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 放棹江湖漂零客

李乃清

他踽踽獨行于兵荒馬亂的時代，狂狷于文字，

浮浪于生活，凋零于異鄉(xiāng)

富陽城里的郁達夫故居，白墻黑瓦，方正小院，上下兩層三開間。院內(nèi)花木扶疏，進門左側(cè)有兩棵樹，一株枇杷，一株柚子。年近尾聲，枇杷季早已過去，柚子青中見黃，沉甸甸地掩于枝葉間。

郁達夫匆匆五十載生命，從來沒有成熟季，既沒柚子的清香，更沒枇杷的甘甜。

1915年，年方二十，他就在詩中寫道：“我生雖晚猶今日，此后滄桑變正多。千載蓋棺良史筆，老夫功罪果如何?！?/p>

郁達夫的父親給他取名郁文，依據(jù)孔子“郁郁乎文哉”之句。郁達夫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最終成了一名“文”人，但人生底色卻是悲情。他一生困于矛盾之中：早年留學(xué)日本，從醫(yī)科讀到經(jīng)濟系，鐘情的卻是文學(xué);在東京發(fā)起成立“創(chuàng)造社”，敢與國內(nèi)“文學(xué)研究會”一爭高下，終又脫離團體;抱得“蘇杭第一美人”王映霞，《日記九種》秀恩愛，《毀家詩紀》曝家丑，風(fēng)雨茅廬，勞燕分飛;對日本民族既愛又恨，半生結(jié)交諸多日本友人，戰(zhàn)后下南洋宣傳抗日，最后慘死于敵寇屠刀之下，尸骨葬身地也終究是謎……

“百年原是客，半世悔為儒”，郁達夫有著強烈的政治抱負，但總覺自己懷才不遇。他有文字命，字字見性情，卻常遭誤解。他有女人緣，次次都傾情，但屢受傷痛。踽踽獨行于兵荒馬亂的時代，狂狷于文字，浮浪于生活，零余于當世，這樣的人，大抵和他筆下“沉淪”的主人公一樣，“孤冷得可憐”。

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

“人生從十八九到二十余，總是要經(jīng)過一個浪漫的抒情時代……我的這抒情時代，是在那荒淫慘酷，軍閥專權(quán)的島國里過的。眼看到的故國的陸沉，身受到的異鄉(xiāng)的屈辱，與夫所感所思，所經(jīng)所歷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憂傷，同初喪了夫主的少婦一般，毫無氣力，毫無勇毅，哀哀切切，悲鳴出來的，就是那一卷當時很惹起了許多非難的《沉淪》?！?/p>

1921年10月，郁達夫的小說集《沉淪》由泰東書局出版，一時洛陽紙貴。有人甚至從無錫、蘇州連夜趕火車專程到上海來買這冊薄薄的“暢銷書”，還有人跟風(fēng)定制了書中主人公所穿的香港布洋服。

郁達夫，這個天真的感傷的小說家，“成為一切青年最熟悉的名字。人人覺得郁達夫是個可憐的人，是個朋友，因為人人皆可從他作品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模樣?！?/p>

小說集《沉淪》共收入三部作品：《沉淪》《南遷》《銀灰色的死》，另加一篇自序，都是他在日本東京帝國大學(xué)經(jīng)濟系讀書時創(chuàng)作的。此前，受新文化運動鼓舞，郁達夫聯(lián)合郭沫若、張資平、成仿吾、田漢等人在東京成立創(chuàng)造社，“打破社會因襲，主張藝術(shù)獨立”，這是繼北京的文學(xué)研究會之后又一重要的新文學(xué)團體。

成仿吾評議，《沉淪》是“新文學(xué)運動以來的第一部小說集”，“他不僅在出版年月上是第一，他那種驚人的取材與大膽的描寫”，“也還不能不說是第一?！?/p>

《沉淪》中那個“我”，可謂青年郁達夫的自身寫照：留日學(xué)生，高顴骨、青灰色的眼窩，孤傲又膽怯，自卑且多疑，性格內(nèi)向卻情感熾烈，因著性的壓抑及身處異鄉(xiāng)的寂寥，同時患上了憂郁癥和“夸大妄想狂”。

