季節(jié)”同時容納了“動物兇猛”和“陽光燦爛”,每個人的尋找之路便也各不相同。一九六九年,他被分到北京第六建筑公司,開始了長達十一年的工人生涯。決定性的鏡頭出現(xiàn)在一九七〇年春,頤和園后湖,一個朋友在船頭朗誦詩歌,一首之后又是一首,“當蜘蛛網(wǎng)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那時,他還在寫舊體詩,第一次聽到如此這般的新詩,第一次聽說郭路生。待他得知這個人距自己如此之近且僅年長自己一歲時,震撼和鼓舞更是一并到來。尤其是這些詩中的“迷惘與苦悶”擊中了他,也喚醒了他。就在這一年,建筑工人趙振開開始寫新詩。第一首具體是什么已記不清,題目倒是清晰:《因為我們還年輕》。
萬歲!我只他媽喊了一聲
胡子就長出來了
這還是出自他的《履歷》。歷史有時會突然提速,碾進奔突,然而這種龐然大物也會催迫一顆心靈迅速成長。而他一旦真的成熟,就可能去刺破堅硬的歷史之虛偽,就像詩人在這首詩中所說,“我不得不和歷史作戰(zhàn)/并用刀子與偶像們/結(jié)成親眷”。
芒克記得,多多看了《金色的小號》說:“這詩臭的怎么像趙振開寫的!”芒克印象中有一句詩大概是“讓我們從同一個起跑線上一起奔跑”。后來北島自認早期的詩歌有些道德說教。不過,這些問題在《回答》中依然存在(這是后話)。時間悄然來到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聞聽那一重大消息時,他和朋友們對視幾秒,會意而笑,笑得有些怪異,“好像被一拳打歪”,然后默默干杯。《履歷》的最后四行是:
當天地翻轉(zhuǎn)過來
我被倒掛在
一棵墩布似的老樹上
眺望
在他看來,七十年代時,個人命運與國家乃至世界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而太多的人的履歷,正迎來真真正正的“翻轉(zhuǎn)”,不僅僅是政治上的,也包括詩歌、藝術(shù)、科學(xué),等等。
二
與一九八六年版的《北島詩選》不同,新世紀以來,北島的繁體和簡體字版詩選多以《日子》開篇,似乎表明了什么,已有敏銳者談及這一點。
他到了初一時才擁有獨立帶鎖的抽屜,“用抽屜鎖住自己的秘密”即寫此種有限的喜悅。在那個禁錮的年代,他的抽屜里除了零花錢、賀年卡、小說處女作,還有他所暗戀的表姐的照片。就這樣,一把鎖鎖出了一首小詩。有論者認為它可能是理解北島的“一把鑰匙”。我所看重的不是它抵達了什么高度,而是有幾個特質(zhì)實是耐人尋味。一、用韻?;臼且豁嵉降祝瑑H第二行用了諧音,而且整體的音色和主旨頗為匹配——顧忌、硬幣、汽笛、自己、字跡——不高昂也不急切。在他的早期詩歌中押韻較為常見,譬如《你好,百花山》押an韻,《一束》每節(jié)一三五句押an韻,《回答》中eng、ong、ing、in通押。后來就明顯減少,慢慢地,這種悠久的書寫方式越來越少見,只是偶爾有所嘗試,但也不易覺察出鮮亮的音樂性。倒是在近年長詩創(chuàng)作中有局部的恢復(fù),能明顯感覺到音韻格律對于敘述和詩意的推進起到的作用。二、跳躍敘事,很大程度上即作者所說的“蒙太奇”手法。書上留下批語、投一枚硬幣、要支香煙、翻開照片……詩的每一行幾乎就寫一個場景,就是一個鏡頭,轉(zhuǎn)接也較為自然,場景結(jié)束“日子”便也告一段落。不過,在后來這種頗有敘事能力的蒙太奇并未得到珍視與發(fā)揮,而倚重密集思維推進的蒙太奇在其詩歌中一直存在。三、信賴日常經(jīng)驗,去政治化,這種詩歌樣式幾乎到了“第三代”詩人那里才廣泛而多方位出現(xiàn),北島在一九七〇年代初已寫得有了韻致?!靶磐哆M郵箱,默默地站一會兒”,“風(fēng)中打量著行人”,“透過煙霧凝視著自己”,龐然時代中的這些細節(jié)和閃轉(zhuǎn),既是一種迷離的自處,又包含著對世界的試探和邀請,而且其間已然包含語言上的一些自覺。透過漫漫歲月的光暗回望,尤有水落石出之感。不過,北島后來同樣并未發(fā)揚這樣的手法,尤其是其輕盈的部分。四、節(jié)奏平緩,語氣淡定,沒有緊迫的使命感、啟蒙意識。一切都是淺淺的淡淡的,又不失一種悠遠。那種放松是自自然然的,那種期待是不露聲色的……
在早期,類似的詩還有,但這一首最具代表性。從它所蘊含的諸多元素看來,詩人之路充滿了可能。越是感慨于這種豐富的可能性,越是想探問為什么這樣的詩在北島詩歌序列中似乎僅僅是一種偶然,抑或一個小小的階段?
