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邊的蘆葦

文非

1

荷湖是個殺場。

沒錯，荷湖就是個殺場。

聽上去似乎有些不得勁兒，殺場該有個殺氣騰騰的名字，碧波蕩漾的荷湖處處洋溢著詩情畫意，和殺場八竿子也打不著。但史實就是如此，城北的荷湖一直是歷朝歷代行刑場。每年秋后至立春，轔轔的囚車押解著一批又一批的囚犯碾過古老的荷橋，走上不歸路。時間的流逝遮蔽了太多的東西，今天，人們只能在僅存的幾張舊照里，想象當年行刑場面的慘烈和血腥。

關(guān)于荷湖和殺場的關(guān)聯(lián)，有人做過諸多考證，結(jié)果莫衷一是。古時刑場多設(shè)在人煙阜盛之地， 以儆效尤，比如老北京的菜市口、西四牌樓。荷湖顯然不具備這個要素，城南城東比荷湖熱鬧的地方多了去，選擇荷湖實在令人費解。冥冥之中，蒲先生覺得其中必定有不為人知的原因。后來，在應(yīng)邀參加本市新區(qū)街道命名征詢會上，蒲先生道出了自己的困惑。地名辦一個叫柳媚的女子認為荷湖早先應(yīng)是一片蘆葦蕩，每至秋冬，蘆葦蕭殺，此時行刑，順天應(yīng)命。加之臨近水源，親人為亡者清洗方便，且附近葦席供應(yīng)充足，地勢開闊，便于裹殮、掩埋。這是迄今為止，蒲先生聽到的最靠譜的觀點。只是，現(xiàn)今的荷湖，除了田田荷葉，已找不到半枝蘆葦，柳媚的觀點也只能是一種合乎情理的推斷。

如果沒有后來的八個人，荷湖注定是個令人談之色變、骨殖遍野的兇險之地。

民國1907年夏，這個城市發(fā)生了一次史上著名的“八子就義”，被捕的八位革命志士，受盡嚴刑，終在荷湖引頸就戮，慨然赴死。八君子就義，某種意義上也成全了荷湖，給其涂上了某種忠烈的色彩。解放后，政府疏浚湖道，并大興土木，在湖心島修建了八君子紀念碑、紀念館，將其打造成了一個兼及愛國教育、休閑健身的親水公園。今天，聊起風(fēng)景如畫的荷湖，鮮有人把它和血雨腥風(fēng)的殺伐之地聯(lián)系起來。這是一段不光彩的歷史，在八君子的光環(huán)下，人們選擇了集體淡忘。但舊聞?wù)乒什⑽唇^跡，它依然在某些人的口中頑強生長，比如，這個城市的出租車司機，天生一副油嘴子，對坊間逸聞軼事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熱情。外鄉(xiāng)人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想要去荷湖，他們一定會津津樂道地談?wù)撈鸷珊粸槿酥囊幻?，各朝各代，處決囚犯的程序、押解的路線、酷刑的奇古慘絕、監(jiān)斬官的嘴臉以及殺伐后的各種詭異。一驚一乍，聽來駭然。話正說著，就到了。被好奇心驅(qū)使著，曲徑引著，在亭臺樓榭、拱橋流水的荷湖走一圈，并無奇異之處，唯一能給人殺場概念的，或許，只有那隱在花間草叢八座矮小的墳冢了。

觀者多有失落，尋路而出，湖邊百米長的老街，店鋪林立，古樸有致，卻是消磨時光的好去處。

“蒲記餡餅”就挨擠在這條街的東頭，面朝荷湖，背靠老城墻。逼仄的半爿店，顯得格外局促，懸于屋瓦之下的店招，卻顯出與店子不協(xié)調(diào)的闊氣，仿佛是刻意為招徠客人。這是蒲先生自己的字，蒼勁有力，圓潤飽滿。蒲先生越來越覺得，年歲增長，筆下的字也在悄然變化，從心所欲，自成一格。

