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銅鑼

李大唐

1

黑漆漆的長夜一角，剛露出一絲魚肚白，公雞就喔喔喔地叫。公雞肚里沒上鬧鐘，據(jù)說是地磁場作怪哩。身邊的母雞卻不理解，公雞每叫一遍，就在公雞的膀子上，啄那么一兩下。

雞叫第三遍，周鐵錘舒舒服服伸一個懶腰，正在得意之間，猛然想起今早的任務(wù)，他“嚯”地坐起身喊，遲了遲了！日急慌忙地穿衣蹬褲，褲腰上的一串兒鑰匙，唰楞楞直響。

被他吵醒的白秀麗，嬌嗔中帶著埋怨說，起這么早做啥？你放心，周哥，我這兒沒人來。

聽見比他大好多歲的白秀麗這樣叫他，周鐵錘的心里直起雞皮疙瘩。他邊穿衣服邊說，你這樣叫，不怕亂了輩分？

白秀麗說，興楊衛(wèi)選叫，就不興我叫？

周鐵錘說，那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

白秀麗說，兄弟，你們是好兄弟，都跑過來找我。

周鐵錘笑了，我們不找你，我們是好兄弟？你不被我們找，光想叫“老人家”找？你沒看他那個嘴，牙齒掉得直露氣，你一茬兒嫩苜蓿，就喜歡被他嚼啃？

叫了周鐵錘一聲哥哥，就被他繞著彎兒揭挑，白秀麗心里一時憋屈難受，帶著哭腔罵道，提了褲子不認(rèn)人的東西、短壽貨，你滾，你都滾！一出門撞到墻上碰死滾到車轱轆底下軋死才好！

上學(xué)傷過同學(xué)，回鄉(xiāng)做過賊娃，一天到晚干著精尻子攆狼營生長大的周鐵錘，日狼日虎日豹子，飛到天上日鷂子，幾十年糧食吃下來，你當(dāng)他害怕啥？他啥都不害怕，就怕女人流眼淚，怕女人說他不好。

要是這會兒哭的是他媳婦，就是皇上他二爸來了，他也會摟她抱她撓她求她，讓她破涕為笑?？墒巧磉呥@娘們兒……這會兒他急著去王鋼頭家敲銅鑼哩，就顧不上白秀麗。

村民小組組長，人民公社時期的生產(chǎn)隊小隊長，天底下最小的官兒，既不由上頭任命，也不搞直選，基本上依靠家族勢力，小組會上提名簽字后，村委會認(rèn)可就行。

發(fā)展到最近10年，有本事的人紛紛離村，到城市發(fā)展去了，村小組基本上變成了威人禍娃的天下。

誰的鑼聲大，誰就是政權(quán)；誰的嗓門高，誰就是真理；誰的鈔票多，誰就代表民主。楊衛(wèi)選說得沒錯，昨晚能摸上白秀麗的炕，還不是銅鑼的功勞？

周鐵錘一下跳下炕，光腳在地上踅摸半天，勾上昨晚蹬飛的人造革皮鞋，腰一挺襟緊皮帶，“吱”的一聲拉上褲子前面的尼龍拉鏈，提著銅鑼出了屋。

一路想著銅鑼給他帶來的好處，周鐵錘把臉湊過去，挨一下銅鑼，心滿意足地笑。

試想幾只光腳同時蹬進(jìn)一個褲腿兒，是個啥相況？有了昨晚一番經(jīng)歷，周鐵錘終于從心理上，與組里找過白秀麗的能人們，一下子拉齊輩分，成了好兄弟。

2

本來向村西正好回家，周鐵錘不，他向村東繞了很遠(yuǎn)，繞到楊衛(wèi)選開的麻將館門口。麻將館從里面關(guān)著門，打牌推牌的聲音直響。他知道楊衛(wèi)選一夜沒睡，在等他的好消息哩。