“我,喜歡詩,過去喜歡它美麗的一面?,F(xiàn)在卻喜歡它鞭撻生活和刺人心腸的一面?!薄恫▌印穼懹谝痪牌咚闹烈痪牌呔拍?,小說人物自是不等于小說作者,不過,某些話會折射出一絲真實路徑。那種簡單的美麗書寫本就不多見,而鞭撻與刺人的一面確乎是應(yīng)運而生。時代的加速度,詩人的疾行,一下子覆蓋了太多東西。詩歌也仿佛走在一根鞭子上。
“在劇場門口幽暗的穿衣鏡前”,多年之后,他還會寫到自己站在一面鏡子前,但那已完全是另一景致。“當窗簾隔絕了星海的喧囂/燈下翻開褪色的照片和字跡”,這句詩意猶未盡,全詩似乎并未結(jié)束,卻已然是一種收束。
三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在西單“民主墻”上和大字報一起出現(xiàn)的還有“揭竿而起”的《今天》?!痘卮稹芳纯谶@一期。北島一名也正式替代了趙振開。
今天派或者說朦朧詩的大纛上有一個字:人!當一些詩人在以“人”以“自我”作為抗爭力量,以“美”作為啟蒙力量之際,出現(xiàn)了“三個崛起”這樣的支持聲音,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包括實績詩人艾青等),這些詩是丑的、難懂的、古怪的、頹廢的、沉渣泛起的。
阿城在《〈今天〉短篇小說淺談》一文中說:“其時正是‘傷痕文學(xué)時期,正是這個民族開完刀麻醉藥過了喊疼的時候?!督裉臁窙]有直呼其痛,它鎮(zhèn)靜地看著傷口,思索著怎么會挨這一刀,研究著鮮血的色澤與成分,動了靈思,這正是《今天》的氣質(zhì)所在?!币痪牌甙四臧嗽隆秱邸钒l(fā)表,這類小說風(fēng)行,而《今天》第一期便有批評文章:《評〈醒來吧,弟弟〉》,副標題為“醒來吧,劉心武”。再聯(lián)系到《波動》立意和形式的超前性,以及他詩中對“同謀”的反省,可見北島及其同仁的敏銳和超拔。
北島接續(xù)了食指的那種理想性和反思性(以及對詩歌中聲音的重視),將“相信未來”引向更意味深長的“我不相信”,同時,一種在特殊時期尤為顯得特立的精神也感召著他。他的《回答》和顧城的《一代人》堪稱兩座高峰,不是“歸來”的一代,而是今天派、朦朧詩人,從一股地下潛流破土而出并抵達了高潮。
細看這些年輕詩人的作品會發(fā)現(xiàn)非常不同,但他們卻能聚向一處,在同一時期發(fā)出聲音,獲得極大反響,可見當時的對立面是何等強大且包羅萬象。正是對這些詩歌的討論或者說批判,變成了一種“廣而告之”。經(jīng)歷了漫長的暗黑年代,權(quán)力野獸或頑固僵硬的思維都仿佛高墻,囤聚了巨大的能量,它們的傾頹崩潰也必然釋放出巨大的能量,而與之對峙的一面便也獲得了由此所筑造的驚異效果。這一切使得今天派、朦朧詩的爆發(fā),具有了超高的勢能。另一方面,詩人們能瞬間獲得如此之大的影響力,也恰恰說明了時代之匱乏,詩意之匱乏。
抒寫時代的人,也將為時代所抒寫。北島正是這么一個人。頗具意味的是,在復(fù)盤一九八〇年代初批評“朦朧詩”的話語場時,會發(fā)現(xiàn)很少有人直指《今天》,而當時北島對于批評幾乎毫無響應(yīng),顧城等人的訪談和詩學(xué)自述并不算少。除了個性,也透出北島身份之敏感,以及話語權(quán)等問題。
有時,不免會想如若沒有《回答》,《今天》以及朦朧詩的沖擊力還會這么強大嗎?時代本身在釋讀《回答》,時人在看取它,到了后來人們幾乎一說北島就是《回答》,一首名片般的詩歌遮住了它的創(chuàng)造者。但最終一個作品還是需要接受后來者的素讀,即淡化了政治因素、歷史地位、作者聲名等,看看是否還能觸動讀者。
我在大學(xué)時就讀過這首詩,近年還看到有大學(xué)生在朗誦它,并見有上了年紀的人能脫口而出其中的名句。就整體氣息而言,《回答》是高亢而貫通的,但在具體語句上又是高度混合型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這一句有些像《命運》起首的敲門聲,極其雄辯而鏗鏘,先聲奪人地成就了這首詩,離遠了看,卻也固化了此詩,即太有道德立場和價值判斷?!霸谀清兘鸬奶炜罩校?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是現(xiàn)代的,充滿了新異的詩意和張力,也折射出北島的一部分詩歌資源,但是接下去的詩句就參差不齊了?!氨o過去了,/為什么到處都是冰凌?/好望角發(fā)現(xiàn)了,/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競?”這樣的句子在當時語境中無疑是尖銳的,而今看來,詩意有些干巴巴。“我不相信”和“第一千零一名”,如此這般的言說不知觸動了多少人的神經(jīng),將他們的精神世界打開并賦予支點,然而這樣的語句太像宣告和呼號,就詩性而言,正是它廣受矚目的那一面慢慢露出了破綻。第五節(jié)和第六節(jié),也有類似問題,且有些偏執(zhí)。最后一節(jié)指向了大歷史和人文傳統(tǒng)——五千年的象形文字,此語和未來人的凝視相結(jié)合,是較為穩(wěn)固且有所上升的收官。不過,這一節(jié)還是有些空泛。就是這么一首詩,成為了時代的最強音,引發(fā)巨大共鳴。在當代詩歌史上,這種共鳴幾乎只有《鄉(xiāng)愁》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可比擬,而三者又那么不同。
