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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服記

      2016-12-21 10:38:36劉汀
      西湖 2016年12期
      關鍵詞:城管衣服

      劉汀,青年作家,《人民文學》雜志社編輯。在《人民文學》、《十月》、《鐘山》、《山花》、《青年文學》、《當代作家評論》、《南方文壇》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文學評論等。出版有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青春簡史》,散文集《別人的生活》。曾獲99杯“新小說家”大賽新銳獎、第十九屆“柔剛詩歌獎”新人獎提名獎、第39屆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高級組亞軍、2012年度《中國圖書評論》最佳書評獎等。

      周一到周日的每天清晨,他都會如機器人般按部就班地穿上襯衣、褲子、上衣,戴上帽子,穿上鞋。這些衣物鞋帽放在固定的位置,七年如一日,盡管七年間他們搬過三次家,房子一次比一次大,它們還是在同樣的地方:靠近門口的走廊墻的木質(zhì)專用衣掛上。他已經(jīng)形成無意識的習慣,只要是外出,必須穿戴整齊完整的行頭,他才能走出這扇門,扮演那個光明的角色。

      沒錯,是扮演,因為他不想精神分裂。比如說,半個月前他還和同事一起端掉了一個倒賣淫穢光盤的小團伙,上千張光碟統(tǒng)統(tǒng)被拉到局里的倉庫封存起來,幾天后,那些他們從未見過的幾十張,就流轉(zhuǎn)在局里各位同事的家里了。他也一樣,在同老婆做那件事的時候,他喜歡在影碟機里放一張美國片,增加情趣,一邊學習一邊享受。這時候,他那身標準的、質(zhì)地高檔的行頭,依然整整齊齊地掛在那兒。忽然有一天,他們看到這樣一張片子,光碟上的名字叫作《制服誘惑》,幾個日本AV女優(yōu)穿著護士、警察等幾種制服,擺出誘惑的姿態(tài)。他們把碟片插進DVD機,然后臉紅耳熱地看著屏幕上的影像,兩個人突然對看了一眼,然后又同時看向掛在門口的警察制服。

      “老公,你穿上?!?/p>

      “不,我在家里絕不穿制服。”

      “你穿上,你穿了,我什么都聽你的?!?/p>

      “……”

      他穿上了制服,內(nèi)衣,外套,皮帶,帽子,一樣都不少,站在床邊上,再看僅著內(nèi)衣的妻子時,就忽然生出一種沖動,想先給她幾巴掌,再粗暴地占有她。而之前,他在兩性關系中從來都是弱勢的一方,如果她不想要,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得到滿足的。現(xiàn)在,穿著制服的他覺得自己強大起來,他嘴角冷笑了一下。她眼睛里現(xiàn)出一絲驚恐,而后就被欲望的狂熱替代了。他沖上去,撕扯掉她僅有的一點內(nèi)衣,分開她的腿,解開自己的褲子,卻并不脫掉,就這樣穿著衣服占有了她。他從沒如此狂野過,從沒堅持這么長時間過,更從沒這么滿足和發(fā)泄過。

      完事后,她嚶嚶地哭起來,摟著他的脖子:“老公,你真厲害?!?/p>

      他看見,一些白色的東西粘在了制服的徽章上,他意識到那可能是自己射出的精子,可不知道是怎么搞上去的??粗鼈冋谧×嘶照碌男“氩糠郑悬c害怕,想馬上擦掉,可心里卻響起另一個聲音:“別動,就讓它在那兒,就這樣。”一這樣想,他發(fā)現(xiàn)自己再一次沖動起來。他隱約地感到,這身衣服,既給他一種神秘的力量,又讓他想去摧毀它,而這二者交織在性事里,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刺激。

      他從來都以為,在外面做的事情和在家里做的事情之間,并沒有什么聯(lián)系性,或者說,對他而言,穿上那身制服和脫掉那身制服完全是兩回事,互不相關,互不干擾。在這一點上,他唯一的煩惱來自他深愛的那個女人,也就是他老婆。她的大多數(shù)想法他都不能理解,但他覺得自己愛她,她也愛自己,并認為愛情就是你覺得有愛情這么回事。在這樣的生活里,站在地球上,他向遠處眺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人生未來的軌跡,工作、愛情、生活,一切都是這樣發(fā)生和發(fā)展下去。除了沒有孩子,他此刻的生活好像不缺少任何東西了,他把日子過成了一個沒有缺口的圓。如果非要找點遺憾,也只是制服引起的夫妻之間的小矛盾而已。