他就從麻將館開始，敲起了大銅鑼。

看見街上有人敲鑼，起得最早的小學(xué)生，冒著遲到罰站擦黑板掃地的危險，紛紛變了道兒，攆著他看稀罕。

聽見門口鑼聲響起，睡不住懶覺早起的老人，心說誰家這么早就唱大戲了，紛紛出門觀看。

人來瘋的周鐵錘，肩膀下沉邁開方步，擺一個秦腔戲里大凈出場的架勢，踱到街道中間，聲震寰宇地吼道：

王登基二十載干戈未定，

亂五代盡都是各霸稱雄。

趙玄郎忍不住百姓叫痛，

手提上攀龍棍東打西征。

鑼面反射的太陽光，照到的額顱上，看上去印堂亮燦燦，一臉官人相。

繞到“王鋼頭”家門口站定，周鐵錘手里一面大銅鑼，一個勁地敲。他這會兒的敲法，沒有啥講究，就是哐哐哐哐哐，為的是叫屋里的人，趕緊跑出來觀看。

周鐵錘昨天敲鑼過來的晚，鋼頭媳婦聽見鑼聲，半天才出來擋駕。今早一聽見鑼聲就跑出來喊，我鋼頭昨晚沒回家，你敲了也白敲。

周鐵錘扯著嗓門喊，我早上敲晚上敲半夜敲，敲不出他個王鋼頭，我就不姓周。他不回來你就給我打電話往回叫！

周鐵錘一面大銅鑼，兩個勁兒地敲。哐切哐、哐切哐、哐切哐……就像雷神吃豆子，銅鑼嘎嘣嘣兒脆。

周鐵錘一面大銅鑼，三個勁兒地敲。哐哐哐切哐哐哐、哐哐哐切哐哐哐……好似簸箕倒核桃，銅鑼咣當(dāng)當(dāng)兒響。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只見巨蟒出洞白光閃，從王家門樓里，“呼”地躥出一個禿瓢兒。

原來在家窩得快遲到了，王鋼頭不得不硬著頭皮，推著一輛電動自行車出來，去鄉(xiāng)政府上班。

周鐵錘躥上去堵住去路，讓他簽完字再走。

作為鄉(xiāng)計生委的工作人員，王鋼頭清楚地知道，400多萬元賣地款，因為沒有小組長，在鄉(xiāng)土地所凍結(jié)著。你幾個裝神弄鬼，還不都沖著錢？王鋼頭這樣一想，就瞧不上這些人了。他口里咬著一根紙煙，把下巴翹得高高的，并不跟周家娃搭話。

看著王鋼頭傲氣的樣子，周鐵錘恨不得挽起袖子，擼他幾耳光。

他還沒上去抽哩，王鋼頭他二爸“老人家”掂著一把镢頭沖出來喊，賊娃子，敲你先人哩。敲，再敲我挖死你！原來鋼頭媳婦眼睛亮，叫來了老人家。

老人家不當(dāng)村長很多年，卻威人自有老虎勢，剛閃出一個身影，就嚇住了周鐵錘。自小見了官家心里就發(fā)怵的周鐵錘，銅鑼立馬噤了聲。

看見周鐵錘被他二爸嚇住，王鋼頭得意地吹一聲口哨，把剛抽了幾口的一根香煙，一指頭彈到空中，擰開電摩揚(yáng)長而去。香煙劃出半個圓弧，掉進(jìn)路邊一個臭水坑里，“吱”地冒出一絲水汽，就沒有了聲息。

周鐵錘感覺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他大叫一聲，王鋼頭！攆了幾步?jīng)]攆上，老人家手里拎著一把镢頭，端直朝他撲過來。

周鐵錘給自己鼓氣壯膽說，平常見你我繞著走，既然今兒躲不過去，你不把我挖死，我就叫你簽字。

他把頭朝老人家來的方向一頂，喊道，你挖，你挖，你今天不挖死我，你就代表你侄兒、代表你們王家人簽字。你一天不簽字，我就過來敲，吵死你煩死你。

世上的事情，從來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的是不要命的。碰見不要命的周鐵錘，老人家一把老镢頭，就沒有了用武之地。

老人家氣得沒法子，把镢頭往地上一扔說，我還不就不信治不了你個死狗濫娃了！說完朝家里跑去。

周鐵錘正納悶兒哩，一條毛色黑亮的大狼狗，“汪”的一聲撲出來。周鐵錘又是敲鑼，又是用鑼擋，又是用鑼椎嚇唬，都鎮(zhèn)不住狼狗。狼狗逮住空隙，一口撕住他的褲腿，幾乎把他拉倒。銅鑼踢里哐嘡摜到地，褲腿兒都掙扯了，周鐵錘才脫開身，一溜煙往回跑。

