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運河畔的兒女

劉云芳

1

薊運河從我們村口流過，河這邊是河北唐山，河那邊是天津?qū)氎妫慌鸥叽蟮臈顦湔局?，有的還舉著一兩枚鳥窩。

現(xiàn)在架著一座小土橋的地方，幾十年前，泊著兩只破舊的小船，供來往的人通行。運河的水有些年干涸，有些年泛濫。干涸的時候，河床上種了玉米、大豆。是否能豐收，只是農(nóng)家人的一場賭注。泛濫的時候，把岸邊的老柳樹、老楊樹都攬在水中央。一群喜鵲站在樹尖上往下看，河面上兩個人影在撒網(wǎng)。

運河岸邊的村莊擠著紅瓦矮房子，那些年的某些個深夜，河水悄悄漫進(jìn)村子。黎明時分，把后院的門推開，土地變成一面鏡子，月亮和樹映在其中。接著，一條魚躍出水面，把鏡子里的影子全部打碎。天再亮一些，看到爬在門檻上的三兩只大小不一的螃蟹。水漸漸退去，露出帶著潮腥氣的土地，還有幾只死魚腐蝦，或者幾條螃蟹的腿。

河兩岸的人世代交好，沒有地域之分，河這邊的小村莊，很多年前還是天津的地界，后來劃歸河北省。無論怎樣劃分，對于河兩岸的人來說，一樣的走動。即便橋被淹沒的那些年，人們依然泛了舟，該嫁的嫁，該娶的娶。河邊的擺渡人手里拿了紅包，嘴里已經(jīng)喝上了喜酒。坐在船上，年輕人早搶去了櫓，他落得個輕松自在。

我的婆婆就是這樣娶來的。結(jié)婚之后，這一家人更是成了薊運河上的?？汀?/p>

受過的罪自然不用說，雨天，土橋上和了泥。兩個自行車上載著大小三個孩子，死死扶好，生怕一不小心掉到河里去。所以，公公、婆婆早早就教他們識水性，不做旱鴨子。

婆婆奶記憶最深的還是她小時候的事情，家里窮，整村人都出去要飯。日本人在河岸上架起了炮樓，完全把自己當(dāng)成主人，從薊運河里捕魚，再架到火上烤，有時也把生魚切成一片一片地吃。人們隨時準(zhǔn)備著戰(zhàn)斗。后來，村子里還出了一位特別能打鬼子的將軍。

日本鬼子走了，把薊運河還回來，人們?nèi)ズ永镌W(wǎng)撈魚。在炎熱的夏天，常見全家人集體出動。漸漸，男人女人分離出來，像是趕赴盛會一樣。原來是洗浴。男人們已經(jīng)脫了上衣一個個“撲通通”跳進(jìn)了水里，女人們臉上泛著紅暈，頭也不抬地領(lǐng)著孩子往前走，在遠(yuǎn)處兩岸有樹的地方，她們才停下來，慢慢下到河里。

2

這個小村落依著薊運河，在村后能看到河水蜿蜒遠(yuǎn)去，河那岸是天津?qū)氎?，時?？吹接腥嗽诎兜躺戏叛?。地壟邊停輛電動車，有人在地里正擺弄一個衣著時髦的稻草人。河里有船，發(fā)動機(jī)“轟隆隆”響著，船頭一個男人拖拽著長長的網(wǎng)子。婆婆說，那不是我們村的，海爺不再打魚以后，我們村就沒有專門的捕魚人了。海爺?shù)拇乙娺^，從河里拖回家，船底安的四個輪胎一直沒有卸。船置在家門口，上邊的鐵開始生銹，木頭也已經(jīng)開裂，像是上了岸缺水的魚。

海爺靠著薊運河過活已經(jīng)有好幾十年。更早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去河里捕魚，尤其到夏天水澇期，魚們成群從上游沖下來。有的魚可能游得太累，靠在淺水灣的水草里休息，結(jié)果就變成了人們的食物，魚貼餅子，魚燉咸菜，都是上等的美味。海爺說，這河里的魚蝦至少也有四十種。

后來，村里人動起了發(fā)家致富的腦筋，開始興辦各種廠子，奔波于自家的生意。越是這樣，人們越想念薊運河里的魚。在大伙都追求發(fā)財夢的時候，海爺卻做了最后一個捕魚人，并且把捕魚當(dāng)成了職業(yè)。

