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秘密

余君才

母親的床頭柜上放著一個首飾盒子。盒子上有古老的雕花，有一種檀香的味道。母親用一把細小而精致的鎖將盒子鎖了起來。很多時候，她會用手托著那個盒子，有時會喃喃自語，仿佛那個盒子里藏的是貴重的寶藏。

年少的他知道那是母親的一個秘密。他有時想著打開母親的盒子，想看看里面究竟放了什么東西，但又害怕母親責備。

那時候他大概九歲，患了嚴重的肺病。母親找老中醫(yī)給他看病。老中醫(yī)開了很多中藥，他的病才得以好轉(zhuǎn)，但看病已經(jīng)花去了家里幾乎所有的積蓄。

看老中醫(yī)回來的那個晚上，他第一次看見母親拿著那個雕花的盒子，獨自坐在床頭，若有所思。但母親的動作還是顯得有幾分優(yōu)雅。那個盒子的雕花是紅木的，四四方方的，精致而小巧，暗紅的雕花在夜晚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光亮。他探過頭想看看盒子里究竟是什么，母親卻“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盒子。然后用那個小小的鎖輕輕地鎖上。

那時候的他一直覺得很神秘。盒子里究竟裝著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在那個夜晚，他還看見母親端詳盒子時眼里還泛出了淚水。他想趁母親不在家的時候，打開那個盒子，但發(fā)現(xiàn)母親將那把細小的鑰匙給藏了起來，于是又是一陣失望。

那一年，家里的田地受了干旱。莊稼收成不好，一家?guī)卓谌说募Z食從哪里來？母親為了這個家日夜操心，還要忙著為他上中學(xué)湊足學(xué)費。但禍不單行，那一年，父親病倒了，母親送父親到縣城的醫(yī)院住院。冬天鄉(xiāng)村的夜晚，風呼呼地吹，吹在門廊上發(fā)出哐當?shù)穆曇簟＠浼诺囊雇?，母親手里緊緊攥著那個雕花的盒子，幾次想打開，卻又猶豫了。母親拿著那個盒子，心里充滿了憂傷，眼淚簌簌地往下掉。但母親用手絹輕輕擦掉淚水，害怕被他看見，母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收拾起自己憂傷的心情。

但父親的病情越來越重，終于沒有熬過那個冬天。那一年，生活是如此的慘淡。命運對于他們來說，是多么殘忍。為父親治病，母親到處借債，受盡了親戚的冷眼。父親的離世，給母親太大的打擊，從此這個家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獨自承擔，還要償還為父親治病欠下的債。母親在那一年里，經(jīng)常拿出那個雕花的盒子，獨自默默垂淚。但母親仍然擦干了眼淚，不想讓他看見。命運對她多么不公平，但她也要堅強，她不想讓兒子看到自己的脆弱。那一年開始，就剩下母親和他兩個人相依為命了。但母親始終堅強，在大山上挖草藥，挖魚腥草拿到市場上去賣，一分一厘積攢下來的錢，都是為了讓他能夠上學(xué)。

后來，他讀了高中，成績一直優(yōu)異。再后來他成為這個村里唯一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孩子。送他去上大學(xué)的那天，母親又一次拿出了那個盒子，流了眼淚，但母親的眼神里，已不再是憂傷。

在漫長的時間里，他一直想知道，那個盒子里究竟裝著什么？但在那次之后，離開母親獨自去外面求學(xué)，他已經(jīng)很少見到母親拿著那個盒子的情形。但他知道，母親遇到困難或者心里難受又或者受了委屈的時候，她一定會拿著那個雕花的盒子。他不止一次想到母親拿著盒子的樣子，想著想著就流了眼淚。

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在省城里的一個單位工作。那時候，母親也老了。為了更好地照顧母親，他將母親接到了城里。母親雖然老了，但仍然可以看出她年輕時美麗的面龐，優(yōu)雅的神情。

母親仍然未忘記帶上那個雕花盒子，同樣把它放在床頭。

二十七歲那年，他娶了一個同單位的女孩，那個女孩也是來自鄉(xiāng)村，長得眉清目秀，充滿靈氣，他們在一起有很多相同的興趣和話題。結(jié)婚那天，母親將那個雕花的盒子交到了兒媳的手上，并用鑰匙打開了那個盒子，從里面拿出了那個塵封已久的東西，那時候的他心跳如雷。他的心里一顫，原來是一對閃亮的銀鐲子。母親為了送給兒媳，在頭一晚上用手絹將那對銀鐲子擦得很亮。那時在他心里藏了很多年的母親的秘密才慢慢解開。

母親沒有女兒，她將當年外婆給她的唯一的首飾留給了自己的兒媳。那對銀鐲子是外婆給母親的。母親曾是大戶人家的女兒，但在動蕩的年月里，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搶走了，在艱難中，外婆唯一保存的就是那個裝著一對銀鐲子的雕花盒子，后來外婆去世的時候，將它送給了母親。母親說，當年外婆那些難捱的日子里，總是告訴母親，要堅強地活下去，要活下去。那時他才知道，母親盒子里的秘密。

但在他結(jié)婚后不久，母親因為身體太過孱弱，在那一年的冬天就離他們而去。在這個世界上，又只剩下他，陪伴他的是另外一個女人——他的妻子。他捧著那個雕花盒子，淚流不止。

那對銀鐲子雖然不值多少錢，但那是外婆留給母親的念想，是在艱難的歲月里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念。后來他讀到蕭紅的《生死場》，里面這樣寫道：“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钡?，那時候他還想補充這樣一句，那就是忙著活。無論在多么艱難的日子，即便如母親般命途多舛，但在面對生活時，仍然要堅強，忙著精彩地活下去，不必抱怨生活，活出自己美麗的人生。

妻子將那個雕花的盒子放在他們的新婚房間里，他每次看著那個盒子，心里都對生活充滿了希望和勇氣，也充滿了濃濃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