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心裁

璇央

序

四十歲時我的兵馬席卷大半個九州，這一世我歷經(jīng)過繁華與動亂，余生的心愿是亂世在我手中終結(jié)。

這個心愿還差一點(diǎn)、差一點(diǎn)就可以實(shí)現(xiàn)。

我在深秋時節(jié)向江陵進(jìn)軍，得到江陵后長江以南的分裂將由我來結(jié)束。

在逼近江陵城下時，我忽然記起了一位故人，那位故人平生最厭兵戈，不知這些年來亂世飄搖她可安好？

據(jù)說她這些年走過很多地方，最后落腳在江陵。

一

褚熒與程炎的初遇，是在二十五年前的洛陽城西大牢。

那年褚熒十八，此前人生中從未踏足過如此骯臟黑暗的地方，牢中的腥臭逼得她皺眉，充盈于耳的哭喊讓她提燈的手微微發(fā)顫，卻不得不咬牙跟在獄卒后面，一步步仿佛走向地獄。

終于獄卒停步，回頭看了她一眼后悄無聲息地離去。

她快步上前，燈火幽幽映照一張面黃肌瘦的臉。

褚熒忍不住哀泣，那人是她的父親。

男子平靜睜眼：“你不該來此?！?/p>

“聽聞劉茴不愿放過父親……”

“為父因彈劾閹黨獲罪，是為民受難，死又何妨？”

卻聽隔壁牢中忽地輕笑一聲：“褚御史死了，閹狗劉茴不還是活著?！?/p>

褚父肅然：“若我之死能喚天下士人之良知，無憾矣。”

褚熒疑惑道：“你是如何得知家父身份的？”

“猜的咯，聽人說如今朝堂除了混賬與廢物，便只剩一個褚御史還算得上是官兒?！?/p>

褚父聞言緘默良久，最終長嘆：“閹黨當(dāng)?shù)?，奸佞掌?quán)，為之奈何！”

褚熒不由得走到隔壁，然后模糊看清了那間囚室里的情形。

監(jiān)牢無窗，缺墻漏進(jìn)的月光晦暗，映照半腐草堆上躺著的瘦小少年。聽聞衣裙窸窣后他仰臉，正對上她略帶憐憫的目光，于是彎眼一笑。

“你年紀(jì)這樣小，為什么會在這兒？”褚熒忍不住問。

“造反唄?！鄙倌隄M不在乎的三個字。

后來褚熒才從獄卒口中得知，那少年的確是反賊，其父程元乃吳越一帶的朝廷大患，而他是程元長子，名炎。

二

程炎再一次見到她，是在半年后。

半年后，褚御史死于獄中，褚熒前來收尸。

那日她一身素縞，在昏沉一片的囚牢之中白得刺目。牢門打開后她木然入內(nèi)，抱住冰冷的尸首許久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動，跪坐在地是脊梁筆直的姿態(tài)。

那時程炎也快死了，獄卒不會因他年少而仁慈，入獄時便帶傷的他在歷經(jīng)一系列拷打后患了風(fēng)寒，更因?yàn)楠z卒的苛待，病勢加重。

但他不想死。

他一點(diǎn)點(diǎn)爬近，抓住鐵柵欄。

少女偏頭，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原來已哭得兩眼發(fā)紅，只是哭聲一直被刻意壓抑著。

倒是個好強(qiáng)的。他心里暗暗想，開口：“姐姐可想報(bào)仇？”

獄卒說褚父是病死，但他知道并不是。

“昨夜，我親眼看見兩個宦官來這兒，毒死了他。”

褚熒早已料到了得罪權(quán)宦的下場，所以她慘白的臉上依舊是寂如死灰的靜。

程炎啞聲繼續(xù)道：“做筆買賣，你給我水還有吃的，我?guī)湍銡⒘藙④睿趺礃?？?/p>

“你能殺劉茴？”褚熒輕輕開口。

她尾音上揚(yáng)的質(zhì)疑語調(diào)刺傷了少年的自尊心，他扣住柵欄的手一緊：“給我一把刀，殺人又有何難？”他故意笑得猙獰且殺意凜凜，模仿記憶中的父親的語氣，道，“我自九歲起隨父征戰(zhàn)四方，死在我手下的人多不勝數(shù)——”