第一次賣魚時，他把魚裝進(jìn)自行車后座上的兩個大筐里，心里充滿憂慮，正猶豫著是到二十里地外的集上賣，還是到三十里地外的集上賣。結(jié)果一進(jìn)村，就被人攔下，還沒出村子，兩筐魚就賣光了。

從那以后，他捕完魚，一進(jìn)村，吆喝一聲“約魚勒！”人們就從家里拿了小盆子出來。一桿紅木秤總是高高揚著，別人把錢塞給他，他還有些過意不去，又給人舀上一大勺小魚。

我跟著婆婆去看他賣魚，人們排好了隊，有人挑筐里大個的鯽魚，他卻攔了下來，說村西誰誰家未過門的媳婦要來，孩子娶親是大事，應(yīng)當(dāng)把大魚讓給他們家。我正佩服海爺?shù)闹艿綍r，他卻從車把上取下一個罐頭瓶，半瓶水晃晃悠悠，里邊游動著幾條麥穗魚，他遞給婆婆說，給從城里回來的大孫子玩吧。

幾十年過去了，海爺一直堅持早早騎著車子去河里下網(wǎng)，到村里人的煙囪都冒起青煙，他便回來，趕上人們白天食用。他每天捕的魚不多，也不少，從不會因為誰家有紅白喜事而大批量捕魚。遇到這樣的情況，他甚至向人介紹別的村搞漁塘養(yǎng)殖的人。人們嘆他做人死板，他卻笑著不搭話。即便在人力成本猛漲、廠子里上一天班能掙二三百的時候，他還是保持這樣的節(jié)奏。我那天靜靜看著薊運河的水，它流動地極為緩慢，甚至?xí)屇阋詾樗庆o止的，可它硬是以這樣的速度最終匯入大海。我忽然覺得，這河水跟海爺是多么的相像。

可海爺說，他不愿意再撈魚了，他的腿已經(jīng)得了嚴(yán)重的風(fēng)濕。村里人不吃薊運河里的魚，胃里和心里好像少了什么似的。海爺作為村里人與薊運河的臍帶，終于斷掉了，大家再也不能從他的嘴里得知今年哪種魚繁殖得更多了。年輕人圖新鮮，隔三岔五去扎次網(wǎng)，出來后把魚分給大家。只有海爺不吃魚，他常常蹲在家門口，盯著那條陪伴他多年的船。他大口大口地吐著煙圈，像離岸的魚附了體。

3

已經(jīng)八十五歲高齡的婆婆奶，她一生最鐘愛的食物就是玉米面粥，外加小魚咸菜。她一笑就露出紅潤的牙床和僅剩的一顆門牙。說起以前的事兒，她滿頭銀發(fā)隨著身子晃，好像一棵風(fēng)里的蘆葦。她說，我嫁到這村子里來，凈織席了。村里張順?biāo)棠炭次乙惶炷芸棾鏊膫€席子來，逢人就說，我從娘胎里就掌握了這門手藝。婆婆奶呵呵笑著，說，這倒不假。我娘家就在隔壁村，多少代的人都是以織席為生的。誰叫咱生在了“織席窩”呢。

“織席窩”是這一帶的美稱，這得益于薊運河的岸邊到處都有蘆葦。成片的蘆葦在長成以后，被村里人放倒，變成織席的材料。經(jīng)過一道道工序，可以編織成不同花型的席子。村里的男人們把織成的席子收到一起，天不亮就跑出去尋求銷路。在百十里地外，有倒賣席子的商人。他們能把各種席子一直銷到外省去。

婆婆的娘家是河對岸的寶坻，當(dāng)年介紹對象的時候，對方一說是“織席窩”，她父親馬上就眼亮了。說是嫁過去不僅能有好日子，還能學(xué)會織席，有門技藝，一輩子少餓肚子。婆婆是手腳利索的人，但在織席方面，依然不及婆婆奶。婆婆奶把壓扁的蘆葦濕上水，她的雙手一碰蘆葦，便會產(chǎn)生一種魔力。那么多年，沒有人能在速度上超越她。在吃大鍋飯的時代，婆婆奶是掙工分的一把好手，惹得多少人眼紅。

織席掙的是辛苦錢，公公在一次用力推著碾子壓蘆葦?shù)臅r候，忽然想到日子不能這樣繼續(xù)。他一個人順著薊運河畔的公路一直往前，后來又輾轉(zhuǎn)跑到了東北。等他回來后，把前院的廂房改裝成廠房，組織工人弄起了塑料廠。