若論蒲先生對店子的貢獻，也只有這塊店招了。店子里的生意，他從不曾理會，一切都是女人打理。蒲先生在一所職校聽差，除了有名無實的校辦副主任這個頭銜，還有幾重身份：市“八子就義”研究會會長、市書協(xié)副秘書長、市楹聯(lián)學(xué)會副會長、市民俗協(xié)會顧問、副會長。這些個頭銜，代表了蒲先生的社會地位，也恰到好處地彌補了無所事事的校辦副主任帶來的空虛和失落。細究起來，蒲先生還有一職，但不可與人說，蒲先生自己也不承認。市飲食烹飪行業(yè)協(xié)會副會長，聽起來，實在——有辱斯文。他無法想象，自己的名字和“餡餅”聯(lián)系在一起，是一件多么滑稽的事兒。

說到底，蒲先生看不起自家的餅子以及渾身散發(fā)著油膩味兒的女人。盡管這不起眼的東西，卻讓他們祖輩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2

坐在“蒲記餡餅”店里喝悶酒的的蒲先生，每隔一會兒，便要昂了頭，目光越過門口忙碌的伙計，遠眺碧波蕩漾的荷湖以及湖心島上高出林木的飛檐、尖頂——這是解乏的好辦法，店子里實在太逼仄，目光四處碰壁，無法抻直。

這是秋日的薄暮時分，先前還在街口徘徊的秋陽這會兒徹底隱匿不見，只有流浪的風(fēng)，無聊地撩撥著湖邊的柳枝。那些已染初黃，呈現(xiàn)出秋陽般色澤的柳枝，隨風(fēng)賣弄起已失優(yōu)美的舞姿。蒲先生想起自己多年前寫的一本關(guān)于“八子”的書，開篇即是秋風(fēng)中的荷湖及披黃的柳枝。此書多是案頭工作，出版后給他帶來了不少意外的驚喜。先是，被市教育局列為全市中學(xué)生愛國主義教育必讀書目，一版再版，出版社賺了個盆滿缽滿，他也拿到了一筆不菲的版稅。后又意外地被推選為“八子”研究會會長，政府下文任命，絕無僅有。最令蒲先生頗為得意的是，書中他擬寫的三百六十二字祭文，被永久地鐫刻在荷湖入口處，供人憑吊、緬懷。無心插柳之舉，名利雙收，實在是人生快事。

“先生，姨啥時候回？”揉面的小顧打斷愣神的蒲先生，似乎有著不踏實的顧慮。

“難說?！逼严壬攘艘豢诰??！坝心銈兌⒅?，我放心?！?/p>

蒲先生是實話，女人撂挑子后音訊全無，連女兒都不知其蹤。

“她——給你們來過電話么？”

小顧搖頭。一旁的小黃插嘴道：“剛來那天，有電話找小顧哥，不知是不是老板娘。”

“老板娘”三個字令蒲先生微蹙眉。他在心里推算了一下，小黃說的時間正好是女人走的那天，她給他發(fā)了一個微信便關(guān)機消失。女人在臨走前找小顧，卻是因何事？

“要不，我把那電話翻出來？”小黃有些自作聰明。

蒲先生沒有理會，目光又投向店子外。

湖邊，一群年輕的游客穿過石板路朝這邊走來。小顧將發(fā)好的面推給小黃，迎了出去。女人走后，店子里的生意多是小顧打理，他也只是每日打烊前過來坐坐，收收賬。好在小顧是個得力的人，每日進項還不錯，時有盈余。

小顧管女人叫姨，蒲先生也搞不清是女人什么遠親。小黃則是小顧臨時找來的，年齡和小顧仿佛，穿著打扮，是城里女孩的潮流，舉手投足，卻總透出那么一點鄉(xiāng)下人的粗鄙。蒲先生不知道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也懶得問，或許，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這樣最好。