“殺人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功績?！彼碱^蹙起，“何況……你才多大??？”

程炎來不及回答她這個問題便毫無征兆地咳了起來，喉中腥甜涌上，他生生咽下，惡狠狠吐出兩字：“十五！”

這個答案倒叫褚熒微愕。

原本她以為他最多十二三歲。原來竟是因?yàn)樘^病弱，所以瘦削如同孩子。

褚熒不會天真到相信十五歲的少年可以做荊軻之輩，她看得出來，他只是想騙一條生路罷了。

最終她沒有再多說什么，跟在抬尸獄卒身后，步履踉蹌離去。

但次日，程炎當(dāng)真收到了她費(fèi)心托人送來的水和食物。

這施舍出于好人家閨秀自幼養(yǎng)成的良善慈悲，終究是靠著褚熒的憐憫，他一點(diǎn)點(diǎn)熬了過來。

一直熬到那年除夕，他的父親沒有放棄驍勇善戰(zhàn)的長子，以七名親信的死傷為代價將他從洛陽劫了出來。

三

重逢是在三年后。

三年后褚熒的姓名是褚英，身份是朝廷官僚。褚父死后褚家便沒有姑娘只有繼承父志的兒郎。

她被外放汝陰郡做太守佐官，那時天下并不安定，君王年少大權(quán)旁落，九州災(zāi)患四起各路亂軍割據(jù)。但那時的汝陰好歹還是平靜的，褚熒所見的汝陰一派悠然，百姓泰然安居，墟市喧鬧繁華，四月春風(fēng)拂過河堤柳，船舸流過，風(fēng)中是清歌柔婉。

遇上程炎時褚熒正與一商賈爭執(zhí)。

確切地說，是為了一碗面被小販數(shù)落得窘迫不已。

其實(shí)那日出門前褚熒是帶夠了面錢的，奈何店家見她外來書生軟弱可欺，存心要訛她一筆。

正難堪之際，人群中忽地有人開口：“店家，昨兒我在你這兒吃面可只要五枚銅子。”

“記錯了！我家向來是……”店家脫口道，然而不知怎的，話說了一半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那人笑得眉眼彎彎：“你方才說我記性差？”

“喲，程爺?！钡昙颐r笑致歉。那人大剌剌地往褚熒身畔一坐，甩了幾枚銅錢給店家，不多時一碗熱面送上。

褚熒感激這人解圍，道謝之后正欲告辭，卻不防那人一把按住她落于凳上的袖擺：“不敘會兒舊？”

饒是褚熒記憶甚佳，也一時想不起面前這眉清目秀的少年姓甚名誰。

他笑：“從前見過的，忘了？”

這一笑，熟悉的狡黠讓褚熒恍然大悟，“程炎”二字險(xiǎn)些脫口而出，但她好歹還記著身為反賊的少年至今仍被朝廷懸賞人頭。

猶豫了片刻后她壓低聲音，道：“你怎在這兒？快走，我今日就當(dāng)沒見過你?！?/p>

包庇亂民自是不該，只是褚熒終歸是與他有幾分交情，也覺得這少年不該如此年輕就被收押處死。

“你管我走不走?！彼倚Φ溃诎追置鞯捻用艚莸貙⑺舷麓蛄?，“倒是褚姑娘出現(xiàn)在這兒才不應(yīng)該呢，嘖，還一身男裝?！?/p>

褚熒赧然，而程炎笑意愈濃，湊近了幾分輕聲開口：“近年來有個褚姓儒生名氣很大，聽說學(xué)問頂好，才及冠便得天子征拜為官。那人原來就是你……唉，你是想用這樣的法子來復(fù)仇？”

她默認(rèn)。

“可你是女人?！彼麚沃骂M，目光玩味，“小心穿幫后掉腦袋?！?/p>

心中隱憂被他道出，她咬唇，淡淡道：“與你無關(guān)。”

