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翔的金沙江

杜福全

我所看到的和想到的金沙江，是一條飛翔在莽莽群山之上的巨龍。它神性的光芒撫慰蒼茫天宇下的蕓蕓眾生。遍布沿途兩岸的村落里，世代棲居于此的子民，用虔誠的雙手舉起古老的圖騰，照亮浩瀚的蒼穹和遼遠的大地，走出亙古的黑暗和寂寞。

大地上隆起的山脈，是蒼天之下最虔誠的跪拜，那些隱藏在大地深處的峽谷，在母性的懷抱中演繹了多少神秘的夢幻。大地的糧食喂養(yǎng)煙火人間的饑渴，神靈卻是托起天下蒼生的精神火炬，而流淌在天地之間的大河，既是萬物繁衍生息的生命之源，也是神靈棲居眷顧的家園。

浩蕩奔騰的金沙江，來自高寒而遙遠的雪域之巔，雪花般圣潔的精血在橫斷山脈里，一路接納了十萬大山中游蕩的千萬條細流，它們是游蕩在群山之中無家可歸的幽靈，抑或是上帝遺失民間的孩子，終于找到了生命的歸宿。

大地上最柔軟的物質(zhì)，匯聚成世界上最堅韌的力量，以不可抗拒的內(nèi)在品質(zhì)，征服險象環(huán)生的漫漫險途。太多的大山被金沙江洶涌的波峰撕裂出一道道鮮亮的口子，把滾燙的血液融入這浩蕩的激流，繼續(xù)著生命更為長久的澎湃。所有企圖阻擋前進步伐的巨大頑石，都被勇往直前的金沙江制服得規(guī)規(guī)矩矩。

我所看到的和想象中的金沙江，一直在高山大川之間龍行虎步，走過一馬平川的坦途，更多的是在險象環(huán)生的叢林草莽中騰躍和奔跑。我看見，那些風(fēng)塵仆仆的游俠，背負著披荊斬棘的長劍，用鋒利的光芒刺破黑夜的外衣，讓普照萬物的曙光在傷口上重獲新生。

飛翔的金沙江，有時像一群桀驁不馴的野馬群，抑或是一群被激怒了的列陣戰(zhàn)馬，身披著堅不可摧的鎧甲，在雷鳴般的戰(zhàn)鼓聲中毫無顧忌地沖向敵人的陣營，萬丈峽谷頓時硝煙彌漫，洪荒四野頓時塵土飛揚。

飛翔的金沙江，有時像一位閉月羞花的處子，抑或是漫步在高山峽谷中待嫁的新娘，邁著文靜的步伐款款而行，在殘陽如血的余暉中含情顧盼，雄性挺拔的大山也為之傾倒，傾倒在你溫情四溢的懷中。

一路飛揚的朵朵浪花，在沿江兩岸的土地上播下神靈的種子，送走了無數(shù)個月黑風(fēng)高的黑夜，迎來一個個播撒希望的黎明。散落在大山深處的村莊，所有的枝蔓都抖擻出最古樸的風(fēng)骨，所有的村莊都盛開出纖塵不染的花朵，神秘的氣息的昭示出難以抗拒的魔力，讓多少探索的目光在冒險的征途中迷失方向。

這一路啊，矯健的雄鷹在高遠的天空盤旋，把王者的風(fēng)范灑向生機勃勃的大河，捍衛(wèi)屬于它們自己的郎朗晴空。熊熊的火焰趕走鬼怪出沒的黑夜，一個個古老民族的精血，在蒼茫的荒野中流淌了千百年，生生不息的民族精魂，鑄就了一個個無法破解的傳奇故事。那些神秘的往事，是長埋于大地之下的祖先的生命密碼，其實，他們并沒有真正的死去，而是以另一種方式更為永恒地活著?；钪拖窠鹕辰粯恿魈食梢徊坎恍嗟氖吩?，在民間為后世子孫指引著回家的路。

從此，不再有迷失于大山的孤魂。

從此，不再有沿著河流走失的孩子。

風(fēng)中的巖石

江水浸泡千年萬年的肌膚，魂靈暴露在萬馬奔騰的濤聲中，把堅硬的筋骨指向遙不可及的天宇。

狂野的大風(fēng)，咬碎夢想的骨頭，吹向洪荒的四野，滾燙的熱血流淌成河，一路奔騰，奔向遠方那遼闊的夢境。然后，骨子里的體液被千年萬年的時光風(fēng)干，風(fēng)干成一尊尊經(jīng)久彌堅的雕塑，再也沒有一滴眼淚在大風(fēng)中的跌落，只剩下傲氣橫生的魂魄守望風(fēng)中。