      節(jié)假日,她喜歡他穿著制服出去,挎著他的胳膊,享受那種周圍的人對他們的側目,這是炫耀,也是安全感。他對此極不適應,也曾做過幾次抗爭,但結果是被她日夜不停的嘆息和啜泣打敗,只能穿上制服,和她手拉手去院子里散一會步,去逛街,去KTV,去菜市場,去參加各種飯局。

      時間久了,他自己也適應了每天和制服的親密關系。院子里大部分都是同事,所以穿不穿制服是無所謂的,但一等走出大門,他就會覺得有種力量憑空進入到了身體里,腰桿堅挺,目光銳利。他們一起去逛街,在服裝店里挑衣服,她相信有個穿制服的男人在,老板是不會坑她的。對于衣服,妻子有自己的想法,她經(jīng)常讓他在服裝店脫掉制服,換上她選中的T恤或西裝,和店員說:“還可以,不過沒穿制服帥?!彼麄兪邪司刨I下了這件衣服,但并不經(jīng)常穿。

      他回想起來,生活轉(zhuǎn)變的關節(jié)點恰恰是從買衣服開始的。又一次,他試完衣服出來,沒看到自己的制服,也沒看到妻子:她嫌等待的時間過長,跑到隔壁店里去了。他以為,妻子帶著他的制服,但是沒有,他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身她最喜歡的制服丟了,包括上衣和褲子,莫名其妙地丟了。他沒告訴妻子,僅僅是為了不想聽到她那句“還是穿制服帥”的話,他在試衣間待了太久的時間,完全沒管放在外面的那套制服。

      丟一套制服沒什么大不了,他又不是只有一套,不過這之后,他對妻子有了怨氣,除非必要,周末再也不穿制服出去了。那身丟掉的衣服,好像掛在空中某處,只等他不防備時突然落下來,嚇他一跳。這一段,領導一直在考察他,據(jù)說這次升科級很有希望,在這種時刻把制服丟了,不是好事。雖說制服不是配槍,不會造成大的危險,但總會讓人抓住把柄。他想把這件事瞞下,周圍的人,不會有誰在意他每天穿的是同一身衣服,沒有調(diào)換。

      便裝通常放在臥室的衣柜里,而不是走廊,穿上它們比穿制服要更多的時間。他心里不無小小的遺憾,同時又是小小的輕松,自從周末穿便裝出門,他再也不能從門口體會到腰桿挺直的感覺了。此前他很少注意到,走出門的這一刻,穿制服和穿便服,竟有著這么細微的差別。不過,一旦走出大院,他也會感覺到某種輕松。沒人能看出我是個警察了,他總這樣想。這多有意思,他有點像懷揣著百萬美金的乞丐,一旦有人想鄙視他的貧窮和邋遢時,他可以隨時揚一揚百萬支票,對他們鄙夷地冷笑一聲?!拔沂蔷?,但你們看不出來,我現(xiàn)在和你們一樣,一旦你們?nèi)堑轿遥揖蜁兓鼐?,然后你們就得膽?zhàn)心驚、就得奴顏婢膝、就得在我面前老老實實的?!彼X得,自己出門前沒有挺直的腰板,又堅挺了許多,而這種堅挺的力量,甚至超過了他穿制服時。

      他罕有地去擠公交車,和老百姓們?nèi)赓N肉地搖來晃去?!拔业难凵駮粫四??”他暗自想,會不會讓人看出我是個警察呢?我得收斂點,低調(diào)點,我得假裝和其他人一樣。就在他努力摒棄眼睛里虛晃的光芒時,卻突然發(fā)現(xiàn),他旁邊的一個人,把手伸進了別人的包里。小偷,他的心立刻跳得激烈起來,本能地想上去抓住那只手??墒俏覜]有穿制服,他想到,這會不會不方便?那只手已經(jīng)摸到了錢,往回縮了,他覺得無論如何自己忍耐不下去了,仿佛那身制服仍穿在自己身上,像是無形的緊箍咒,催促他沖上去按住了那只手:“別動?!?/p>