“還不如花錢雇我?guī)湍?，殺人嘛，不過一刀子的事?！背萄追藗€白眼。褚熒想要說什么，恰此時有三兩乞兒擠上來，打斷了她的話。

出乎意料，看起來既不算溫柔也不算闊綽的程炎將那幾個孩子招呼來身邊，將身上所有的錢都摸出來分給了他們，又將大半的面也給了他們。

察覺到褚熒眼神有異，程炎揚(yáng)起眉與之對視，倒叫她頗為尷尬，訥訥道：“原來你是善人。”

他冷笑：“莫非我是惡鬼？”

褚熒羞慚低頭。在她認(rèn)知中那些嘯聚山林之輩都是兇殘之人。

“這些孩子多半都是家中遭災(zāi)，活不下去了。”程炎也沒有多說什么，對褚熒輕描淡寫道。

“嗯，我知道?！?/p>

“那……你知道十年前的荊楚大旱嗎？”他忽然問。

她點(diǎn)頭。

“我原籍荊楚。大旱那年我老爹還不是反賊?！彼f，“他帶著家人向東逃難，一路上祖父母、阿弟先后餓死，叔父疾病，母親為了替快死的小妹爭一口吃的被人活活打死?！闭f這些事時他別開臉望向湖那邊的景，褚熒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從言語間聽出些許悲愴，“那年我八歲，可那年所歷經(jīng)的絕望，到了八十歲都不會忘?？粗胰艘粋€個死在面前，那時居然感受不到難過了，只是不停地想要吃的，一口就好……”

所以他可憐那些乞兒，因?yàn)榭蓱z過去的自己。

褚熒不大會安慰人，想了想，道：“也許總有一日，這世上再無人受饑寒之苦，萬民得以安康?！?/p>

程炎撇嘴：“你覺得會有那一日？”

她用力點(diǎn)頭。

他笑了笑：“真不愧是讀書人家出身?！?/p>

“你笑我書呆？”

“當(dāng)然?！鄙倌曛毖圆恢M，頓了頓，“不過我也希望你說的那些不切實(shí)際的話，有一天真的會實(shí)現(xiàn)。”

生活在骯臟世道上的人總會相信，一切苦難終有盡頭，就好比走在黑夜里的人會期盼黎明。

但這個黎明，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未必能等到。這個道理，是很多年后的程炎才會懂。

四

在汝陰為官的褚熒遇上程炎時，還以為這不過是無關(guān)緊要的一個插曲。

在處理庶務(wù)之余她常見到程炎，或是在閭里，或是在市集，或是在郊野，他走了太多的地方，又是孤身一人，褚熒早該對他起疑。

后來褚熒才意識到程炎的狡猾，每當(dāng)她覺察到什么不對想要詰問時，總被他三言兩語將話引開，于是久而久之她便忘了問程炎為什么。

甚至久而久之，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同程炎一起游湖、賞景卻并不覺得有不妥，她早忘了彼此的身份。

當(dāng)然，也許并不是程炎狡猾。與他并肩行過汝陰長街看日影斜長時，她也不知自己不多問是因?yàn)橥藛栠€是不想問。于每個俗世中人而言，總有些人是與眾不同的存在。

她清楚地記得，上元那夜一瞬的悸動。

上元之夜他執(zhí)意帶她去賞燈，在一片炫目燈海中，他忽然將一物亮到她的眼前。

是支銀釵，并未嵌寶鑲翠，只是打造得尤為精巧，該于哪家碧玉小女髻上簪。

女子的首飾褚熒甚少碰過。她自幼喪母，父親勤于治學(xué)無心管顧女兒家的喜好，而十八歲之后，她便是以男裝示人了。

周遭太過喧鬧，她用了很久才聽清他說的是，送給你。

她自然是回絕：“無功不受祿?！?/p>

“你救過我，俗話怎么說來著，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報(bào)?！?/p>

褚熒愣了愣：“可、可這是女人的釵子，與我無用。”最后幾個字說出來后她咬了咬唇。

“誰說無用了，難道你一世男裝不成？”