那伙年輕人進了店子，要了幾份不同餡的餅子以及各種飲料和果汁。屋里頓時更加逼仄。蒲先生將座位讓給了幾個肩背大包的男人。他們看上去像幾對情侶，鼓囊的背包外面，吊滿了睡袋帳篷水杯之類的東西，沒準昨晚他們在荷湖湖心島上過夜。想想有點，據(jù)說，當年疏通湖道，種樹植草，扒出了不少骨殖。在八君子前后，荷塘里究竟處決過多少犯人，又有多少罪大惡極者，貪贓枉法者，蒙冤而死者，無人知曉，也無文獻可查。這些問題一直揣在蒲先生心底，他很想寫一本書，厘清、還原荷湖這段塵封的歷史。柳媚也覺得是個不錯的選題，但出版社并無多大興趣，一直在猶豫。

店子里出現(xiàn)一陣短暫的小忙亂，小顧嫻熟地根據(jù)客人的需要配制菜餡。一旁的小黃似乎還沒上手，手忙腳亂給他遞著工具、調(diào)料。

蒲先生微醺，想去湖邊走走。正要出門，鐺上忙碌的小顧喊住了他。隨即，一把烏黑的長傘便伸了過來。蒲先生抬頭，天邊，烏云如翻墨。

大雨前的荷湖有些悶，蒲先生繞開紀念館，避開來往的行人，往僻靜里走。他走得格外小心，沒有半點聲響，生怕哪一步，踩著了地下的白骨。在湖邊一處被樹木遮蔽的石凳上，蒲先生掏出手機。最近一條微信是柳媚一早發(fā)來的，一個吐舌頭嬌羞的表情——何等聰明，在不確定蒲先生是否方便的情況下，盡量不著一字——蒲先生盯著這個表情，居然有了一種不潔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女人的出走，雖然這二者之間沒有直接因果關(guān)系，但在心底，蒲先生還是心有愧疚。

“這幾日談合約，改日面聊?！逼严壬亓宋⑿?，說辭是喝酒時想好的。這時候在一起，他擔(dān)心糟糕的情緒作祟。發(fā)完微信，蒲先生覺得過于生硬，又發(fā)出兩個字：想你。

和出版社談合約的事，一直沒有結(jié)果，蒲先生萌生了自掏腰包出版的念頭，結(jié)果遭到女人堅決反對。四萬塊錢，那得賣多少餅啊，女人永遠是現(xiàn)實主義者。蒲先生心生不快，錢本身外物，酒足飯飽后總得干點什么。他沒辦法給女人解釋，思忖了片刻，冷臉說：“先前不是有三萬塊版稅么?！迸嗽尞惖溃骸斑@是分家？還是散伙？”話到這份兒上，蒲先生氣急，失了斯文。

“餅子就是餅子，上不得臺面?！?/p>

女人張了張嘴，盯著恨恨的蒲先生，表情由瞬間的錯愕轉(zhuǎn)為極度的羞憤。她不發(fā)一語，簡單揀了幾件衣物，甩門而去。

“沒有餅，你什么都不是！”離開前，女人給他發(fā)來條微信。

天色愈發(fā)低沉，離園的人加快了腳步。片刻，寒起，雨落，湖面泛起密密匝匝的水圈。蒲先生撐開傘，望向虛茫的湖面，愁緒頓生。

3

店子里，那幾對躲過大雨的情侶已經(jīng)走了。

小顧正在就著一面小圓鏡努著嘴擠臉頰上的青春痘。托腮愣神的小黃接過蒲先生的雨傘，討好地問：“蒲先生，沒淋著吧？”蒲先生搖頭。真有意思，剛離開時還老板老板地叫，這會兒變成先生了，定是小顧提醒的結(jié)果。小顧和柳媚一樣，一直稱他為先生，蒲先生也很受用，覺得比叫老師、主任、會長好聽，這些個聽起來俗氣市儈，先生就不一樣。

蒲先生慢騰騰地擦干凈了鞋底的泥水，進門。小顧已經(jīng)將酒倒好，體貼地問蒲先生是否要再來點什么。蒲先生說隨意。小顧轉(zhuǎn)身支小黃去隔壁店買了幾碟下酒菜，然后現(xiàn)烙了兩個餅，額外多加了些牛肉。

