妊娠反應(yīng)

戴璞

假如你問我世界上什么動物最可恨，我會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是男人。男人才是最可恨的動物。也許有人會反駁地問我，那么你的父親呢，他不是男人嗎？我挺不愿意提起我的父親也不愿意想起他這個人就是由于很不愿意回憶起過去的那段顛沛流離的生活，不想勾起母親那雙怨婦般的眼神里的記憶。只有明白了一個女人刻骨銘心的第一次沒有得到回報，并被踐踏了，才會理解我過去的怪異行徑，以及包容我與常人不同的那種行為處事方法。實際上男人在我眼中，就只不過是一個個利益獲取的物件。只有錢才最靠譜最靠得住嘛。但也有一個人算是個例外，就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娶我為妻的那個傻小子。他沒有我的那個男朋友那么富有，那么精力充沛，卻是我所能感覺到的一個真正喜歡我的男人。他只不過有點傻，有點憨厚，但挺容易笑，一些根本不是可笑的話題也會讓他笑容展開。他笑的時候就非常陽光，非常溫暖，也只有他笑的時候才會使我內(nèi)心產(chǎn)生某種由衷的快樂感覺。我曾經(jīng)告誡過他，我嫁給你并非代表我們是真正走在了一起。這個時候他就迷茫了，我只得耐下心來解釋清楚，但我說得挺費勁，有點前言不搭后語的味道，我最后有點著急了，就說，難道生活當(dāng)中不存在離婚的現(xiàn)象？他也著急了，就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最后他慎重地承諾，他會與我一齊慢慢變老的！我搖搖頭就笑了，我不知道怎樣讓他清楚過來，但我知道再跟他說下去，只會繞來繞去的，變得非常復(fù)雜非常繁瑣。他這時就笑著說，這也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我不能說他說的不對，也不能文不對題地跟他繼續(xù)聊下去，但從他臉上的這份喜悅上，我忽然想起了與他的那個溫情夜晚，我只不過重演了我的一次小伎倆，但過后我就明白，那床單上的鴿子血根本換不來一個貴重的禮物，得不到以錢為標(biāo)準(zhǔn)的一個豐碩物資的回報。我就在心里面罵了一句，他媽的一個窮小子！他驚喜萬分地注視著鴿子血，流出了兩行熱淚。我無法準(zhǔn)確描述他的這副傻模樣，無法描述清楚他臉上的動情，卻能在他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我的前額的時候，感覺得到他身體里能撼動泰山般的心跳，是出自于一份責(zé)任。之后我越來越感覺到，他對我是真心呵護(hù)有加的，并且，我也漸漸喜歡上了這種被人過分溺愛的感覺。

不過在我內(nèi)心里，仍然存在對男人的可恨偏見。我雖然明白這只不過是我的一個小小偏見，可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輕易放棄掉這種偏見，因此，我只得有意識地讓自己再回到冷漠當(dāng)中來?；楹蟮膬蓚€月剛一過完，我就急不可耐地打通了男朋友的電話，并輕描淡寫地說我結(jié)婚了。我聽得出他的語氣充滿了疑惑，但疑惑只表示是一種震驚。我問他現(xiàn)在有空嗎？我也毫不掩飾地告訴他，我可以一如既往地跟他保持曖昧的關(guān)系，我只想得到些物資方面的回報。他的語調(diào)明顯夸張并且散發(fā)出男人們本能的丑惡嘴臉，這讓我感到陣陣惡心，所以我只得暫時放下電話，下蹲了片刻。我不明白為何過去的時候?qū)@種明顯夸張的變態(tài)腔調(diào)卻沒想作嘔。我似乎非常反感再聽到這種略帶變態(tài)的腔調(diào)。我站起來，一陣暈眩后拿起了電話。我聽見了男朋友急切的詢問，就不假思索說，剛剛可能貧血了，我沒有死。他非常著急地問，你真的沒事吧？你最好去看看醫(yī)生。我語氣鏗鏘地說，貧血只不過女人們的通病，這根本沒什么大驚小怪的！緊接著我暗示他，我最近看上一款真皮小挎包。他問我要多少錢時，我以為他是想打退堂鼓了就咬咬牙說一千五百元吧，而不是原本想說的兩千元。我沒有反駁他的冠冕堂皇，我得花些時間打扮一下。但我瞅著鏡子，總覺得我不是鏡子里的這個樣子清純的女孩了。

