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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啟幼年

    2016-12-20 18:41李師江
    文學(xué)港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長樂媽媽老師

    李師江

    推究緣由,得從我媽媽說起。她有一雙管不住自己的嘴,不小心把我的兩件丑事說了出去。第一件是我九歲了還尿床。第二件事是我一定要跟媽媽一起睡,還摸她的奶子。

    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尿床了。對于我來說,沒有尿床是一件標(biāo)志著長大的事情,引以為傲,媽媽因?yàn)椴灰贂癖蛔右捕嘤邪勚~,大概維持了三四年了。九歲這一年突然間小雞雞失控,早上醒來,睡褲和被子濕成一片。雖然不是天天如此,但是一個月來那么一兩次,足以讓我羞愧難當(dāng)。媽媽煩了洗曬被子,找來偏方草藥,并不管用??傊?,我的小雞雞已不是我能掌控了,它像一個獨(dú)立的兄弟,任性而野蠻。

    晚上要跟媽媽一起睡,直接的原因是怕鬼。在我的認(rèn)知體系中,黑夜就是鬼的天下,每一處黑暗的地方必有鬼魂游蕩其中。這得益于媽媽的教育和農(nóng)村的環(huán)境。農(nóng)村的人,對于人間的事一頭霧水,對于鬼神之事了如指掌。我常常擔(dān)心,如果長大成人,要獨(dú)自生活了,沒有人一起睡怎么辦?這個問題困擾我多年。至于睡夢中摸媽媽的奶子,那純屬無意之舉,但是從同學(xué)的口中以嘲笑的口吻說出來,是多么令人羞愧而凄慘。

    村婦們在一塊聊天,難免對比自己兒女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嘰嘰喳喳,什么秘密都不存在了。就是這樣,媽媽把我的兩個軟肋透露給安湊的媽媽,自然而然,傳到安湊的耳朵里。

    本來我在班上,跟安湊很要好,因?yàn)槲覀冏〉煤芙?。即便被其他同學(xué)孤立,但好歹有個支撐。后來,安湊叛變了。有一天他跑到長樂家里,告訴長樂,他會跟我絕交,以后當(dāng)長樂的馬仔,唯長樂馬首是瞻。叛徒安湊的見面禮是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訴長樂。那長樂是班上男孩子的頭兒,得到那么多內(nèi)容,興奮得不得了,這下他們有多得不得了的取笑我的資本了,可以給他們帶來多少歡樂呀。下課后,一伙人對著我說起尿床呀,摸奶子呀,還有捧哏和逗哏,在嘲諷中獲得樂趣。我往操場上躲,但還是架不住他們各處搜尋,他們圍繞著我,像圍著一只馬戲團(tuán)的猴子。

    世界像布滿蟲豸走獸的花園,絢爛而恐怖。

    我曾想求救,但是求救誰呢?媽媽,這不可能,這種可笑的事在她看來根本不算個事,即便她認(rèn)可,她又有什么辦法呢?叫她到學(xué)校替我出頭?一旦如此,只會招來更大的嘲諷。爸爸就更不可能的,我跟他相當(dāng)疏離,甚至極少說話,就如生活在兩個世界。告訴老師,有什么用呢?她自己被學(xué)生捉弄都應(yīng)付不了。我有時候也會因憤怒而反抗,就是詛咒他們,但效果不佳。想來想去,我覺得此事無解。

    我被一伙人圍著吐口水,女生偶爾會在一旁看熱鬧,更是令人羞愧得不得了的事。雖然有的女生眼里露出同情,天哪,這種同情,我寧可不要。誰都知道我是個孬種。

    民兵隊(duì)長安彪晃著他高大魁梧的身子在操場上路過,他的眼神犀利,一眼就看出什么狀態(tài)。他停下來,大喝一聲:鬼崽子,你們來上學(xué)還是來欺負(fù)人的。長樂看了一眼安彪,滿臉不服氣,覺得大人不應(yīng)該管孩子的事。安湊叫道:“他有槍?!?/p>

    一伙人一哄而散。

    安彪像一只老虎,長樂、安湊他們像一群狐貍,而我像一只兔子。

    安彪由于是民兵隊(duì)長的緣故,有手榴彈和槍,這誰都知道。他還喜歡穿一身綠色的軍服,精神頭十足,全村中長得最有模有樣的人就是他了。安彪也是村民自衛(wèi)隊(duì)的頭子,負(fù)責(zé)看管全村的莊稼,免受偷盜,每當(dāng)花生或者紅薯收成,他會帶領(lǐng)人馬守在路口收取提成,那些想逃避的農(nóng)民會被他從小路里揪出來??偠灾?,安彪是整個村里的守護(hù)神。他從不勞動,他的工作就是威風(fēng)凜凜地巡邏。

    我朝安彪投去感激而崇拜的目光,他并不再理會我,徑直走進(jìn)學(xué)校。學(xué)校的安全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我想,如果安彪是我爸爸,這個世界再合適不過了。

    對于強(qiáng)悍的人來說,被孤立算不了什么事。對于懦弱而敏感的人來說,這是一種極大的精神摧殘。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能明了其殺傷力。

    我白天怕上學(xué),怕同學(xué),晚上怕鬼,晚上恍惚中能見到鬼的影子??謶譄o時不刻在空氣中彌漫,日子實(shí)在是顧不下去。這樣扛了一個多學(xué)期,我終于想出一個辦法。