筋絡(luò)裸露，鐵骨錚錚，在黃昏的曠野中擊打出悠遠的聲響，歲月在你的身上刻下永不磨滅的痕跡。曾經(jīng)鋒芒畢露的輪廓，被無情的風(fēng)雨磨滅了銳氣和鋒芒，而你卻越來越堅韌，越來越輪廓分明。

傲骨嶙峋，虎膽雄心，你是藏臥在峽谷深處的脊梁，扎進大地深處的根須堅如磐石，扛起大地之上萬物的沉穩(wěn)與厚重，讓擎天的山峰插進飄渺的云層，為天空的王者搭建棲息的家園。

你的骨頭，在水火交融中鑄就堅忍不拔的質(zhì)地，在漫長的時光隧道中吸收了日月的精華，提煉出今天神性的魂魄。

沉默的巖石啊，你是上帝安排下來守護金沙江的貼身神獸，你獨自巍然不動，因此，你不怒自威，所有的鬼怪和邪魔卻不敢出來興風(fēng)作浪，禍害蒼生。

我想，即使生存在眾多血肉相連的兄弟中，你所感到還是無邊的孤獨和寂寞。孤獨和寂寞，成為你生命的一種常態(tài)，因此，就無所謂孤獨，也無所謂寂寞。

聽，風(fēng)聲獵獵，江濤滾滾，晝夜為你奏響歲月深處的天籟之音，這是大自然的手指在為你撥動生命的旋律。

一滴淚，可以打碎一顆鮮活跳動的心臟；一滴淚，也可以穿越厚重的歷史，喚醒風(fēng)中沉睡的愛情。

是誰，擁著你坦誠的身體奔走四季，送走了多少風(fēng)花雪月，迎來了多少日出日落！

是誰，把柔情蜜意鍥入你高傲的骨質(zhì)，溫暖你處在低處的心靈，慰藉你高寒的靈魂！

當(dāng)我用光滑細膩的手掌，觸摸到你那青光閃耀的肌體時，我的心在不停的顫栗，為你的生命歷程而深感震撼，讓我深切地感覺到自己這肉體凡胎的凡俗與懦弱。在你面前，我只是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孩子，一個無法保持一種姿勢站立到生命盡頭的懦夫。你不朽的軀體讓我頂禮膜拜！而我，身體還沒有倒下就開始腐化，腐化在俗世生活的滾滾紅塵中，成為一只迷失方向的羔羊。

沉默吧，所有凡俗的語言和粗俗的動作都顯得蒼白無力。就這樣，以一個沉默者的姿勢站立在風(fēng)中，守望，守望那遠去的帆影和夕陽，守望那遠去的背影和愛情。

這是一種生命的姿勢，一種永恒的姿勢。

這是一種生存的態(tài)度，一種的永恒態(tài)度。

收藏在水底的村莊

山得水而青，水得山則秀

走進團結(jié)古鎮(zhèn)，車輛和行人就像在大山之下的隧道里行走，一直在群山的縫隙里穿行。一條河流在山腳下奔跑，像一把透著青光的刀鋒，把風(fēng)中的群山切割成兩半。一座座挺拔的山峰，把高聳的頭顱指向廣博的云天，厚重的腳跟踩進大地深處的河流。山坡上的村莊，有驚無險地懸掛在狹窄的天空，收藏在藍得透明的水底。

探尋的指紋翻開塵封的過往，在歷史的紙頁上尋訪這方神奇的水土，目光在簡短的文字中就能丈量出山的厚度和水的長度。明朝的戰(zhàn)鼓并不遙遠，太平軍余部入滇的那場激戰(zhàn)早已煙消云散。當(dāng)大毛灘新石器時代的石斧，在上世紀90年代相繼浮出水面，隨后在苦戰(zhàn)營出土了東漢時期的錢幣、陶片和雙耳銅罐，埋藏在金沙江邊灘涂下的歷史開始不斷升值。這里該是中原文化和巴蜀文化進入云南的重要交通要道？背負著先進技術(shù)和農(nóng)耕文化的先民，足跡沿著江邊的險途從這里走進永善，朝著云南的腹心大地緩慢地延伸。

