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靜
這一天,站在邊緣,看見雪水在沒有草的草原上流淌,地面荒蕪,去年的牧草枯竭,無數細流,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到哪里去,失去方向般的匯聚與分流,整個草原都在流動,波光閃閃,停泊于一片無邊、明亮的汪洋中。早春的氣息,如同塵土四處飛揚卻無法看見,如同俄國詩人勃洛克的詩句:“我的故鄉(xiāng),有著最為廣闊的快樂和憂傷,像一些公開的秘密,到處傳唱?!?/p>
在這樣的季節(jié)中,曾發(fā)生過兩件事,皆與情感有關,是青春事件的之一與之二。青春事件在春季發(fā)生,其中的對應,仿佛一種暗示,以至后來置身于春天的某個場景,腦海里就會突然出現那時的樹影、語調、流水或氣味——人們對事物的認識,其實是與自身經歷聯系在一起的,每個事物在不同人的經歷里,都會越過它本身,成為另一個事物——春天在我的記憶里,仿佛小巷中的泥濘道路,泥漿四溢,雙腳陷落,行進于某種未知與彷徨。
青春期里的故事并不復雜,充滿激情,情節(jié)簡單,不過是由萌動、懵懂導致的身體與外部世界的沖突,現在回過頭來看,無論是早戀、打架逃學,還是不斷與家庭、學校發(fā)生的對抗事件,或許都可以用弗洛伊德的“本能沖動”理論來解釋。只是當時身在其中,不知道春天正在身體降臨,生長中的肉體清新、旺盛,并且充滿矛盾,既光潔如月光,亦殘缺如雛鳥,好像天使與魔鬼在一個人身上同時顯現。
每個人都在觀察自己,同時也觀察異性,其實對異性的關注,仍然是對自身的關注:自己與他人有什么不同?他與她有什么不同?
就在這些本能沖動中,我收到一個男生的情書,情書并不是復雜的事,意外的是,幾乎與此同時,我也面對了他的逝去和永別。
放學后,我整理著書包,突然發(fā)現抽屜里躺著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片,它的寧靜,傳達出某種不安,秘密的信息如同盒子里的飛蛾,一經發(fā)現便撲打而出。我想了想,很快就猜到是誰的——我的同桌。我早就發(fā)覺他喜歡我,但我不會喜歡上他,而且,不會喜歡上班上任何一個男生,我已先于他們,預習了愛情。瓊瑤與三毛,《簡愛》《茶花女》《羅密歐與朱麗葉》,郭靖黃蓉段譽王語嫣玉嬌龍羅小虎,閱讀參差混亂,我發(fā)現世間沒有重復的愛情,每個人所遇情緣不同,重復的只是愛情的本質,美妙、純粹、激蕩,非同尋常。我對愛情產生了向往,同時也覺得不解:愛情為何如此極端?如同決堤的大水,不顧一切席卷而來,一個沒有愛的能力的人,是承受不了這樣洶涌力量的沖擊的。不過,不管能不能承受,所有這些都與班上的男生無關,他們正在發(fā)育,幼稚的胡須,幼稚的喉結,集體散發(fā)出青杏般的生澀氣味,我想,愛情是不會在這里出現的。看完了紙條,我有些慌張地放回到他的抽屜里,想了想,又拿出來,在底下寫了幾句教育的話,正兒八經,假裝從未有過內心的蕩漾。趴在桌子上,我好像嗅到自己身上蒼白的味道,好像一朵沒有香味的花。已經到了三月,凍土未消,風物黯淡,天山將冰涼的土地和天空環(huán)繞起來,廣闊而逼仄,邊疆,就像玉門關以外的人們傳說的那樣,荒蕪、寂寥。有一天,我的同桌突然沒有來上課,一連幾天都沒來,再后來,我們知道他出了車禍。我覺得震驚,不真實,和其他同學一樣悲傷,膚淺地感嘆死亡。
死亡是那個年齡所陌生的,所以很快就忘記。多年后,更多的人和事被我忘記,一些同學回憶起當年某些情景的時候,我發(fā)現自己毫無記憶,就像不在場一樣,一段時光莫名地遺失了,好像集體合影的舊相片上詭異地空出一個位置,不知道何人鑲嵌其中。我感到虛空和茫然,除了記憶,什么能夠證明往昔真實存在?后來我發(fā)現自己記得他,我的同桌,神態(tài)樣子、青春痘以及陽光中毛茸茸的臉部輪廓,往日重現,歷歷在目??墒窃谧プ∵@棵記憶稻草的同時,我又陷入另一個茫然:一個與我沒有交集的人,為什么會盤踞于腦海,成為不可磨滅的人生影像?他與內在的我究竟有什么關聯?或許,應該承認,他是我情感世界中一個具有某種意味的人——我的少女時代,因為他的出現而沒有出現空白。而在這個顯性的理由背后,一個更大的意義在于,他的存在,使那段年華從虛無的時光中浮現,得以重新確認和審視。