我想到了清純這個詞。丈夫與我談短暫的戀愛時就用驚訝的表情激動地說過，你真清純！他毫不掩飾地說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走進(jìn)我這個清純女孩子的那片清純的內(nèi)心世界當(dāng)中去，然后他靦腆又怯意地看著我。由于我很想再聽他會說些什么，就張大著眼睛，微笑地看著他，可是，這個靦腆的男人卻根本沒有下文了。

我察覺到他與我別的男朋友有很大的差別時，內(nèi)心里有點兒泄氣。他的膽子有時不如女孩子，我盡管用上了指責(zé)的口氣說話，他卻依然不緊不慢地，沒敢抓緊我的手。不過他說出了我與他初次見面的那份冷淡，他很想知道原因，我只好告訴他，初次印象固然重要，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本能失真，就會讓人感到太過矯情。不過，我感受到他的大膽和一股山崩地裂的激蕩力量后，竟然沒有了當(dāng)初心底里對他的輕蔑。他也從我欣賞他發(fā)達(dá)肌肉的眼神中得到安慰，這時候的他與之前他看見床單上那些鴿子血時判若兩人，他蠻橫地?fù)ё∥?，并用被子?yán)嚴(yán)實實地裹住我的身體，然后用他的臉在我頭頂上蹭來蹭去。我現(xiàn)在記不起他摟住我時滔滔不絕地說了些什么，他變得似乎很能說，一句緊連著一句的，他的話變成一條河，由于我心不在焉，或?qū)@一次的激情沒有太過眷念，便索性借著他溫暖的胸膛，睡了個囫圇大覺。

我再仔細(xì)瞅鏡子，我的目光忽然停留在我比以前更富有彈性的臉頰上，停在脖子微微的贅肉上。片刻后男朋友的電話鈴聲又一次催促起來，他肯定迫不及待了，很想讓我得到那款真皮挎包，很想跟我共度一段心情愉悅的時光。曾有一段時間，我非常熱衷于這種讓歡笑充斥其全過程的時光，我并不覺得淫蕩，它讓我很愜意，怦然心動。在床上我們像兩頭低級動物那樣無拘無束，之后，我們再轉(zhuǎn)變成人的模樣，重新包裹上體面的外套，然后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步出，走進(jìn)某個咖啡廳或酒吧，再慢慢地消磨掉一些時間。

男朋友在電話里說他已經(jīng)訂好了房間。我問他我們不是說好了先去逛一逛的嘛，先看看我那款真皮挎包我們再說別的好嗎？他說，我想你了。他聽見我說“切”時就信誓旦旦起來，他拍著胸脯說他比以前瘦了，胃口也大不如前就是最好的想我的證明！我說去你的，你他媽的那點心思還能瞞得過誰。我沒等他開口就說，假如沒有時間陪我逛一逛，那么，就只好讓我獨自去逛啰！他知道我生氣了，立即妥協(xié)了，所以我說出我的位置后他就掛了電話。

我們這一次其實什么也沒干成，因為我的臉色很糟糕，男朋友嘆了一聲就輕輕關(guān)上房間門。他仔細(xì)端詳了我一會兒后就問，你到底是哪兒不舒服？我感覺很納悶，就對他說這幾天來的確感覺很不對勁，但不知道是哪兒出現(xiàn)了異狀。他猶豫一下就把手伸進(jìn)了我衣服內(nèi)，弄得我很舒服。但是他的手突然停住了，他把手抽出來就傻呆呆地看著我，說，我們不玩這種游戲了好不好？我從他的眼神中察覺到一股異常。他摟住我的腰，仔細(xì)打量我這副無所謂的樣子，然后，我坦然地對他說他的手今天沒讓我很興奮。我一說完就把他的手從我腰上拿開，然后突然蹲了下去，當(dāng)然，我什么也沒嘔出來，卻總喘著粗氣。

我在醫(yī)生的提醒下，知道病狀就是妊娠反應(yīng)，我們認(rèn)認(rèn)真真聽了醫(yī)生的告誡，也知道了在妊娠反應(yīng)當(dāng)中，必須保持良好的生活習(xí)慣。醫(yī)生以為我們沒明白過來，他就通俗易懂地說不能同房，這段時間你們千萬不能同房！由于我掃了男朋友的興，便很自覺地把遞過來的一千五百元錢塞還給了他。沒想到我的舉動惹惱了他，他在街道當(dāng)中就對我咆哮起來，說他不想再延續(xù)這種買賣了！當(dāng)然，他這句話極大地傷了我的自尊心，我冷靜地說，滾吧你，趁我沒發(fā)怒前，你有多遠(yuǎn)就他媽的滾多遠(yuǎn)！

