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嘉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存狀態(tài),總使人想到饑渴的奔突:注滿著熱情之血的生命之舟,在奔騰不息的變幻之河上,忽高忽低,起伏不定,被命運的巨人之手從一個漩渦拽向另一個漩渦,由一次動蕩擲向另一次動蕩。涉激流,過險灘,降滔天洪浪,馭洶涌波濤……
但在50歲上,這葉飽經(jīng)風吹浪打的生命之舟駛進了寧靜的港灣。陰郁暴烈的野馬止住了任性的狂奔,以其馴順達成的成熟進入了規(guī)定的跑道。
1871年夏,結(jié)束了四年天涯浪跡飄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終于回到了魂牽夢繞的祖國,帶著已被時間考驗證明過的那份成熟和諧的婚姻情感,還有他們已快滿兩周歲的寶貝女兒。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婦在葉卡捷林戈夫大街3號公寓租了一套帶家具的兩居室,這便有了他們在彼得堡的家。在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奮斗之后,偉大小說家終于第一次像一般俄羅斯人一樣有了自己的家,充滿溫暖和親情的家。
幾天之后,他們的兒子費奧多爾降生。陀思妥耶夫斯基欣喜若狂,將其視為“家運”興隆的好征兆。
“好征兆”暫時沒看到,索債的倒是先擠破了門。
有些刻薄蠻橫的債主容不得他們進行任何解釋,聲稱一天都不能等,否則便查抄他們的家產(chǎn),并將作家送進負債人監(jiān)獄。
陷入絕境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邊焦躁愁苦卻又萬般無奈地在房間里急速地踱來踱去,一邊不斷地用手搔著鬢角上的頭發(fā),嘴里反復(fù)嘟噥著:
“唉,怎么辦?這可讓我怎么辦呀?”
巨大的經(jīng)濟壓力使他的癲癇癥頻頻發(fā)作。
賢惠的安娜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絞盡腦汁去找親朋好友商借告貸,千方百計去和那些難纏的債權(quán)人交涉談判,盡量向丈夫隱瞞實情以減輕他的煩惱和壓力。對難纏的債主,安娜冷靜地回敬道:
“我們的住宅是以我的名義租賃的,而不是以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的名義;家具是用分期付款的辦法租來的,在費用徹底付清之前,他們?nèi)詫儆诩揖呱趟?。所以,你所說的查抄根本就沒門。至于負債監(jiān)獄的威脅,我要警告您,如此事一旦發(fā)生,我就懇求我丈夫在那里一直待到您的債權(quán)期失效為止(當時俄法律規(guī)定,債務(wù)人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后的時間可以抵債,如欠債1200盧布,在坐監(jiān)10個月左右即可清賬)。我會搬到監(jiān)獄附近去住,每天帶孩子去看望他并協(xié)助他工作。這樣,您非但一文錢收不到,反而還要白白破費一筆‘膳食費。請考慮清楚!我發(fā)誓,您是要為自己的固執(zhí)付出代價的?!保ǘ矸梢?guī)定,債主必須為其債務(wù)人交付在監(jiān)獄的膳食費用)
安娜以自己的潑辣與機智,挫敗了那些一刻都不能等的刁蠻的債主。
當時和后來的不少批評家都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與屠格涅夫、岡察洛夫、托爾斯泰等人的作品進行比較,并且批評前者的小說文理雜亂,缺乏精雕細刻的秀美雅致。豈不知,命運從未給過他安安靜靜、不慌不忙進行精雕細刻的洪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都被疾病和債務(wù)兩個魔鬼纏繞著,其創(chuàng)作條件與環(huán)境之窘迫惡劣遠非一般人所能想像。事實上,由其書信可以看出,他常常被繁重的創(chuàng)作和對藝術(shù)精益求精的追求弄得精疲力竭,形容枯槁。幾乎每部作品都是反復(fù)構(gòu)思,有時甚至寫下數(shù)十種寫作提綱,而且反復(fù)推敲再三修改。《白癡》曾八易其稿,《罪與罰》等作品也都曾經(jīng)歷過廢棄一稿、二稿乃至三稿、四稿重起爐灶的過程?!鞍。斠粋€作家是何等辛苦呵!”“但愿您能看到我是在什么條件下工作的。您要求我寫出完美無缺的巨著精品,而我卻在艱苦卓絕的苦難中倉促上陣?!庇捎谒枷氲牟┐笊畛?,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花在醞釀構(gòu)思上的時間往往比一般作家要長得多;而由于經(jīng)濟上的窘困,作品完成后,用在構(gòu)架推敲、文字潤色上的時間卻比一般作家少得多。往往是小說第一、二部已在雜志上發(fā)表,第三部正在印刷廠,第四部在郵寄的路上,而其余部分卻還未動筆。這樣一種寫作一發(fā)表的程序,經(jīng)常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閱讀剛發(fā)表的某一章小說時,因突然覺察到構(gòu)思、布局或文句表達上的錯誤而悔恨地叫苦不迭:“唉,唉!假如能把稿子退回來再修改一遍該多好??!”這是真正的痛苦,一個看到了自己的錯誤而又無力改正錯誤的藝術(shù)家的痛苦!