    我決定自殺。

    自殺不僅可以結(jié)束無休止的折磨,還可以變化鬼,可以去實(shí)現(xiàn)我的詛咒。這是死了的好處。

    我知識有限,只有囫圇吞棗看過一些演義之類的小說,爸爸床頭那些殘本,知道有一種壯烈的自殺是自刎。我認(rèn)為那種自殺執(zhí)行度很低,殺了一半倒下怎么辦,更何況需要一把鋒利的劍。古人的死實(shí)在是學(xué)不到。現(xiàn)實(shí)點(diǎn)說,吃農(nóng)藥或者老鼠藥那種自殺,我覺得很低級,我雖懦弱但品位不俗,我覺得必須選擇一種非比尋常的自殺,以便在短暫的人生中留一點(diǎn)炫麗。

    在學(xué)校的樓頂跳下來是個不錯的選擇,足以改變我一貫懦弱的受氣包形象。

    學(xué)校是舊祠堂改建的,兩層木樓,二樓是教師宿舍和辦公室。從二樓木廊上跳下來,肯定摔不死,最多摔斷腿什么的。但是從走廊盡頭的一把木梯子(那是每年臺風(fēng)后修整瓦片的工人用的),沿著天窗爬上屋頂,再從屋頂跳下天井,天井是青石鋪就,啪的一聲摔下來,既能讓全校師生大驚失色,又能死得很干凈。壯烈的想法讓我興奮。

    死了以后,大家肯定能比活著時更加關(guān)注我,這一點(diǎn)讓我預(yù)先感到溫暖。

    唯一可留戀的,應(yīng)該是班主任蘇老師。因?yàn)樘K老師摸過我的頭。記得有一次是數(shù)學(xué)測試,是對昨天布置的背誦公式的檢測,沒有通過的同學(xué)被老師留課,我是少數(shù)通過者之一,蘇老師摸了一下我的頭,示意我走出教室的門。頭皮上留下久久散不去的溫存。

    這點(diǎn)溫存是進(jìn)入暗室中的一縷光,但不足以點(diǎn)亮世界。

    當(dāng)然,在臨死之前,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擔(dān)憂。安湊想了一個很可怕的辦法對付蘇老師,不知道蘇老師能否應(yīng)付得了。對于死后能不能變成一個鬼,自己心里也不能完全篤定,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夠幫到蘇老師。不管如何,總比當(dāng)一個無能的人要強(qiáng)。這么想著,也就能很愉快地去死了。

    天空藍(lán)得瘆人,像個通透的洞穴直通宇宙深處。我沿著扶梯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來,推開倒蓋的天窗木門,第一次站在瓦片屋頂上,第一次和天如此接近。我感覺天空要我把吸進(jìn)去,變成宇宙中神秘事物的一部分。

    學(xué)校的后山是一片樹林,那里住了野獸、鬼、不知名的妖怪,也有一些山廟里的神仙,自成一格令我從來不敢接近的生態(tài)。此時樹林與我同樣高度,那些神靈妖怪應(yīng)該在注視我的行動。學(xué)校的前面是浩蕩江水,直通大海,是我向往但從未去過的地方,變成鬼后我就可以自由飛往那邊。俯視地上,下課的同學(xué)們像螃蟹在灘涂玩耍,只怕“啪”的一聲,他們就會蜂擁而來,最后驚詫于我的勇氣。

    我雙眼一閉,一頭跳了下來。

    我并沒有直線下落,像一塊煎餅“啪”地攤在地上,而是像被某個人托住一樣,緩慢地輕飄飄地往下墜落。在降落到一半的時候,我還看到蘇老師的房間,我在空中的時候剛好可以從窗戶看進(jìn)去,看到她和安民正在親吻。天哪,那場面簡直讓我忘記了我正在尋死這件事。安民是村里的代課老師,平時老實(shí)巴交謙謙有禮,現(xiàn)在居然能干出這么羞死人的事。

    我像一片紙片,又像有一雙溫暖的手托舉著我,輕飄飄掉在地上,毫發(fā)無損。

    那一瞬間我確定了一個事實(shí):有個神一直在保護(hù)我。

    去年我感知此事,只是不確定。冬天時節(jié),我在打谷場上找到一些癟谷子,撒在魚塘上。魚群開始浮上水面,多是顏色鮮艷的紅鯉魚,近在咫尺而又無法抓住,我用一根木棍使勁兒敲打水面,希望能打中一個傻乎乎的魚。魚群躲著我,越來越遠(yuǎn),我向水面伸展自己的身子和手臂,撲通一聲掉進(jìn)魚塘。我十分平靜,毫不掙扎,只有一個念頭:要死了。我一動不動,任由無邊的平靜和溫暖包圍著我,隨之處置。我感覺一股緩緩的力量推著我,推向棉花做成的天堂。不一會兒,我的手就碰到了岸邊的石頭,我迷迷糊糊地爬了上來,在冷風(fēng)中不知所措。我一直隱約覺得,有個守護(hù)之神在我身邊。

    現(xiàn)在,這個神再次來到我身邊,阻止一樁本來能夠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自殺。也許這個神一直在我身邊。

    村里的神很多,我確信神無處不在。村中的靈萃宮里有臨水夫人,是負(fù)責(zé)求子的;有林公,他的原身是一個打虎英雄,死后為神,可以問卜一切問題;村中議事廳里有個洞主神,大抵是保護(hù)整個村子。其他小廟,神仙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對村民各種問題有求必應(yīng)。而我相信,主宰之神會給每個孩子都分配一個守護(hù)神,而其他的孩子因粗心不知道這個神,現(xiàn)在只有我知道。這個神一定很慈祥,有著佛祖一樣的笑容,無邊的法力,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伸出手來,保證孩子的安全。

    在我發(fā)現(xiàn)這個守護(hù)神的那一瞬間,我覺得活下去應(yīng)該不是問題了。我站起身來,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

    在我走路的時候,我覺得神就在我的頭頂,也許是漂浮在我頭頂,對我說發(fā)生的一切,他了如指掌。在我睡覺的時候,神就漂浮在天花板上,有時候我能看見他的影子,是迷離的,一閃即逝。我暗暗祈禱:管住我的小弟弟,別讓我再尿床。在我快要尿床的時候,請叫醒我。

    凌晨的時候,我被一泡尿憋醒來。惺忪中我無比喜悅,迎著滿天朝霞把尿的彩虹從窗戶拋出去,尿落在泥地上發(fā)出悅耳的漬漬聲。

    早起的奶奶在廳堂里嘀咕:“下雨了?不能呀!”