對抗是一種強力,但又暗含危險,和政治語言、革命話語甚至紅衛(wèi)兵意識均不無瓜葛。善于反省的北島越來越警惕這種書寫的弊端,“你會長得越來越像你的敵人”。
就藝術(shù)性與社會影響而言,在世界詩歌史上也很難找到與《回答》高度接近的詩作。如若借用福樓拜一部小說的旨趣,會發(fā)現(xiàn)《回答》是在一種極度壓抑和對抗中升起,擔(dān)當了一代人的“情感教育”,太多人的青春和反叛精神被激活,有了堅實的方向和去處。詩人希尼曾援引Z·赫伯特的觀點,詩人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從歷史的災(zāi)禍中至少拯救出兩個詞:正義與真理。因為沒有此二者,所有的詩歌都將是意義與外觀的空洞游戲。北島當年那篇短短的自述中也隱含這樣的意思(“正義和人性”),而《回答》正是對正義與人心的激越張揚。也正因此,雖說那個不合理的時代遠去了,但歷史的基因仍在延續(xù)在變異,《回答》依然是一個警醒的提問者和情懷的提振者。不時會有人批評這首詩,好像《回答》真的僅僅具有社會學(xué)或歷史意義,而非文學(xué)意義,這樣無疑把它和《傷痕》之類的作品混為一談了——《傷痕》的文學(xué)價值與其命名之功和社會意義根本不成比例。固然,今天派、朦朧詩人的一些作品像是雜文,但它們不會是誰希望它“速朽”就會速朽的。
事實上,北島自己也不止一次否定《回答》乃至早期的一些詩歌,這也可以說是他令人佩服的一點。卓越或杰出的詩人必然會不斷調(diào)試自己的音調(diào),加強自己的“詞場”,對北島而言,他從一九八〇年代開始就一直在抵抗著詞語的“磨損”,并越來越注重審美問題和思維縱深。
“語言突然變得陳舊”,詩人有一種反觀的態(tài)度。只不過,一切還是來得太急太快了。
“真正的問題都出現(xiàn)在革命的第二天?!钡つ釥枴へ悹柎苏Z廣為征引、挪用,這也正說明“革命的第二天”所蘊含的難度和可能性。剛剛有了聲名,北島便曾寫道:“其實難以想象的/并不是黑暗,而是早晨/燈光將怎樣延續(xù)下去”(《彗星》),到了新世紀他更是明確寫下,“革命始于第二天早晨”(《讀史》)。這些語句,既可視為現(xiàn)實與人生的緊迫、變幻,也可理解為詩歌本體上的不懈求索。
一如愛默生在《論詩人》里寫所言,“每個新時期的經(jīng)驗要求有新的表達,世界似乎總是在期待著自己的詩人”。
四
《鄉(xiāng)音》寫于一九八九至一九九〇年間。這是一種以少勝多的寫作,有一種透明,但內(nèi)在的張力是痛切的。一九八〇年代他所說“孩子學(xué)會了和墻說話”,與此刻“我對著鏡子說中文”多么相似而又各有所表。此刻,是詩人再一次明確寫到對著鏡子,當初只是在故鄉(xiāng)的穿衣鏡前透過煙霧凝視自己(《日子》),此刻是對著異鄉(xiāng)的鏡子說中文——那是一面講外語的鏡子啊。
迪蘭·托馬斯有言:“我童年時拋向天空中的球,/至今沒有落地。”北島在一九八六年有過演繹,“我死的那年十歲/那拋向空中的球再也沒/落到地上”。有了“我死的那年十歲”,北島所接續(xù)的“懸空狀態(tài)”平添一種撕扯感。而遠離母國,更是放大了這種撕扯感的強度。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北島不是“少小離家”,而是在自己最好的年華,同時他也無法預(yù)知自己是否可以“老大回”。唐代詩人的遠離家鄉(xiāng),與當代詩人的世界性漂泊也殊為不同。于是,這個鄉(xiāng)音變得遼闊而緊張。
蒼蠅不懂什么是祖國
我加了點兒糖
祖國是一種鄉(xiāng)音
熟悉北島的人明了,他的詩中較少出現(xiàn)“祖國”一詞,而一旦出現(xiàn)便很復(fù)雜,尤其是去國之后,身份意識與痛越發(fā)凸顯。他一九八九年四月下旬去美國開會,接著又去德國,中國經(jīng)歷那個極其慘烈之夜時,他遠在N小時時差之外。那也是他真正離開中國大陸之始。輾轉(zhuǎn)于多國之間,起初是拒絕學(xué)英語的,一九九三年到美國后才切實感到“語言的壓力”。
一九九〇年,《今天》在海外復(fù)刊。要想成為卡在權(quán)錢合謀的“全球化喉中的一根刺”并非易事,但詩人怎么能不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呢?對于北島等漂泊者而言,除了思想的穿透力、審美力不斷接受考驗,遠離母國這一第一現(xiàn)場也事關(guān)重大。有的人讀了他幾首新寫的詩覺得不好,往往就歸結(jié)為他的孤懸失根,但經(jīng)過廣泛閱讀他去國后的作品,我越發(fā)認為正是這種孤懸狀態(tài)和困苦漂泊推動了其詩歌的悄然“變構(gòu)”。母語既是他的行李,也是他的現(xiàn)實,還是他的推動力。