而且,更為殘忍的是那些出版商!他們由于非常清楚陀思妥耶夫斯基負債累累急等錢用,因而在發(fā)表其作品的時候,往往使勁兒壓價。例如:《罪與罰》《白癡》等小說在(《俄國導(dǎo)報》上發(fā)表時,卡特科夫只肯每個印張支付他150盧布,而同時在該刊發(fā)表作品的托爾斯泰每個印張卻可以得到400~500盧布!是卡特科夫認定托爾斯泰的作品要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許多倍嗎?非也——這只不過是因為托爾斯泰伯爵家財萬貫,不缺錢用!這是怎樣殘酷而又令人辛酸的生活邏輯??!
為了還債,在緊張的寫作之余,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得不協(xié)助精明強干的安娜自1873年開始自辦其作品單行本的出版發(fā)行。丈夫勞役般拼命寫作,妻子千方百計理財經(jīng)營,1881年初,在偉大作家行將辭別這個文明世界前夕,陀思妥耶夫斯基終于還清了全部債務(wù)。債務(wù),債務(wù),追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近二十年的債務(wù),曾經(jīng)像瘋狗般攪擾得偉大作家心神不寧,人類對待陀思妥耶夫斯基這種身后留下無價精神財富的人,是否過于刻薄了些?是否過于殘忍了些?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命的最后十年,從表面上看,并沒有什么重大事件。命運對我們這位天才的折騰看來已是夠數(shù)了,反而開恩賜予了他溫馨和美的家庭。作為一個總算也過上穩(wěn)定家庭生活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為自己確立了一種單調(diào)、嚴謹、有條不紊的生活秩序。這種秩序和穩(wěn)定,大大有益于作家的創(chuàng)作。
他總是在夜里寫作,那時萬籟俱寂,思路不會受到干擾。安娜很快便養(yǎng)成了這樣一種習慣:每天這時候從不打擾他,一般是等他在餐廳里喝上兩杯滾燙的咖啡走進書房后才走近他。這時,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緒就變得好起來,逐漸開始談笑風生,問東問西,呼妻喚子。而到了下午2點至4點,他們便開始共同的工作:丈夫口授,妻子速記。
“一個人的性格在任何地方,也不會像在日常生活和自己家庭中表現(xiàn)得如此明顯?!卑材群髞碓诨貞浾煞虻臅r候,曾說: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僅是位天才的作家,而且也是人情味很濃的父親。他很會哄孩子們玩,為他們舉辦圣誕節(jié)樅樹晚會,給他們講故事,帶他們?nèi)ヂ牳鑴?,指?dǎo)他們做游戲或演戲……
從1872年開始,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家常到舊魯薩去度夏。這是諾夫哥羅德省的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小鎮(zhèn),環(huán)境安謐幽靜。作家非常喜歡這個地方,他的不少作品便是在此寫成,在其最后一部長篇《卡拉瑪佐夫兄弟》中,作家曾描寫過這個地方。
1875年夏,安娜在舊魯薩生下了他們的第二個兒子阿遼沙??蛇@個孩子像他們的長女一樣沒過多久便夭折了。但這次死因非常明確:先天遺傳的癲癇突然發(fā)作。是受了自己的遺傳,活潑可愛的阿遼沙才在突發(fā)的抽搐中痛苦地離開了人世。當時,陀思妥耶夫斯基面色慘白地跪在孩子的小床前,哀痛絕望至極。自己是兒子死亡的原因,這一點令他震驚,把他的心撕成了碎片。他默默地承受了這一打擊,表面上看不久便平靜下來了,只是變得更加沉默、內(nèi)向和嚴峻。