    每天上學(xué),或多或少帶著恐懼,與被羞辱的擔(dān)憂。但是今天的感覺有點(diǎn)不同,我能感覺到神在我頭頂飛翔,偶爾還拂著我的頭發(fā)。我感受到他的存在,這一點(diǎn)他肯定感覺到。

    但一切并沒有變化,同學(xué)們感受不到我的神奇。下課后他們又圍著我,一場馬戲又要開始了。

    “瞧,那嘴巴昨晚肯定吃過奶?!遍L樂叫道。

    一般來說,長樂來第一句,后面他們就接茬上,一面嘲諷,一面試圖激怒我。

    “這么無恥的人呢,還敢來上學(xué)?!卑矞愋Φ?。

    我一改往日的一聲不吭,沖著安湊叫道:“叛徒?!?/p>

    這一聲很解氣,我從未有過的反抗。叛徒,也是個很有殺傷力的詞,跟問候祖宗也差不離了。

    安湊和我扭打在一起。在他的概念中,我應(yīng)該像蝸牛蜷起身來挨他的拳頭,以前也是如此?,F(xiàn)在我用反抗來克服恐懼,我想神也不允許我一味軟弱。其他的學(xué)生在旁邊喝彩,像看一對角斗士。見我們糾纏一起,他們不耐煩了,出友情拳幫助安湊,很快,我被安湊騎在身下,鼻子流血。鈴聲響了,我們閃電般地結(jié)束。

    蘇老師在課堂上緊盯著我,問:“怎么回事?”

    估計(jì)我當(dāng)時臉上夠可怕的。鼻血被我用手一抹,臉都花了,像一只剛吃完獵物的豹子。

    我感覺到自己可怕的樣子,我看著安湊,估計(jì)他被我的樣子也鎮(zhèn)住了,我冷靜地說:“摔倒的?!?/p>

    蘇老師讓我用紙張把血堵住,帶我去井邊把臉上血跡洗干凈。教師食堂旁邊有口老井,立在學(xué)校的后廳天井。井邊有薄薄的青苔,讓人印象深刻。井的后墻寫了白色宋體標(biāo)語: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

    “以后別打架了,哦,想不到你也會變這樣?!碧K老師明顯識破我的謊言,但并不想揭破真相。

    蘇老師的手麻利兒把我臉洗干凈,還用蘸著冷水的手輕輕拍我腦門。

    我想哭,但淚水在涌向眼眶的時候被我止住。

    忘了介紹,蘇老師是從城里剛下來的,應(yīng)該不到二十歲,個兒高挑,長辮子,眼睛大而有神,皮膚白,身上有香氣。她不會講本地話,操著一口麻利兒普通話。對我而言,她是神秘的、高級的人,從另一個世界上來的。

    回到課堂上的時候,我相當(dāng)引人注目。我默默祈禱:感謝你,神,讓我有勇氣用戰(zhàn)斗代替恐懼。

    下課的時候,他們還對我冷言嘲諷,似乎在探聽我的變化,我對著安湊說:“要再來的話,就一對一?!边@句話讓他們愣住了,這句話根本不像我說的。

    只有我知道,這句話是神教我說的。

    從這一天起,我決定自己睡覺,離媽媽遠(yuǎn)遠(yuǎn)的。我相信,我睡著之后,我的神定然在周圍巡邏。

    獨(dú)睡使我更有力量。那是一種神奇的感覺,感覺我可以獨(dú)立地存在這個世界。

    次日下課后,他們一伙人湊在一塊商量什么,不時看著我。而后安湊走了過來。

    我攥緊拳頭。神呀,此刻你一定要在我身邊。我感覺神在我腦門的頭發(fā)上拂了一下。

    安湊見我一副迎戰(zhàn)的樣子,很老練地按了按雙手,叫道:“今天不打架,我是來問你,你仗了誰?”

    原來他們嘀咕了一陣,派安湊來當(dāng)使者。他們驚詫于我的變化,認(rèn)定我必定有后臺仰仗,這是他們最高的智慧。

    “我有神。”我說。

    安湊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立馬回去匯報。不一會兒,長樂、安湊一伙人湊過來,這回不像是看一只馬猴,而儼然是面對一個不可莫測的敵人。他們的重視的表情令我莫名感動。

    “怎么證明你有神?”長樂雖然一臉挑釁的不屑,但已經(jīng)相當(dāng)重視了。

    我指了指天井上空,道:“我從上面跳了下來,神把我托住,身上一滴血也沒有!”

    “誰看見了?”

    我搖了搖頭。

    長樂一半是疑惑,眨著眼睛問道:“你的神叫什么名字?”