“味道不錯?！逼严壬Я艘豢?，恭維多于夸贊。

小顧有些不好意思：“先生不愧是文化人，一吃就知其味。我特意加了咸菜末子熗味?！?/p>

“怎么就是文化人了？”蒲先生忽然來了興致。

“咦，還用說，寫書又寫字，光咱這招牌，都夸吶?！?/p>

“是么，”蒲先生隨口道，“趕明兒你開店，我也寫一個?！?/p>

“那頂好。將來，咱還要請先生和姨給咱捧場?！?/p>

蒲先生一愣，見小顧說得認真，不像是開玩笑。

“打算什么時候開呢？”

“先生和姨不要了咱的時候。”

“你的‘顧記一開張，咱‘蒲記就要關(guān)門?！逼严壬蛉?。

“先生哪里話，這餅呀還不和人一樣，走哪也不能改姓，還得姓蒲?！?/p>

“嗬，好個伶牙俐嘴。”蒲先生笑起來，“照你說，這巴掌大的店還弄成了連鎖？咱得收加盟費。”

小顧也笑，露出一口白牙。

“不用忙了，一起喝點?！?/p>

小顧拿了杯筷，吩咐小黃去隔壁再搞幾碟小菜。

“對了，你怎么知道我寫了書呢。”

“我都曉得，”欲出門的小黃快語道，“對面紀念館里都有呢?！?/p>

“我可不是在館里看的，”小顧申辯，“喏，就在‘樓上，姨給我的?！?/p>

小顧說的“樓上”指的是他睡覺的閣樓，鴿子籠一般大小。蒲先生爬上梯子欲一探究竟。雜亂的閣樓上果然疊著幾本書，蒲先生的書夾在里面，書旁堆著收錄機、拉力器、茶杯以及一根被折斷的釣魚竿。

“你喜歡釣魚？……”蒲先生回到了酒桌前。

“偶爾，但現(xiàn)在不行了。”

“你是說沒時間？”

“魚竿也折斷了，拉一個落水者?！?/p>

“唔……自殺？”

“誰知道。好多人，一塊把她給弄了上來?！?/p>

“嗯，真不錯?！獙γ嬗恤~吧？”

“有吧，沒準還是大魚。可不讓釣?！?/p>

“鱖魚？還是胖頭魚？”

“沒準都有?！?/p>

“我喜歡吃鱖魚，紅燒臭鱖魚?！?/p>

“那味道可不怎么好聞……”

“吃上了你也許不會這么想。”

“有時間我去弄兩條?！?/p>

……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色漸晚，蒲先生起身伸了個懶腰：“沒有人，該回了?！毙☆檿?，拿出計算器和小黃核對賬目。收了賬，蒲先生往回趕。

半路，柳媚發(fā)來信息：上島的咖啡涼了。蒲先生掙扎了片刻，掉頭。

北莊路，上島咖啡館，柳媚正悠閑地享受著深秋的黃昏時光。一襲清雅復(fù)古的棉麻連衣裙，裙底綴著大朵的線條牡丹，端莊素雅，和蒲先生的盤扣款式的休閑唐裝倒也挺搭。

剛?cè)胱?，柳媚將手中一本書朝他揚了揚，興奮地說：“看看。”蒲先生說：“又去逛地攤了？”柳媚笑而不答，翻到其中一頁把書推了過去。柳媚手指著的是一首民謠：

浩浩荷湖蕩

風(fēng)吹蘆花翻作浪

翻作浪

……

蒲先生翻了翻，一本四十年代本市風(fēng)物俚語等的油印冊，紙頁泛黃，字跡漫漶?！班?，行啊你?！逼严壬悬c激動，沒想到她還惦記著這個?？磥?，荷湖作為刑場的考據(jù)有了力證，只是，蘆花兩岸雪，江水一天秋的風(fēng)景已隨水而去。“喏，給你還淘了幾本?！绷恼f著從包里又拿出幾本關(guān)于古時刑罰和揭秘老北京刑場之類的書?！罢劦貌⒉豁樌?，出版社一直在糾結(jié)?！逼严壬畔聲p嘆一聲。“意料之中?！绷牡?，“出版社不傻，這類選題不來錢，且敏感?！逼严壬c頭，他何曾沒想到這點，只是覺得有必要做這樣一件事，不圖錢不為利。柳媚攪動著杯中咖啡，在叮叮當當?shù)乃轫懼谐橹亲訂枺骸笆裁次叮俊彪S后，探究的目光落在蒲先生座位邊的紙袋上，打趣道：“什么好吃的？還藏著掖著。”蒲先生略顯尷尬。臨走小顧塞給他的餅，體己地說是明日早餐。它們應(yīng)該在車上的，卻被蒲先生隨手拎了過來。