看著周鐵錘的狼狽樣子，老人家哈哈哈沖天大笑一陣，對圍觀的群眾說，大家看見沒有，有理不在聲高。就算他鑼聲震過天，碰見咱這狼狗，都是個尻子松。

3

聽完周鐵錘的匯報，楊衛(wèi)選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他安慰周鐵錘說，周哥你受委屈了，不過你放心，今早這個仇，咱遲早要報。

按輩分算起來，楊衛(wèi)選應(yīng)該把周鐵錘叫叔。尿泥拌炮長大的朋友，狗皮襪子沒反正，兩個人在私下里，自小以兄弟相稱。

楊衛(wèi)選知道，在陵角村三組，要是找最大的官，還就是王鋼頭了。在鄉(xiāng)政府上班的王鋼頭不簽字，就等于上級機(jī)關(guān)不承認(rèn)他。上級機(jī)關(guān)不承認(rèn)，就等于王家人不承認(rèn)他。王家人不承認(rèn)，就等于整個陵角村不認(rèn)他。這鑼都敲了兩天了，碌碡拽到半山上，絕不能前功盡棄?？上肓舜蟀胩?，他也沒啥主意。

設(shè)法支走周鐵錘，他就去白秀麗那兒，看能不能在女人跟前尋找一點(diǎn)靈感。

可是他見著的白秀麗時，白秀麗還想著周鐵錘早上罵她的話呢，就沒有像往常一樣，笑嘻嘻迎接他。

熱臉碰了個冷脊背，楊衛(wèi)選感覺沒意思極了，裝出一副要走的樣子說，看來你不歡迎我啊，那你想你的問題吧，我走了！

靠男人過活的這個女人，在王家人之外，好不容易尋下個靠山，最害怕被男人冷遇。楊衛(wèi)選一說要走，白秀麗立馬軟下來，跑上去攬住他的后腰，貼在他的后背上。

兩個人黏糊在一起，到了節(jié)骨眼上，白秀麗驚訝地喊，楊哥你咋了你，你咋就不行了？

楊衛(wèi)選抹一把滿頭的虛汗，說了他的心事。

想起她認(rèn)識楊衛(wèi)選之前，在王家兩代人跟前受的那些罪，白秀麗就給楊衛(wèi)選出了個好主意。

吃完中午飯，從楊衛(wèi)選那兒拿來照相機(jī)，周鐵錘放心大膽地睡在炕上，靜等天趕緊黑。

人等時間的時候，時間就顯得極其漫長。漫長的時間雖然還遠(yuǎn)，夢卻離人很近。周鐵錘的頭一挨枕頭，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他夢見他不僅照了老人家的相，還依葫蘆畫瓢，照了王鋼頭的相。到鄉(xiāng)政府跟前的照相部沖洗完相片，他跨進(jìn)老人家的堂屋，把照片“啪”的一聲摔在他的當(dāng)面，等著看他的笑話。老人家掃一眼照片，一下跳起身來，從里面關(guān)上了房門。

老人家抹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子，故作鎮(zhèn)定地說，周家娃，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提你的條件。

周鐵錘說，第一，讓王家所有人，支持我搞選舉。第二，你得把我的銅鑼，敲得響響兒的，給我送到家里來，而且要大白天送，不準(zhǔn)晚上送。第三，你得賠我一條新褲子。

他夢見老人家禿子頭上頂著銅鑼，“撲通”一聲跪在腳地，四肢和額顱緊貼地面，求他周鐵錘開恩。

然而夢的結(jié)果，往往與現(xiàn)實相反。當(dāng)他按照既定時間趕到既定地點(diǎn)，事情卻起了變化。老人家并沒像他們預(yù)想的那樣，扯著被子往精身子上蓋，更沒有跪在地上磕響頭，求他放上一馬。

老人家端赳赳坐在白秀麗的對面，端著茶水嗑著瓜子，兩人連手都沒拉。

第二天一大早，周鐵錘叫上楊衛(wèi)選，一起去白秀麗家，向她興師問罪。

白秀麗說，老狐貍說他年齡大了不行了，我有啥辦法？

周鐵錘說，他說不行就不行了？你手段那么足，鬼才相信哩。

白秀麗賭咒發(fā)誓說，老狐貍說他老了，戒了。

楊衛(wèi)選聽著白秀麗的話，觀察她的表情，感覺她不像在撒謊，就打圓場說，我咋能不信你哩，秀秀。眼神里挑動著一絲絲蜜意，給白秀麗傳情。

原來白秀麗癱瘓的老公，病情突然惡化，需要一大筆錢。她知道楊衛(wèi)選跟周鐵錘從來就是個無產(chǎn)階級。實在想不來酬錢的辦法，就抱著試一試的心理，給王鋼頭打了一個電話。沒想到王鋼頭滿口答應(yīng)，還親自把錢送上門來。

