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僅有的兩次見面

韓偉林

那夜，接到《民族文學(xué)》雜志哈聞老師電話，告訴我說龔愛民走了。我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愕之余，悲從中來。是夜，夢見我正在會議室與人攀談，我一直敬稱為哥哥的龔愛民笑瞇瞇地進來坐在旁邊，我驚喜道：哥哥你這不是好好的嗎？怎么聽到你過世了。還過去拍拍他的腿。早起，想起這真是一個夢，只有兩面之緣的好朋友龔愛民哥哥真的離去了，這是何等不忍面對的現(xiàn)實。

2015年3月，廣西大新縣的明仕田園，《民族文學(xué)》重點作家改稿班，我們第一次見面。高山之下的雅舍里我倆一室，除了聽講座、交流，倆人就在屋外憑欄向著前方近在咫尺的竹林芭蕉和流淌的碧水望去，想不到我們一南一北二人，沒兩日投緣得好像相識了許久，他平時話不多，偶爾的短語，滿是體貼善意，一如他一臉和善還短短胖胖，真有些他的前輩鄉(xiāng)黨沈從文神態(tài)。而他要考我了，問我沈從文的族別，我想當(dāng)然回答說不是和你一樣土家族嗎？他說其實是苗族。說起湘西說實則也是個大的概念，他所在的張家界也是其中的一部分。這樣一來二去，我倆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早上的鳥鳴把我們吵醒，這種愜意下怎能不出去感受，我知道他做過手術(shù)，身體正在恢復(fù)，下樓時便輕扶一下，我們踱步田間水邊，愜意連連。躺在床上，說起某個有趣的事兒，倆人呵呵大笑了起來。寫文的人也許會有自己都覺察不到的自負，我在愛民哥哥面前卻是小學(xué)生，絲毫不怕露出什么怯什么破綻，打開電腦將一篇叫《歸還兵》的小說交給他看，希望給我提些意見。他說好，容我慢慢看。他不是嘴上答應(yīng)，抽空看完還真給我指出了硬傷。此外我們還談起如何利用史料的問題，民族意識，等等。他看我每天背個相機拍景照物，說正需要有個合適的照片用于出書時使用，我便在屋里屋外對著他抓拍，一張張積累起來拍下有二三十張，有時散步間發(fā)現(xiàn)某處光線背景不錯，立即喊他，于是又多出來了許多他的遠眺沉思狀。他那洞悉了社會及小說世界的眼神，現(xiàn)在想起來也是生動傳神。后來，我們要去觀看中越邊境的德天大瀑布，他對我說廣西的山水和張家界也差不多，又自知要費氣力爬上爬下，便與眾人告別提前回了家。

看得出，愛民哥哥非常喜歡他主編的《張家界日報》“澧蘭”副刊，說“澧蘭”刊名就是他尋章引句定下的，來源于戰(zhàn)國時期楚國偉大詩人屈原《楚辭·九歌·湘夫人》的“沅有芷兮澧有蘭”句，我對屈子的辭賦是不懂的，可龔愛民哥哥用他南人的聲音吟誦起來就有了一絲別樣的韻味，非常動聽，可見古代流傳下來的名篇是當(dāng)時的人們用家鄉(xiāng)土語吟誦而來的，如今這也許就是用漢語普通話朗誦起來已經(jīng)變得平板無味的緣故吧？愛民哥哥要我給他們的副刊稿子，我說我寫的差不多都是北方的事兒，他說沒事，只要寫出了真情。還真給我發(fā)了差不多占了半個版面的組詩，開始我只發(fā)去一首，他說不夠再發(fā)些過來，于是我找了六首供他選用，報紙出來一看，發(fā)去的一首沒刪都發(fā)了。他說起通過副刊的平臺，培養(yǎng)文學(xué)新人的種種，真是如數(shù)家珍。第二次見面，果真他帶著一位曾經(jīng)扶持的詩人的詩集，他說他這位也叫愛民的同鄉(xiāng)當(dāng)年如何艱苦如何堅持寫詩，他給他推介、給他組織座談會，如今已經(jīng)在廣州工作的同鄉(xiāng)，說會后要陪他走走看看，他怕給人添麻煩，定好的計劃猶豫起來竟也沒去實現(xiàn)。分別后，我們隔上一段時間通個電話，詢問彼此近況。一次讀他在《民族文學(xué)》刊發(fā)的中篇，愛民哥哥用一種嫻熟的謀篇布局和高超的文學(xué)素養(yǎng)將革命母親及一大家子幾代人的人生境遇，十幾條的線索收放自如，濃縮在不算長的篇章里，非一般人可為。讀畢我給他發(fā)去一條短信，說我讀了你的小說流了淚。這是文學(xué)的魅力，里面有他營造的紅軍初創(chuàng)時的堅韌之美。我知道這是他向著他抒寫紅軍題材長篇的前奏，愛民哥哥的文學(xué)書寫已經(jīng)漸入佳境，完成起來指日可待。