生性敏感的郁達夫，曾以“悲劇”形容自己的出生。他自小體質(zhì)羸弱，三歲那年，“人言先父喪亡日，小子膏肓疾正深?！庇啄晔р锱c病體纏身都影響著他的性情，“自小就習(xí)于孤獨……怕羞的心，畏縮的性，更使我的膽量，變得異常的小?！?/p>

多病多愁亦多情，少年時代的他就浸在“水樣的春愁”里，青春期階段，欲念尤盛，幻念尤多。在散文《雪夜》中，他坦承，二十歲的光景，因著“性的苦悶，昂進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他忍不住步入日本妓館，“選定了一個肥白高壯的花魁賣婦……于狂歌大飲之余，我竟把我的童貞破了?！?/p>

郁達夫強調(diào)，每位作家的作品中都應(yīng)該有一個“有個性的我”?！拔逅倪\動的最大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fā)見。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母而存在，現(xiàn)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p>

《沉淪》中的“我”窺人沐浴，難抑對異性身體的渴望，又陷入痛苦自責，依照郁達夫本人解讀，“里邊也帶敘著現(xiàn)代人的苦悶”、“靈肉的沖突”?？隙ㄈ说那橛?，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當時追求個性解放的社會思潮，因而，他現(xiàn)身說法的文字才會“吹醒當時無數(shù)青年的心”。

郁達夫聲名鵲起，但也遭到“頹廢派肉欲描寫者”等種種攻擊。年輕作家有些承受不住，向當時已頗有影響的周作人求助，去信用英文寫在明信片上?！吧虾Ｋ形娜硕挤磳ξ?，我正在被迅速埋葬，我希望你是給我唱悲哀挽歌的最后一個人。”1922年春，周作人發(fā)了篇辨正文章，認為《沉淪》“雖然有猥褻的分子而并無不道德的性質(zhì)”，這一援手令郁達夫感銘頗深，此后，“一般罵我誨淫，罵我造作的文壇壯士，才稍稍收斂了他們痛罵的雄詞?！?/p>

小說集《沉淪》出版不久就銷售了兩萬多冊;至1929年，不到十年間印行11版。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給了郁達夫極高評價：“惟有他敢用筆把自己的弱點完全暴露出來，這種寫法擴大了現(xiàn)代中國小說心理和道德的范圍?？上Ш髞韺W(xué)他的人……卻誰也沒有他那樣老實和認真的態(tài)度?！?/p>

一生襟抱未曾開

“《沉淪》里的三篇小說，完全是游戲筆墨?！绷羧掌陂g，郁達夫雖鐘情文學(xué)，但未想以寫作為生。《沉淪》等篇章剛完成時，“自己毫沒有成一個濫作家的野心”，東京念書時，“住在三鋪席大的一間客舍樓上，志雖不大，也高足以沖破斗牛，言出無心，每大而至于目空一世?！睔w來五六年后，“遇了故國許多奇波駭浪，受了社會許多暗箭明創(chuàng)”，“不得已只好聽天由命，勉強承認了這一種為千古傷心人詛咒的文字生涯?！?

1896年12月7日，郁達夫生于富春江畔一戶破落書香門第?！凹以趪懒隇┫伦。貢r風(fēng)物晉山川。碧桃三月花如錦，來往春江有釣船?！绷羧掌陂g發(fā)表詩作，他曾署名“春江釣徒”。

在散文《遠一程，再遠一程！》中，他回憶了中學(xué)回家的那個暑假，讀了一大堆書，其中三部記憶尤深：一部黎城勒氏的《吳詩集覽》;一部《庚子拳匪始末記》，“從戊戌政變說起，說到六君子的被害，李蓮英的受寵，聯(lián)軍的入京，圓明園的縱火等地方，使我滿肚子激起了義憤”;還有一部曲阜魯陽生孔氏編定的《普天忠憤集》，“甲午前后的章奏議論，詩詞賦頌等慷慨激昂的文章，收集得很多”。郁達夫總結(jié)讀后感，“恨我出世得太遲了，前既不能見吳梅村那樣的詩人……后又不曾躬逢著甲午庚子的兩次大難，去沖鋒陷陣地嘗一嘗打仗的滋味?！?/p>