毋庸諱言,一九九〇年代,北島未能像王家新、西川、于堅、韓東等人那樣寫出深刻影響國內(nèi)詩歌創(chuàng)作的詩篇,如《帕斯捷爾納克》、《0檔案》、《甲乙》等。且不說他依然以一種感召力和象征性存在于大陸,其影響更加幽微,就拿王家新力作“終于能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寫作了/卻不能按一個人的內(nèi)心生活”來說,多么像是北島“我寫下生活的詩/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價”的接續(xù)和變奏??上?,北島自己并沒有朝這個方向邁進。不過,這并不代表北島的停滯。這一時期,他沉潛良多。遠離了喧囂,遠離了故鄉(xiāng),遠離了母語腹地,使他也獲得了一種自由,一種客觀與超越。寫于一九八九至一九九〇年間的《布拉格》,獨特之形式呼應(yīng)了獨特之時代與視野。而在此前后所寫的那句詩更是別有深意:“詞的流亡開始了”。與之可媲美的正是《鄉(xiāng)音》的尾句:“我在電話線的另一端/聽見了我的恐懼。”是在作為母語的中文里聽到了恐懼?是來自祖國的恐懼,還是另一個我的恐懼?總之,前幾句的“悠閑”和“糖”都突然定住,讓位于無盡而又未明的恐懼。同時,這一句還和首句“對著鏡子說中文”構(gòu)成了一種完美的映照結(jié)構(gòu)。鏡子和電話線里都藏著秘密和深淵。就有限的視野所及,暫不論北島在整體上和獨創(chuàng)性上引導(dǎo)了什么,但這首小詩即便放到世界流亡詩歌的版圖中,也并不暗淡。
這首詩還可視為對鄉(xiāng)音鄉(xiāng)愁母語母國以及詩歌本體的折疊與長考,它開拓了詩人自己的小傳統(tǒng)?!霸~已磨損,廢墟/有著帝國的完整”;“我在語言中漂流/死亡的樂器/充滿了冰”;“一生一天一個句子/結(jié)束”……這種低沉而銳利的詞句與激昂的“我不相信”已頗為不同,只有在一九八九之后有了離散、挫敗與距離感才可能寫出來。他甚至在給女兒的詩《畫》中自嘲為“逃亡的刺猬”。遠走異邦的漢語詩人并不算少,北島是把個人、詩歌和詞的流亡連結(jié)得極為出色的一個。國際上先入為主的(政治化)“誤讀”,對他的聲譽有一種放大,但對他的內(nèi)心也是一種刺激。有時他會像一個“旁觀者”那樣打量那個名叫北島的人,而像一平曾指出的,有時北島也“需要扮演”流亡者這個政治符號,這是一種在西方生活和寫作的殘酷代價。
本雅明有言:“少數(shù)人則尋找永遠的漂泊?!陛^之漂泊和流散等詞,流亡距離政治更近,不過好的詩人應(yīng)該更懂得將其引向內(nèi)心,引向純?nèi)?,引向時代的天空。
一九九〇年代,有人認為,北島從“歷史給他的角色”中退出,走到遠景之中,這有利有弊,問題主要是處理現(xiàn)實的品格和能力弱化。這話我能認同一部分,我相信北島有過抉擇,也思量頗多,這也說明為什么一九九〇年代他的詩歌能有如此微妙的變化。這一時期,和《鄉(xiāng)音》交相輝映的另一珍品是《舊地》:死亡總是從反面/觀察一幅畫//此刻我從窗口/看見我年輕時的落日/舊地重游/我急于說出真相/可在天黑前/又能說出什么//飲過詞語之杯/更讓人干渴/與河水一起援引大地/我在空山傾聽/吹笛人內(nèi)心的嗚咽//稅收的天使們/從畫的反面歸來/從那些鍍金的頭顱/一直清點到落日。
我無意詳解此詩,因為它很魅惑,因為我見過一篇極其漂亮而又闡釋過度的評論,最終是因為我每一次閱讀,均會生出迷離的消息。譬如最初讀“鍍金的頭顱”想到“鍍金時代”,后來又想到《回答》中“鍍金的天空”?!八劳隹偸菑姆疵?觀察一幅畫”,我們是否就能從正面理解詩歌、生命和世界呢?
“飲過詞語之杯/更讓人干渴”。詩人明了,寫過一首好詩,再寫一首新詩時還是須得從零開始,甚至更困難。這可能也是一種“恐懼”之源,抑或美麗的宿命。
五
于北島而言,相當長一段時期內(nèi),沒有一個地方比北京更遙不可及。
二〇〇一年,父親病重,詩人獲準回國,《黑色地圖》即緣于此。寫于幾年前的《背景》透出一絲預(yù)見性,“必須修改背景/你才能夠重返故鄉(xiāng)”,復(fù)原已改變的背景談何容易,是改此刻自己的身份背景,還是改故鄉(xiāng)的背景(包括父母的“生命背景”)?所有修改均注定尷尬,原鄉(xiāng)不可抵達。
一九七二年初,北島把寫好的《你好,百花山》給父親看,他讓兒子趕緊燒掉,概因“綠色的陽光在縫隙里流竄”一語:彼時,太陽只能是紅太陽,陽光豈可變成綠色?又豈能流竄?后來他一度不敢把詩歌給父親看。多年后,《城門開》以“父親”一文壓卷,這可能是全書最難寫也最難繞開的部分。內(nèi)有一幕:那天是二〇〇三年一月十一日,次日他就要返回美國,垂危的父親居然吐出三個清晰的字“我愛你”,北島摟住他說“爸爸,我也愛你”。
若把《黑色地圖》僅僅解讀為關(guān)乎還鄉(xiāng)以及父子情,那就窄化了此詩。不妨參閱稍后的《給父親》,“你召喚我成為兒子/我追隨你成為父親”?!逗谏貓D》更為開闊,將自己的父親和精神之父母融匯在了一道。本體性的東西也在彰顯,如生命,如命運,如時間。
“黑色地圖”所指為何?地圖本應(yīng)是一條路徑,一個方向,一束光,在這里卻是黑色的,屏蔽的。詩共五節(jié),每節(jié)五行,計二十五行,這種結(jié)構(gòu)是齊整的,而詩句也有一種整飭。當我們正在思忖之際,經(jīng)常在古詩中起飛的有“慈烏”之稱的寒鴉已經(jīng)飛至,拼成了夜幕。就口語的直接引入而言,“我回來了”令關(guān)注他的讀者聯(lián)想起當年的“我不相信”,然而前者更為從容(因非決然的否定句式,便也較少被關(guān)注)。在第一節(jié)就已交待自己“回來”,而直到第三節(jié)才給出此詩的緣起或者說此行的指向:“父親生命之火如豆”。代表故鄉(xiāng)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北京”則遲至第四節(jié)方才現(xiàn)身。最后一節(jié)出現(xiàn)了最不起眼的“小窗”,它其實是一個權(quán)力和生存之閘,一邊是遠方,一邊是故鄉(xiāng)。語句一層層地深入,終究,明月照我還。