“也許吧。”她黯然道。

“沒有也許。”他撇嘴，“你既能為父報(bào)仇，也能風(fēng)光大嫁，還能名留青史。要信自己有這個本事?！?/p>

“我的所作所為早已違背了閨訓(xùn)，誰會娶？”她苦笑。

“閨訓(xùn)是什么東西？”他翻了個白眼，“我要是娶媳婦，就娶不讓須眉的女人?！?/p>

縱然她知道程炎只是在隨口寬慰她，然而聽到這句話的那瞬她還是忍不住偏頭看向他。

十八歲的少年有著線條利落的側(cè)顏，褚熒往日所見的每一個世家子都沒有他那樣銳利漆黑的眉，也沒有他那般明熠生輝的眼。遠(yuǎn)處燈河涌流，而上元夜全部的華光，似乎都不及他笑容美好。

二十余年來只知圣賢的女儒生忽然就明白了話本中佳人們的心思。

她只是不明了未來。

就在上元過后的半個月，吳越反賊攻城，而上元之后，她再未見過程炎。

位于淮北的汝陰極靠近反賊老巢，身為程元長子的他帶著刺探到的情報(bào)離開了汝陰，汝陰的地勢、風(fēng)土、氣候乃至駐軍薄弱都被他摸得一清二楚，城中守軍聽聞賊將至的消息后四散而逃，反賊不費(fèi)吹灰之力拿下汝陰，大肆劫掠。

那是褚熒第一次見識到什么是“慘烈”，放眼所見四處都是殺戮，鮮血鋪滿城中每一角落，火光直沖天際遮蔽了月。

她在城中狼狽逃竄，也不記得跑過多少條街。因?yàn)樘^驚心以至于后來那夜逃亡的記憶全部模糊，除了血與火外，她唯一能清楚記起的只是她找到太守的宅院后，那六旬老者平靜如死灰的神情。

“先生……不逃嗎？”

“天地?zé)o終極，人命若朝霜。”老人端坐在席上，近百年的滄?？淘诿康腊櫦y中，“這是亂世，逃到哪兒都是一樣的?！?/p>

五

汝陰的戰(zhàn)報(bào)傳到洛陽，不過寥寥數(shù)字而已。官僚依舊醉生夢死，天子依舊耽溺玩樂，而宦官劉茴依舊是這個王朝最高的主宰。

褚熒將洛陽百態(tài)收于眼中，沉默，很長一段時間閉門謝客。

但想要見她的人，總有辦法見到的。

程炎來到洛陽是仲秋了，夜寒風(fēng)涼，他于三更時分翻墻入室，十足的宵小行徑，不過他不覺得有什么不對，想見褚熒又不想被其他人發(fā)覺，難道還要他光天化日遞拜帖嗎？

至于為什么要見褚熒，他自己也說不大清，也許是因?yàn)榕滤涝谌觋?，所以想來看一眼?/p>

可是程炎終究太過年少，年少的人總會想當(dāng)然，他趕了幾個月的路北上，去見他想見的姑娘，卻從沒有想過如果她不愿見他，那該如何。

“你為何在這兒？”在驚訝之后，她換上了一副冷面孔。

“來看你啊?！彼蟠蠓椒降赝龝琅砸蛔?，拾起一只茶盅把玩。

“出去?！?/p>

聽到這兩個字時他以為是錯覺，可抬頭，卻真切地從她眸中看到了厭惡。

“請回。我不愿與逆賊來往?！彼尺^身去。

程炎愕然，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問：“你是怪我……怪我沒有在我老爹進(jìn)攻前知會你一聲讓你受了驚嚇？”

“不?！瘪覠烧f，“我怨你父子濫殺無辜?！?/p>

他很長的時間都無言以對，最后他道：“我們這些亂民不搶怎么活，沒有足夠的糧草怎么抵御官兵？嗬，你以為若是官兵遇上了我們又會仁慈到哪里去嗎？”

“所以便可以殺百姓？”她冷笑。

“那我們被殺就是活該？”他針鋒相對。

褚熒垂目：“我明白你們?yōu)槭裁匆ソ俾尤觋?，但，終究無法釋懷。那么多條人命在我面前死去，整個汝陰一夜成灰。還請程公子日后別再來找我，否則我愿為朝廷捕殺叛逆?！?/p>

“你當(dāng)真那么狠心？”