一不小心，被倆餅子給出賣了。蒲先生有些懊惱。

出門，蒲先生趁夜色摟住了柳媚，低頭去尋她的嘴，卻被柳媚用手擋住。他忘了，柳媚剛剛吃完餅。唇邊還殘游著絲縷的蔥花味。

4

女人有了消息，微信朋友圈，女人和閨蜜在馬爾代夫曬太陽的照片令蒲先生好一陣詫異。從未出過遠門的女人，居然花大把的錢跑那么遠去曬太陽，而且不聲不響，把一切手續(xù)辦了。緩過勁，蒲先生猶如被人當眾掌臉，耳根發(fā)燙。這一段時間，他心里從未踏實過，即使和柳媚在一起廝守，也是心有所慮。他擔(dān)心女人，雖說相看已兩厭，但畢竟不是陌路人。他曾暗忖，女人或許就在家或者店子附近某個地方潛伏著，半徑不會超過兩公里。他甚至想象過女人可能在暗中監(jiān)視他的行蹤，每次去接柳媚，他必須七繞八拐，把自己搞得神經(jīng)兮兮?，F(xiàn)在想來，是多么可笑。蒲先生憤怒了，本想說點什么，想想作罷，女人在朋友圈秀浪漫，無非是對他的回擊，他偏不讓她得逞。

這次，蒲先生下定決心要和女人了斷。他草擬了一份協(xié)議書，女兒大了，已無牽扯，一拍兩散，無非是財產(chǎn)分割有點麻煩。

蒲先生依然每天要去店子里收賬，依然在柳媚方便的時候，見縫插針地見上一面。他心情看上去不錯，一切，悠游從容了許多。

這日早上，和柳媚從賓館出來后，看時間尚早，蒲先生拐道去店子里轉(zhuǎn)轉(zhuǎn)。路過一個漁具店，進去挑了一根帶輪魚竿。想想，又在附近的超市隨意買了一袋花哨的零食。這些東西放在小顧面前，小顧臉頰上的幾粒褐色的青春痘隨之變得生動起來。

“改天釣兩條，咱們喝兩盅。”小顧摩挲著魚竿，有些過意不去。

“嗯，最好來條鱖魚，或者胖頭魚?！逼严壬?。

“嗯，有空就去。——姨快回了吧？”

“快了。她有和你們聯(lián)系過么？”

“沒?！毙☆櫠汩_蒲先生的目光。

小黃還沒來，趁蒲先生不急著走，小顧打空去采購一點牛肉——夜里停電，冰箱里的牛肉餡有些不新鮮——小顧走了，蒲先生沒了說話的人，歪在椅上補起覺來。也不知睡了多久，昏昏沉沉間，被一陣響動驚醒——小黃上班來了。瞅見桌上的魚竿和袋裝食品，小黃驚呼道：“老板娘從馬爾代夫回來了？”蒲先生打著哈欠：“我買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吃?！毙↑S有些受寵若驚，翻動著食品，笑嘻嘻地說這幾天又要胖三斤啦。

小顧和小黃都不在女人的朋友圈，他們卻知道女人在馬爾代夫。小顧為何要說謊？

蒲先生犯了嘀咕，心里疙疙瘩瘩有了不適感。

5

中秋夜，柳媚提議去荷湖劃船賞月，蒲先生欣然應(yīng)允。

晚八點，蒲先生戴著墨鏡和長舌帽，和柳媚出現(xiàn)在荷湖。他們租了一條船，輕舟蕩槳而去。明月半空，月色撩人。船在一僻靜處停了下來，蒲先生拿出紅燭、紅酒以及牛排、披薩，還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對小音箱。柳媚驚呼起來，眼前的男人，玩情調(diào)遠比她有心。他們在皎潔的月色下推杯換盞，低聲私語。近旁，一兩聲短促的潑剌，漂在水面的月亮碎了又圓，圓了又碎。清雅的琴聲被清涼的晚風(fēng)送出去很遠。蒲先生被其中一首《廣陵散》給弄得有些走神，曲音聽上去過于綿軟，全無嵇康的狂放、絕響……他很想和柳媚聊點什么，想想，忍下了。九百年那個刑場上撫琴赴死的男人，似乎不屬于今夜的月色。

