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奴”寧銳

薛芃

養(yǎng)蘭、畫蘭、寫蘭、頌蘭，本以為寧銳會把生活過得孤傲清冷，沒想到他是一株接地氣的“東北寒蘭”。

春蘭夏惠年年賞

寧銳的工作室不在五環(huán)外的某個藝術(shù)家集中區(qū)，而是在北京最繁華的國貿(mào)CBD一帶。去他工作室那天，趕上了大霧霾，戴著口罩也遮不住嗆鼻的氣味。我加快腳步，期待快點見到傳說中的那300多盆蘭花，可以洗洗眼睛清清肺?？墒沁@么多盆蘭擺放在一起還能顯得出各自清高嗎？各株花期和喜好又都不同，主人伺候得過來嗎？

寧銳養(yǎng)蘭有十幾個年頭了。從小在東北長大，他總聽家里老人說起臘梅、桂花、蘭花，但因為氣候環(huán)境的緣故，很難見到，對這些花的認知只能停留在書本和想象中。2000年，到了杭州讀書后，臘梅、桂花倒是滿大街都是，可蘭花都養(yǎng)在室內(nèi)，還是很少見。

第一次自己養(yǎng)蘭，是在西湖邊的花販子那里買的兩株，一株春蘭，一株蕙蘭，都是蘭友圈里俗稱的“下山蘭”。所謂“下山蘭”，是指剛剛從山上挖下來的野蘭草，不是什么名貴的品種，但透著剛離開泥土的清新氣味。帶回家后，每天精心呵護，定點曬太陽，按時澆水，沒出一個月，兩株蘭都死了。

蘭花難養(yǎng)，倒不是因為嬌貴，而在于它繁殖很慢，特別磨人的心性，蘭草都常常會養(yǎng)得枯敗，等它開花就得付出更多的心思和期待。他指著旁邊架格上的一盆蕙蘭讓我看?！斑@花苞9月份就出土了，但到明年5月才能開花，這個過程要經(jīng)歷大半年的時間，稍有不慎，花苞干了，明年看不到花，這一年也就白忙活了?！?/p>

養(yǎng)蘭的頭五年，一直在養(yǎng)死，所謂“養(yǎng)蘭一點通，澆水三年功”大概就是這樣。但幾乎每一株都會比上一株活的時間更久一些，起初是一個月，到三個月、半年、一年、三年，從每天只能盯著蘭草，盯著盯著就死了，到慢慢地經(jīng)歷花開花落的過程，雖然花期不長，但蘭花開時對任何一個養(yǎng)蘭人而言都是莫大的慰藉?！耙贿咅B(yǎng)花，一邊畫花，一邊琢磨古人琢磨蘭花時寫下的文字，挺好玩的?！钡浆F(xiàn)在，他已經(jīng)建立起自己的一套賞玩蘭花的體系。

清初石濤曾在為友人創(chuàng)作的一幀冊頁上畫了一株蘭，又在邊上題了詩：“春蘭夏蕙年年賞，忙煞花奴品石前。莫把真香比凡卉，悠然空谷至今傳?！睂庝J很喜歡這幾句詩，連石濤都感嘆“忙煞花奴品石前”，可見養(yǎng)蘭之難。不過成了“花奴”倒也不丟人，那也是個“雅奴”。他把蘭花的魅力歸結(jié)到四個方面，一是花品浩繁，花貌豐富；二是香氣時近時遠，若有若無，不淡不烈，不疾不徐，“香在無心處”；再者就是它承載的歷史文化信息和日臻精致化的品鑒標準和理論體系。古人幾乎把最美好的字眼都贈予了幽蘭，美好的文章叫作蘭章，華麗的宮室叫作蘭宇，盛大的宴席叫作蘭筵，高朋貴賓稱為蘭客，君子之交喚作蘭友，高尚品德喻為蘭心，就連孕婦分娩，室內(nèi)都要擺放一盆蘭，人們相信蘭花有助于順利生產(chǎn)，并為新生兒帶來好運。只要是喜愛某樣事物，人們總能找出無數(shù)的理由來說服自己，也說服他人。