2016年5月，《民族文學(xué)》中青年實力作家論壇在廣西賀州舉行，這是我與愛民哥哥的第二次見面。此行，對我來說頗有些周折，因在時間上與我從事的一項重頭工作的籌辦有了沖突，領(lǐng)導(dǎo)怕我誤了工作有些微詞。這種高層次的學(xué)習(xí)交流對我這個小作家實屬求之不得，好說歹說恨不得立下“軍令狀”才匆匆南飛。到了酒店登記入住看到了參會名單，我旁邊的房間竟然是愛民哥哥，放下行李，立即敲門進去，握手擁抱，對我們這種還算比較含蓄小心翼翼的人來說，算是特別的流露了。吃過晚飯，坐了一會兒，我們相約出去欣賞賀州夜色，樂得毫無目標(biāo)穿街走巷，徜徉在滿是叫買叫賣、自然平和的市井生活里面，不覺走出很遠，我問：走這么遠沒事吧？他說沒事，累了休息就行，在家也是時常走路鍛煉的。這樣我就放心了許多。我們坐進一間小店吃起當(dāng)?shù)匾呀?jīng)忘記名字的小吃，之后慢悠悠踱回酒店，已是深夜。

他的氣色比一年前的相見明顯紅潤了許多，他說：偉林，去年你給我照相時我的狀態(tài)不太好，你再給我照照吧！我說：好。之后，在我們同游期間，還真拍了一些不錯的片子。此次他說的還是他的紅軍長篇的寫作。果不其然，會上他以“從望郎歌到中國故事”為題，談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考，他的長篇小說《望郎歌》經(jīng)《民族文學(xué)》推薦，被列為全國少數(shù)民族重點扶持作品。之后，按照會議安排，我們行走秦始皇古道、鳳凰山、黃姚古城革命前輩活動舊址，兩人不約而同又落單走在了一起，一間間小店間穿梭，我碰到賣著的一件土布襯衫和他的那件米色土布襯衫差不多，便讓他參謀，他說你穿著挺合適的，變年輕了，我就買了下來。返程的時候，我們一同從賀州坐動車到了廣州，我、愛民哥哥和黑龍江的王躍斌哥哥又一同坐上地鐵，我著急趕往飛機場，定下的航班時刻非常急迫，半路在大約廣州火車站附近，我們一一道著保重，握手分別，他和王躍斌哥哥一同下了動車。后來王躍斌哥哥說，等到他們揮手再見時，龔愛民愁著臉對他說：我有些舍不得。

我與愛民哥哥屬不常聯(lián)系，但是時常彼此記掛的一類。一次，我在中國作家網(wǎng)看到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重點作品扶持選題的通知，其中有紀(jì)念“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的選題，立即給他打電話，要他關(guān)注一下。之后又見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發(fā)展工程作品出版扶持專項的征集，看到的第一時間又轉(zhuǎn)告給他，希望著他寫的紅軍題材長篇能夠列入其中，得以資助，畢竟我們這樣的作家靠不多的工資出本像樣的書，是很困難的。話說回來，其實對這樣的消息，一直從事媒體工作的愛民哥哥定會也是時常關(guān)注的，知道也只是早晚的事兒，提醒純屬多余，一則也許我率真，就想更早地讓他知道，他也從不說其他，每次道聲謝謝?？梢娝且粋€多么有涵養(yǎng)的人?。?/p>

最近一次聯(lián)系還是“通知”他，我在網(wǎng)上看到全國范圍有了“土家族文學(xué)獎”，我真誠地盼望著他的作品能夠獲獎，而且他在作品中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不俗的實力，這個實力是一個作家的精神品質(zhì)、文學(xué)造化的綜合。微信中他這樣回復(fù)：偉林，謝謝你。而我?guī)滋煲矝]有回復(fù)，想著忙過了手頭工作，給他打個電話，問一下他的近況，給他發(fā)篇3000字左右的散文，他已經(jīng)說了幾次，要我給他散文，我因沒有什么合適的作品也就一直耽誤到了現(xiàn)在。幾個月前的見面，我說起今年我們系統(tǒng)的一個全國會議要在長沙召開，也許會過去，他要我會后去張家界看他，他陪我轉(zhuǎn)，我說好。直到哈聞老師夜間電話告知，哈聞老師知道我倆最對脾氣，也許覺得理應(yīng)第一時間告訴我，而這確是真實的，許多年的朋友會形同陌路，只有兩面之緣的人卻成為永遠的朋友，這是我，這是我與愛民哥哥的友誼。聽到消息，就想著怎么表達一下懷念的心情，我無法聯(lián)系他的妻女表達遙遠處的一份哀思。第二天，僅在從呼和浩特前往更北的達爾罕茂明安聯(lián)合旗的顛簸的車上，記下我的念想。出差回來，又一一敲進電腦。就像那天的夢見，面對他的轉(zhuǎn)身而去，我能夠說什么呢？

責(zé)任編輯 哈 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