      他抓住了小偷,防止了一樁盜竊案的發(fā)生,差點被偷的人對他千恩萬謝。公交車上的人,都夸贊他是英雄,平民英雄,百姓楷模,甚至有人提議他去申請“見義勇為”獎。他有些吃驚,但心里極為受用。他在想,有沒有制服,也不是很重要,都一樣能為民除害??删驮谶@時,一個坐在后排的禿頂男人說了一句話,讓整個情況發(fā)生了變化。那個禿頂?shù)哪腥?,冷笑著說:“他不是老百姓,是警察,便衣警察?!北娙讼萑氤志玫捏@呆狀態(tài),他也一樣,他想去解釋一下,自己并不是故意隱藏身份的,可又有點無從說起。乘客的矛頭忽然轉(zhuǎn)了風向,紛紛譴責起城市治安的混亂,小偷橫行,自己某年某月某日丟了什么東西,等等。他們說,警察同志,你們得加大打擊力度呀。他在略微的驚慌中想起來,這個禿頂男人,他見過,也是一個小偷,被他抓過,現(xiàn)在他搞明白了,禿頂和剛剛的小偷是一伙的。

      然后他心里涌起一股憤怒,可是想想,終于忍住了,就近下了車。他心里有點郁悶,都是制服鬧的,早知道應該穿另一套制服出來,到哪兒都暢行無阻,多好。

      悶著頭走了一會,他才想起,自己連早餐也沒有吃,依著慣性,他溜達到了幾乎每天都吃早點的那個小攤。小攤攤主是一對武漢來的夫婦,整條街,只有他們兩個戴著白色的廚師帽。他們做的熱干面和香煎豆皮是他最喜歡的,每天早晨,他都穿著制服坐在這兒,吃幾角豆皮,喝一碗他們自釀的醪糟;執(zhí)勤的時候,就吃他們家的熱干面。廚師帽幾乎從不收他的錢,不過他總是按數(shù)付,該多少就多少。他心里清楚,他每天穿一身制服坐在這兒,無形中就是他們的保護神;小地痞,收保護費的,競爭對手,都不敢對這家小店怎么樣。他也很享受店老板和自己那種既親近,根子里又很謙卑的姿態(tài)。老板像個非常熟的朋友那樣和他閑談,卻又時時給他以下人般的敬畏和感恩。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想這身制服真好,保不了一方平安,還能保一店平安。

      他走到小攤那兒,人已經(jīng)不多了,老板看見他,善意地微笑,繼而有些驚愕。他被他的驚愕弄得愣了一下,不知道對方驚愕什么。老板說,王警官,老幾樣兒?他點點頭,坐下,習慣性地伸手去頭上摘自己的警帽,卻抓了個空,才想起自己沒戴帽子出來。不但沒戴帽子,也沒穿任何有警察標志的衣服。

      老板給他往桌上放早餐,突然小聲說:“你們今天有行動吧?”他吃了一驚,說沒有,怎么這么說。老板說,沒行動您能穿成這樣?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您一點警局的衣服都沒穿呢,沒事,我不會聲張的。

