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溪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32-0-01
深邃的遠古中,人類是孤獨而荒蕪的。
鳥會飛,魚能游,熊能爬樹,獅虎有尖牙和利爪——人有什么呢?飛、跑、游、毒,皆無所長,然后一無所有。卑微得我們難以想象那個始祖是怎樣在危機四伏中,顯現(xiàn)出一點點的優(yōu)勢,然后逐漸成為自己的主宰的。
再晚后一點,人們開始思考一些更深、更復雜一點的問題,亦或開始對力量有更純粹的崇拜時,神子——英雄登上舞臺。無論西方東方,地球上的文明的早期傳說,總是屬于英雄和智者的,越早,則對身體的崇拜則更加明顯。
后世的啟蒙對此時來說還不太切合時宜,那些實在的肉體則更加樸實厚重:結(jié)實的骨骼、舒展的體型、健碩的肌肉,那些陽剛而純粹的力量,就像中國古代傳說中盤古的軀體一樣,承載構(gòu)成了早期人類生存的天地。
“他”是一切。
當西方文明在《伊利亞特》的英雄史詩中波浪壯闊地演繹,東方有一個叫“羿”的男人在天地間站穩(wěn),舒展身體,揚臂開弓——咻!……射下天上九個太陽,成為了人世的英雄。
英雄擁有近乎全人的力量,英雄可以打敗自然。這是經(jīng)典告訴我們的。
而魯迅的《故事新編》,于我而言,其“新”就在于對經(jīng)典的解構(gòu)和重說——英雄、圣人,都被一本正經(jīng)地請下神壇,和我們蹲在馬路牙子邊上,沒有經(jīng)典光環(huán)地說著另一個自己的故事。女媧皺著眉看著自己一時興起創(chuàng)造出的這些吵吵鬧鬧的聒噪生靈,伯夷叔齊無奈地放棄了烙餅告別了盜賊,大禹治水時的學者們等著說著西文的奇肱國投遞物資……
怕太太的后羿呢,端著一碗烏鴉炸醬面,抬頭看看月亮。
《奔月》中,這就是一個英雄最集中的符號了。
此篇之新,我的理解是解讀了一個完全后英雄時代的到來。此時神圣和儀式都是被消解的。一個在傳統(tǒng)民間傳說中射下了九顆太陽的男人,此時卻不能奈何月亮分毫。
“‘呔!羿仰天大喝一聲,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進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卻又照數(shù)前進了。”
這個片段甚至比月亮無損更有趣。發(fā)現(xiàn)媳婦跑了的后羿氣急敗壞,但月亮也不是完全不懼他,它約莫還是有些害怕,所以他進,它則退;但它知道他不能奈何自己,他退,它便進。這種相互的制衡和迷離的曖昧,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甚至相類于兩性關(guān)系。那種帶點懼怕、梳理、親近的逗弄,和淡淡的挑釁意味,是極有意思的。
兩性之比喻,當然沒有什么更詳實嚴謹?shù)恼摀?jù)。不過是我一時興起的猜想比喻。但可以從中看出的是后羿在力量上的遺失,權(quán)威的動搖。
更明確的象征是全篇可見的“烏鴉炸醬面”,這對于英雄來說,實在是個尷尬而傷感情的存在。大凡英雄,酒、肉,都是往大了紅了去,茹毛飲血并不是一件丟人的事,盡吃扁毛畜牲配的面食,恐怕才是不光彩到了極點。而后羿在此篇中,天天吃炸醬面,給人的感覺像是胡同里的小老頭,還是烏鴉醬的——這則是荒誕可笑的成分添加了。那一碗無法想象滋味,但總感覺是黑黢黢的(或因烏鴉色黑?)的炸醬面似乎象征了曾作為神箭手的羿現(xiàn)狀的窘迫、尷尬、無奈。古代應該是沒有炸醬面的,烏鴉炸醬面沒人知道什么滋味,但也就更加陌生化,更加奇詭。
于是我們看到,昔日的大英雄每日人馬頹然地回到宅子門口,所獲稀薄,“箭在壺里豁朗豁朗地響著”帶著幾匹烏鴉,心驚膽戰(zhàn)的不知如何與夫人交差。他的悲哀和無奈,作者特地安排了一堆的使女和家將作為見證。若排話劇,我的想象中,他們都應該戴著厚厚的白色面具,不咸不淡的看著這個英雄被他的太太嫌棄、折磨、然后拋棄。
“不織不耕”,后羿是一個不事農(nóng)桑的人,所以一個普通老太太可以養(yǎng)母雞,他只有撞大運一樣的拾撿著獵麻雀吃吃,當然,更多的時候還是烏鴉。
并非疏遠技藝——在和逢蒙的交鋒中,可見他還是非常勇武的。只是物盡其用得太過,附近的其他活物都被射盡——這就是新編中夸張和有趣的部分。在這里,這個有些委屈寒酸的英雄,他的力量其實是被超現(xiàn)實的夸張了,像化工廠一樣有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威力——附近的一切飛禽走獸都被他消滅了。但單就這點,比起射日的輝煌過去,有些細瑣連續(xù),卻綿延的生活氣息,說明日復一日,他都在為這個家庭、這個女人而奔勞。
“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所以我決計明天再走得遠一點……”
……
殘膏的燈火照著殘妝,粉有些褪了,眼圈顯得微黃,眉毛的黛色也仿佛兩邊不一樣。但嘴唇依然紅得如火;雖然并不笑,頰上也還有淺淺的酒窩。
“唉唉,這樣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給她吃烏鴉的炸醬面……”羿想著,覺得慚愧,兩頰連耳根都熱起來。
伊利亞特源于一個女人的美貌,后羿的哀傷也離不開一個女人的輕視、背叛和分離。用最簡單的話說,現(xiàn)有的生產(chǎn)條件下,落寞英雄后羿已無法滿足妻子的物質(zhì)需求了。
而嫦娥在文中是個有些小資的,喜歡打牌,過閑適日子的太太,慣于過過好日子。整年的吃烏鴉炸醬面,所以狠心離開,其實好像也是情有可原的。找不出誰的不是,只是覺得后羿那種窘迫的現(xiàn)狀,就是英雄落幕后的淡淡的失落和悲哀。
克里斯托弗·諾蘭,是我很喜歡的一位電影導演,在他的《黑暗騎士》三部曲中,他講述了一個英雄的崛起,以及他是怎樣沒落,被取代:隨著市民文化的振興、法律和民主的回歸,一個以武犯禁的圖騰是不被認可的。
價值觀越來越多元紛雜,信仰的多樣、反傳統(tǒng)……這些都是近現(xiàn)代的標志,而作為傳統(tǒng)的巨大力量崇拜的后羿,再也射不下天上的任何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