首節(jié),“我回來了——歸程/總是比迷途長/長于一生”;末節(jié),“我回來了——重逢/總是比告別少/只少一次。”這種起迄是智性的,遙相呼應(yīng)的。歸程-迷途,重逢-告別,一次-一生,這樣的詞句引導(dǎo)著意義的裂變和升騰,強化了全詩的沉郁與瑰麗。
早在一九八〇年代,北島便在《彗星》中寫下“回來,我們重建家園/或永遠走開”,不過,沒有誰會真的是彗星,或者說彗星是會歸來,但總是圍繞著太陽這樣的恒星而轉(zhuǎn)動。對于北島,“恒星”最終也許就是母語,就是中文,就是一種心事浩茫。
流亡改變著出發(fā)地,漂泊改變著漂泊者。有著流亡經(jīng)歷的布羅茨基說,母語會同時成為一個人的劍、盾和宇宙艙。北島又增補了第四層關(guān)系:傷口。聯(lián)系到他那句“一顆被種進傷口的/種子拒絕作證”(《為了》),更能理解其孤絕與關(guān)切。
較之早期詩歌的時代強音和高音,后來的詩歌“激情,正如輪子/因閑置而完美”。有論者如李歐梵就認為,北島這時的詩“寫得越淡,味道反而越濃”。
北島依舊是最敏銳與痛切的詩人之一,注目于現(xiàn)代漢語的傷口,并指出,詩人和語言是“疼和傷口的關(guān)系,守夜人與夜的關(guān)系”。
北島與大陸詩壇的疏離,一是孤懸海外,二是因了詩歌本身的質(zhì)素與取向。既然現(xiàn)場少了,切身之感少了,就走到語言、生命與時間中去,這也不失為明智的選擇。
不過,問題便也隨之而來,首先是像《黑色地圖》這樣整體完成度如此之高的詩歌、既及物又引人入勝的詩歌,不是很多,而是有限。其次,由于個人擔(dān)當、文學(xué)獎項等種種累積,他的詩名一直居于高位,且不論人事人情的復(fù)雜存在以及其他詩人的成長,僅僅就接受而言,詩人、評論家和普通讀者的閱讀期待均有了鮮明的變化和提升。
他曾表示,詩歌語言和日常語言沒有關(guān)系,它是語言中最核心的部分,不會受太多影響。這種說法很有啟發(fā),卻也暗含保守的傾向。八風(fēng)競起,詩人自是要有我自巋然不動的精神,然而,對于變動不居的話語現(xiàn)場也要有所介入、吸納和修正。北島還說粉絲現(xiàn)象基本相當于“小邪教”,可見他對有煽動性和蠱惑色彩者的拒斥,以及純?nèi)欢鴪砸愕钠犯?,不過這種說法也流于簡單。對于比這更復(fù)雜的泛娛樂化以及商業(yè)化情形,帕斯有個說法可謂直接而通透:“公民變成了消費者?!贝丝?,更為考驗詩人?;蛘哒f,是世界在給詩人出難題的同時埋下了契機。北島認為新詩如今只是爬上了小山坡,正處于低潮,甚至再度危機四伏,這些判斷準確與否并不是最重要,關(guān)鍵在于一個詩人不應(yīng)僅僅是壞消息的通報者,還應(yīng)是踐行者。在寫《時間的玫瑰》中的篇章時,他不止一次講到傳統(tǒng)的力量,尤其是說在海外朗誦詩,有時會覺得李白杜甫李煜就站在自己后面——但是究竟有多少傳統(tǒng)精髓進入筆端了呢?北島多次提及民族文化的復(fù)興,在此過程中詩歌無疑是重鎮(zhèn),不過,究竟如何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延展傳統(tǒng),他尚未給出獨異的“回答”。他后來的一些短詩,有鐵畫銀鉤之感,一些作品還透出古典詩詞的節(jié)奏感和意境,只可惜這樣的作品并不太多,有一部分作品尚未充分敞開。
早年他就是孤獨的,這些年在國際聲名、窘迫輾轉(zhuǎn)、影響的焦慮之中想必是痛苦的,他的詩歌(和散文)多了些幽默或反諷,有時抒情主體會同時處于不同的時空,戲劇性和悖論性也在加大。隱喻、超現(xiàn)實手法依舊是他的秘笈,同時高度倚重意象的疊加、逆轉(zhuǎn)和催動。也正因此,有著名的詩人說他的一些意象“扭曲”,有尖銳的論者指出他的詩歌缺乏一個“召喚結(jié)構(gòu)”,難免給人以晦澀之感。即便和早期的一些浪漫化或意識形態(tài)化的作品相比,一九九〇年以來的一些詩歌也顯得有些枯,缺乏感染力,這和他選擇了隱微的“冷抒情”不無關(guān)系,但是到底使得相當一部分詩篇少了直接的力量、垂直將人打動的力量。
六
二〇一一年,北島回國,出席官方詩歌活動。是時,長詩《歧路行》怕是已完成了一些部分,后刊于《今天》二〇一二年春季號。
我抱著極大期待去看,讀罷序曲,心頭一暗。“為什么此刻到遠古/歷史逆向而行/為什么萬物循環(huán)/背離時間進程/為什么古老口信/由石碑傳誦/為什么帝國衰亡/如大夢初醒/為什么血流成河/先于紙上談兵/為什么畫地為牢/以自由之名//難道天外有天/話中有話”,這頗有“天問”的意味,卻又看不出多少新意,連句式也都太規(guī)矩劃一。另外,像遠古、歷史、萬物、時間、石碑、天這些大詞用起來是要小心的,若是放在一些巨擘手里,多半是和形而下的物象緊緊結(jié)合而又趨于神秘,譬如博爾赫斯或歐瑪爾同樣在講禁錮與宿命時只輕輕地打了個比方:“在另一個黑夜與白天構(gòu)成的棋盤上”。