半夜，月色清寂，意興闌珊，他們一槳一槳劃船靠岸。蒲先生摟著柳媚，想盡快回到車內(nèi)，然后找到賓館?？斓杰囘叄碾p手勾住蒲先生的脖子，酡紅的臉貼著蒲先生左耳吐氣如蘭：“你的店，不是在附近么。”蒲先生會意，他想起這兩天給小顧放假了，身上恰好帶著鑰匙。蒲先生擰了一把眼神迷離的柳媚，拉著她趔趔趄趄向?qū)γ孀约业牡曜幼呷ァ?/p>

這是一場預(yù)設(shè)之外的性愛風(fēng)暴，充滿刺激和冒險，他們在幾張拼合的桌上幾近癲狂。風(fēng)暴漸息，柳媚鼻翼翕動，“真好聞。”她說，“真好聞?！币慌宰眭傅钠严壬鷽]聽明白，柳媚又說：“你們家的餅?！逼严壬樣樔唬骸澳ξ?，你要真喜歡，店子都送你?！痹拕偮洌皂懫饐鑶璧恼饎勇?。“你的？”柳媚問。蒲先生低頭看了一眼手機，搖頭。但剛剛，他分明也聽到了一聲短促的異響。他狐疑地抬起頭，目光望向小顧的閣樓，心里咯噔一下，酒也跟著醒了一半。“該死的耗子?！彼緡伭艘宦暎鹕泶吡拇┮?。柳媚慢騰騰爬起來，卻找不見絲襪。“一定是被耗子給叼了。”她嘟囔了一句。蒲先生低頭四找，卻見桌底放著一盆魚，幾條大大小小的鱖魚和胖頭魚躁動不安地擠在一起，仿佛受了驚嚇。蒲先生臉色頓然煞白，拉起還未穿好衣服的柳媚，關(guān)了卷閘門，匆匆離去。

蒲先生在極度不安中熬過了一夜，又一天，直到晚十點，小顧也沒打電話催他去收賬。

第三天、第四天，蒲先生依然沒去店子里，他給小顧發(fā)了個短信，學(xué)校公務(wù)忙，這幾日錢賬由他暫管。小顧半個小時后才回了一個字：好。

第七日，蒲先生去了一趟店子里，他特意選擇了中午十二時左右過去，這個點，是生意最忙的時候。店子里只有小顧和幾個食客，戴著口罩的小顧看見蒲先生，在片刻的慌亂之后，含糊說了一句“來啦”便低頭忙碌。蒲先生此前從未見小顧戴口罩的模樣，是工作需要？還是為了遮蓋臉上不雅觀的青春痘？還是——？蒲先生臉上滑過一絲尷尬，目光掃過幾個食客，問：“小黃呢？”小顧盯著手上的活說：“不干了?！逼严壬缓枚鄦?，說：“再找一個吧?！毙☆櫅]有答話，轉(zhuǎn)身進屋，拿出一沓包好的錢擱在蒲先生跟前的桌上，低聲說了一句什么便又去忙。蒲先生沒有聽清楚，聲音被口罩阻截。他沒多停留，拿了錢，惴惴離開。

每隔三四天，蒲先生去一趟店子里。來去匆匆，拿了錢便走，也懶得對賬。除了話少、躲閃的目光以及口罩后面表情不明的臉，小顧未見異常舉動，這讓蒲先生心安了一些。他不知道女人回來后，事情會不會變得糟糕起來，小顧畢竟是她的人。如果真要是這樣，斯文掃地不說，協(xié)議中那份他琢磨了許久、暫時分割于他名下的財產(chǎn)，也會成為問題變得麻煩起來。