留日期間，他時刻關(guān)心國內(nèi)局勢，曾給長兄郁曼陀去信：“欲整理頹政，非改革社會不可。”后又在日記中立志：“一身盡瘁，為國而已，倘為國死，予之愿也。”1919年，郁達夫得知簽訂不平等條約后，第二天在日記中悲憤道：“故國日削，予復(fù)何顏再生于斯世！”聽聞五四運動中北京學(xué)生痛打章宗祥，他在日記中又興奮道：“國恥紀念日也，章宗祥被毆死矣（注：只是打傷），痛快！午前攝影作紀念。此后當每年于此日留寫真一張?！?/p>

郁達夫性情天真、氣節(jié)堅貞，據(jù)當時同在東京的孫百剛回憶，某次中國留日學(xué)生千人大會上，尾崎行雄，當時赫赫有名的“憲政之神”，在演講中流露出諷刺中國的言辭，郁達夫聽后突然起立向他質(zhì)詢，態(tài)度磊落，措辭得體，加上日語流利，聲調(diào)激昂，不僅博得全場掌聲，更迫使尾崎行雄的當場道歉。

早逝的父親郁士賢教過私塾，行過中醫(yī)。郁達夫從小有才名，“九歲題詩四座驚”，家人和他本人都曾將未來寄托于政途，“學(xué)而優(yōu)則仕”，但這顆天生的讀書種子，在權(quán)力道路上卻處處碰壁。

1919年8月，他從橫濱坐船回國，參加京城的外交官考試，結(jié)果名落孫山。他自覺作文議論精辟，外語更不在話下，后來一打聽，才知許多考生用錢買通了考官。他激憤難平，署名“江南一布衣”，在某王府花園題壁一首律詩：“江上芙蓉慘遭霜。有人蘭佩祝東皇。獄中鈍劍光千丈，垓下雄歌泣數(shù)行。燕雀豈知鴻鵠志，鳳凰終惜羽毛傷。明朝掛席扶桑去，回首中原事渺茫?！?/p>

不久，他又參加了民國政府舉行的高等文官選拔考試，還是落第了。他憤懣不已，在日記中寫道：“庸人之碌碌者，反登臺省……”后創(chuàng)作小說《懷鄉(xiāng)病者》影射這次考試，仍為落選深感不平，“恨不得馬上把手里提著的筆墨丟了，跑上外國去研究制造炸彈去。”

回日本后，他將刻有名字“郁文”的硯池送給日本友人富長蝶如，“考場上用的東西，奉送君吧！”心灰意冷到了極點。

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看到國內(nèi)政治腐敗黑暗，郁達夫決意鄙棄仕途。他給長嫂寫信道：“此后當用功于實學(xué)，不要務(wù)空虛之事?！痹跂|京帝大深造時，他還曾計劃寫作《中國經(jīng)濟史》和《中國外交史》，后來都沒有實現(xiàn)。

“他是本世紀最有才華最有民族氣節(jié)的詩人之一，愛國是他一生言行中最突出的品質(zhì)，”畫友劉海粟眼中，郁達夫個性里有不為人知的剛毅，“他在福建同日本人松永一起吃飯，席上痛斥日本軍國主義者不該侵略中國，正氣凜然;抗戰(zhàn)期間在政治部第三廳工作時，他赴臺兒莊及東戰(zhàn)場采訪，出入戰(zhàn)火中，毫無懼色;雖嗜酒成性，但在蘇門答臘時，他怕貪杯誤事，曾長期戒酒，律己甚嚴。”

“嘆貧士之無能”

1922年離日回國前，郁達夫創(chuàng)作了《茫茫夜》《懷鄉(xiāng)病者》《空虛》等小說，其中的主人公都叫于質(zhì)夫，“于質(zhì)夫”既有性的苦悶，又增加了生的煩惱。