    他們理解的神與我的神有所不同。他們認(rèn)為的神是能上身的神,比如學(xué)校里一個高年級的學(xué)生安豐,前些日子下課的時候突然有神上身,把衣服脫了,跳上課桌,換了一種大人的口氣,右手食指與中指并攏,遙指前方,說是學(xué)校里來了妖孽,將有災(zāi)難降臨。后來得知那神是“馬施羅”,小廟就建在后山山頂上,有三個神像得知學(xué)校有難,就降臨在安豐身上。村中的神都是有名字的,但我的神,屬于我自己的保護(hù)神,不屬于村中廟宇中的任何一個。

    “這是我自己的神,我還沒有取名?!蔽一卮穑暗?,誰如果再敢欺負(fù)我的話,它會給他好看的?!?/p>

    這話把一群人都鎮(zhèn)住了。在農(nóng)村,所有的孩子都是有神論者,他們雖然頑劣,但信服于神的懲罰。

    長樂撇著嘴,鼻子哼哼,半信半疑卻不服氣,道:“沒有證人,那不行,誰知道你跳過?!?/p>

    “我跳下來的時候,看見蘇老師和安民在親嘴。”我脫口而出。

    人群中發(fā)出一陣大笑?!坝H嘴,哈哈,太流氓了?!薄罢嬗羞@么惡心的事呀?!?/p>

    他們似乎被我說服了,并且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親嘴上去了。但是長樂卻沒有調(diào)轉(zhuǎn)話題,沖著我命令道:“除非你再跳一次,否則你就是撒謊。”

    他是刺頭,身上有不服輸?shù)木瘛S幸淮嗡吣昙壨瑢W(xué)打架,被敵人摁倒在地,騎在身上了,依然不認(rèn)輸,直到把對手掀翻在地。由此他確立了在班上的威信。

    能讓長樂信服,無異于開啟新的人生。

    我走上教師宿舍的走廊,前額的頭發(fā)在微微顫抖,那是神在暗示它的存在,這給我增加了勇氣。木質(zhì)的樓梯和走廊在我的腳下微微顫抖,榫卯之間的摩擦咯吱咯吱的聲音,無疑都證明我的力量的存在。走廊呈幾字形,繞到走廊盡頭,一把梯子靠在墻上,我把它搭在天窗沿上。我力量雖小,但搬動扶梯之類毫不費(fèi)事,我相信是神的幫助。

    長樂、安湊等人一樓張望。他們仰著頭,并不做聲,像一群停止了進(jìn)食的鴨子。

    我從未受到如此關(guān)注,手心居然出汗。爬上樓梯的時候,腳微微顫抖,但并不影響我從容地爬到頂部,掀開天窗蓋子,最后登上屋頂。

    站在樓頂?shù)母杏X非同凡響,與天齊高,風(fēng)如天籟,凌駕在眾人之頂,可以藐視一切了。當(dāng)時村中還沒有樓房,建筑大多是平房,有兩層的只有宮廟與祠堂之類的建筑,現(xiàn)在我站在兩層的頂上,村中景物盡在腳下,跳樓的不二選擇。

    “跳下來,跳下來。”長樂他們急于看到驚人一幕,在樓下叫囂,像一群侏儒。我在屋頂上踱了幾步,站定屋檐上,瓦片咯吱咯吱響。寧靜的夜晚,我曾經(jīng)細(xì)細(xì)聽過貓?jiān)谕咂喜冗^的聲音,也是如此。那一瞬間,我有一種沖動:我很想變成一只貓,在屋頂上生活,不需要朋友,也不恐懼,一個人在屋頂上看月亮,比別處更圓更白的月亮。

    “啊——哎——,你在那里干什么,快下來?!碧K老師從對面房間沖了出來。她大概從窗戶里看到我了,跑出來的時候鞋子都沒有穿,她的鞋子是放在門檻外的,光腳的老師太可愛了。她俯靠在走廊上,把身子盡可能傾向我,而我們之間隔著一個天井的空間。

    我微笑著,因她為我如此著急而激動。

    “寶貝兒,下來,從梯子上下來,有什么事跟我說,來,慢慢下來,告訴我?!彼@時候鎮(zhèn)定下來,溫柔地說著每一個字,沿著走廊慢慢繞到我這一頭,眼睛盯著我。

    我的心幾乎融化。我從天窗上鉆了下去,一步步走下梯子,還沒下到底端,趕來的蘇老師幾乎是撲了過來,一把抱住我,那樣子好像我是她心愛的禮物。由于急速跑動,她呼吸急促,似乎怕我掙脫她的懷抱,把我的頭緊緊摁在她的胸前,我能聽見她身體內(nèi)部類似于滾雷般的心跳,撲咚,撲咚,撲咚。

    “為什么跳樓?”她在我耳邊輕輕問,熱氣噴到我的臉頰。

    “我……想讓你抱我。”我百感交集,哽咽道。

    我把我的神取名為“彪”。這是一個強(qiáng)悍有力的名字。我想象我睡著的時候,神坐在屋頂上抽煙,一尊雄獅的樣子。

    神改變了一切。在神出現(xiàn)之前,我不敢奢望有這樣的情景出現(xiàn):我被蘇老師帶到她的房間里,我把所有的委屈緣由都說出來。由于結(jié)巴,我說得斷斷續(xù)續(xù),蘇老師輕撫我的后背,給我水喝;由于激動,我鼻涕眼淚橫流,對了,蘇老師胸前衣服上留著我鼻涕的水痕,是一匹馬的形狀,印在她帶著花紋的襯衫上——一匹馬在花叢中奔跑。

    我家有一只狗,與我同齡,春天里和我一起上山,一會兒追蝴蝶,一會兒撲到草叢里抓蜥蜴,我總是想,那狗長大了會變成一匹馬。

    在與蘇老師面對面的時候,我竟然神思恍惚,想起了這些。

    “要是因?yàn)楣陋?dú)就跳樓,那我已經(jīng)跳了很多次了?!碧K老師雖然帶著笑意,但語氣中卻有一種憂傷,被我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的睫毛很長,撲閃著的時候有一種少女的稚氣。在我眼里,雖然她足以算是成人,實(shí)際上她不過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而已。

    “是你想媽媽嗎?”我問。

    她怔了一下,似乎自言自語道:“在城里呢,媽媽給我做飯,疊被子,甚至還梳頭發(fā),當(dāng)然還愛嘮嘮叨叨說各種道理,到了學(xué)校,沒有一個人跟我說話,你說得似乎也有道理,是在想媽媽,但也不對,我這么大了怎么還能想媽媽呢?!?