讓小顧走人？似有不妥，惹惱了小顧，只會適得其反。

罷了，聽天由命。

這日下午到店子里，小顧說有點私事要辦，扔下他便匆匆走了。好在秋雨綿綿，少有客人光顧。夜里十點多，一條街都打烊了，小顧才回來。昏黃的路燈下，青石板凹槽中的積水泛著幽冷的光，小顧落寞濕冷的身影從幽光中沖撞出來時，蒲先生居然產(chǎn)生了錯覺，仿佛是前朝穿越而來的潦倒之人，滿臉愁容，苦悶落魄。蒲先生不愿去揣度小顧的心思，他將之前買的飯菜熱了熱，兩人各自悶頭吃著。蒲先生正尋思找點話說，隱約聽得一陣呼喊，他抬頭，茫然四顧?！安缓?！”小顧丟下碗循聲向?qū)γ娴暮蓸蚺苋ァＦ严壬哺松先?，遠遠看見，橋堍斜坡的草地山丟著一把花傘，有人在水中不停地撲騰。小顧蹬了鞋，回頭沖橋上的蒲先生喊了一句“快拿魚竿”。蒲先生轉(zhuǎn)身跑出不遠，身后便傳來“撲通”落水聲。

蒲先生跑回店里拿起魚竿剛出門，突然像被人施了魔法一般釘在了原地，足足釘了一兩分鐘。他轉(zhuǎn)身進屋，將魚竿放回原處，似有不妥，然后將雜物遮蓋。空手出了門，慌慌張張跑出不遠，卻又折了回來。如此反復(fù)兩三次，當蒲先生拎著魚竿趕到橋邊時，濕淋淋的女子已經(jīng)上了岸，仿佛被人追趕著，正向橋的另一邊疾疾跑去，很快便遁入夜色無影無蹤。蒲先生不知怎么回事，轉(zhuǎn)身再尋小顧，已無蹤跡。只有一雙鞋，一前一后散落在滑濕的草地上。蒲先生發(fā)瘋一般大叫起來，可湖面上一片平靜，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119和120很快來了，蒲先生泥塑一般坐在岸邊，面對詢問，一語不發(fā)。

連夜打撈，無果。第二日，蛙人下水，依然無獲。

離開湖邊，蒲先生內(nèi)心填滿了恐懼與絕望，猶如赴刑之人，雙腳乏力，步步驚心。

在店子里枯坐了一天，他給女人發(fā)了一條微信：小顧出事，速回。女人很快回了一連串問號，蒲先生沒有解釋，復(fù)制粘貼發(fā)了一遍，又發(fā)了一遍。

黃昏時的這場急雨，在連日綿綿秋雨的鋪墊下，來得頗有聲勢，白日里那些恐懼與不安暫時被黑夜和雨聲掩蓋。蒲先生打起精神爬上閣樓，他想整理一下小顧的遺物。平日雜亂的閣樓居然毫無一物，鋪蓋都卷了，靠近爬梯的地方躺著一個鼓囊的拉桿箱。

蒲先生站在梯上，好一陣怔愣。

微信發(fā)出的第三天，女人回來了，還給蒲先生和小顧帶來了禮物。只是，屬于小顧的那份禮物，已經(jīng)送不出去。

聞聽噩耗，女人半晌沒說話。蒲先生提出要聯(lián)系他的家人，女人嘆聲說不用了，本是福利院出來的，當初見他還機靈，便要了。蒲先生詫異說不是你家親戚？女人搖頭，他有一個待他很好但已去世了的姨，正好和我同姓，而且有幾分相像，順嘴便叫上了。

蒲先生心如鉛墜，一扯一扯地痛。

沒有了幫手，女人不想做了，和蒲先生商量把店子盤出去——列國出游了一趟，女人觀念似乎變了——蒲先生十分贊同，覺得越快越好，仿佛是丟棄一件不想再看到的污穢之物。

盤店這天，秋高氣爽。對方把合同推到他跟前，蒲先生遲疑了片刻，心里跟著掠過一絲愧疚，祖上傳下的手藝，竟葬送在他手中。旋即，這一絲遲疑和愧疚被一種更為復(fù)雜的情緒抵消，他拿起筆，嚓嚓嚓毅然決然地簽上自己的名字。將店招摘下來，蒲先生并沒有立即離開，薄衣輕履往湖邊而去。