“中國的空氣是同癩病院的空氣一樣，漸漸地使人糜爛下去。”《茫茫夜》中，郁達夫借于質(zhì)夫之口道出他回國后對現(xiàn)狀的不滿。

《空虛》中的于質(zhì)夫，回上海后發(fā)現(xiàn)，中國社會不但不知學(xué)問是什么，簡直把院校出身的人看得同野馬塵埃一般的小。他的留日同學(xué)中，兩個多念了幾年書的，好像在社會上也沒什么勢力，各自守著一件藤青嗶嘰洋服，臉上掛著一道絕望的微笑，在書館編輯所溫溫和和待著;諷刺的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M，提前回國后卻做了某洋行經(jīng)理;以吸紙煙貪睡出名的一個同學(xué)，在上海卻成了無人不曉的大名人……

郁達夫雖持有留洋學(xué)位，通多國外語，學(xué)識淵博，但回國求職并不順利。歸國后，他先是寄身書局任編輯，后赴安慶法政專門學(xué)校執(zhí)教半年，“教書是有識無產(chǎn)階級最苦的職業(yè)”，如小說《蔦蘿行》中記述，郁達夫迫于生計才接受了聘書，況且，“A地的這學(xué)校里又有許多黑暗的地方，有幾個想做校長的野心家，又是忌刻心很重的?！睔v經(jīng)一番波折，他辭去教職，返滬主持創(chuàng)造社。

《茫茫夜》中，于質(zhì)夫本決意回國后痛改前非，未想歸來卻屢遭挫折，失望的他愈發(fā)沉湎酒色，以求發(fā)泄生活中的壓抑。

“達夫在暴露自我這一方面雖然非常勇敢，但他在迎接外來攻擊上卻非常脆弱。他的神經(jīng)是太纖細了。”郭沫若寫過，1921年夏，創(chuàng)造社刊物銷售不佳，郁達夫拉上他，一連喝了三家酒店，酒瓶擺滿了方桌?；丶衣飞蠒r有兜風(fēng)汽車路過，失落的郁達夫突然跑向街心，對著一輛飛馳而來的汽車，手指比成手槍大呼道：“我要槍斃你們這些資本家！”

郁達夫嗜酒，“十六歲春欲入杭州中學(xué)，初到之日，即醉倒于江干酒肆”，酒癮也給他的婚姻帶來沖突。冬日里，他外出和朋友喝酒，整夜未歸，次日清晨，被人發(fā)現(xiàn)倒在雪地里，醉得不省人事，王映霞極為不滿?！霸蚓谱肀廾R，生怕情多累美人”的名句，恐怕也只有宿醉后對妻子滿心歉疚才寫得出來。

沉浸酒色，以遣悲懷，郁達夫“佯狂”，而且狎邪。散文《歸航》中，他曾直白記述：“我在一家姓安東的妓家門前站了一忽，同饑狼似的飽看了一回爛熟的肉體。”小說中他也有不少類似描寫，其中《茫茫夜》里的病態(tài)怪癖、《秋柳》中與海棠姑娘的交往，都有他自身經(jīng)歷的投影。

好友易君左記述，郁達夫在安慶時，有次瞥見雜貨店頗有姿色的老板娘，問人討要頭上舊針和襟間手帕?！盎氐叫?nèi)……對著鏡子，用那口針刺破自己的面孔和手指，讓一小滴滴鮮紅的血液浸印的那張小手帕放在鼻孔前拼命地嗅，覺得越嗅越香，一個大哈哈，正把上樓來讓教授吃飯的公役吃了一驚，還以為大教授發(fā)神經(jīng)病呢?！?/p>

不只是“發(fā)神經(jīng)”，郁達夫還常去狎妓，他對姑娘的要求令人費解：年紀要大點;相貌要丑點;從沒人愛過的，由此結(jié)識了“嘴可容拳，下巴特長”的海棠姑娘。小說中，于質(zhì)夫步入妓院，面對容貌丑陋、身世凄慘的海棠互相憐憫。據(jù)說，郁達夫在青樓遇到那位丑娘后，也未再去別處放浪。在易君左眼里，“大家越不愛的他越愛”，是為了“給殘酷冷淡而不公平的人世看看”。

1922年至1923年，郁達夫創(chuàng)作了《血淚》《蔦蘿行》《青煙》《離散之前》等多部富有自傳色彩的小說，描寫現(xiàn)代知識青年謀生的艱難。小說中，他總以落魄悲哀的“零余者”形象出現(xiàn)，一張貧血的臉，一顆敏感的心，“四海一身，落落寞寞，同枯燥的電桿一樣，光澤澤的在寒風(fēng)灰土里冷顫?！?/p>