她從抽屜中摸出一物，正是上元夜他贈予的銀釵，雙手呈到他面前，她說：“愿與君，再無瓜葛?！?/p>

那支曾被褚熒妥帖珍藏私下反復(fù)摩挲的釵子在那夜被程炎從褚熒手中接過后擲出了窗。

他也躍出了窗，身形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褚熒一個人站在燈下發(fā)了很久的呆，直至燭火燃盡，她扶著墻緩緩坐在地上。

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褚熒常有意無意在窗下徘徊，卻再也沒有瞧見那支銀釵。

果然，有些東西失去后是無法挽回的。

六

之后又三年未見。

褚熒偶爾會想起程炎，可人生的意義并不只是在思念。

這三年里褚熒在士林中聲望高漲，雖顧忌著自己女兒身份堅(jiān)決不肯接受高官厚祿，可她的門生也逐漸遍布六部九卿，與閹黨成分庭抗禮之勢。

皇帝年歲漸長，她成為帝師，教導(dǎo)君王仁義道德與治國之術(shù)。盡管她的授課，皇帝不上心，但終歸是對她日漸敬重。

劉茴愈發(fā)忌憚于她，三年來幾次明爭暗斗，各有輸贏。

她慢慢意識到想扳倒劉茴不是靠著一腔熱血就能做到的事，但她沒有退路。

左右不過一條命，若能為百姓除奸邪那最好不過，若不能，死也無妨。她在心底這樣告訴自己。

至于別的東西，譬如說尋覓良人、生兒育女——這些都太過美好，于她是奢望。

一年年春去秋來，王朝一年年在狼煙四起中茍延殘喘。

好在世代的將門中仍有幾個能征善戰(zhàn)之輩，這幾年替朝廷數(shù)次平寇。

褚熒敬重那幾員武將，然而當(dāng)她得知官軍大敗吳越程賊時，心中無論如何也暢快不起來。

九月，大軍凱旋，在聲勢浩大的獻(xiàn)俘儀式上，褚熒看到了程炎。

在她望向他時，他也正好看見了她，隔著那么遠(yuǎn)的距離那么多的人，他依稀對她笑了一下。

也許是想說別來無恙。

褚熒愣愣站在原地，在朝天子行跪拜禮時都險(xiǎn)些忘了動作。

思量了一夜后，次日褚熒秘密探訪程炎。

說起來，這是她第三次在昏暗的牢中見他。

油燈被點(diǎn)亮，她看清了他的臉，眉目依舊，卻比起在汝陰時更瘦了些。他受了傷，利箭貫穿胸口的傷至今未愈合，他躺在污泥之中無力地看了她一眼：“不是說……再不愿與我有瓜葛嗎？”

“我不想你死?！彼鲋鴸艡诰従彾紫?。

“為什么？”他抬頭，因牽動傷口而皺眉。

褚熒猶豫著緘默。

她想，也許是因?yàn)椴蝗?，她不忍讓一個會施舍乞兒、會贈她銀釵、會記得恩情、會飛揚(yáng)輕笑的他去死。

“若真覺得咱們還算故人，那就送我一把刀?！彼麆e過頭，冷冷地道，“與其讓我被困在這兒等待那些稀奇古怪的刑罰，倒不如給我個痛快?！?/p>

許久未聽到她答話，他不由得抬眸，她迎著他的目光，想了想，一字一頓：“螻蟻尚且偷生?！?/p>

程炎嗤笑一聲：“你們士人不是最講究什么氣節(jié)嗎？為什么到我這兒就是螻蟻了？”

她低眸看著這個介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人看了很久，最終沙啞開口：“我會救你?！?/p>

回到宅中褚熒連夜寫了份奏章，這份長達(dá)數(shù)千字的上書說動了皇帝與丞相招安程炎之父程元。

只是前去招安的使者遲遲未定，畢竟誰都惜命，最后還是褚熒再次站出來受命，持節(jié)前往吳越。

沒人知道她這一路上歷經(jīng)了多少艱險(xiǎn)，總之她歸來是在半年后。

半年后牢門打開，風(fēng)塵仆仆的褚熒踏著一路灑落的陽光大步而來，對程炎說：“我?guī)汶x開?！?/p>

七

“我老爹接受招安了？”

“對。”

“他在哪兒？”

“荊楚一帶為朝廷剿滅山匪。”

“那為何我還在洛陽？”