白秀麗受了感動，不免松了松口，把楊衛(wèi)選他們的陰謀，泄漏給王鋼頭。

這么大一個陰謀，王鋼頭知道了，不是就等于老人家知道了？

給周鐵錘擺完虛鎮(zhèn)，老人家找到楊衛(wèi)選當(dāng)面，跟他說這件事。

楊衛(wèi)選故作驚訝地說，竟有這樣的事？

老人家把最小一根手指頭朝地面一戳說，在咱陵角村，他娃就是個這！就他，還想拍我的艷照，你說說，誰給他娃的膽？

楊衛(wèi)選不想把事情鬧大，連忙打哈哈說，這個周鐵錘，真是賊性不改。你老人家宰相肚里能撐船，沒必要跟他一番見識。

老人家說，我就是要跟他見識一番，一個偷人的賊，敲著一面銅鑼，就能代表民意？他算個啥毬東西？駕轅的騾子雜種貨，你還當(dāng)千里馬用哩。

老人家咒完周鐵錘，兩人打著哈哈，東家長西家短的又諞了一陣閑傳。

感覺時機(jī)差不多了，老人家壓低聲音說，咱倆不如帶上本家，站成一條線，你只要答應(yīng)我兩個事，我就能叫你當(dāng)選。

原想著老人家找到門上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聽老人家的意思，卻是黃鼠狼要站到雞籠子跟前，為雞蛋和雞娃站崗。

楊衛(wèi)選一拍大腿說，只要叫我上去，這不是啥問題！

4

老王家跟老楊家聯(lián)合起來，事情馬上變得很簡單很容易。

老人家親自敲著大銅鑼，一家一家的挨個兒通知開會。

老將出馬，一個頂倆。陵角村第三村民小組八十四戶在家的大人，除了周鐵錘一家，很快就聚到村子中央一棵大皂角樹底下，召開了一個會議。

村民們都知道老人家想選誰。知道每人獲贈送的那一大袋洗衣粉，是誰掏的錢。他們更加知道，今天發(fā)著80塊錢工資叫過來幫忙的其他小組的能人，都在給誰幫忙。

等錢給娃交學(xué)費(fèi)的給娃問媳婦的蓋新房修舊屋的，等錢還賬的看病的想買個汽車跑運(yùn)輸?shù)拇蚵閷⒃医鸹ㄝ斿X跑了老婆想重娶的想買彩電冰箱電腦手機(jī)提前消費(fèi)的，大家都急著用錢哩，索性都裝糊涂隨大流，按照老一輩人的說法，口袋里賣貓不分公母，亂紛紛簽一遍字，就選了楊衛(wèi)選。

當(dāng)了組長的楊衛(wèi)選，與老人家商量完畢，很快公布出一個五人小組的委員會名單。楊衛(wèi)選、老人家、王鋼頭位列前三名；后面是白秀麗，婦女界的代表；再后面是一位當(dāng)了一輩子小學(xué)教師的老先生，撐起個虛位子，代表老年人。

作為民選組長，楊衛(wèi)選帶領(lǐng)五人小組，不僅很快就分了賣地錢，還高薪聘請陵前村陵后村陵東村陵西村的閑皮二流子，組成一個“護(hù)法隊”跟著，重新分了地。

300個人分400萬塊錢，不管怎樣分，一人還不分一萬多？可不知咋日鬼的，分到手的錢，一個人才八千三。

有人說楊衛(wèi)選給鄉(xiāng)土地所的一幫干部掏錢，組織他們帶著七大姑八大姨，到海南三亞美美地浪了一圈。有人說五人小組跟護(hù)法隊里，除了那個老先生年齡大沒去，別的人一起去太白山、法門寺泡澡游覽大吃大喝，回來還帶著大包小包。

但是說歸說，人們都知道，槍打出頭鳥。組里村里的大小頭目，跟鄉(xiāng)上土地所的干部、治安所的警察，酒桌跟前一坐，桑拿里面一泡，早都稱兄道弟，成了一家人了。為大家謀利益的事情，把自己搞進(jìn)去，一點(diǎn)都劃不來。