我沒有告訴我那傻瓜丈夫我懷孕的事實，是與以往那些根本不值得讓他知曉的我的事情那樣。他下班回來見到我就說了一句你的樣子很不好，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我點點頭。他就猜測我不過是身體不適的小感冒之類，他說沒關(guān)系，振作起來！然后他丟下了公文包，把圍裙從我腰上解下并系在他身上。他轉(zhuǎn)身說你可能是沒休息好，到沙發(fā)上靠一靠。他曾經(jīng)說過會盡量讓我少干家務(wù)活的話，不過我沒有較真，并認(rèn)為這只不過是新婚時期的某種興奮罷了。

他見我對他拿手的烹飪毫無知覺，便細(xì)心地觀察我的臉色。他問我，今天你胃口怎么樣？我說挺好。我是如實相告，并說近段時間的好胃口已經(jīng)超越了對味覺的過分挑剔。我解釋說，就是總想吃，卻又吃得不過癮。他問我，這幾天你有沒有想嘔吐？他話音一落，我便因為他所說的“嘔吐”一詞刺激得內(nèi)心里突然有一股亂糟糟的東西正緊緊逼迫住我的呼吸。我迅速離開飯桌，逃進(jìn)了衛(wèi)生間。這一次，我終于嘔吐出了東西，過后，也感覺肚子很舒服。回到飯桌上我狼吞虎咽，沒有在意他的注目，我感覺肚子很充實后，才看見他那雙又驚又喜的目光。

怎么啦？我挺納悶地問。

你懷孕了？

你怎么知道？

你剛剛的妊娠反應(yīng)啊。

我覺得他把腦袋貼在我癟癟的肚子上傾聽時的模樣非?；＜幢銘言辛?，在這兩個月的時期內(nèi)怎么能聽得見胎兒的動靜。

他卻說，聽得見啊，只要用心去傾聽，就都能聽得到啊。

我似信非信地看著他，不過，我也被他的熱情勁感染了。我呵呵一笑，說聽吧聽吧，你聽到了什么啊？

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用心聽，肯定聽得到。

我相信他挺在乎我肚子的胎兒，也挺在乎我，就任由他把耳朵貼緊我的肚子，而我，似乎大肚子孕婦那樣，一本正經(jīng)地端坐在椅子上。

我央求不過，最后還是同意了他提出的分床睡。

我漸漸注意到，他在收尋各類有關(guān)孕婦保養(yǎng)的數(shù)據(jù)和信息。比如在飲食方面，他近乎做到了苛刻的程度，總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各類孕婦專家都說過這道菜煎炒，只會加重孕婦的妊娠反應(yīng)。不過，他的煞費苦心仍然給他帶來了擔(dān)憂，他說我的劇烈妊娠反應(yīng)的時期還沒真正到來，不過他又說他會充分準(zhǔn)備好。

一個星期后，我察覺到自己的脾氣變得明顯暴躁了許多。

我被早晨明媚的一束陽光灼痛了眼睛，便去放下窗簾，退回到床沿前。我剛剛已經(jīng)吃過早餐。丈夫在上班前就會將豐盛的早餐用托盤擱在我的床頭柜上，看見我在呼呼大睡，就默默地凝視我。我其實很容易被驚醒，但我仍然均勻地呼吸，心里卻希望他早點離開，此刻的他對我來說，只剩下了傭人的作用。而對于我，“丈夫”一詞明顯比這盤豐盛的早餐更誘人。在昨晚，我起初用暗示的方法想讓他知道我的渴求。我拿著他的手，先讓它摩挲著我的肚子。丈夫的手很溫柔，在我肚子上就像滑過一道道閃電，刺激著我腦中的某根神經(jīng)，但是，我只被女性荷爾蒙折磨著。我用近乎瘋狂的動作，迅速將他的手抓牢，并讓它往下滑，但是，他的手卻閃電般地遠(yuǎn)離了我的大腿。我說，今晚咱們就睡在一起？他用本能的腔調(diào)告訴我，這種瘋狂的念頭最好別再有，他不想闖大禍。我說只要小心翼翼，就能防止一切意外呀。他擺了擺手，最后吐出了幾個字，我們都要學(xué)會克制。