      他喝著醪糟,總覺得味道有些怪,心里想,看來這制服穿久了,冷不丁脫掉,不但他不適應,連別人也不適應了。

      突然響起了吵鬧聲,他轉(zhuǎn)過頭去,看見四個穿著城管制服的人氣勢洶洶地沖過來,后面停著一輛執(zhí)法車。其中一個魁梧的板寸頭高聲叫嚷著:都怎么回事,給臉不要臉?。靠纯茨銈?,占到馬路上來了,這垃圾,都是你們弄的吧?說話間,另三個城管已經(jīng)把隔壁的小攤踢翻了,油條、油餅撒了一地,豆?jié){和綠豆粥從塑料杯里流淌出來,小攤老板不知所措,只是慌慌張張地哎呀、哎呀著。他看到這兒心里有點悲哀地想,這些城管,真是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就知道打雜,像趕雞打狗一樣對待這些流動攤販。對他們,他常常生出一種主力隊員對預備隊隊員的恨鐵不成鋼似的情感,老想好好教育教育他們:“兄弟,工作不能這么干?!边@家店的老板也有些慌張,不停地看他,但見他仍不緊不慢地喝著醪糟,也就放心了,覺得有他在,天大的事情也能頂下了。城管們把油條攤子的小車沒收,小攤老板跪在地上抱著板寸的大腿不放,被他一腳踢開。板寸看見了他,向他走了過來,其他人都驚惶地起身,扔下幾塊錢,嘴里說:老板,吃完了,錢放這兒了。他們躲到了不遠處,卻并不走,探著頭小心地看。板寸直接走到他的桌子旁,盯著他,他心里也較勁,絲毫不理會。板寸終于忍耐不住,就要發(fā)作的樣子。小店老板滿臉堆著笑,快步走過來,遞上一盒煙,嘴里說:“領導,這位領導,都是誤會,誤會,你抽根煙。”板寸一把打掉他的煙,說一邊去。小店老板撿起來,又湊上前小聲說:“領導,領導,這位是王警官,老熟人了,給個面子吧?!卑宕缒菑垐杂驳?、帶著憤怒氣息的臉突然咧開,像一塊冰凍的石頭被錘子砸開:“王警官?糊弄誰呢?我怎么看不出他哪點像個警官?”

      他喝完了醪糟,也吃完了豆皮,雖然味道變了,可也還算心滿意足。他其實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覺得自己今天沉得住氣,不沖動,成熟了。他站起來,對著板寸說:“兄弟,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小本生意,也沒什么大不了,沒有他們,去哪兒吃這么好的早餐去?”板寸哈哈大笑起來,回頭招呼他的幾個兄弟:“過來,過來,今天見著牛逼人物了。”三個人扔下油條攤,逼了過來:“領隊,誰呀,這么拽?”板寸說:“他說他是警察,你們信嗎?”幾個城管不屑地說:“看不出來,警察得有警察的制服,最少得有個警徽、證件什么的吧?”板寸指著他說:“你,有嗎?”

      他覺得自己忍夠了,這些城管,確實讓人不滿,他說:“我是警察,穿不穿制服都是,你們最好注意點?!彼耪f完,就看見一個巨大的拳頭奔腦袋過來了,他的頭轟的一下,耳朵里灌滿了嗡嗡聲,像電影里的慢動作一樣倒在了地上。他很難受,心里想好吧,好吧,讓我靜一靜,躺在這靜一靜。但是他很快感覺到了身體其他地方的疼痛,嘴里、鼻子里都有血的味道滲出來。就這么一瞬間,他竟然想起了高中課文里《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的那段。最初的茫然和疼痛過后,憤怒終于反應過來,更重要的是,他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開始奮力反擊。

      無論怎樣,他在警校也是專門練過擒拿格斗的。只用了幾招,三個瘦小的城管就被他打到了一邊,可那個魁梧的板寸,身體好極了,也會兩下子。板寸突然抱住了他,說給我打,往死里打,反了反了。三個人又沖上來拳打腳踢,有人一拳打在他眼睛上,視線模糊起來。他掙扎了幾下,竟然掙不開,忽然很恐懼,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電視上、網(wǎng)上那些被城管打死、打殘的人的樣子。天哪,我是個警察呀,他想,我怎么能被人打成這樣呢?怎么能被人打死呢?他說別打了,別打了,我真是警察。城管完全不管這些,繼續(xù)打。他竟然哭起來,嘶啞地喊著:“我真是警察呀,我真是警察呀。”他一哭,板寸們樂了:“慫貨,就這樣,還當警察呢。”

      我真是呀,他還在說。

      “我告訴你,在沒有衣服和證件證明你是警察之前,你就是一條狗。”板寸吐出一口帶血的濃痰,正中他臉上。

      城管們揚長而去后,小店老板跑過來扶他,他擺著手讓他走開?!皾L,滾,給我滾?!?/p>

      他覺得自己被侮辱了,不光是被城管,而且是被自己和圍觀的所有人,他們都看見了他求饒和哭泣,一個平日里嚴肅得不得了的警察,像個孩子一樣哭得稀里嘩啦。

      小店老板還是過來,扶起他來,說王警官,我們送你去醫(yī)院吧,你看,到處都在流血。

      他看到了四處的血跡,但現(xiàn)在卻不感到疼了。不去,不去,他說。事實上,今天從出門到現(xiàn)在為止,他都有些恍惚,而此刻這恍惚變成了整個世界的。不知道是誰,已經(jīng)給110打了電話,幾個警察開車來了。他們是他的同事。