因為沒人敢于挑頭，人們就把怨憤的情緒，暫時就窩在心里。

心里實在窩不下了，還是要說一說。沒人敢說楊衛(wèi)選和老人家，就都盯著白秀麗，說她丈夫的骨頭都化成灰了，還分了錢分了地。

這樣的話說得多了，就有人坐不住了。跑到老人家跟前，告白秀麗的狀。

來人說了半天，老人家鼓起一對青蛙眼，盯著來人看了又看，才一臉驚訝地叫，哦，是你呀，來，快坐，快坐，我走不動了，你自己給你倒水喝。

精明一生的老人家，竟連人都認(rèn)不清了。來人驚訝地看著老人家，說不出一句話。坐是沒必要坐，水也不必喝了，屁股一擰就走了。

看著告狀的人出了家門，老人家拿起一雙竹筷，敲著大銅鑼，他先唱，浪里格浪里個浪里個浪，小呀么小兒郎，背個書包上學(xué)堂，沒有學(xué)問，無顏見爹娘……

唱不下去了，又唱，人家有錢買花戴，我家沒錢嗯嗯嗯，扯上二尺紅頭繩，給我的喜兒扎起來，扎起來呀扎起來……

原來早一年知道村組要賣地，老人家就讓他的親侄兒王鋼頭找他們領(lǐng)導(dǎo)，把省城上班的他妹子剛生下來的一對雙胞胎的戶口，寫成兩個假名，落在老王家名下。他跟楊衛(wèi)選提的條件之一，就是讓楊衛(wèi)選保證，給這兩個娃，把錢跟地都分上。他提的條件之二，就是要楊衛(wèi)選徹底甩開周鐵錘。

第一個條件沒有什么，無非就是村里沒人少吃一口，他奪過來攢成一勺。這第二個條件，卻是要砍掉楊衛(wèi)選的左膀右臂，讓他跟周鐵錘傷筋動骨一百天后，從此一蹶不振。當(dāng)然，他給楊衛(wèi)選說的時候，是另外一種說法。

告狀人一口水沒喝，轉(zhuǎn)身走到街道，碰見誰就跟誰講，老人家散了骨頭架子，老糊涂老癱瘓掉了。

得知有人告狀失敗，原來對老人家還有點(diǎn)怯火的楊衛(wèi)選，感覺自己坐天下的時代，終于到來了，他決定腰桿兒硬挺地干上幾件事。

他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他媳婦，在一夜之間，把小賣部的商品價格降低三分之一，把自家麻將館的臺費(fèi)全免了。

結(jié)果沒出三天，就擠兌得對門那家小商店不敢賣東西，一賣就虧錢；逼得向東隔兩家另外一家麻將館，沒有人再去，整天鐵將軍把門。

擠掉生意上的競爭對手，楊衛(wèi)選把三間門房打通，開辟一個三倍大的麻將館。又花了幾千塊錢，買回來8臺自動麻將機(jī)。整個村周圍，愛打麻將的人，全都圍了過來。

第二件事情，楊衛(wèi)選忍了幾忍，終于抑制不住內(nèi)心沖動，從市里開回一輛銀燕牌小轎車。為了避開閑話，車是晚上開回來的。

親眼見過的人都說，銀灰色的車身，遠(yuǎn)看白生生的，像一只銀色的燕子，在夜空里飛。

5

被兄弟出賣的日子，還真不好受。

周鐵錘呼酒買醉，跟媳婦在一起的時候，逐漸不能人事。

不能人事的周鐵錘，跟媳婦兩個人慪氣，慪著慪著耐不住寂寞，背著鋪蓋卷兒，迎著一場梨花雪，一個人外出打工。

離開村子之前，周鐵錘一個人攀上村后的隋文帝楊堅的泰陵，俯瞰著生他長他的這塊土地，流著眼淚唱道：

王站立在營門珠淚傾，

猛想起當(dāng)年投山東。

鷂子頭嚇?biāo)拦?/p>

十萬里江山歸柴榮……

周鐵錘離村以后，那一面大銅鑼，就沒有主人了。

楊衛(wèi)選跑到老人家屋里，要回那面銅鑼。他想以后還有用得著銅鑼的地方，比如說競選村長，等他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再競選副鄉(xiāng)長。