后來，村里人也都紛紛走出去，各種廠子在村子里崛起。多是塑料廠和服裝廠。經(jīng)過一些時日，因為經(jīng)營不善或者資金等多種問題，部分廠子紛紛倒閉，賠了錢的老板們倒也不灰心，去依舊運轉(zhuǎn)的廠子里上班，不少掙錢，還落得輕松自在。

婆婆奶對當(dāng)年織席的時光無比懷念，有一年，她邁著小腳跑到了運河邊上，對著那片跟她一樣白了頭的蘆葦，流露出渴盼的目光。我們只好割了一小捆回來。原本是給婆婆奶過手癮的，結(jié)果公公、婆婆和婆婆奶三個老人忙得不亦樂乎。席子編成了，放在炕上，每個進(jìn)屋的人都贊它好看，可婆婆奶卻一直搖著頭說，不好，不好！

似乎怕辜負(fù)了“織席窩”的美名，村里竟然還有人織席，其中一個是我丈夫的小學(xué)同學(xué)。他不但織席，也織葦簾。聽說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半機(jī)械化生產(chǎn)，還聽說，這些產(chǎn)品竟然出口到了國外。

有段時間，我對這個村莊充滿了興趣，就像我剛嫁到這里來，他們四下詢問我故鄉(xiāng)山西的情況一樣。我在他們的生活里不住探尋，給一個破了的碾子拍照，我從大路上走過，看見把四個孩子供成大學(xué)生的馱背老太，我仔細(xì)端詳長在她背上的那個大疙瘩，還有她臉上永遠(yuǎn)浮著的淡淡的笑意。塑料廠里的設(shè)備轟隆響的時候，我坐在街巷里的石頭上，聽他們放大嗓門，講飄散在村子上空的舊時光。

4

與兩千里之外我的故鄉(xiāng)靠天吃飯的那片塬相比，薊運河畔的這個村莊無疑是塊寶地。它地處平原，不易出現(xiàn)大的洪澇，又因為薊運河的滋養(yǎng)，有著豐富的地下水源。我出嫁那天，母親和親人們沿河進(jìn)了村莊，多年被干旱煎熬的她，被這條河深深吸引。她忍不住搖下車窗，讓從河面過來的風(fēng)把眼淚吹干，終于確定我嫁到了一個好地方。

我并不是第一個外地媳婦，村子里早就有貴州、東北、廣西、湖南等地的姑娘嫁進(jìn)來，有的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其中兩個聽說是被人販子帶來的，婚后，也像這里其他女人一樣學(xué)會了織席。因為鄰里和善，生活相對富足，原本苦命的人頓時覺得幸運。多年前，經(jīng)常可以看到身著少數(shù)民族服飾的南方人在村里穿梭，那是她們的娘家人在這里常住?，F(xiàn)在，她們的鄉(xiāng)音早已經(jīng)被磨平，取而代之的是滿嘴的唐山口音。

這里不像我走過的別的農(nóng)村那樣，年輕人總渴望去外地打工。偶爾有出門打工的人，過不了多久就回來，在村子里，勞動強(qiáng)度雖然大些，但是一家人只要勤快，月入萬元不算問題。他們守著三間大瓦房、一個小院，日子過得很滿足。

在我們家，公公一天三頓喝著小酒，酒后便想起當(dāng)年的得意來：他第一個在村里開起廠子，又第一個買了摩托車。那時騎著一輛摩托車從薊運河橋上駛過，其引人注目的程度比現(xiàn)在的寶馬還要勝出很多倍。但現(xiàn)在，他安于做一個快樂的老人，與婆婆一起在門口種一大片綠竹，在院子里植各樣蔬菜和花。婆婆奶在太陽好的時候，用半拉葫蘆做的瓢給它們喂水。公公熱愛書法，常年蘸著水在地磚上書寫。有時，從院子里的土路上經(jīng)過，你會一腳踩進(jìn)唐詩里。那些綠竹漸粗，上邊也爬滿了他的筆跡。

在大雪天，薊運河已經(jīng)上凍，大人們帶著孩子去滑冰，玩爬犁。笑聲似乎要穿透冰面，讓河底的魚聽到。公公去得格外早，那時，天地一片蒼茫，兩鬢霜白的公公練完一套拳法之后，不斷呼著熱氣。他手持一根枯竹，在河面的雪地里寫下：“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