他心里很清楚，這是一次告別！

陽光好得無法挑剔，紀念館飛檐流瓦在綿軟的秋陽下熠熠生輝，湖面清晰而安詳?shù)氐褂持?、拱橋、假山、樹木，以及正享受著人間美好的人們。此刻，溫暖的陽光似乎沒有眷顧蒲先生的心底，他看上去有些冷，緊著身子，踽踽獨行。

湖邊不知何時設(shè)置了欄桿，并豎起了好幾塊警示牌。一群打扮入時的游客并沒有理會那些板起面孔的警告，跨過欄桿以古荷橋以及更遠處的方形紀念碑為背景在拍照，放肆的笑聲此起彼伏，平靜的湖面驚起細碎的波光。

蒲先生在橋堍枯坐了許久，正欲離開，水邊鵝黃柳下，一叢面目不清的植物撞入眼中。近前細看，瘦細枯黃的莖稈上，舉著束束潔白的憂傷，幾欲被垂下的柳枝給遮蔽。蘆葦——蒲先生陡然一驚，這幾莖秋氣蕭殺的蘆葦，距離小顧遇難之處不過一箭之遙。蒲先生不敢再看下去了，迎著深秋的寒風(fēng)，掩面而去，腳下，竟有了難以自持的踉蹌。

6

多年以后，蒲先生的字，身價直逼當今名家。隨著身價看漲的，還有蒲先生的脾氣。這個時候的蒲先生，辭去一切職務(wù)，不問歲月，閉門寫字。圈內(nèi)人都知道，蒲先生寫字有三不原則：一不給政府及官員寫;二不給商人寫;三不給親戚寫。這三不，導(dǎo)致了蒲先生作品的市場稀缺性。但也并非一字難求，相談甚歡，分文不取。不投緣，錢再多也白搭。一回，出版社社長帶人登門，重新提起了多年前的往事，表示愿意簽訂當年的合約，為表誠意且支付一筆不菲的定金。蒲先生一臉不悅，斷然回絕?？腿撕蒙鷮擂?，退了一步，提出可由出版社組織人代寫，由蒲先生題寫書名。蒲先生鐵著臉，起身送客。

翌年春，在一次飯局上，有求字的朋友埋怨蒲先生好生任性，情愿給鄉(xiāng)野小店題名，也不給市里頂級酒店寫個字。蒲先生不解，他幾時破過規(guī)，給鄉(xiāng)野小店寫字？朋友當即掏出手機翻出照片。蒲先生嚇了一跳，一間窄小的門臉上，“蒲記餡餅”四字店招赫然入目，熟悉又陌生，左下角，蒲先生的名字依稀可辨。蒲先生一下子蒙了，端酒搪塞道，一個本家兄弟。從朋友嘴里套出一些話后，蒲先生借故匆匆離席。

沒有和女人聲張，轉(zhuǎn)日，蒲先生與助手驅(qū)車直奔晉北。小鎮(zhèn)并不大，“蒲記餡餅”店也不難找，就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邊兒上，兩扇門大的地兒，灰頭土臉地夾在一排五金、水果及鹵菜店子之間。店招上的鎏金字，拙劣執(zhí)拗，不難看出模仿的痕跡，筆畫間，似乎也有那么點蒲先生的神韻。正打量，從店里出來一個人，是小顧，活生生的小顧，只是比當年瘦了許多、黑了許多，臉上的青春痘已不見蹤跡。盡管之前已經(jīng)預(yù)想到這種可能，蒲先生的身體還是痙攣似的抖了一下。助手像是得到命令，怒氣沖沖欲下車，被蒲先生叫住了。

“不找他算賬？”助手掉過臉問。

“算個？”蒲先生瞪著發(fā)紅的眼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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