在整理新書稿《滋蘭筆記》時，他發(fā)現(xiàn)蘭花照片的精彩程度是呈周期性的，某一段時間競相開放，繁盛無比，好照片多得挑不過來；某一段時間花兒們又矜持過度，寥寥無幾，開花的照片都不夠用了，得湊。每年總有幾段這樣看不到什么蘭花的時候，采訪時是12月中下旬，大雪和冬至之間，正好趕上了一年中最后一個賞蘭的“壞時候”。

我們聊天時，寧銳接到了前來借蘭的電話，朋友舉辦活動，希望借幾株盛開的蘭花裝點室內(nèi)氣氛。這讓寧銳有些為難，屋里大大小小不同的蘭草，可開花的寥寥，含苞待放的倒是有一些。

如果以流行的“色花”品鑒觀點來看，這些零星的綻放多是日?？梢姷木G花、白花。所謂“色花”，是指除了綠色之外其他色彩的蘭花（蘭花以綠色為常見），鑒賞標準首要是“色”，色澤越純正、鮮艷、稀有則越佳。他在《蘭花旨》里寫到過“板橋遺墨”一花，“其名典雅，其色高貴，其香馥郁，其株瀟灑，堪稱不世出之佳蘭”。春蘭“板橋”為濃紫砂色，幾近于黑，極為罕見，類似這種名品寧銳也養(yǎng)了不少，大多在市面上買不到，都是蘭友圈里你來我往換來的。

另有些蘭草有趣，枯葉并未修剪掉，且尚有去年的枯花留在枝上，從花到莖再到根，都已干枯，卻依然挺立在盆中。蘭花凋謝后很少會墜落，而是仍以自己的方式綻放在盆中，雖然不再潤澤，也沒了色彩，可殘留的花莖會自然風干，像標本似的封存著曾經(jīng)的素雅。

“每個季節(jié)最濃郁將至末端時，是蘭花開放最旺盛的時節(jié)。每個季節(jié)轉(zhuǎn)換即將進入下一個季節(jié)時，是蘭花最青黃不接的時候?！睂庝J根據(jù)自己的觀察總結(jié)出這個規(guī)律，“這也有點像文人的那個勁兒，每到一個季節(jié)特色濃郁至極時，也是情緒積壓最深需要釋放的時候，也就有了悲秋、傷春的大量詩文?！眲μm盛開在小暑、大暑到立秋之間，是夏天正熱的時候；秋味最濃烈的霜降時節(jié)是寒蘭的盛季，現(xiàn)在恰好趕上了寒蘭剛開過的時節(jié)；早開的春蘭已有零星一兩株花尖露出，而到了春節(jié)前后最冷的時候，幾十盆春蘭一塊開，那是寒冬里最沁人心脾的芬芳了；接棒春蘭，蕙蘭開在清明前后。在寧銳的蘭花字典里，節(jié)氣是一條重要的線索，一年四季，這間坐落在繁華都市中心的世外居所總有蘭花點綴，或者說，蘭花更像是這兒的主人，每個時節(jié)由不同的品類主宰，氣質(zhì)各異。

采訪的前一天，寧銳剛從老家回到北京，有很多待拆的包裹。他打開一個大的，里面是兩株寒蘭，他著急地把土和盆拿來，生怕因為裝盆遲了些而影響花的生長，一邊裝盆一邊給我講解：“這土也不是真土，里面大多是曬干了的苔蘚，還有樹皮、花生殼、核桃殼什么的，各種物質(zhì)放到一起高溫發(fā)酵后做成的‘營養(yǎng)土，專門給蘭用的，現(xiàn)在花也都金貴了，以前可沒那么多講究?！彼麙髩K放到盆的最下部，因為既要塞滿土，又要留出足夠的空隙滲水，否則水就會積在土中流不下去。土質(zhì)的選擇自下而上一層一層變得細密，最上面的土用手碾得很細碎，輕輕薄薄地鋪上幾層，再用力地拍打盆邊，讓土質(zhì)更均勻一些。裝一盆蘭大概半個來小時，面對這些小生命，這個“花奴”格外細致。