“因?yàn)楝F(xiàn)在你的身份是質(zhì)子?！彼龑⒓搴玫难a(bǔ)藥遞給他。

這個身份他倒不是不能接受，悠然打量眼前古雅的陳設(shè)布置，他問：“那為何我住你這兒？”

“我對陛下說，反賊亦可教化?！彼f，“所以陛下將你送來聽我講學(xué)?！?/p>

程炎的眉目扭成了一團(tuán)，也不知是因?yàn)樗幪噙€是褚熒那句話。

無論程炎如何反對，師徒名分終究定下，褚熒在太學(xué)有弟子三千，可惜程炎自幼顛沛，也就能勉強(qiáng)書寫自己的姓名，自然不能同太學(xué)生一起聽講。褚熒專程抽出時間為他授課，從最粗淺的《急就篇》《千字文》到后來的《詩》。聽他抑揚(yáng)頓挫地念“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時她會下意識心跳加快，她握筆教他書寫時，每一畫都極盡此生的溫柔。

與他獨(dú)處時她不會刻意壓粗聲音，也無須在意舉止中的女態(tài)，后來有一日她忽然意識到，原來唯有和這個反賊在一起時她才是最輕松的。

程炎顯然對詩詞文賦興趣不大，但他的聰明倒是讓褚熒十分省心，這樣一個悟性不輸任何太學(xué)生的程炎讓褚熒常常想，如他生在承平時，登科及第也不無可能。

那么他們之間，或許會有另一段故事。

甚至有一回她忍不住在他面前感慨：“若天子也能如你一般就好了?！?/p>

“你教了皇帝這么多年，那些圣賢哲言他還沒學(xué)會？”

“陛下并不聽我的。”她苦笑。

“在皇帝眼里，你還不如一個閹人重要?！彼会樢娧?/p>

她抿緊唇一言不發(fā)。

程炎擱了筆，撐著下頜打量她：“怎么會有你這樣死心眼的女人，我若是你……”

“你若是我當(dāng)怎樣？”

他促狹一笑，雙眸彎彎：“我若是你，就拋下皇帝不要了，找個好看的男人跑了算了——就比如說我這樣的。”

她陡然臉紅：“胡說?！?/p>

“為什么不行？”他似笑非笑，也不知有幾分認(rèn)真，“不就是皇帝嗎，有什么了不起?！?/p>

“慎言！”她慌忙去捂住他的嘴。

肌膚間的相觸讓他有些不自在，往后縮了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如果皇帝做得一團(tuán)糟，倒不如推翻了！”

說出這番話后他心里其實(shí)是暢快的，卻也忐忑，不知褚熒會作何反應(yīng)。

燈火下她的臉色很白，白到近乎全無血色，垂目默然了很久，她輕輕說：“這樣會死很多人的?！边^了一會兒，她又說，“我不喜歡流血，更不喜歡戰(zhàn)亂，我希望天底下每一個人都能自在地成長、嫁娶、生子、老去。你懂嗎？程炎?！?/p>

八

褚熒說的是她的心愿，亦是亂世中的奢望。

程炎不是不理解這個愿望，只是不能理解褚熒的堅(jiān)持，在他看來，這個空有學(xué)問的女人實(shí)在太過天真，總之他是不會替一個黑白不分的皇帝賣命，而他的父親在吳越一帶叱咤了那么多年，也早就有了野心。

他明白自己的老爹是不會安分太久的，因此被困洛陽的那段時日他沒有忘記伺機(jī)逃離。

他不知道褚熒有沒有覺察到他的異動，但那日他晚歸時一推門便看到她站在梅樹下對他微笑，像是專程在等他。

他愣住，因?yàn)榻袢账姷乃┑木故且灰u淺緋女裙，袖邊裙擺繡著藕花，長發(fā)綰成時興的螺髻，她向他走來，步搖叮當(dāng)作響。

“今日我生辰，可愿陪我出門走走？”她笑。

“不是……有宵禁嗎？”他也不知為什么緊張。

“今夜上元，忘了嗎？陪我去看燈火吧。”