      兩個警察看見他的慘狀,都很憤怒,他們還從未想見過,警察被人打得這么慘。很快120也到了,其中一個警察和他一起坐120車往醫(yī)院去,另一個警察留下來,向周圍的人問情況。問了人們一些話之后,也開著警車走了。在去醫(yī)院的路上,那個警察不住地問他怎么回事,誰干的。他不吱聲,心里想,我今天如果穿了制服,他們還敢打我嗎?

      這次事故之后,他在家養(yǎng)了三個月。這期間,局里抓獲了一個詐騙團伙,從詐騙犯的窩點里翻出了他丟失的警服。有那么幾天,局里甚至懷疑他也參與了詐騙,但后來證明他是無辜的,但他還是被通報批評了。警服丟了,是必須要上報的,他竟然隱瞞不報,給詐騙犯以可乘之機。他無話可說,這是規(guī)定,誰都一樣。他丟失的那套衣服,被當作證據(jù)封存了起來,再也不可能還給他。另一種批評卻讓他憤怒而難過,病好后,他回到局里,常會聽人無意中說,休息日出門,即使不穿制服,也一定要帶上警徽或警官證什么的,總之得有一樣證明你是警察的東西。他覺得人們是在說他。

      誰也沒想到,他變成了局里最勇猛的人,在之前,他可是以溫文爾雅著稱的。出去執(zhí)行任務,他有點不顧死活的意思,什么地方都敢闖,什么人都敢打,干這些的時候,他必定穿著醒目的制服。同事都說,他讓城管打出血腥來了。

      有一天,他老婆突然來到局里,哭哭啼啼讓局長幫她解決問題。局長問她怎么了,他老婆說,有一天晚上她醒了,看見他竟然穿著制服在睡覺,而她清楚地記得,上床前他是脫光了的。她很害怕,問他干嗎這樣。他顫抖著說,他總做噩夢,在夢里,所有人都打他。他說只有穿上這身衣服,才能在夢里不那么恐懼。

      他老婆無論如何不能忍受一個人老穿著警服躺在自己旁邊。

      她說,局長,他們把我老公打壞了,他腦子有問題了,你們得給他治治啊。局長說,不可能啊,他上班之前,我們給他做了全身體檢,包括心理測試,狀態(tài)好極了,比住院前還要好。

      她說,他真的有問題,他……他還有家庭暴力,他說那次制服丟了,全都怪我,他打我。說著,她撩開自己的衣衫,讓局長看她背部和胳膊上的傷。

      他可能是工作壓力大了點,這幾個月,他因為工作表現(xiàn)突出,拿了兩次二等功了;一個越獄犯,活生生被他抓了回來。局長說。

      她便哭,說我不管,打我我也認了,你就讓他別睡覺時穿制服就行了。

      局長說,那我和他談談,這是你們家里的事情,我可不敢保證。

      局長派專門搞談判的和他談話,問這問那,循循誘導,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他的自我暗示,只要心情平穩(wěn)了,很快會好的。他在談判時表現(xiàn)良好。事實上,他自己也漸漸感覺到,精神上有了些問題,曾考慮去看看心理醫(yī)生什么的,然而卻終于沒有這個勇氣。最終他和妻子作了妥協(xié),每天將那衣服掛在他一睜眼就能看見的地方,才沉沉睡去了。