野民還是隱者？

寧銳工作室不大，并沒有擺放他所有的蘭花，大概只有不到百盆。室內(nèi)裝點得質(zhì)樸，圈椅、羅漢榻、博古架、畫案，幾件簡單的明式家具將起居室空間按照現(xiàn)代人的生活習慣分隔開，又顯得精巧。

養(yǎng)蘭人之外的畫家寧銳很少作大畫，他的畫都是斗方樣式的水墨小品。他不愛畫大尺寸的作品，一旦尺幅放大，畫畫就勢必會變成一項承載著體力勞動的大工程，那樣的趣味就會被畫面的反復(fù)斟酌、墨色的層層渲染吞沒，畫畫那種一股腦的沖動和激情也就消散在墨色之間了。所以他的畫案都比大多畫家的小一些，方尺之間，可以表達出當下的心境，繪畫于他和他的蘭而言就足夠豐滿了，多畫無益。

對于寧銳而言，畫的主題可分為兩類：蘭花和其他。蘭花是他永恒的主題，而且數(shù)量很多，但也并非時時都畫。因為屋里始終有蘭，他看這些蘭也會格外細致和獨到一些，他能發(fā)現(xiàn)它們最細微的差別，蘭葉垂墜下來最優(yōu)美的弧度以及蘭花開放時最乖趣的角度，每一株每一筆都各有韻味。

他也畫“詩經(jīng)”，畫水墨人物，配上一些俏皮的文字，有些“新文人畫”的趣味。有一幅2009年的小品格外有趣，畫窗外一棵蘋果樹，窗前桌上一杯熱咖啡，題款都是英文，本身就難讀，加上毛筆的連貫書寫，恐怕要更細讀一下才能分得清是英文還是其他西洋文字。寧銳取了米沃什的一首小詩《窗》：

黎明時我向窗外望去，看見一棵年輕的蘋果樹在

晨光中幾乎

變得透明。

當我又一次向窗外望去，一棵蘋果樹綴滿果實站立

在那里。

或許經(jīng)過了許多歲月，但我記不清在睡夢中發(fā)生了什么

他會專門為蘋果寫一篇長文，去給蘋果挖掘更深厚的歷史標簽，再佐幾幅小畫，自娛自樂。因為尺幅小，所以作畫也快，若是畫蘭，三兩分鐘就出來一株，若是小山水、小人物，會畫得稍慢一些。與畫畫相比，寫文章寫書幾乎就是“自我折磨”，可他又樂在其中，“這是個長時間孤獨的產(chǎn)物”。耐得住寂寞，最后才能被這種得來不易的成就感所俘獲。

寧銳是個自身反差很大、充滿戲劇性的人。文字與畫風的清麗、凈徹總讓人把他想象成一個江南人。可一開口，他自己都說自己有股“東北大碴子味”，但又濃眉大眼，五官清秀，走起路來卻快如風，一點兒也不像個儒雅文人，他是個很有江南文人格調(diào)的東北人，也是個很有東北直爽性格的江南人。一個朋友總結(jié)他說：“沒見面只見字畫時，以為是為老者；沒見面只通電話時，以為是個農(nóng)民；見面之后有覺是個英俊青年；接觸久了之后孩子氣的那一面就暴露了?！睂庝J說他養(yǎng)了這么多年蘭，最欣賞的是寒蘭，因為它喜陰冷環(huán)境，種植不易，如隱者一樣，如世外高人，清高飄逸，有出塵意，形神俱清。如此看來，他自己倒像是一株生在東北的寒蘭，是吃著燒烤喝著酒還想著鋪紙拈毫之人。