1923年冬，迫于生計，郁達夫暫別創(chuàng)造社同仁，離滬赴京，前往北大教授統(tǒng)計學(xué)。他寄居長兄家，教學(xué)苦悶，工資微薄，加之與妻兒分居，心中倍感孤寂。在小說《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中，他第一次將情感視野伸向社會底層煙廠女工的艱苦生活，此后，又在小說《薄祭》中講述了一位人力車夫的悲慘遭遇。

1924年11月，他結(jié)識當時還寂寂無名的沈從文，后者的潦倒讓他有同病相憐之感，著名的《給一位文學(xué)青年的公開狀》中，他以犀利言辭反諷社會不公，對自己的窮狀也毫不避諱，“天氣變得很冷，我老想買一件外套，但終于沒有買成……每月的教書錢，額面上雖有一百十七塊，但實際上拿得到的只有三十三四塊……但愈是沒有錢的時候，愈想喝酒吸煙?！?/p>

在北京任教時，見多了腐敗黑暗，郁達夫只想逃離，1925年2月他動身去了武昌師范大學(xué)，但那里派系紛爭嚴重，幾個湖北學(xué)棍賄買學(xué)生，把學(xué)校當作升官發(fā)財?shù)腻X莊，他只覺“同這一種禽獸在一籠，同事下去，一定會把我的人性，也染成了獸色”。一次會議上，郁達夫?qū)⒛菐兹擞?xùn)斥了一頓，還寫了篇通信把內(nèi)幕給揭穿了。自然，這個“于質(zhì)夫”在武昌也呆不下去了。

“孤竹君”與“大先生”

郭沫若與郁達夫相交遠在1914年，兩人在日本曾是同班同學(xué)。“達夫篤于友情，和沫若相交幾十年，他們自稱為‘孤竹君二子……他對魯迅的認識，高于同輩人很多?！眲⒑Ｋ谡f。

1920年春，郭沫若回國前，郁達夫曾傷感地寫信給他送行，規(guī)戒他回到上海后不要為流俗所污，且不要忘記他拋別在海外的妻子。郭沫若說，“這信給我的銘感很深，許多人都以為達夫有點‘頹唐，其實是皮相的見解。記得李初梨說過這樣的話：‘達夫是模擬的頹唐派，本質(zhì)的清教徒。這話最能夠表達了達夫的實際。”

離開武昌后，郁達夫回滬在家病臥休養(yǎng)了半年。1926年3月，應(yīng)郭沫若之邀，他“束裝南下，到了革命策源地的廣州”，在廣東大學(xué)英文系任職文科教授。去前，他本想把“滿腔熱忱、滿懷悲憤，都投向革命中去”，誰料見到的“又只是些陰謀詭計、卑鄙污濁”，他在《病閑日記》中憤憤道：“這一種齷齪腐敗的地方，不再來了。我若有成功的一日，我當肅清廣州，肅清中國?！?/p>

1927年1月，回到上海不久，郁達夫在自己編輯的《洪水》上發(fā)表一篇《廣州事情》，揭露了革命軍內(nèi)部“畸形的現(xiàn)象”，郭沫若認為此文發(fā)表不合時宜，兩人因政見不同生發(fā)矛盾，郁達夫隨后登報聲名脫離創(chuàng)造社，昔日“攜手相期赴首陽”的“孤竹君二子”由此斷絕往來近十年。

“他甚至罵過我是‘官僚，但我這個‘官僚沒有好久便成了亡命客?！惫艋貞?，兩人關(guān)系直到1936年才修復(fù)，時任福建省政府參議的郁達夫在日本一個來月期間，曾與郭沫若會過幾次面，催促其回國。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不久，郭沫若秘密地由神戶上船，7月27日冒險回到上海，登岸時受到郁達夫等人迎候。

郁達夫走后，郭沫若寫過不少文字紀念這個“一片天真的人”，對其寫作為人給予高度評價，“郁達夫是完成了一個有光輝的特異的人格的。魯迅的韌，聞一多的剛，郁達夫的卑己自牧，我認為是文壇的三絕。”