      他似乎往好的方向轉(zhuǎn)化了,一切都顯示出平穩(wěn)的跡象,連周圍的人也以為他基本上還原到之前的樣子,說話間便不像以前那么小心翼翼。辦公室重新談起了各種和制服有關的話題,雖不是刻意去說,但每天總要有那么一兩件事涉及到這個,比如今年的制服換了料子,比如新制服要量尺寸,比如誰誰的制服干洗竟然洗壞了,比如那個新來的穿制服實在太帥了。人們不會知道,星星之火,一旦有風去鼓吹它,很快就能燎原。何況近些天,因為開“兩會”,他們在馬路上全天執(zhí)勤,總會看見一群城管執(zhí)法的人驅(qū)趕著街頭小販。那些人他一個也不認識,可他們身上那身灰不灰、藍不藍、白不白的制服,于他而言實在太記憶深刻了。那一天被打和被辱的失敗,是一直在心底潛藏著,所不同的,現(xiàn)在他身穿精致的警服,戴著嶄新的帽子,因為任務的特殊性,他們甚至配備了武器,腰桿是多么的硬,底氣是多么的足。很多次,他都想沖過去,攔住那幫城管,跟他們說:“住手。”如果他們不服,他就亮出槍來,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這樣的機會他還是等來了。這項任務即將結束的前一天,警察們都不那么緊張,松松垮垮地聊著天。他再一次看見了魁梧的板寸,帶著三個城管追一個賣盜版光碟的人——小吃店的老板,那次事件之后,他再也不做小吃了。這一回,他沖上前去,攔在被追者和追他的人之間,衣服上的警員號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他的突然出現(xiàn),讓城管們吃了一驚,他們停下來,有點茫然地看著他,看著他身上的衣服。板寸沒有認出他,小心地問:“有什么事?我們在執(zhí)行公務?!薄澳愦蛩??!彼f,“我看見你打他了?!薄皼]有,”板寸否認,“我們還沒追上他呢?!卑宕缤蝗徽J出了他,驚愕地說:“是你?”

      他不作聲,冷冷地看著他。板寸堆起一臉的笑,掏出煙來往外遞,和后面的三個小弟說:“王警官,是自己人?!彼K于怒不可遏了,上去就是一拳:“誰是你媽的自己人?!笨嗟某枪芟胍磽?,他拔出腰間的槍來,高聲喊道:“你敢襲警,還敢搶槍?你膽子也太大了?!卑宕玢蹲×耍齻€小城管也嚇呆了,哆哆嗦嗦往后退。他直接上去對板寸踢起來,邊踢邊說:“我讓你看清楚,我今天穿的是什么,你看看清楚,看看我這身衣服?!彼男切掳l(fā)的大頭皮鞋,結實,堅硬如石,擊打得板寸蹲在地下哀嚎:“我錯了,我眼睛瞎了,我錯了?!?/p>

      他終于打夠了,板寸躺在地上,一抽一抽地流著血。他知道他死不了,練了這么多年散打,當了這么多年警察,他很清楚怎么能讓人痛苦卻沒有生命危險。三個小城管攙著板寸城管走了。而他那身制服,沾滿了泥土和血跡。

      城管的頭頭來到局里,和局長密談了一次,兩人達成了協(xié)議,互不追究,各自懲處。他被記了大過,直接發(fā)配到戶籍科去做文職了。對此,他沒有多少怨言,打完人之后,他仿佛了了一樁大事,心里輕松多了。

      他當然還有制服。又一次,他想穿著制服和老婆做愛,卻被她罵了一頓:“整天穿這身皮干什么?有什么用?沒了這身衣服,你什么都不是?!彼j然地坐在地上,嗚嗚哭起來,他們的婚姻正走向盡頭,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絕望邊緣的鋒利。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一個人坐在窗前回想自己何以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他找不到源頭。

      之后就是警察局被偷,這賊的膽子真是比天還大。

      丟的東西就是制服,各個部門都有人丟,不是在活動室丟的,就是掛在辦公室里丟了。案子破得相當快,他被捉了,他們在他的儲物柜里發(fā)現(xiàn)了近三十套各種制服,只要是單位統(tǒng)一配發(fā)的,不管男式女式、內(nèi)衣外衣,他都偷。人們也并不憤怒,反而是帶著可憐的惋惜,好好一個警察,心理出了問題了。

      局長把這事壓了下來,做了內(nèi)部處理,關了他三天拘留,之后讓他在辭職書上摁了手印。

      他被迫離開警局,徹底脫了那身制服,游手好閑了幾個月之后,老婆跟他提出離婚,他沒多想,離就離吧,簽了字。

      離婚之后,他一個人住,有時候也會從酒吧和夜總會帶個女人回來,但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房子里的一切都和從前不同了,他很快習慣了單身的混亂,只有一點,每次出門前,他依然會在門口的衣掛那兒本能地停頓一下。他會略略吃驚地看著衣掛上的夾克、西服、襯衣、運動衫,想從中尋找點什么,但很快就隨手抓起一件衣服,關門離去。