“這里昔日為荒山，林深木茂，野獸成群，森林由朝廷專用。”《永善縣志》上有關(guān)團結(jié)的每一個文字，都是叩問遠古之門的鑰匙。一千八百多年之后的今天，“皇運木沉”的魂靈還在河邊的村莊里游蕩，那些傳奇的經(jīng)歷被村莊的人們掛在嘴邊敘談了千百年。沙礫埋葬了為皇命效勞的楠木，而那些走過險灘的兄弟，爬上了故宮的房梁至今讓人景仰。循著團結(jié)河流的源頭行進，在那個名叫新田的村莊，刻著“皇木”字樣的楠木至今遺落民間。當(dāng)然，這里的村民沒有在大山深處修建皇宮的野心和狂想，他們只想通過這種方式遙想祖先的家園。

在這野性和血性逐漸消逝的年代，沿著團結(jié)的河流尋訪山川的記憶。想起智慧和苦難的先民，他們把自由放牧的生靈刻進了山川和大地。聽到“豹子窩”、“老虎巖”、“野豬凼”這些地名，仿佛眼前的每一座山峰都在瘋狂地奔跑，每一塊土地都在瘋狂地呼嘯，每一根血脈都在翻滾著激情的浪花。奔跑的老虎、豹子、黑熊、野豬、巖羊……被墾荒的鐮刀鍥入堅硬的巖層；密林中穿梭的猴子、野雞、松鼠……被古老的鋤頭推向高高的云端。

擁有河流和山川的村莊是幸福的村莊。

團結(jié)河在高寒的峽溝中風(fēng)塵仆仆地一路奔來，與來自大關(guān)的女子在雙河火爆地擁吻，朝著金沙江的方向私奔而去。雙河古鎮(zhèn)，就這樣在愛情的臂彎里溫暖了百多年。風(fēng)水先生的說法可能有某種唯心的成分，但古鎮(zhèn)所在的位置不得不讓人產(chǎn)生許多奇異的想法，畢竟，把街道和房屋建在水中，即使在江南也不多見。一條青龍把頭伸向河流的交匯處，浮在水面的頭顱就成了古鎮(zhèn)的坐騎。老人們談起一百年前那位叫“郭大爺”的地主，至今還唏噓不已。這樣的“風(fēng)水寶地”在莽莽群山的腹地確實并不多見，所以，在未修建這個水上集鎮(zhèn)之前，“寶島”上擠滿了一座一座先人的墳?zāi)?。?dāng)“郭大爺”斥巨資從三面的河邊砌起厚實的石墻，在墳?zāi)股闲藿ㄆ鹨粭l筆直的街道。一條條小巷互相串通，整個集鎮(zhèn)就是一座天然的城池，而三面的河流就是天然的“護城河”，盡管，四圍的高山割斷了人們遠眺的目光，但這里的人們卻清楚地知道——只要一直沿著河流的方向奔走，就總會走出一片廣闊的天地。

清朝末年興建的這個水中小鎮(zhèn)，成為團結(jié)鄉(xiāng)境內(nèi)近百年來最繁華熱鬧的集鎮(zhèn)，就是現(xiàn)在的鄉(xiāng)政府駐地也遠遠比不上這里。如今，小鎮(zhèn)旁邊的兩條河上早已架起了寬闊的石拱橋，清澈透明的河水從古鎮(zhèn)周圍環(huán)繞而過。小橋，流水，人家，江南水鄉(xiāng)古鎮(zhèn)的韻味也不過如此吧！橋梁與河岸上的柏油路聯(lián)姻，成為永善縣城通往昭通、昆明等地的必經(jīng)之地，往下則一直伸向宜賓、重慶等沿江一帶的大城市。

在這古色古香的小鎮(zhèn)上游走，或者找個簡單的茶館臨窗而坐，慢悠悠地喝上幾口飄著輕煙的綠茶，品上一杯醇香四溢的苞谷酒，窗外是挺拔的青山，腳下是清清流淌的河流，還有那河中舉竿垂釣的漁人……那種閑情和逸致，構(gòu)造了一幅幅人與自然交相輝映的水墨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