第一章的句式以及推進方式還是比較單調(diào)。在本章尾聲處看到“是詩歌泄露天機的時候了”,我感覺這首詩至此才算真正開始。第二章,“歌聲煮沸廣場上的五顆星星”,自此進入敘事與抒情的強力現(xiàn)場?!罢l以自由的名義占領(lǐng)廣場/廣場就讓自由淪為空話”,這隱約再現(xiàn)了《回答》時期的憂患和雄辯,但似乎也很難說多么超拔。第三章,“浩浩蕩蕩的夏天/在刺刀的堅冰上游行/一個古老的故事/借青春的熱血再生”,接下去作者直書歷史烏托邦和專制力量戕害“少年中國魂”:“天空僅有幾滴淚水/哺育著人世間的悲情”。從這幾句話可見一斑,這一章甚為直接,不過較多地葆有智性和詩意。
第四和第五章中真的能打動我的地方不多,有句話值得記?。骸叭绻娛菤v史的故鄉(xiāng)/鄉(xiāng)愁就是守望”,它應(yīng)該是《歧路行》的核心指向之一,不過或是因了長詩本身的節(jié)奏問題或是因了詩人的才情,很多詞句不能很好地形成整體上的張力。第六章,自傳性內(nèi)容和家國相糾纏,“我一眼望見后半生:/沒有家,沒有回家的路/漂泊才是我的命運”。“活著,帶上死者口信/穿越零進入無限”。第七章,作者徑直以涅克拉索夫的詩句收束,“我淚水涔涔,/卻不是為了個人的不幸”。這令人想起艾青關(guān)于淚水與土地之愛的名句。
第八章寫到孔子,引用了“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等經(jīng)典語句,同時插入傳記性的文字與心緒,這樣的寫法在北島的詩歌生涯中也不太尋常,成就了一首別具一格的短詩。不過,我以為,如果能與古老智慧和歷史進行更深刻的對話,僅此一章即可寫成一篇小史詩。
第九章是散文體,卻是我最驚喜的部分。要知道,北島絕大部分詩歌每一行都不會多于九或十一個字的。詩人在向自己發(fā)起挑戰(zhàn),發(fā)揮詩的綜合力,大有立足現(xiàn)場、援引世界的胸襟。特別是以幾種身份的人的口吻分別展開敘述,很具間離感、滄桑感和輻射力。詩人還很好地“虛構(gòu)”了自己一九八九年六月在西柏林收到四年前寫給自己的信:“這里有世界末日的真實感?!币舱亲x到這里,我深刻感到了一個詩人的悲憤與壯懷。
詩未完待續(xù),讀罷掩卷,費思量。詩人們清楚,詩歌有一個本能就是自我的減法,趨于簡潔、精悍。寫長詩是一個克服這種本能的過程,一個大的系統(tǒng)工程。北島寫此詩想必醞釀了很久,三思而行,不得不寫,因了那段歷史,因了良知,也因了自由和美。不過我也不得不說,這首詩放大了詩人的缺點(尤其是前幾節(jié)),同時打開了他豐富了他,關(guān)鍵是后續(xù)文字究竟走向何方?長詩的大廈,非??简炞髡叩乃枷氪┩噶途C合能力。而如前文所指出的,他比較好的敘事能力見于《日子》《履歷》這樣的作品,而這部分才情一直未得到很好的修煉和提升。從《歧路行》目前的幾節(jié)來看,作者還是太依賴抒情性的、思辨性的推進,以及平行的排比性的展開,手段有限,像第九章那樣敞開自己、試圖包羅萬象的寫法太少。何況一段大的歷史必然要求與之對應(yīng)的文本具有巨大能量,結(jié)構(gòu)的獨特、資源的豐饒和思想的深邃缺一不可。
“幾個世紀過去了/一日尚未開始?!痹缭谝痪虐肆辏睄u便寫有《白日夢》,嚴格而言是組詩。整體上不是很有內(nèi)在張力和精神高度,但其中不乏犀利之處、精彩之處。此番《歧路行》所指涉的那段暗夜,在短詩《六月》中已隱約寫到。北島并不是一個很信賴長詩的人,他甚至對于這個時代的詩歌都有一種憂心,那就是只能“點睛”而不能“畫龍”。如今又寫長詩,想必是出于一種緊迫。
據(jù)說,一九八九年春天,有人在天安門廣場高聲朗誦《回答》。人們很難讓夜里發(fā)生的事真的就在夜里結(jié)束。
這個“被國家辭退的人”,如今往返于北京和香港之間,而他的國籍據(jù)說已變?yōu)槊绹?。不變的是知識人的批判立場。他一路輾轉(zhuǎn),教書,做翻譯,寫散文,操持國際詩歌節(jié),給孩子編選詩歌,他面對種種非議,也領(lǐng)受那些可能源于誤會的贊譽……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斷推動著他和他的詩。
海子、西川、肖開愚、歐陽江河、翟永明……當代幾乎所有重要詩人都寫過長詩或史詩。但就內(nèi)容題材而言,《歧路行》獨異而極有擔(dān)當,某種意義上也最容易失敗。大凡有挑戰(zhàn)性的長篇詩歌創(chuàng)作,越是當你逼近現(xiàn)場或黑暗的穹頂,攀得越高,要克服的重力也就越大,詩意也往往趨于稀薄、變形或斷裂。
北島已經(jīng)很久沒有直接處理重大政治歷史事件了,他和《歧路行》都在途中,他相信帕斯的洞見:在革命與宗教之間,詩歌是“另一個聲音”。
七
細忖,北島可以說是一個兩度“成名”的人,或者說,他在中國當代文化中有兩次“煥發(fā)”。第一次即《回答》時期(包括《波動》)。這次幾近全國性的轟動,不僅影響的面很廣大,而且當時中國最好最敏銳的頭腦也大多頗為認同他。這當然有賴于“文革”以及幾十年所積聚的巨大負面勢能對他和今天派的“成就”。
這是一個“在”歷史之中、并參與構(gòu)建了歷史的人。不過,一直有人簡單認為是政治性推高了他的聲名,事實上他絕不是一個單調(diào)而透明的政治詩人。他是懷疑的、憤怒的、叛逆的,更重要的是,他的特立融合了獨特文本、高度理性以及深邃思考。他直面龐然大物,文字決然并具有極強概括力和穿透力,“我不相信”,“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新的思想呼嘯而過/擊中時代的背影/一滴蒼蠅的血讓我震驚”……他迅速抵達聲譽的巔峰,在崔健和王朔等人的作品中也可辨認出他聲音的變奏??v是“打倒北島”的出現(xiàn),也從反面說明其影響力。