但是到了夜深人靜時，我內(nèi)心里的那份克制就劇烈地撞擊著我的神經(jīng)，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好多回后，躍躍欲試地拿起手機，小心翼翼地向男朋友發(fā)過去一條短信息。漫長的幾分鐘后，他打來了電話，他起初以為我不小心因為感冒而必須找個人幫助。他知道我的想法后，安靜下來，不過，他抗拒不住我三番五次的央求。他不像我丈夫那樣顧慮重重。他向我定好了明天下午的約會地點后，我才美滋滋地掛了電話。房間外突然的細(xì)微響動，使我渾身哆嗦，然后就祈禱剛剛那只不過是我的幻聽。

丈夫推開房門，他不知道我在假寐，他一定是在等待我慢慢睜開眼睛。我內(nèi)心非常煎熬地感觸房間里的安靜。我突然睜開眼睛看到了丈夫像一尊塑像那般時，我猜測他一定聽到了我那該死的電話內(nèi)容。

每個半夜，我都會來這兒看看，看看你的被子是否裹好。他平靜的說話語調(diào)，使我非?？謶郑屓瞬话?。他其實是知曉一切的，外表卻平靜似水，這只能說明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深思熟慮的打算。

我并不在乎，因此我的脾氣躥了上來，我讓他別著急離開，然后面對著他毫不隱瞞地坦白了我過去的一些事情。

他平靜地聽著，平靜地看著，卻看得出內(nèi)心里很傷心，但是，他默默地離開后，我居然睡了一個囫圇覺。

丈夫的一個電話打斷了我雜亂的思緒，他問我吃了早餐沒有？然后又問我今天的胃口怎么樣？這時候，我就在想他緊接下來會問些什么呢？他果然問我，你對我們的將來會做一個怎樣的打算？

離婚??！我剛脫口而出這幾個字，他就把電話掛了。

我已經(jīng)沒心情出門逛，便向男朋友打去一個電話。我告訴他，我的妊娠反應(yīng)似乎比別的女人來得更劇烈。他對此不感興趣，卻挺知趣地說，既然你來不了，那么隨便哪天來都行。他還說他的胸膛永遠(yuǎn)向我敞開著。

一陣惡心感涌上了我的腦門，我快速跑進(jìn)了衛(wèi)生間，十分鐘后，我把丈夫準(zhǔn)備的豐盛早餐全部吐進(jìn)了下水道，讓嘩嘩的水聲帶向了地下。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才真正體會到什么才叫劇烈的妊娠反應(yīng)。我大病纏身一般，吃什么就吐什么，喝什么就吐什么。丈夫已經(jīng)決定好了，他非常大聲地說，你把孩子生下后，我們再討論離不離婚。然后他給他媽媽打了一個電話，把我懷孕的喜訊告訴了她，他媽媽喜滋滋地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丈夫掛了電話，對我說，媽明天就會坐車來這兒照顧你。然后他平靜地問，你是想好了真要離嗎？我沒回答，我用目光瞅著腹部，我知道有一個小生命正在這兒，他（她）似乎也在埋怨我，才使我這些日子苦不堪言。但是我打心眼里喜歡這種被折磨。我想，這是由于兒子或女兒在告誡他（她）媽媽別再像一個任性的孩子了吧！我打住思緒，安靜地看著丈夫，然后，就像他看見床單上的鴿子血感動得淚流面頰似的，我抑制不了我的眼淚。

我們小心翼翼地捱到了第四個月，這時候，我的妊娠反應(yīng)早沒了影，我挺著個大肚子，樣子很驕傲。我們在房子內(nèi)踱來踱去。我提了個建議，好長時間沒下樓，我真想在樓下的院子里走一走，醫(yī)生也囑咐過，目前多做些戶外活動，更有助于孕兒的發(fā)育生長。

丈夫和媽媽一左一右似貼身保鏢那樣隨我乘電梯來到了地面。我們只在小區(qū)院子里走一走，街道上空氣不好。我的提議使這對母子立刻洋溢出燦爛的笑容，我發(fā)號司令地說，今天只走三圈，要循序漸進(jìn)。

第一圈，我們走得很慢，步子邁得都很優(yōu)雅，我想我們?nèi)齻€人的樣子很幸福。在走第二圈時，我突然停住腳步，我感覺到大腿內(nèi)側(cè)有股熱乎乎的液體正緩緩地往下流，我第一次產(chǎn)生了恐懼感，我很害怕地站在原地，沒敢叫住正踱著幸福腳步的這對母子。

我聽完醫(yī)生說這是由于我曾經(jīng)的墮胎才導(dǎo)致習(xí)慣性流產(chǎn)時，忽然就產(chǎn)生一種被宣判的錯覺。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