    那一瞬間我突然感動了。蘇老師跟我這樣談心,顯然,把我當(dāng)成一個成人了,我們平等對談,這是我渴望已久的。

    “我有一個辦法,讓我們兩個人都不孤單?!蔽业撵`感伴隨著激情而來。

    “說來聽聽?!?/p>

    “我們可以結(jié)婚,每天都可以這樣說話,好不?”我覺得這個辦法讓我倆都受益無窮,應(yīng)該是神賜的構(gòu)思。如果按照現(xiàn)在的表達(dá)方法,應(yīng)該是想讓老師當(dāng)我的女朋友,可那個時候沒這個詞。

    蘇老師睜大眼睛看著我,像看一個怪物,胸口起伏。片刻,她冷靜下來,道:“你是不是鬼上身了,說的都是胡話。”

    “不,是神。”我說,“你不答應(yīng)嗎?”

    “你那么小,我這么大,你真是異想天開?!彼恍嫉鼗卮?。

    “我去年到鎮(zhèn)上看的電影《自古英雄出少年》,里面的孩子也是跟我一樣大,他的老婆卻跟你一樣大?!?/p>

    “那是電影,總之,你不能再說這個事了,再說我就生氣了。”她嚴(yán)肅道。

    “要不,你當(dāng)我媽媽?”我退而求其次。

    “你自己有媽媽呀。”

    “我媽媽很忙,沒有時間當(dāng)媽媽——求求你啦?!?/p>

    “我才不呢,我有那么老么!”

    “那你隨便當(dāng)我什么吧,好嗎,總之可以跟你親昵一點(diǎn)兒?!?/p>

    “我當(dāng)你老師呢。”

    “那不夠呀,你也是長樂、安湊他們的老師呀,太平常了?!?/p>

    “你是不是看我長得漂亮,就想親近我呀,看來你真不是好東西?!碧K老師笑得露出小酒窩。

    “總而言之,如果能和你經(jīng)常這樣說說話,什么都不當(dāng)也是可以的?!蔽艺f。

    “等你長大再說吧?!碧K老師抬起她的胳膊,刮了下我鼻子,“你這么小,我的心事你懂不了?!?/p>

    “我知道,你喜歡跟安民老師勾勾搭搭?!蔽艺f出壓抑在心中的事。

    蘇老師的臉紅了,而且十分憤怒:“胡說八道!”

    我急了,說:“我看見的,你別不承認(rèn),安民是個壞人?!?/p>

    蘇老師摁住我的嘴,說:“你要是再說,我真的不理你了?!?/p>

    她羞紅的臉蛋,和驚慌的眼神,讓我看到她的恐懼。當(dāng)你知道了一個人的恐懼,也就進(jìn)入了她的內(nèi)心世界,那一瞬間,真覺得美好極了。

    我覺得她摁在我嘴上的手好香,好香。我把手摁在她的手上。

    安湊家里的柴草房,是老鼠的天堂。老鼠在夜里深入各個角落磨牙、覓食,白天在柴草的深處窩里休息,繁殖,舒適得很。安湊找到了一窩紅通通的老鼠,眼睛還沒睜開,對世界懵懵懂懂。安湊非常高興,并非他寵愛這群丑陋的玩意兒,在玩具匱乏的年代,這是不可多得的稀罕物。他用煙殼裝了兩只小老鼠,帶到學(xué)校,班上的男生簇?fù)碇?,爭相觀看,最后長樂站在桌子上,提著兩只小老鼠的尾巴,宣布道:“好戲就要開始了?!?/p>

    長樂和安湊,躡手躡腳上樓,到了蘇老師的門口,把兩只老鼠放在蘇老師的黑色皮鞋里。其他同學(xué)探頭探腦要上樓看究竟,被長樂的噓聲斥責(zé)下來。小家伙們一個個躲在能看得清門口的位置,靜靜地等待大戲的上演。

    我也身處樓梯中間,透過木柵欄靜看這一幕,心中焦躁而為難。將心比心,當(dāng)我出門穿鞋時,腳突然踩著兩只軟軟的小老鼠,伴隨著兩聲尖叫,應(yīng)該是世上最恐怖的體驗(yàn)之一吧。神呀,我該怎么辦?