1927年離開創(chuàng)造社后，郁達夫在經(jīng)濟和精神上都進退維谷，遭到不少攻擊。10月3日，故知魯迅從廣州回到上海，對郁達夫施以援手，并在文中為他主持正義：“他穩(wěn)健和平，不至于得罪于人，更何況得罪于國?！?928年6月，兩人開始創(chuàng)編《奔流》，譯介外國文學(xué)。

魯迅一生“罵”過不少人，且以尖刻聞名，但對郁達夫卻從沒有過微詞。他雖反感創(chuàng)造社同仁一副“創(chuàng)造”臉，但覺得郁達夫臉上“看不出那么一種‘創(chuàng)造氣 ”。

魯迅和胡適這兩位新文化運動健將撼動中國文壇時，郁達夫正在日本求學(xué)，當時他對胡適敬仰萬分，還曾以欽慕者身份給胡適寫信，但回國步入文壇，他的《夕陽樓日記》引起胡適等人與創(chuàng)造社成員一場筆仗。胡適的攻擊給他帶來極大痛苦，以至他寫信給遠在日本的郭沫若，說要跳黃浦江自殺。雖然胡適后來主動寫信和解，但兩人交往甚淺。對于另一位前輩魯迅，郁達夫與其相識后推崇備至，曾題詩《贈魯迅》：“醉眼朦朧上酒樓，彷徨吶喊兩悠悠。群盲竭盡蚍蜉力，不廢江河萬古流。”

1923年2月17日，周作人請飯，郁達夫在周氏兄弟寓所第一次見到了比自己大15歲的魯迅。創(chuàng)造社和文研會此前雖有隔閡，但見到魯迅本人，郁達夫覺得他很親切，柔和的紹興口音，清脆的笑聲，笑時眼角上幾條小皺紋很是可愛。他對友人陳鶴翔說：“魯迅為人很好，有什么說什么，也喜歡喝點黃酒?？磥砦覀儚那暗恼`會，真正是多余?！?/p>

北京初遇，兩人因?qū)χ袊糯≌f的討論熟悉起來，1928年合編《奔流》后開始親密合作，至于索句、贈書、賦詩等，更是日常交往的主要內(nèi)容。1930年代，魯、郁兩家在滬來往頻繁，魯迅寫了那首著名的《自嘲》（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也是因著“達夫賞飯，閑人打油，偷得半聯(lián)，湊成一律”（1932年10月12日魯迅日記），可見兩人交誼甚篤。

1930年，左聯(lián)成立大會在上海召開，魯迅曾推舉郁達夫為左聯(lián)發(fā)起人，認為他也能作為“戰(zhàn)士”而行動。郁達夫沒能對魯迅的期望做出回應(yīng)，很快又退出了左聯(lián)。馮雪峰記述， “（郁達夫）參加后不太積極，寫信給左聯(lián)，說是不該老是讓他去開會?！北M管如此，魯迅基于對郁達夫個性的認識也表示諒解，兩人的交往并未受阻，友好關(guān)系一直保持到魯迅逝世。

“偉大的革命作家”與“感傷的頹廢作家”，雖然文風(fēng)迥異，但不乏相通點：浙江同鄉(xiāng)，生于清末沒落鄉(xiāng)紳之家，青年時代長年留學(xué)日本，早先有志學(xué)醫(yī)，后轉(zhuǎn)向文學(xué)，婚姻道路上，兩人也都選擇了離棄舊式婚姻的原配妻子……

郁達夫雖有自身弱點，但他的真率正直卻為魯迅所看重欣賞。對于魯迅，他也懷著敬畏之心：以“作品的深刻老練而論，他總是中國作家中的第一人者”。王映霞說，郁達夫一生中最尊敬的友人可說是魯迅，魯迅也是最理解郁達夫的。

風(fēng)雨茅廬，去國炎荒

1927年，郁達夫創(chuàng)作了小說《過去》，無論情調(diào)還是表現(xiàn)手法，都在同他的“過去”告別，謀求轉(zhuǎn)變。這一年2月15日，他在日記中記載，周作人來信稱贊《過去》是杰作，“他說我的作風(fēng)變了……描寫女性，很有獨到的地方?！?/p>