高考之后,各奔東西。在烏魯木齊上大學那些年,每年數次往返伊犁。果子溝一帶路途險峻,元代以前,還是一條不通輪轤的古牧道,到了13世紀,由成吉思汗的二太子察合臺“鑿石理道”。奇崛之處往往隱藏著奇景,草木幽暗,雪水蒼白,風霜和雪花帶著重量,命運一樣落在云杉肩上。到了春天,漫山遍野的野蘋果樹綻放,山谷間一團團花朵升騰、飄蕩,好像眾仙踩著云朵漫游。果子溝是進入伊犁河谷的必經之路,林則徐、洪亮吉、祁韻士、謝彬,皆從此處走過,在歷險或被迫西行的車輪聲中,以詩文的形式記錄下當時的驚嘆與驚險。文字記錄常常只是一種形式,我覺得他們想要說的,可能正是這里的孤獨冷寂,荒僻的人間絕域,安慰了自己的靈魂與境遇。
畢業(yè)之后,我去了報社工作,現實生活迫近,許多問題需要解決,可是毫無辦法,只有等待,依靠時間?;蛟S這些影響了我的心情和閱讀,不喜歡唯美和抒情,而是傾向于力量和智慧,那些具有解剖性的文字,如同寒光閃爍的小刀,深入內質,探索人性與人心幽微深處,使人驚醒和震動。我覺得不管生活有多無奈,個人有多渺小,都不能像草叢里的簡單生命那樣渾噩無知,而是盡可能自知,對世界、他者以及自身產生認識,哪怕認識之后帶來的只能是痛苦、悲傷和無盡蒼涼。
第二年春天,一個年輕人來看我。春天雖然還未完全顯露跡象,但氣息流轉,暖風蕩漾,一切就像在一個玻璃瓶中,光線明媚,卻不傳遞溫暖,倒春寒伺機而動。沒有青草與杏花的襯映,流水毫無風情。他的嘴唇一直干燥,西北氣候令他無法適應,心情焦慮,欲言又止,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堆積在小巷中間的積雪正在融化,雪水漫溢,幾乎無處下腳,泥濘使我們分開,不能以貼近的方式同行。
一個裹著披肩的年老女人從對面走來,身上花朵暗沉,腳下套鞋不斷發(fā)出聲響,咯吱、咯吱、咯吱。新疆少數民族眾多,各地分布不同,呈現出的習俗也就不同,別處的事情我不知曉,但伊犁的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或俄羅斯族,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人,總習慣在靴子底下再套一雙黑色膠鞋,在泥水泛濫的季節(jié),如履平地一樣從污泥上走過。我在院子里,聽到靴子與套鞋發(fā)出的摩擦之聲,伴隨一個人走近或走遠,聲音單調,使得春天更加單調,可是這種聲音,卻能隨時將我?guī)氪阂梗红F色般的寒氣在夜空繚繞,我看到了自己的存在,覺得生命奇異,我居然在這里,那么是從哪里來?又為何在此?可是除了半夜還醒著的酒鬼和夜鶯,有誰知道我在這里呢?星星碩大明亮,照得見任何一片角落,此刻我清醒地知道的是,我看得見它,它看不見我……
穿黑套鞋的人行走,緩慢而威儀,直到走進自家或別人家的院子,脫下鞋,身上沒有污點,然后潔凈地坐下來,端起炕上煮好的茯茶。一切都還匱乏的年代,潔凈,使泥濘的生活保持某種體面和尊嚴。她見到我,笑容含蓄,皺紋生動,到了這個年紀,什么都已經經歷過,所以她一眼就看得出來,我和他是什么關系。
唉,我們的關系。可究竟是什么關系,一切都還沒有明確。他從另一個城市來,伊犁于他而言,完全陌生。在大學里,我們談到很多,唯獨沒有涉及情感,或許,一次次持久而廣泛的話題比談及情感更能說明什么?或許,在他還未表達之前,行動本身已經做出了最大表白?他現在一直在表達,但不是表白,似乎擔心安靜的時刻會突然出現在我們中間。他說到最近的閱讀,《追憶逝水年華》,說到普魯斯特的漫長獨白,說到河水般寬闊的節(jié)奏,說到晦澀生活中的音樂與詩意。我還沒有讀過這樣的書,但我覺得一個人喜歡的事物必定與內心有關,因此一邊聽,一邊暗自分析他的性格與興趣。
他看起來有了一些變化,比在學校時成熟,變得老練周到,不過,笑容還是從前的樣子,好像從窗戶外面投進來的一束光,開朗且明亮。我觀察著他的細節(jié)。我看到書上說,“細節(jié)會泄露一個人的內心,正如圣經所言:他心怎樣思量,他為人就是怎樣”。就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在白楊樹稀薄的影子里,他將我抱住,寒木之下,土墻之側,這樣的擁抱似乎比諾言更像地老天荒。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一個成年男子的真實身體,血液沖到臉上,臉紅得就像血管在皮膚底下破裂四處洇開了一樣。異性的氣息令人迷離。天上的樹枝不停顫動,人們以為是風,其實是樹葉瘋狂生長,震動了樹枝。
我的身體在擁抱中蘇醒,他的欲望被愛情點燃。他約我去他住的地方。我已經想到將會是什么,擁抱、親吻,或許還有比這些更為深入的事情。我那時還沒有經歷過男女更為實質的事情,身體純潔,但心智早已超過了經歷。