他忽然記起似乎幾年前他也曾陪她賞過燈，不過汝陰遠(yuǎn)沒有洛陽繁華。

他牽著她的手穿行于車水馬龍中，行人手中提燈，笑語盈盈，煙花從東西南北綻開，次第絢爛——那是程炎見過最美的上元，若干年后也能回憶起夜幕里煙花墜落時拖曳的那一抹華麗的尾光。

那夜的褚熒也極美，她戴了帷帽，他看不清她的臉，可他知道她在笑，隔著紗幕他隱約看見她的眼眸如月般明亮。

她和他一整夜都在被各色花燈點(diǎn)綴的洛陽游蕩，猜燈謎、拉著他一起放煙花，最后買了一壇酒兩人沿河邊走邊喝，雙雙醉倒在城郊某處無名園林的樹下。

他記得她同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說她孤獨(dú)的童年、埋首苦讀的少年、女扮男裝的艱辛與恐懼，還有這些年的疲倦。

后來、后來他記得是她先吻了他。在最后的意志消散前，他反手抱住了她，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他都不記得了。

次日醒來時，他以為他會看見她就在自己身邊，可他睜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一只小舟上。

水往東流，持槳的是個熟人。

“小姐讓我送公子離開。”褚府老奴對他道。

程炎愣了很久，他自己都沒有想好對策，一向恪守忠君之道的褚熒竟會助他逃離。

“是出了什么事嗎？”

老奴搖頭。

一個月后，程炎便知道是為什么了。

一個月后，朝廷征討程賊的大軍出征。

朝廷并不打算真正放過反賊，身為帝師的褚熒事先得到了風(fēng)聲，因?yàn)樯岵坏盟溃圆坏貌辉谒c道義之間做了一次選擇。

九

暮春之時，程炎得到消息，褚熒與閹黨的斗爭已趨于白熱化。

他忽然有些后悔離開洛陽了。

又過了一個月，他聽說劉茴被下獄，卻并未被處死，反倒是褚熒不知為什么被打入死牢。

程炎將自己統(tǒng)領(lǐng)的軍隊(duì)交給了二弟，然后挑了十五位親兵一同飛奔去洛陽。

打探好褚熒所在的地方后，他命手下在城內(nèi)縱火，乘著混亂之際殺入了監(jiān)牢。

說起來他們當(dāng)真是與囚籠有緣，幾次相見都是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只是這一次困在里面的人成了她。

許是因?yàn)樗?jīng)的身份，牢房尚算干凈，她半躺在床上，蓋著一張厚毯，遠(yuǎn)處火光剪出一個憔悴的影。

“褚熒！”他大步上前，試著用方才從獄卒手里搶到的鑰匙開門。

“你……來了?！瘪覠傻恼Z調(diào)太過復(fù)雜，至少當(dāng)時的程炎聽不懂她的悲喜，“這把火，是你放的？”

“我是為了救你?！彼麆幼饕活D。

“多少人會死于火中，多少人將無家可歸！”她冷厲質(zhì)問。

“那些人與我無干，我管他們是死是活！”他仰起頭，“人只能保護(hù)那么幾個心里在意的人……阿熒，我也不想你死。”

“我的生死，不是你可以決定的?！彼仙涎?。

“怎么不可以，只要你和我走！沒有人可以動你?！?/p>

“我不會和你走?！睆膩矶际俏难艤厝岬囊粋€人，說出這句話時冷硬如鐵。

“為什么？”

“為我定下死罪的，是天子。”她慢慢說，“君要臣死，怎能違背?！?/p>

“愚忠！”

“我死，自有我的理由。”

“由不得你！”鎖終于被打開，他一腳踹開門。

她立時拔下頭上簪子抵在喉間，不語，目光冷冷。

程炎停住了腳步。

其實(shí)褚熒根本威脅不了他，他清楚綰發(fā)的簪子并不銳利，以他的本事絕對能在簪腳刺破皮肉之前制住她，順便將她打暈帶走。

他只是驚訝于她眸中的決絕。

“還不快走！”她喝道，“我褚熒堂堂名門之后，死也不會與你這賊子死一處！你走！”見他仍是不動，她放聲大喊：“來人！有人劫獄！來人吶！”