    蘇老師的門吱嘎一聲開了,那個老舊的木門老是發(fā)出如此親切的聲音,蘇老師午睡后出來了。頃刻之間,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匹馬,屁股被人一拍,腦門一熱,就躥了出去。我?guī)撞娇绲介T口,在蘇老師腳懸在半空的時候,把鞋子一掃,小老鼠滾了出來,像蟲子在樓板上莽撞爬行。

    盡管如此,蘇老師還是尖聲叫了起來。那種紅通通的蠕動的老鼠,比什么都可怖。

    長樂和安湊他們見我壞了他們的主意,驚愕與憤怒地臭罵,但是他們的腦子比誰轉(zhuǎn)得都快,兩人對視一下,不約而同大喊起來:“船仔用鼠仔嚇唬蘇老師喲,船仔是個壞蛋喲!”其他人跟著叫了起來。

    與此同時,蘇老師跳著腳丫,把可怕的一幕歸罪與我,叫道:“你他媽的想干嗎,拿走,拿走!”她哭了起來。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把兩只老鼠咋辦。說實(shí)在,之前我遇到最棘手的問題,也就是生死問題,雖殘酷但簡單,現(xiàn)在是更棘手的兩難境地:如果我把鼠仔拿開,則證明是我干的,如果我不理會,也證明不了我的清白。蘇老師對我怨恨的眼光,是一把錐子在扎我的心尖兒。

    安民老師聽到叫聲,快步跑了上來,一眼就明白究竟,摔了我兩巴掌,抱住瑟瑟發(fā)抖光腳的蘇老師。天哪,蘇老師像碰到救星一樣縮在他的懷里,那種依賴感讓我難受極了,我懶得解釋,也不理會其他老師的怒罵,沉浸在抑郁之中。

    長樂和安湊制造輿論的本領(lǐng)高明得很,他們毫不臉紅地到處傳播是我把鼠仔放在蘇老師鞋子里,不一會兒,就變成了鐵的事實(shí)了。以我個人的力量,真的是無法翻案。

    安民老師在上課的時候,要挾說要把這件事告訴我爸爸媽媽,讓他們狠狠收拾一頓。安湊和長樂露出驕傲的、無比開心的笑容。我沒有能力反駁,只是默默地想:這樣也行?

    放學(xué)后我沒有回家,倒不是說怕安民告密,爸爸媽媽會打我。他們基本不打我,懶得打,僅有的兩三次挨打是去游泳或者不小心闖了禍,雖然害怕但也不至于不回家。我覺得心塞,所有的人可以冤枉我,但不能讓蘇老師也這樣認(rèn)為。一想到蘇老師認(rèn)為我這樣糟踐她,我就隱隱心痛,神思恍惚。

    校園里學(xué)生走得干凈了,只有安湊幾個人還在玩鐵片,校園出現(xiàn)少有的沉寂,我像被什么無形的東西牽引著,往樓上走。蘇老師的門口木地板上,還有兩攤淡淡的血跡,那是被安民踩死的小老鼠留下的。那是兩只還沒有開眼見過世界的小老鼠。

    我敲了敲門,沒人回答,隨手推開尺許,伸進(jìn)頭去。房間空蕩蕩,一種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蘇老師身上也有這種香味。我忍不住走進(jìn)房間,宛如置身一個封閉的小花園,被一種神秘、溫暖和清香的氣息包圍。宿舍里一張床,床單有草綠色的花紋,垂下床沿,溫馨極了。桌上放著教案,擺著一個玻璃酒瓶做成的花瓶,瓶子里插著百合花。就連窗簾中的光柱進(jìn)來,其間飛舞的灰塵,都讓我心醉神迷。

    樓板上傳來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可以確定那是蘇老師從食堂回來了。我想逃出去,但是這氤氳的世界真讓我難以舍得。我感覺到神撫摸我的額頭,給我異乎尋常的靈感。就在腳步到達(dá)門口的瞬間,我一頭鉆到床底下。門被推開,蘇老師穿著絲襪進(jìn)來,樓板由于手里發(fā)出咚的低沉的聲音,猶如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踩在我心上。床單垂下,我能看見她的腳和影子。

    蘇老師把飯盤擱到柜子里,打開窗子,聞聞百合花的清香,唱起了歌: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這是一首耳熟能詳?shù)母瑁贿^她唱起來特別清晰悅耳。她似乎在探出窗戶看什么,腳跟踮起來。外面是村子連接校門口的路,也許她在期待誰的到來。在一陣細(xì)碎的動作后,她開始改作業(yè)。我能聽見鋼筆滑過紙面的聲音,刷刷刷,像一個小小的人兒在跳舞。我在床底下安靜地閉上眼睛。

    記得很小的時候,多小我不記得了,應(yīng)該是不會走路吧,躺在暖烘烘的被窩,媽媽就在燈下縫衣服,外面下著雨,安寧而靜謐。沒有同學(xué)的打擾,不需要跟任何人打交道。為什么不能停留下來了,為什么要長大呢?為什么要上學(xué)呢?

    我在期待已久的一種寧靜安詳中睡著了。

    那晚家里鬧翻了。在學(xué)校里尋找無蹤后,媽媽等人先去村邊的榕樹下找我——村里被鬼纏身或者帶走的孩子經(jīng)常在榕樹附近打轉(zhuǎn)轉(zhuǎn);接著到各處水塘看看有沒有蛛絲馬跡。在物理方法無效之后,便求助于神,先是離家很近的趙公明元帥廟里,那是一個紅臉怒目的神,上身在李木匠身上。請來李木匠來廟里,點(diǎn)香燒紙,終于神靈附體,給他點(diǎn)上一根煙后,木匠口吐煙霧,如癡如醉,告知往西的方向?qū)ふ?。再問具體細(xì)節(jié),趙公明便不耐煩,尋人并非他的長項(xiàng)——他的長項(xiàng)是降妖伏魔。

    而后又請了一伙人,到“馬施羅”廟里“寫乩”?!榜R施羅”是文人化身的神,是馬致遠(yuǎn)、施耐庵和羅貫中,對人間的事判決十分精細(xì),以字寫其意?!榜R施羅”上身,用乩筆在米沙上寫了四字:靜候佳音。

    爸爸媽媽登時轉(zhuǎn)憂為喜。

    這些都是我事后聽到的,不由感到愕然:原來我在家里是如此重要,我卻一點(diǎn)兒都不覺察。天哪,為什么他們在我失蹤后才會這么重視我!