在貧寒艱苦的歲月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越發(fā)依戀自己年輕的妻子?!鞍材取じ窭锔昀镆蚰仁俏艺嬲闹趾桶参空??!彼麑λ诩艺芾碇兴憩F(xiàn)出來的干練精明驚嘆不已,更為她孜孜不倦地辛勞使他能擺脫債務(wù)的干擾而深懷感激?!凹偃糇屇惝斖鹾螅o你整整一個王國,我敢擔保,誰也不會像你那樣管理它——你有那么多智慧、正確的看法、心計和處理事物的才干。”看到自己這位“女皇”、“女統(tǒng)治者”、“女君主”、“女王”長期因為他而生活在艱難困苦之中,他痛苦萬分:“咳,我的親愛的,我的心為你而疼痛,你這樣受苦受難,能得到什么報答呢?”不能讓愛妻嬌兒過上不再清苦的生活,不能為愛妻嬌兒掙下一份家業(yè),始終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內(nèi)心深處的一份隱痛。
時光的流逝與生活的艱辛,使這對老夫少妻間那種休戚與共的親情愈發(fā)牢不可破,他們之間的愛之激情,更是隨著年齡的增加愈發(fā)勃郁勁發(fā)。這既體現(xiàn)在他寫給她的那些坦率、激昂的情書當中,也表現(xiàn)在他那莫名其妙便就突然發(fā)作的“嫉妒”里面。
寫給妻子的信,幾乎占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部書信遺產(chǎn)的四分之一。這些信,無一例外地都充滿著青年人一般的熾烈的愛,格外準確地表達出了作家個性中的精神氣質(zhì):“你也是我的孩子,而且有時還很任性;我同樣也是你任性的孩子。”“你看,安妮婭,我深信我不僅愛著你,而且愛得發(fā)狂;你是我唯一的妻子,這是發(fā)生在我們結(jié)婚12年之后!”“你來信說——‘愛我吧!可難道我不愛你嗎?我只是討厭用言語表達出來。你能給我指出另一對夫婦,他們之間的這種現(xiàn)象在結(jié)婚11年后也像我們之間這樣強烈嗎?我的快樂與陶醉是無窮無盡的。我渴望吻你的小腳趾頭,我會達到目的的,你等著瞧吧。你會說,哎呀,要是有人看了我們的信呢?當然啦,要看就讓他們看好了,讓他們嫉妒去吧!”
別人嫉妒不嫉妒不太清楚,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嫉妒卻是千真萬確的。這是他的老毛病。
1879至188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經(jīng)常為贊助各種慈善機構(gòu)或文學基金會而出席文學作品朗誦會。由于他身體日漸虛弱,從來不愿拋頭露面的安娜只好陪他同往。有一次,他們因故遲到了一會兒,在他們登上講臺時,其他早已到達的朗誦者都站起身來熱情地歡迎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依照上流社會的習慣吻他夫人的手。善妒的丈夫?qū)δ惺總兗娂娊o予自己妻子的這份“禮遇”大為不快,表情一下子便冷了下來。非常了解丈夫習性的安娜見狀深感不妙,為了驅(qū)散他的惡劣心緒,坐下之后便搭訕地小聲問了他幾個問題。陀思妥耶夫斯基非但根本不予理睬,反而“惡狠狠地”盯了她一眼,低聲叫道:
“還不去找他?”
“去找誰呀?”安娜驚訝地問。
“你還——不——知——道?”
“我不知道,去找誰呀?”她小聲笑了起來。
“去找剛才狂熱地吻你手的那個人!”
可講臺上所有的男人都出于禮貌吻了她的手,她實在無法確定丈夫到底在吃誰的醋。
有了這次教訓,安娜后來出席這種晚會都是坐到聽眾席上。后來又出了問題:輪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朗誦時,他向鼓掌的聽眾點頭行禮后,總是并不馬上開始,而是首先全場到處尋找安娜,找不著決不開始朗誦。為了使丈夫能盡快看到自己,安娜每次都必須要么從座位上微微欠起身子,久而久之,晚會的主持人和其他熟人也就發(fā)現(xiàn)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窺視和尋找妻子的秘密。有些難為情的安娜后來在一次去參加晚會的路上對丈夫說:
“你要知道,我親愛的,如果你今天仍然在聽眾中尋找我和盯著我,我發(fā)誓要站起來離開大廳?!?/p>
“那我就會從講臺上跳下去,邊追趕邊問: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想到哪兒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講這話的時候非常認真。安娜確信,如果她真的突然離開會場,他必定真的會做出荒唐事來。
(摘自《書摘》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