      他完完全全沒想到,實在閑不住的時候,他竟然到了城管隊,當了城管。是他的一個同學,從西城的城管隊調(diào)到東城當大隊長,就把他弄進來了。同學跟他說:“你什么也不用管,就跟著他們巡視街道就行了,有事就讓他們?nèi)ヌ幚?。?/p>

      他終于又穿上了制服。城管隊給他發(fā)了制服,這似乎已經(jīng)是他們的第三代制服了,但依然顯得不倫不類,常常被人混同于保安。隊里給他配了一臺DV,讓他只要一有情況就錄下來,將來出現(xiàn)麻煩好作為證據(jù)。誰也沒想到,這個DV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看法。從前他未曾想過,小小的鏡頭框能遮蔽這么多東西,又能衍生這么多東西。比如說,有一次,他們查抄賣麻辣燙的小攤,和攤主發(fā)生糾紛,打了起來。在他的鏡頭里,能看到攤主狠狠地掐著一個城管隊員的脖子,明顯是在行兇,可一旦他的鏡頭稍微移動一下,就能看到攤主的背后有好幾個城管在摁著他,打他。他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他越來越喜歡穿著這身衣服出去了,他的身影一晃,就看見街邊賣灌餅的、賣粥的、賣盜版書的、黑出租、賣烤腸的四分五散地驚慌失措起來,互相喊叫著:“城管來了。”他從不查他們,更不會和他們打起來,但經(jīng)常慢悠悠地從他們攤位前經(jīng)過,就等著看攤主猛然驚醒的慌亂和恐懼。如果他們專心做生意而沒發(fā)現(xiàn),他就咳嗽一聲提醒他們。這種感覺好極了。他很清楚,是身上的這身制服帶來的威力,很久之后,他把自己的巡游凝結為一個成語——狐假虎威。

      他也意識到了自己有一種期待:重新和穿警服的警察們遭遇一次,以一個城管的身份。有幾次,他們確實遇到了執(zhí)勤的警察,他本想理直氣壯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可是他一抬眼,就被他們身上的衣服晃得愣了一下,腳卻動不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心里生出一種自卑感來,好像一個庶出的孩子看見了嫡系。那警察很年輕,看見他,皺了皺眉頭:“干什么的?這兒執(zhí)行任務呢,躲遠點?!?/p>

      “咦,你們又換新制服了?袖章變了?!彼f。

      “我叫你離遠點。”年輕警察一字一頓地說,“想進去是怎么著?”

      他退了一步,說:“沒事,沒事,我馬上走?!?/p>

      轉(zhuǎn)身時,他小聲嘟囔著:“牛什么呀,我也穿過這身皮?!?/p>

      他回到城管群里,他們就圍過來:“王哥,沒想到你和警察還挺熟啊?!?/p>

      “嗨,咱也是干過的?!彼行┑靡?,“當年我穿警服的時候,那小子還不知道在哪個姑娘褲襠里耍賴呢。”

      他們就笑了,說王哥你真幽默。

      “王哥,穿警服,和穿咱們身上這個,感覺有啥不一樣?”他們問。

      “嗨,怎么說呢,我當警察的時候,就愛穿著制服,我老婆也喜歡我穿,說我穿著制服有精氣神,帥。但實話告訴你們,穿那身累得慌,大部分時間都得繃著,咱們這衣服,多自在,想插兜就插兜,想翹個二郎腿就翹個二郎腿,想解幾個扣子就解幾個扣子,是不是?”

      “那是,那是?!彼麄冋f,仿佛已經(jīng)感受到了這些好處,有幾個不自主地手插到兜里,還有的悄悄解開了襯衣的扣子。

      他端起了太空杯,長長地喝了一口茶:“是不是?”