他的詩名迅速遠播海外,這種聲譽跟“文革”及其所勾連的國際風(fēng)云大有關(guān)系,他來自那個時代,而且是當時反叛與反思這一點最為有力的一個。再加上,一九八〇年代末國內(nèi)國際政治格局的突變,他這樣的詩人實是太具解讀空間,能滿足外界對中國以及當代詩歌的某種“想象”(越來越多的目光會漸漸轉(zhuǎn)到或是兼顧到對經(jīng)濟巨變以及泛娛樂化等等新情勢的書寫,而這部分是他所欠缺的)。一個代表作可能遮蔽一個詩人,一個代表性詩人也可能遮蔽一個民族的藝術(shù)表達。緊接著,在國外被正解與誤讀不斷放大的“名聲雪球”又反轉(zhuǎn)回大陸,影響著此間的理解和判斷。
他一直有著高度理性的一面,尤其體現(xiàn)在文字的張力,以及對世事的反思與決斷。他剛為社會所關(guān)注便透出一種警醒,反思自己的詩歌,反思反抗的方式,反思巨大共鳴過后又將如何。一九八〇年代初便有學(xué)者看見他與一個年輕作家爭吵,他認為文學(xué)必須脫離政治而獨立自主,并回到藝術(shù)本身。這種獨異的思維方式是由來已久且不斷展開的。一九七六年春,花圈、詩詞與激憤積聚于天安門廣場,他曾有沖動把自己的詩也貼出來,卻又感到“格格不入”。有朋友決議去天安門靜坐,以示抗議,他也未同去,自認“怯懦”。他的反抗往往不是簡單的事件性的、也不是直接和政權(quán)的對抗。多年后在哈佛演講時被問及是不是持不同政見者?他答說,不愿意再被貼上另一個政治標簽。這里包含著對政治的洞見,以及對日常生活和詩意本身的敏感。在意識形態(tài)和反意識形態(tài)之間,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詩藝的縫隙。
一九九〇年代之后的詩歌是這條縫隙的一種延伸,風(fēng)格變得越發(fā)冷峻、極簡甚至晦澀,這在客觀上也失去了一些既有讀者。
第二次成名或煥發(fā),是第一次聲名與此后聲名的疊加?!痘卮稹泛汀恫▌印返挠嘁羯性?,不斷有新讀者加入對他的喜歡,新的沖擊也適時到來。之所以有第二次煥發(fā),還因為一九八九之后,他一度被一些官方文學(xué)史或媒體淡化。對讀者而言,這是一種遮蔽,也是一種召喚。他的歸來是以詩集為先導(dǎo),而真正構(gòu)成廣泛影響的是敘事性和闡釋性的作品——北島的形象更為立體,詩歌樣貌在變,敘事能力和闡釋才情也有了新的觸發(fā)點,散文集接連而至,尤以《時間的玫瑰》引人注目。
第二次的影響也相當廣,但輻射面已頗為不同。很多普通讀者是平心靜氣地讀他文字中的流轉(zhuǎn)與美好,感受另一個北島和他的世界。關(guān)于金斯堡一文最具敘事性,鮮活而幽默,這在以前詩文中很少見。談及昔日好友時,他說“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令人感懷其散文沉靜之美以及潛在之痛。《城門開》一書仿若在重構(gòu)一座城市,一個故鄉(xiāng),一種往昔,更見真切和整體感。
在一些精英或?qū)I(yè)讀者看來,幾本散文集里確乎不乏精彩篇章,但不知是因謀生還是輾轉(zhuǎn)之故,一些作品顯得零散,有時接近詩歌節(jié)、朗誦會、交游的流水賬或集錦,文筆也欠錘煉。
在海外的歲月,與他有往還的除了詩人,還有翻譯家、漢學(xué)家、流亡人士、諾獎評委等,其中頗有像特朗斯特羅姆、帕斯、馬悅?cè)?、顧彬這樣頗具話語權(quán)和影響力的人。當然也有宇文所安這樣不無批評意見者,但坦白而言,這也是一種“重視”,更為關(guān)鍵的是,他當初的評論引發(fā)強烈反彈,這不僅僅來自國際漢學(xué)家,還包括不少中國詩人。各種正面與側(cè)面甚至反面的因素,催發(fā)了他詩歌復(fù)雜而微妙的變化,并帶來了多種文本相疊加的《時間的玫瑰》。
這是他詩歌之外我最喜歡的一部作品。他認為,“二十世紀(尤其上半葉)是人類詩歌歷史上最燦爛的黃金時代”。所選的九個詩人也大抵來自這種燦爛,即便與金斯堡關(guān)系密切也并未寫,僅此一點即可見其取舍、結(jié)構(gòu)意識和美學(xué)期許。北島受到食指等人的影響,一度喜歡過葉甫圖申科、艾呂雅等,在《時間的玫瑰》里他對自己的詩歌起點亦偶有言及,而真正的影響總是幽深的、難以言傳的。書中對詩歌之“世紀金鏈”的梳理,包含了自我的修煉,取法或致意。詩思在變,詩歌理想在閃動。他認為這些黃金詩歌“和人類歷史上最深重的黑暗有關(guān)”,他在深思詩人該如何“認出風(fēng)暴而激動如大?!保蚕胗们逦姆椒枥L“神秘的現(xiàn)實世界”。
在他看來,翻譯是母語的一部分,沒有好的翻譯就不會有好的文學(xué)、詩歌。他直陳對翻譯現(xiàn)狀的痛心,以期建立“良性的批評機制”,為此甚至不惜厲聲批評。但是,每個人的語感不同、趣味有別,對詩句的理解自是不一樣,注定導(dǎo)致翻譯上的差異。尤其是在談?wù)撘恍┓怯⒄Z詩歌時,他以自己所見英譯本來批評從原文進行的翻譯就不很明智。即便是對于英語作家,你站在幾個譯本的基礎(chǔ)上去“攢”或“拼”一個譯本,也不應(yīng)帶有什么優(yōu)越感。由此引發(fā)不少爭議乃至非議,是否也值得省思呢?