    半夜的時候,一陣響動把我驚醒,是有人強(qiáng)行推門,蘇老師從床上驚問,外面是一個含糊的聲音:“我,快開門?!蔽乙宦牼椭朗前裁?。蘇老師驚慌失措,哀求道:“別進(jìn)來?!卑裁裨谕饷嫘U狠地晃動著門,木門閘應(yīng)聲而落。安民推門而進(jìn),像一只熊的重量進(jìn)來,壓到床上,把蘇老師押到身下,床板不能承受之重發(fā)出嘎吱嘎吱聲。我沒有想到溫文爾雅的安民在夜間變得這么野蠻。

    蘇老師一邊反抗一邊抽泣,我感覺床上翻滾著獅子與羚羊。安民似乎亮出什么利器,狠狠道:“你再鬧,我槍斃了你?!碧K老師似乎被制服,像羚羊被咬破喉嚨,失去最重要的抵抗力量。她只剩下一點(diǎn)點(diǎn)哭聲,弱弱地叫:“媽媽,媽媽……”

    我那已經(jīng)治好的病居然又犯了——褲襠一陣溫?zé)?,尿床又發(fā)作了??梢韵胂螅粓鰫汉莺莸膹P殺就在你頭上咫尺之遙,殺氣籠罩著我,勇氣消失殆盡。

    事后我想,我為什么不奮勇出來,阻止這場悲劇呢?我怎么忍心蘇老師受到這樣的傷害呢?我想不通。也只能作為事后想想?,F(xiàn)場中的一點(diǎn)點(diǎn)偶然的情緒,一些被恐懼籠罩的魔障,乃至我認(rèn)為安民手里有一把刀或者槍的震懾,足以決定了事實(shí)的走向。

    折騰了不知多久后安民就出去了。蘇老師在床上繼續(xù)哭著,哭得很小聲,但是悲傷極了。我不明所以,在恐懼、饑餓中又睡著了。

    安湊早早來到學(xué)校,學(xué)校還沒開門,他從窗外爬進(jìn)來。他早到的理由是因?yàn)樽蛱焱骅F片玩到天黑回去,數(shù)了數(shù),丟了兩片。他可不想讓別的孩子撿到。他正在石板地上尋找的時候,“啪”的一聲,蘇老師從天而降,重重地摔在天井上,一動不動。血從頭上滲出來。

    安湊尖叫起來。

    我在吵鬧聲中醒來,悄無聲息出來,目睹此景:蘇老師附身躺在石板上,頭發(fā)遮住了她的面部,只有血滲透出來。身上穿著粉色的睡衣睡褲,使得她像一個女生。

    她一定從我的講述中得到靈感,沿著爬梯爬上屋頂,看到了藍(lán)色的天空如通往宇宙的一個洞穴,然后一頭扎下去。我告訴過她,這里是全村最高的地方,如果自殺的話,最妙不過。

    就在幾個小時前,我剛剛聽著蘇老師的抽泣聲入睡,一覺醒來,她就死了——我不能接受。

    為什么沒有一個保護(hù)神護(hù)著她?雖然她長大成人,但她依然是渴望媽媽保護(hù)的女孩子,這一點(diǎn)我明白得很。為什么神這么不公平?我的心被各種情緒攻擊、針刺,難受的感覺讓我想吐、想一頭暈倒。

    尸體被有關(guān)人員搬走后,地上還留著血跡。接下來是一出大戲,安彪帶著一個民兵,把安民五花大綁,跪在蘇老師的血跡旁邊。學(xué)校已經(jīng)亂成套了,課已經(jīng)取消,村民和學(xué)生都圍過來看熱鬧,很多人朝安民吐口水,責(zé)罵他。

    他們不太知道蘇老師自殺的具體原因,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跟蘇老師在談戀愛,蘇老師想不開,絕對是他的所為導(dǎo)致。

    所有的細(xì)節(jié),大概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被擠在鬧哄哄的人群中,我即便說什么也沒人聽見。我拼命擠上前去,想往安民身上吐口水。有可能的話,我必須踢他一腳——這個禽獸,死不足惜。

    安彪穿著綠色的軍裝,威風(fēng)凜凜,抽出寬大的皮帶,邊抽打邊問:“說,你對她干過什么?”

    “沒有,我真的沒有。”

    “親過沒有?”安彪問道。

    安民無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安彪叫道:“那還頂嘴!”周圍的人都哄笑起來。

    “睡過覺沒?”安彪問道。

    “沒有?!?/p>

    “你敢抵賴,我槍斃了你?!卑脖牒鸬馈?/p>

    我正擠到前頭,在這一瞬間,安彪的話像一道閃電,在我腦海中炸開一個裂縫。

    “你再鬧,我槍斃了你!”昨夜在床上對蘇老師恐嚇的,就是這口氣——那分明是安彪,不是安民。我意識到自己先入為主,把人物混淆了。安彪身材比安民大一圈,所以他進(jìn)房間的時候,樓板都往下墜,在床上像一頭獅子,床板幾乎散掉。如果是安民,絕對沒有這個分量。對了,安民也沒那么兇惡,他都是溫柔地對待蘇老師,保護(hù)著蘇老師,絕對不會把蘇老師弄哭。我從蘇老師房間出來的時候,看了看床上,空空如也,但是床單上有鮮紅的血跡。安民絕對不會把蘇老師折騰出血的。

    “是你害死蘇老師的?!蔽覜_著安彪大聲喊道。

    聲音雖然小,但安彪聽得很清楚。他停住抽打安民,盯著我,一字一句道:“你敢胡說,我真的會槍斃你!”