他住在政府附近的一家賓館,到達的第一天,我去那里看望過他。蘇聯未解體之前,那里聚集著很多做生意的俄羅斯人,他們從八十公里外的口岸和貨物一起進入中國西部,服裝、毛皮、首飾,運進來或者運出去。男人高大健壯,女人手指夾煙,眉毛高挑,隨手就能拎起腳下巨大的編織袋?;蛟S出于某種習慣,他們總是住在這家賓館,久而久之,本地一些生意人就直接到這里和他們洽談。走廊上不斷有人,許多房門大敞著,經過時,可以看到里面隨處堆積著商品貨物。如果迎面遇到,白皮膚的男女熱情而直率:茲得拉斯維(你好)。我也點頭微笑,以漢語回應。他看到這些,感覺到異域。問:有危險嗎?我心里產生了一些排斥,卻說不出為什么,只是感覺到一種隔閡。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不僅僅隔著不同的風物和雨水。
我那時剛開始練習寫作,關注本地人群,閱讀本地歷史,感受到一種多層次的文化背景,而且它的地理方位,似乎也可以成為認識世界和事物的某種角度……一切都還不怎么清晰,但我剛剛愛上自己的故鄉(xiāng),覺得再沒有比這片地域更令人心安,再沒有比荒野上的一朵野花更令靈魂愉悅,而城市,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無論中心還是邊緣,在本質上,都有著區(qū)別不大的繁華和浮躁。他坦言,希望在得到我的滿意答復之后盡早離開,不愿在此停留,我能理解背后的原因,其實對我來說,只要愛情存在,跟隨喜歡的人在哪里都是天堂和故鄉(xiāng),但這些不是對一個人的拯救。我覺得失望,既然彼此喜歡,為什么照耀在身上的陽光不是最溫暖的?為什么說出的話語不是最貼心的?安靜的時刻降臨,但此刻的安靜,并非來自愛情的期待,而是因為悲傷,我們成了語言互不相通的人。我無法對他說出自己的向往,和喜歡的人在此安靜地生活,氈房陷入青草,野花開在床底,夜里的恩愛,撫慰的是肉體,抵達的卻是精神和靈魂。
我因為自以為是的判斷,以及對愛情持有的烏托邦幻想,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拒絕的時候,突然聽到自己心里的嘆息和一聲低低哀鳴。
雪線一天天上移,春天深入,雪水匯成的支流在大地上分分合合,濕地上植物茂盛,到處都是鳥雀的巢窠。蘆葦葉子細長,仿佛匈奴胯上的彎刀。有時候我想,他在哪里呢?他看到的春天是什么樣子?每個人所見不同,內心隱藏的圖景不同,性格與命運也就因此不同,或許對于我和他來講,地域有多遠,內心就有多陌生。而且陌生不會消除,只會使愛情更加脆弱,充滿漂泊、敏感、猶豫。時間終會把我們送到彼岸,但在此之前,誰也不知道自己會在哪里???。
五年之后,我又遇到一個人,我們結婚。這個人務實、誠懇,熟稔生活細節(jié)。說到情感,我愛這個人似乎并不比那個人更多,而且他帶給我的也并非當初向往的那種愛情,可是我覺得心靈自在,即使差異很大的兩個人,只要在一起安穩(wěn)妥帖,相互尊重也是一種同行。愛情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實現……這樣的事,我現在還不知道如何表述。有一年,他陪我去了喀什噶爾,那是與伊犁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新疆,滾滾黃沙和鋪排的丘陵反射著金色光芒,好像喀喇汗王朝時期的宮殿,田野里的植物被陽光曬得發(fā)蔫,向日葵、蓖麻、玉米,只有無邊無際的玫瑰盛開,天堂之路清晰而明確。夜晚,胡楊林嘩嘩作響,對應著天上流動的銀河,天山以南,我從未見過,突如其來的對新疆對故鄉(xiāng)產生的陌生感,連我自己也覺得驚訝,或許無論對一個人還是一片地域,都不存在真正的認識,認識沒有終點,也不存在全面,就像看到的星空,只是茫茫宇宙微小的一部分。認識會受到自身限制,一個人一生所能做的,實質上只是不斷地體驗、經歷與銘記。
我想起來,那個人走的那一天,突然下了雨,后來變成了雨夾雪,倒春寒來臨,一切秩序都被打亂,非冬非春,非雨非雪,我站在窗前,覺得自己就像那些樹一樣,即使靜止不動,也會在季節(jié)的變換中,接受命運以不同形式對我進行的澆灌和浸潤。既然“希望也可能是對錯誤事物的希望”,“愛情也可能是對錯誤事物的愛情,所以黑暗將是光明,靜止將是舞蹈(艾略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