他并非學畫出身，也不是學文的，本科時誤打誤撞學了金融，與之前和之后的人生都無太大關(guān)聯(lián)，甚至到現(xiàn)在，他還是個算錢的“白癡”，也許是因為天生就缺乏這個敏感度，也許是后天以“文人”自詡的他不屑于被錢財負累。好在一直以來，并不缺錢以致生活拮據(jù)，也沒有飛來橫財讓他大富大貴，這是他感到幸運的地方。

后來去浙江大學讀了傳播學的研究生，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太喜歡，有一回導師教訓他：“寧銳，你連我的課都敢不來上，你以為你是李白?。俊薄袄蠋?，我不是李白，我是蘇東坡?！?/p>

二三十歲的他正是狂的時候，沉迷于自己詩文書畫的世界里，閑暇之余就與朋友去西溪泛舟，踏雪尋梅，模擬著古人的生活，他向往著“竹林七賢”的生活，也想把自己活成那樣，遨游、放舟、喝酒、任性。那時的西溪還沒有開發(fā)，是一片野地，對杭州而言也算是郊外，逃離到塵世之外，酩酊大醉后撫琴煮茶、吟詩作對是不諳世事時最瀟灑的生活，也是現(xiàn)在的他最懷念的歲月。

2008年，幾經(jīng)輾轉(zhuǎn)之后從電視臺辭職，他開始過上自由職業(yè)者的生活。在被人羨慕可以不用上班打卡的同時，只有自己最清楚自由意味著沒有保障，意味著沒有上班時間，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開始閉關(guān)寫書，泡在古籍堆里，研究這些花花草草的前世今生。按照國蘭春蘭、蕙蘭、建蘭、春劍、蓮瓣、寒蘭和墨蘭七大部類，寧銳選出有代表性的名品編目研究，又仿照陸羽《茶經(jīng)》的體例，拉拉雜雜地寫了蘭花的歷史、文化、類別、選種、栽培、鑒賞各個方面，他跟我詳盡地說這些內(nèi)容時，反倒少了些文人的風花雪月和故作姿態(tài)，甚至更像個博物學家，理性而誠懇地梳理和總結(jié)著這個物種的每一面不為人知之處。

當蘭花為寧銳帶來一定的名氣時，有人慕名而來，向他討教蘭花的問題，觀賞一下他的珍稀品種。久而久之，這種“慕名”反而成了寧銳的負擔，他被迫養(yǎng)更多的花，希望無論在什么時候，朋友來時都能看到不同的花開。有時，他也會陷入“到底是在為自己還是在為別人養(yǎng)蘭”的困惑中備感疲憊。但也不會徹底放棄不養(yǎng)，他是一個“放浪形骸之外”的中庸者，生活中或有灑脫之處，但不激進，這大概也是養(yǎng)蘭帶來的感悟?！梆B(yǎng)蘭難在中庸之道，易也在中庸之道?！碧涮刹恍校珶崽珴褚膊恍?，外面下雨時就別澆蘭花，晴天時可以澆，冬天要在中午澆蘭花，夏天要在傍晚澆，始終跟外界的氣溫達到一個平衡點，保持中和，這就是養(yǎng)蘭的秘訣，也是寧銳的為人之道。

因為經(jīng)常折返于杭州和北京兩地，寧銳自謂“西溪河上的野民，皇城根下的隱者”，恰好總結(jié)了以前和現(xiàn)在的兩種狀態(tài)。在安穩(wěn)的“隱者”狀態(tài)中懷念“野民”時的瀟灑與瘋狂，并在這個過程中不斷蛻變，大概就是人生的宿命吧。

有一點有趣的是，在我跟他提到“新文人畫”時，他有些不以為然。并非他不喜歡這種藝術(shù)形式，只是在他看來，有些玩世不恭和“混不吝”的做法否定了一切已有的價值觀，這種否定是否也是對“文人”這個定義本身的一種褻瀆？人生不能太過苛求，但也不能太過無所謂，這是寧銳的人生態(tài)度。也因為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他說自己表面的灑脫只是一種表象，內(nèi)心始終背負著一個沉重的殼，有一種使命感，既然生而為這種人，就不能違背這種本性，那就在這種框架之下去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