    我被他的口氣嚇住了,驚得說不出話來。

    媽媽很快找到我,把我?guī)Щ丶?。我在路上告訴媽媽,是安彪欺負(fù)蘇老師,把她弄出血,蘇老師才跳樓的。媽媽摁住我的嘴,告訴我別亂說話。我急得哭了起來,向媽媽發(fā)誓,我說的是真的。

    “真的也不能說?!眿寢尵嫖业?。

    村里人認(rèn)為蘇老師之死,是預(yù)料中的事。“馬施羅”早有預(yù)言,學(xué)校里有邪物作祟。他們決定選個好日子,在學(xué)校做一場驅(qū)邪法事。

    下課后,我主動湊近安湊和長樂。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勇氣與他們平起平坐與對峙。我說:“蘇老師是安彪害死的,我們一起去報仇好嗎?”

    安湊目睹了蘇老師跳樓的場面,也許歷歷在目,頗有興趣:“你確定嗎?”

    我把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說了一遍,特別是說起安彪的特征,以佐證此人是他。他掌管學(xué)校的安全,可以自由出入;如果是安民的話,他住在自己家里,半夜不可能進(jìn)來的。

    長樂漫不經(jīng)心道:“安彪是有槍的人?!?/p>

    安湊猶豫不決,道:“怎么個報仇法?”

    “我們可以去找比安彪更厲害的人呀,比如說鎮(zhèn)上呀?!蔽艺f出最好的辦法。

    安彪是村里最厲害的,他想干什么沒人可以約束,要制服他,只有找鎮(zhèn)上的。學(xué)校組織去鎮(zhèn)上看《自古英雄出少年》,那是我唯一一次到過鎮(zhèn)上,見識了好多繁華所在,一定有比安彪更厲害的人。

    “你覺得怎樣?”安湊問長樂。

    “我沒空?!遍L樂說,“我們要去撿子彈殼的?!?/p>

    安湊道:“我們要去撿子彈殼的,沒空沒空。”

    我對他們笑了一笑,以后我再也不怕他們了。

    放學(xué)的時候,我在門口被安彪堵住,他溫和地說:“你跟我走一趟?!?/p>

    他粗壯的手拉住我的手,像提著一個風(fēng)箏。我沒有辦法不跟他走,他像一塊很大的磁鐵,我只是一顆小鐵石,籠罩在他威嚴(yán)的氣氛之下,唯唯是諾,往后山上走。我腳步慢了或者故意拖延,就會被他拉起,輕而易舉。有一陣子,我因恐懼而想討好他,但還好始終沒有出口。我們走到坑底上。所謂坑底,其實(shí)原來是一座水庫,后來沒用了,水庫干了,形成一個大坑,會捉鳥的同學(xué)長長的梯子架在巖壁上掏老鷹窩。現(xiàn)在,我們處于坑底最高的地方,他停了下來,點(diǎn)了一根煙。

    “你要去告發(fā)我?”他問道。

    我真誠而惶恐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為什么要說謊?”他嚴(yán)肅而正義凜然道。

    “我沒有說謊,我看見你到蘇老師的房間,把門閂都弄掉了,還把蘇老師弄出血。”我一口氣把重要的證據(jù)都說出來,試圖讓他啞口無言。

    “嘿嘿,你能耐倒是不小?!彼堄信d致地拍拍我的腦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說話,我難以啟齒。

    “我不管你說什么,反正說我壞話的,都是謊話,跟我作對的人,都得死,聽見了嗎!”他咬牙切齒地叫道,“你現(xiàn)在告訴我,聽不聽我的?”

    蘇老師死了,但是真相不能死。這是我的潛意識,雖然我表達(dá)不出來。

    在恐懼稍稍從腦海中飄走之后,我終于想起了神。我不確定神現(xiàn)在還在不在我身上,但不管如何,神一定是捍衛(wèi)真相的。這一點(diǎn)我可以確定。

    我噙著淚,對著安彪倔強(qiáng)地?fù)u了搖頭。他隨后一推,我就從崖頂?shù)暨M(jìn)了坑底,順著崖壁滾了下來。他拍了拍手,把煙蒂扔下,走了。

    神終于現(xiàn)身了。是在一片黑暗中,像死亡一樣的黑暗,無邊無際,無論你怎么動眼皮,那黑的濃度一點(diǎn)也不曾改變。大概是所謂絕望的世界吧。

    “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了?!蔽业纳裾f。

    我看不見他,但能感覺到他就在身邊,像一只水母籠罩著我。

    “你以后再也不管我了?”

    “是的,我要離開你,去守護(hù)另一個需要守護(hù)的孩子。你已經(jīng)十歲了,該自己對自己的命運(yùn)負(fù)責(zé)了。”

    天哪,跟媽媽說的一樣,長大之后,神就到另一個孩子身上去了。我知道這如宿命一般不可勉強(qiáng)。

    “你長得什么樣子,我能看一下你嗎?”我問。

    “不,我是神,你永遠(yuǎn)看不到?!?/p>

    “我給你取了一個叫‘彪的名字,你知道嗎?”

    “當(dāng)然知道,可是那名字太糟糕了,忘記它吧。”

    我感覺神漸漸遠(yuǎn)離我,依依不舍的溫暖漸漸抽離,而我眼前也漸漸有了光亮,終于恢復(fù)了正常,我躺在一片灌木叢中,樹葉遮住了我。我爬了起來,渾身酸痛,但是不影響我站起身子,從坑底走了出來,村莊又浮現(xiàn)在眼前。村莊前面的那條白色的土路,一直通往鎮(zhèn)上。

    我走下山,再次面對人群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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