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那時我們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边@是北島的散文《波蘭來客》里的一句話。
天生的詩人,張口就是一首好詩。
11月份在北京,和李廣平聊天,談及他上世紀80年代的青春,他引用了這句話。李廣平是一位著名的歌詞作家,歌詞和詩,其實是一體兩面,因此可以姑且把他算作詩人。他有虔誠的信仰,認為自己的一切都來自神賜。
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但并不排斥人對神性的趨近,“獸性—人性—神性”,是人作為一個成功的智慧生物的精神發(fā)展路徑,只看每個人對“神”怎么理解。柏拉圖就認為,真正的詩人,其才華都來自“詩神”的憑附,而不是個人知識、智慧或藝術技巧的結(jié)果。
他是這樣論證的:“我去拜訪詩人……我給他們拿出他們作品中最精心制作的幾段,問他們究竟是什么意思……在場的任何人要談他們的詩,幾乎都比他們自己談得更好。因此,我知道詩人寫詩并不憑智慧而是憑一種天賦和神助,他們就像占卜或卜課人似的,說了許多好聽的話,但不懂得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覺得詩人們不外如此。我又看到他們以詩自豪,自以為對什么都是聰明絕頂,其實他們并不聰明。”
“詩神”附體的狀態(tài),柏拉圖稱為“迷狂”,“迷狂”是反思維的、非邏輯的。他借蘇格拉底之口說:“克里班特巫師們在舞蹈時,心里都受一種迷狂支配,抒情詩人們在作詩時也是如此?!?/p>
“迷狂”是一種神力的驅(qū)遣,蘇格拉底說“詩神”的力量像磁石,吸引一個鐵環(huán),鐵環(huán)再吸引另一個鐵環(huán),形成一個鏈條??傮w而言“迷狂”是一個好詞,是說一部分人有幸承接了來自自然的天賦并有機會運用它。邏輯延伸下去,一個人擁有特殊的才能,就應當對外界保持敬畏,而不是在內(nèi)心里單純自戀。
柏拉圖談及詩人的時候往往帶著嘲諷的態(tài)度,就是因為他看到了詩人的自戀—把不屬于自己的榮耀承攬在自己身上,是“掠神之美”。
如果“詩神”并沒有憑附在一個人身上甚至有意遠離他,而這個人還以“詩人”自居,并且十分自戀,這才是真正值得嘲諷的狀態(tài)。畢竟,按照蘇格拉底的磁力鏈條論,能夠吸附在一起的鐵環(huán)數(shù)量一定是相當有限的,后面想要掛上去的鐵環(huán),都將啷當?shù)氐粼诘厣稀?/p>
如今的問題是,地上掉了一大堆鐵環(huán)。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了柏拉圖,但仍然具有嘲諷能力,人們說,如今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還多。把邏輯關系梳理得更清晰一點:不是讀詩的人太少,是寫“詩”的人實在太多。有限的讀者只能選擇真正的詩人去回饋,多出來的那部分,當然就沒有追隨者。
如果這些多出來的“詩人”,仍然要尋找存在感、被崇拜感,便只能假裝可以體驗“迷狂”,作為“迷狂”的贗品式呈現(xiàn),就是“癔癥”。
我不是在精神病學意義上使用“癔癥”這個詞,而是一種社會學意義上的概念借用。這樣的“詩人”,有的在酒池肉林中大談“詩學”,寫一些味如嘔吐物的句子;有的去網(wǎng)絡公司砸電腦,刻意仿效宋江“墻上題反詩”,還要寫錯字;有的在大災大難面前,不因悲劇而傷懷,而是謳歌一種特殊的“幸福”。在他們那里,詩歌是一個人的宗教:擺一張?zhí)珟熞?,先跪下,對著太師椅叩頭喊一聲“萬歲”,然后快速爬起來坐到太師椅上,伸手喊一聲“平身”,旁邊連個觀眾都沒有。
無意挖苦詩人,相反,我對真正的詩人心中一直保有強烈的尊敬,因為他們代“詩神”發(fā)言。那些有“癔癥”癥狀的,并不是詩人,而是詩人的敵人。然而詩人也有走向自身敵對位置的風險,比如有人會過于自戀,甚或自我神化,而忘卻了自身只是“詩神”的憑附,而不是神本人。
古典希臘時代有許多功能神,這意味著神的職司也是分工很細的,稍有跨界就力所不及。比如“詩神”也就管詩,不管哲學,柏拉圖歸另一位神去憑附。
這便是開頭引用北島詩句的用意,“夢破碎的聲音”是屬于一部分人的,深夜響起破碎之聲的這個時代,總歸并不比因為老去而時刻懷念的那個時代差。抱怨社會之前,先遵行“內(nèi)省”邏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