數(shù)不清有多少腳步聲迫近，而他只是怔怔看著她，這夜的火光映照在她瞳孔里，她目光能將他灼傷。

有人揮刀砍向他，他側(cè)身躲過，又有一人橫斬，他再躲，劈來的刀斷了他耳畔鬢發(fā)，而她背過身去，再不看他。

他最終死心，轉(zhuǎn)身突圍，走得狼狽且匆匆，甚至再沒有看她一眼。

從那之后，他再也沒有遇見她。

緣分是何其玄妙的東西，到了四十歲時，踏遍了大半個九州的他終于相信，他們之間的緣分，早在那一年便被耗盡了。

后來程炎偶爾聽過她的傳聞，她沒死，皇帝后來又赦了她，只是不許她再為官。閹黨終究是倒了，然而已然走到盡頭的王朝回天乏術(shù)，數(shù)年之后終是亡國，天下四分五裂，群雄逐鹿。

程元戰(zhàn)死后程炎繼承了父親兵馬，從賊寇渠帥逐漸成長為一代梟雄，乃至最可能成為皇帝的人。

近二十載流光匆匆，天下大勢已定，亂世也許就要結(jié)束了。

終

當(dāng)我終于兵臨江陵城下時，城內(nèi)太守打開了門，愿主動獻(xiàn)城投降。

這些年混戰(zhàn)不斷，一城太守往往相當(dāng)于一個小的諸侯。讓我意外的是，江陵的太守竟十分年輕，言行談吐皆儒雅。

他說他之所以是太守，是因?yàn)橐粋€人的緣故。

我問是誰。他不答，只是將我?guī)У匠莾?nèi)的一處祠堂。

那里供奉的人是——

“褚熒。”我輕輕念出這兩個字，恍如隔世，“她，死了？”

“對，死了。要不要聽聽這些年來她的故事？”年輕人說，“十八年前她因?yàn)槠劬锵陋z，獄中仍不忘社稷蒼生，上血書懇請?zhí)熳映樨Ｗ詈筇熳又坏酶锌畫D人尚知忠奸，何況君王，終是狠下心將劉茴斬首?！?/p>

“難怪她不跟我走，那時劉茴未死。”我苦笑。

“她太過傳奇，天子終因民心所向?qū)⑺庾?，之后她游歷大江南北，于八年前定居江陵。在這里她開設(shè)學(xué)堂、輔佐太守，使一方安寧。她死后不久，恰好太守也去世，我被推舉為新的太守?！?/p>

“你和她，什么關(guān)系？”

他看著我：“將軍可知十八年前褚熒為何犯下欺君之罪？”

“因?yàn)樗缒醒b被人發(fā)覺？”

“她之所以被人發(fā)現(xiàn)是女兒身，是因?yàn)槟菚r她懷有身孕?！?/p>

我倒吸口氣，猛地轉(zhuǎn)頭。

年輕人眉清目秀，像極了記憶里的那個人。

他說：“母親死在三年前。有一伙亂軍想要劫掠江陵，母親率江陵百姓抵抗，戰(zhàn)死。她死前對我說，這個亂世，憑殺戮只能成為賊寇，想要得到天下，非民心不可?！?/p>

我知道她這話的意思。昔年我在洛陽時，褚熒教過我什么是仁政，什么是君王之德，那時不懂，可后來，便明白了。

“母親說，如果有朝一日我的父親能夠得到大半個天下，說明他已不再是那個只知打打殺殺的反賊，那么天下可以托付給他，江陵也是?！彼夜蛳拢凳?，“父親，母親的江陵，如今交給您了?！?/p>

我不得不閉眼，否則怕酸澀的眸中會有淚涌出：“她還說什么了？”

“她說，她的愿望沒能實(shí)現(xiàn)，是她的遺憾。她希望她的遺憾不要在別人身上重演?！?/p>

掌心忽然刺痛，是一支銀釵被我握得太緊，刺破了手心。多年前我以這支釵報(bào)褚熒救命之恩，她后來退還給了我，此后這支釵一直被我收在袖中，想她的時候我會無意識地摩挲，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它竟能刺傷人。

我攤開掌心，鮮血緩緩淌下，耳畔依稀有人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她希望天底下每一個人都能自在地成長、嫁娶、生子、老去。

生不逢時的，豈止我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