      跟他在一個隊里的,都是單身,晚上回去也是熬著,沒事干,他們穿了便裝到夜市上去吃燒烤,吃吃喝喝到大半夜。人家來收錢,他們就從包里掏出城管制服來換上,老板也就訕訕地縮回去,甚至還得掏出幾盒煙來孝敬給他們。也有一些初來乍到的,不知深淺,非要和他們討酒肉錢,自然要被打一頓,第二次也就學乖了。在夜市里,他遇見過幾次前妻,跟著一個大腹便便的人。他看見她有些諂媚地喂那個胖子吃羊肉串,和他撒嬌。他心里感慨,她變得太厲害了。如果這時候他帶著城管們大張旗鼓地過去,他們一定也和別人一樣,驚慌地站起來躲開。因為這個,他拒絕承認自己和這個女人有過一種叫作愛的東西。他想他們之間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就好像,就好像一件XXL的制服,并不一定就只屬于某個180cm的人一樣,他只是剛好穿了她,后來又脫掉。他沒讓她看見過。

      有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的日子會這樣過到終點,雖有些不甘,但也覺得還成。直到這年五月,他們打死了人。這次沖突來得太偶然了,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他們和平時一樣,在那個常去的夜市里吃雞爪子和毛豆,喝兩塊錢一瓶的燕京,喝了好幾箱子。那幾身汗?jié)n漬的制服,都團在一個大包里,等著壓軸出場。雖然這家的老板早已知道他們的身份,他們還是按步驟走流程,吃完飯的時候才把制服穿上。喝到一半的時候,一個新來的小城管突然哭起來,說有一天,他在一個胡同里走,被幾個人蒙著腦袋揍了一頓。

      他們?yōu)樯洞蚰悖?/p>

      他們說我是城管,我不干好事。我說我剛來的,我還沒值過勤呢。他們說,反正你早晚也會變壞的,早晚也會干壞事的,等你干了,我們還是得打你;晚打不如早打,早晚都一樣,你不冤枉。他們差點把我肋骨打斷了啊。

      喝醉的城管們有點憤憤不平,紛紛說,他媽的,這些孫子,碰見非得廢了他們。也有的說,哪能這樣呢?我們也不愿意干缺德事啊,我們不是穿了這身衣服,身不由己嘛。

      他們勸新來的:哥們,以后你得橫著點,不能怕,你怕他們,他們就不怕你了。

      也就如此,然后繼續(xù)吃吃喝喝,然后換上制服準備走人??删驮谒麄円x開的時候,事情發(fā)生了。鄰桌的一群學生,也喝多了,站起來也要走。老板過來收錢,學生說,老板,你這就不對了,他們都沒付錢,憑什么讓我們付?老板說他們付過了,付過了。學生說,不可能,他們一直在這喝酒,我就沒看見誰付過錢。他們付,我們就付;他們不付,我們也不付。

      這話惹惱了城管,他們圍過來,說:“找事?”

      學生說:“不找,但也不怕事?!?/p>

      老板看形勢不對,趕緊過來說,都不用付了,都不用付了。這句話成了導火索,引爆了兩包炸藥。

      城管說,什么叫不用付了?我們是吃飯不付錢的人嗎?

      學生說,看看,我就說他們沒付吧?

      事情到這個地步,不打起來已經(jīng)不可能了,他們扭在一起。就是那個小城管,用半截啤酒瓶子捅了一個學生的肚子,當場死亡。很快,警察就來了,把他們?nèi)紟У搅司肿永镪P了起來。

      第二天,其他人都放了出去,只有他被關著了。他被指認為殺人,而且據(jù)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因為他有前科。他知道自己被人陰了,背了黑鍋,他想找人幫他申冤,卻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人可以依靠。那個當城管大隊長的同學,完全避而不見,只有前妻到看守所里看過他一次,帶了點吃的,說了一句“你好自為之吧”,就消失了。

      他感覺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他想做最后的掙扎。他申請了律師為自己辯護,但等律師從他這兒搞走了四五萬塊錢,并且仍不斷地以各種名目要錢之后,他不再抱有希望,認罪了。案子很快結了,他被判了十五年,不能緩刑。他直接從看守所轉(zhuǎn)到了監(jiān)獄,入獄后,他和其他犯人被集中在一塊,先是接受教育,然后是排著隊領東西。

      獄警說:“老實點,好好排隊,一個接一個地上來,領衣服。”

      他從獄警手里接過那身灰色的囚服時,忽然號啕大哭起來。他說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呢?這身灰褐色的衣服,他至少要穿十五年了,這十五年里,再也沒有誰,沒有什么力量,能脫掉他身上的這身制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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