真要把北島置于“世界詩歌”版圖之中,以更高的標準而言,《時間的玫瑰》主要是譯本比對、詩意感悟、詩思的相遇,還缺乏與所寫詩人的真正較量,以及詩歌或詩學(xué)理論上的獨特創(chuàng)造,至少和布羅茨基的《小于一》相比還是有距離。書中提及洛爾迦,而就語感和音樂性而言,這是太多詩人均無法比擬的,北島亦不例外。對北島有“致命”影響的詩人是特朗斯特羅姆。早在《北歐現(xiàn)代詩選》的譯者序中,就認為他杰出,不排斥隱喻,而是試圖使它們更準確,更敏銳,更堅實。這可見北島的眼光,這些也幾乎都是北島所秉持的。問題在于,北島后來在隱喻、超現(xiàn)實等等方面的探索均沒有超越特朗斯特羅姆(他在流亡、漂泊、歷史感等處別開生面)。
“時間的玫瑰”幾已成為新世紀北島的一個標幟,而事實上,這個意象或構(gòu)想是源自葉芝的詩“致時間十字架上的玫瑰”。
意象從來都體現(xiàn)著詩人和世界的關(guān)系,關(guān)乎政治、歷史、傳統(tǒng)以及語言本體等等。在北島前后兩次煥發(fā)的過程中,筆下的意象有所更迭、推進。最初是有些清純的,如帆、噴泉、野花。當然,較早期也少不了網(wǎng)、夜、灰燼、冰川、深淵等很具時代性和指向性的意象。岸、燈盞、石碑、倒影等意象在他手里獲得了新的力度,而更為幽微獨特的是山羊、羅盤、銅鏡、白鶴、紅罌粟、象形文字等。去國后有些意象越發(fā)凸顯,如風(fēng)暴、傷口、地圖。石頭、鏡子、黎明、鐘等則貫穿前后,太陽和天空出現(xiàn)的頻次也極高,在長詩《歧路行》里,它們和“廣場”均屬巨大的存在。
意象在靜靜生長,在自我否定,在相互照拂……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在北島筆下,“詞”本身構(gòu)成了一個“意象”,亦即詞被還原成一個在場之物,并與精神、情懷交會升騰。就在去國之初,他寫下那句注定將被一再提起的詩句:“詞的流亡開始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不斷試探并拓展詞的領(lǐng)地:“詞滑出了書”;“那些詞的嘆息”;“詞是歌中的毒藥”;“詞還沒被照亮”;“詞整夜在海上漂浮”;終于,“氣喘吁吁的詞在引發(fā)/作者的心臟病”。于此之外,近似的意象還可包括詞語、字、句子甚至語言等。如“把詞語壘進歷史”,詞語仿佛磚頭或秘密一樣可以置于歷史之建筑體中?!皶r間撼動了某些字”,而他又用詩歌去繼續(xù)撼動這些字——早在一九八〇年代前期,他便關(guān)注到了文字的生息:“石碑殘缺,上面的文字已經(jīng)磨損”。 “我小心翼翼/每個字下都是深淵”。就是這樣,他“在語言中漂流”,并自覺地試探著語言中一個個基本的存在。無論是詞還是字,本身也都是一個在場者,就仿佛一顆棋子,它也可能是移動棋子的手,甚至還可能就是其后的深淵或神祇。
于詩人而言,這條關(guān)于“詞”的敘事和抒情脈絡(luò)越來越清晰,急切,悲欣交集。
隨筆集《午夜之門》中有個細節(jié),一個丹麥女詩人發(fā)現(xiàn),北島講英文的word(詞)和world(世界)時總是分不清。他一度辯稱,詞和世界本就是一回事。他自是知道,詞跟世界并不等同。無論如何,詞在世界中的流亡早已開始,縱然可以回到國內(nèi)了,生活也貌似安穩(wěn)些了,詞可能依舊處于流亡、放逐或遮蔽之中。
從“日夜穿行在長長的句子和/胡同里”,到“側(cè)身于犀牛與政治之間”,犀牛比胡同想必是復(fù)雜的,而更復(fù)雜更兇猛的東西從未停下自己的步伐。尤其是新世紀以來很多變化越發(fā)明顯,在北島這里,有政治性的規(guī)避,有對暗夜的再次詩性直面,有生活的輾轉(zhuǎn)與回歸。有人高談漢語創(chuàng)作的世界性,有人折桂,有人指摘他對漢語詩歌和年輕詩人的推動不利,這些于他不會毫無影響,亦無需夸大。塵世生活和偉大作品之間總是存在“古老的敵意”,而這敵意也注定是復(fù)雜而微妙的。在抵達的途中一切都是命運,都在拓展著一個詩人的詞場,以及一個鏗鏘靈魂的邊界。北島和他的詞場不斷在聚合,在涌蕩。當然他很是清楚,語言并不能減輕人們沉默的痛苦。
2015年3月初稿,6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