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家子弟的悲苦人生

我叫程銘（隨母姓），1935年12月出生在一個富裕家庭。祖父張國瑞是清末秀才，在重慶市區(qū)會仙橋開了一家銀樓。父親張子和，曾就讀燕京大學，專修經(jīng)濟，畢業(yè)后繼承家業(yè)，負責江浙等地的業(yè)務。家里經(jīng)營有方，銀樓自然生意興旺，當年我們家的房子是一棟3層建筑，兩樓一底，約300多平方米。底樓是店鋪，二樓住著我們一家三代，三樓則住著雇工。

抗戰(zhàn)爆發(fā)后，重慶頻繁遭日機轟炸，但在1941年7月以前，我們家損失不大，為此，祖母天天在家燒香念佛，以為炸彈就不會落在自家屋頂上。祖父仍擔心我有個三長兩短，讓祖母帶著我到離市區(qū)較遠的鄉(xiāng)下躲避。

淪為乞丐

1941年8月8日至14日，日機對重慶城區(qū)進行了7天7夜的“疲勞轟炸”。這一次，我們家的房屋未能躲過劫難，被炸成一片瓦礫廢墟，家中的祖父和雇工們被炸得尸骨全無，幾代人辛苦掙下的財產(chǎn)，一瞬間化為烏有。我的父親當時不在銀樓，從此卻不知下落，生死渺茫。祖母帶著我從鄉(xiāng)下趕回家，目睹慘狀，她昏倒在地。從那以后，只要一聽到飛機轟響，祖母便四肢發(fā)抖，加上衣食無著，一年后，她在悲苦中去世。這一年，我6歲。

祖母走了，我無家可歸，露宿街邊。沒有吃的，我常常餓得兩眼發(fā)黑，只好上街乞討。到了夏天，我手持一把蒲扇，到飯館給食客扇風，可得到一點兒殘湯剩飯，偶爾遇上好心腸的食客，打發(fā)點小錢。

當時，重慶城的流浪兒特別多。有一天，我什么東西也沒要到，只喝了幾口冷水，又累又餓，來到通遠門城墻邊，蜷縮在地。正在迷迷糊糊之際，我被人踢醒了，睜眼一看，面前站著3個流浪兒，其中年紀稍長的問我：“你是哪里來的？把爺?shù)牡乇P占了！給我滾開！”我趕快站起來說：“大哥，我家被炸了，親人全死了，沒有落腳之地?！眴栐挼慕性S大來，原本家住黃沙溪，父親是做木材生意的，后來父母遭日機炸死了。他得知我的身世后，同情地說：“大家都苦命，一起擠擠吧，以后兄弟你就跟著我們幾個！”說罷，他還從臟兮兮的荷包里摸出一個餅子遞給我，餅子又冷又硬，但我吃得又香又甜。以后，我和許大來成了莫逆之交，我叫他許大哥。

1944年的夏天，我和許大哥被送到土橋保育院，結(jié)束了流浪生活。他被分配去學習印刷技術開圓盤機，我被分配去學習做化學醬油。日子過得很快，大約是1949年的元旦前后，我與許大哥離開了保育院，進城投奔與他一起學印刷的師兄。白天，我倆出去找活干，晚上3個人擠在一間小破屋勉強度日。不久，棗子嵐埡召募新兵，許大哥被錄取了。名義上是當兵，實際上是去賣壯丁，頂替那些有錢人去當兵。當時有規(guī)定，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凡中簽者，就得去當兵，否則可出錢買人頂替，而賣壯丁者可得到一筆錢。

第二天，許大哥讓我陪他去報到，趕到南坪玄壇廟后，許大哥領到了錢，當即塞給我一些，并語重心長地說：“兄弟，這錢拿去做點小生意，錢不多，這是當哥的一點心意。記住要好好地活著，快快地長大?！痹S大哥還鼓勵我：“13、14歲的男子漢了，各人去闖，路是人走出來的，哪有活人被尿脹死。”

我們揮淚告別，從此再未相見。沒有機會報答許大哥的恩情，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憾事。

艱難成長

曾經(jīng)共患難的許大哥隨部隊走了，我該去何方呢？無奈之下，我也想去當兵混口飯吃。我找到站崗的衛(wèi)兵，說自已想當兵。衛(wèi)兵回答：“你這么小，當啥子兵喲！莫異想天開了！”正說著，營地里走出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衛(wèi)兵叫他王連長。王連長問衛(wèi)兵什么事，衛(wèi)兵說這個娃兒想來當兵。王連長問我為什么要當兵？我說自已的家人被日機炸死了，無家可歸。王連長將我打量一番說：“你來給我當勤務兵，愿不愿意？但你必須聽話，不準亂說亂跑，做事要勤快！”我連連點頭。

王連長把妻子和孩子都帶在身邊，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為他們一家服務：跑腿買東西，打掃家里的衛(wèi)生，照顧5歲的小女孩……頻繁地奔走在營地和住家之間。王連長夫婦喜歡打麻將，經(jīng)常與其他軍官邀約在一起，有時甚至通宵達旦地打牌。這個時候，我就得格外小心地伺候，買煙買酒，保證茶水不缺。若是連長手氣好贏錢了，會給我一點賞錢；倘若輸了，則臉色不好，稍有不慎，就會惹來他的一頓臭罵，甚至挨上幾記耳光。

不久，王連長所在的部隊由重慶開往隆昌，駐扎2個月后，移營到內(nèi)江卑木鎮(zhèn)沱江渡口。5個月后，部隊又接到命令，向貴州方向轉(zhuǎn)移。我隨同駐軍家屬的船隊經(jīng)富順到達瀘州，在小市稍停數(shù)日，又溯江而上，從納溪到了江門鎮(zhèn)。這時，從前方傳來消息——王連長的部隊在貴州與共產(chǎn)黨的軍隊相遇，沒等正式開戰(zhàn)，就全部潰散。于是，我們的船隊連夜調(diào)轉(zhuǎn)船頭，回到瀘州等候消息。

幾天后，王連長回來了，部隊解散了，他只好回老家。臨走前，王連長給了我兩塊銀元，算作遣散費。我提著一個小包，孤身一人，徒步從瀘州走回家鄉(xiāng)重慶。新中國成立后，我參加了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鮮戰(zhàn)場。1988年，我在重慶一家機械廠退休。

（作者系重慶市寫作學會、散文學會理事）

（責任編輯：韓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