楊衛(wèi)選把銅鑼掛在祖宗牌位一側(cè)，還從村前的姜原廟里請回一個香爐，墩在銅鑼前頭。天天早上起來，給老先人遺像前一個舊香爐上完香，在新香爐里，也為他的大銅鑼，焚起三根心香。

不管怎么講，受了銅鑼的益處，他才當(dāng)選組長的。銅鑼就是他的圖騰，他的吉祥物，他要感謝銅鑼供奉銅鑼崇拜這面銅鑼。只要銅鑼在，他的官運(yùn)仕途，就不可限量。

一個人待在設(shè)于自己家里的陵角村第三小組組委會辦公室，楊衛(wèi)選感覺寂寞了，就掂出跟政府的人在酒桌上喝剩下的半瓶西鳳酒，把銅鑼卸下來扣在桌上，邊喝酒邊伸出右手，中指食指倒過來換過去的在銅鑼上敲。

蹦噔蹦噔敲了一陣，喉嚨里就涌出了歌聲。他一會兒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頭唔——你！拋撒著紅繡球哇，正砸著我的頭哇……；一會兒唱，一二呀，呀二一，一二一二一二呀……該出手時就出手，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九州哇……

因為銅鑼放在桌上，銅鑼伴奏的音色，就有一點(diǎn)兒發(fā)顫。

媳婦聽他五音不全的歌聲，說他，殺雞哩還是扯鋸哩，平白無故的，你敲鑼唱歌干啥？

他知道他是在為自己未來的官運(yùn)，悄悄地鳴鑼開道哩。他害怕說破了心底的愿望，將來就不能應(yīng)驗。楊衛(wèi)選沉醉于這種醺醺的感覺里，聽見媳婦的話，他故意笑而不答。

唱完歌喝一口酒，干喝起來口滑，他就命令媳婦，給他炒一盤雞蛋，過來陪他喝幾口。

媳婦說，雞蛋早賣完了，給你吃個屁吃……你沒事罐你的馬尿，我還忙著織布哩。

世上有兩種閑人，男人閑了喝酒，女人閑了針線。楊衛(wèi)選他媳婦這會兒沒有縫縫補(bǔ)補(bǔ)，她正在織布。

媳婦一邊跟他搭話，還坐在織布機(jī)上，橫撂一把緯線梭子，豎推一下經(jīng)線繩框，隨著棗木撾管的嘎吱聲響，織著靛藍(lán)色為主的三色家織土布。

楊衛(wèi)選說，你現(xiàn)在還織那么多土布有啥用？不如把你老漢我服侍好，我給咱撈外快，給你買成衣，夏天買裙子買項鏈，把你打扮得跟城里人一個樣。

媳婦說，我不織這些布，你女子將來出嫁時，哪來陪嫁的床單？……露胳膊露腿的，我才不稀罕你的裙子項鏈哩，我就是稀罕錢，你給咱往回弄錢，我替你保管。

楊衛(wèi)選心說，真是個土雞蛋。穿個裙子戴個項鏈也嫌時髦，人家白秀麗，還燙了卷發(fā)頭哩，人家就不活了？

提到白秀麗，楊衛(wèi)選一下子想起他的兄弟周鐵錘，心里不禁聚集起一層淡淡的恨意。

原來老人家安排白秀麗，趁周鐵錘緒低落之機(jī)，多說些甜言蜜語，先把他罐醉。隨后捏著鼻子，給周鐵錘的媳婦，打了一個電話。

夫婦兩人大吵一架之后，在外不能瘋張，在家被媳婦抓了把柄要了欺頭的周鐵錘，帶著身病心病，離開了陵角村。

6

按說周鐵錘走了，陵角村應(yīng)當(dāng)平安無事了，可是村里發(fā)生的怪事，反而多了起來。

陵角村的怪事之一，與楊衛(wèi)選有關(guān)。

有一天早上起來，楊衛(wèi)選跟往常一樣，在桌案前上香，一抬頭不見了銅鑼。楊衛(wèi)選四處查看，門窗關(guān)得好好的，沒有一絲縫隙。另一天楊衛(wèi)選有個急事準(zhǔn)備開車外出，發(fā)現(xiàn)小汽車被人扎破了輪胎，后箱放的煙酒，卻沒有一件失竊。再就是他家的蘋果園子，被人摘過果；他家的柴草垛子，被人放過火。他家頭門上掛著的大鐵鎖，鎖孔隔三岔五地，就被塞了雜物。

陵角村的怪事之二，與老人家有關(guān)。

老人家的大狼狗，在院子里好好拴著哩，被人投毒而死。老人家花了3萬多塊錢，買回來一條藏獒，威風(fēng)八面了沒多長時間，又遭人投了毒。有一天下班回家，王鋼頭進(jìn)屋吃飯，剛喝了一碗稀米湯，鎖在門口的電動車，就不見了影蹤。王鋼頭愛時髦，趁國家車補(bǔ)政策，買回來一輛微型家庭轎車。新車開回來沒有幾天，車身就被劃得五麻六道的，再看四個輪胎，全被放了氣。

陵角村的怪事之三，與大皂角樹有關(guān)。

站在村子中間的那棵空心大皂角樹，滿身的樹瘤子，滿枝的皂角刺，葉子茂盛起來，像一個大屋子。長過了300年，長過了500年，樹身依然蒼翠遒勁，雞爪爪枝柯與銅錢大葉脈間星羅棋布的黑色皂角里，孕育出鮮紅如血的皂豆，風(fēng)一吹就像銅鈴鐺，唰啷啷直響。分明是木質(zhì)皂莢，卻滿樹響起銅聲，樹下有青銅器窯藏，還是為周鐵錘鳴不平，誰也弄不清。

夏夜的晚風(fēng)一吹，大皂角樹的鈴鐺聲響里，散發(fā)出來的肥皂味兒，聞著清香撲鼻。樹側(cè)一個澇池里，青蛙叫得不住嘴；路邊墻角的草叢里，蛐蛐也叫個不停。

吃完晚飯以后，屋里悶得不透風(fēng)，人們端著躺椅的、提著小馬扎的、手里搖一面大蒲扇的，紛紛到樹下乘涼。在鈴聲蛙聲蛐蛐聲里，大家正說著閑話，一輛警車閃著警燈，開進(jìn)了陵角村，從大皂角樹跟前開過去，直接開到白秀麗家門口，帶出來一個人。

原來這人手持匕首，先找楊衛(wèi)選，楊衛(wèi)選最近為一封檢舉信，忙得焦頭爛額，開車去鎮(zhèn)上尋情鉆眼送錢去了，恰好躲過一劫。這人尋到老人家屋里，把從隔壁過來串門的王鋼頭刺成了重傷，又跑到白秀麗家里，企圖實施強(qiáng)奸。

警察問他作案動機(jī)，他只說一句話，他要治他的病。

警察問，你得的啥??？他一直不開口。

至于村里發(fā)生的一連串兒怪事，倒是找到了主兒。

原來這人打一陣工，就摸回陵角村一陣，直接回家的次數(shù)極少，更多是待在村后一孔廢窯洞里，伺機(jī)出來作案。

警察說，白天打工，晚上回村，你不感覺苦？

這人說，苦誰不知道苦，我以苦中作樂哩，不行？

一句話惹笑了警察，警察說，既然你能以苦為樂，為啥不好好活著？

好好活，我咋不想好好活？城里待著讓人難受，村里待著不舒服，渾身憋得慌，手癢，我想見一點(diǎn)血，我想吃一口肉，我想試一試，看我的病好了沒有。

感覺他把話又說回來了，警察抓緊機(jī)會問這人，你得的是啥??？

關(guān)于這個問題，警察再怎么問，這人都不開口。

第二天后晌，警察帶這人指認(rèn)現(xiàn)場。在村后一個廢窯洞里，搜出了電動自行車。

除了電動自行車之外，人們赫然發(fā)現(xiàn)，一面大銅鑼，掛在窯壁上。

電動車被王鋼頭趕過來罵罵咧咧地認(rèn)領(lǐng)走了，剩下銅鑼沒人要，警察很為難。

得知銅鑼的主人是誰之后，警察就不為難了。

于是在這人離村的時候，那一面大銅鑼，就像古代將軍的護(hù)心鏡一樣，反扣在他的背上。

被警察帶走的時候，這人朝圍觀的群眾詭秘地一笑，他舉了舉被手銬銬著的雙手，看著像是要向鄉(xiāng)親們施禮的樣子，實際上他想把銅鑼撞響。

可是他試了幾試，銅鑼卻像啞巴一樣，悶著聲一點(diǎn)兒也沒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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