也是這一年，郁達夫在上海友人家中認識了王映霞，一見鐘情，再見傾心，最后神魂顛倒、意亂情迷，很快展開“搶逼圍”式的狂熱追求。然而，郁達夫認識王映霞時，已有七年婚齡，還是三個孩子的父親。

郁達夫的感情生活復(fù)雜而激越，他一生結(jié)過三次婚，旅居新加坡時還有位情人。

與原配夫人孫荃的結(jié)合，是為了成全老母心愿，盡管是包辦婚姻，兩人確曾有過一段甜蜜的日子。孫荃生于富陽一個地主家庭，也是鄉(xiāng)間少有的才女，上過私塾，通舊體詩。郁達夫留日期間，兩人多有鴻雁傳書，郁達夫曾有詩曰：“贈君名號報君知。兩字蘭荃出楚辭。別有傷心深意在，離人芳草最相思?！睂O荃之名，即是郁達夫改的。然而，王映霞的出現(xiàn)，結(jié)束了兩人的緣分。和郁達夫分居后，孫荃帶著孩子回到富陽老家，堂屋里始終掛著郁達夫的手書對聯(lián)：“絕交流俗因耽懶，出賣文章為買書?！睂O荃在老宅念經(jīng)吃素，沒有再嫁，直至逝世，她對郁達夫的情感，可謂始恨終憐。

“朝來風(fēng)色暗高樓。偕隱名山誓白頭。好事只愁天妒我，為君先買五湖舟?！边@是郁達夫1927年春與王映霞訂婚時所作的情詩。王映霞出身名門，端莊聰慧，年輕的她對郁達夫的追求一度彷徨，但最終被感動。1928年兩人結(jié)為連理，“富春江上神仙侶”，婚事轟動一時。1933年春，在王映霞的催促下，他們遷至她家鄉(xiāng)杭州，共筑“風(fēng)雨茅廬”。對于這次搬遷，魯迅曾寫過一首《阻郁達夫移家杭州》的七律，“何似舉家游曠遠，風(fēng)沙浩蕩足行吟?！睂τ隰斞傅摹皠褡琛保暨_夫后來表示不勝懊悔：“我因不聽他的忠告，終于搬到杭州去住了，結(jié)果竟不出他之所料，被一位黨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

1936年春，郁達夫只身南下福州，王映霞留在杭州，兩地分隔引發(fā)了他們的婚姻危機。郁達夫回杭后，王映霞與時任浙江省政府教育廳長的許紹棣傳出緋聞。激烈爭吵后，王映霞負氣出走，郁達夫自曝其丑，在報上登出尋人啟事，將妻子的風(fēng)流韻事弄得人盡皆知。

作為兩人感情惟一見證人，郁達夫與王映霞的兒子郁義回憶：“父母婚姻破裂的主要原因是父親懷疑母親有外遇。父母同住一個屋檐下，卻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互相攻擊。后來在友人的調(diào)解下矛盾一度有所緩和，父母親還攜帶著我去了新加坡，但是由于積怨甚深，1940年還是簽訂了協(xié)議離婚，協(xié)議寫明三個孩子由父親一人撫養(yǎng)。離婚后，母親一人含淚返國。”

名士習(xí)性碰上美人脾氣，一個偏激有余，一個體諒不足，才子佳人勞燕分飛。作家唐弢曾見過倆人婚后最幸福的樣子，你憐我愛，形影不離，誰料這場曠世戀情終以悲劇收場?！霸谖矣∠笾?，達夫先生為人沖動，映霞女士又過于單純，愛好虛榮，亂世男女，有此弱點，遂不免給人以可乘之機。”

1938年3月底，“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在漢口成立，郁達夫應(yīng)郭沫若之邀往任常務(wù)理事等職務(wù)，他的抗日活動就此正式開始。同年年底，武漢陷落，他收到新加坡《星洲日報》招請，“去南洋做海外宣傳”。在孫中山曾八度旅居并組織南洋同盟會的新加坡，郁達夫展開了積極的抗日活動，自1939年元旦發(fā)表《估敵》開始，他在報上發(fā)表大量檄文，鼓勵僑民，堅信抗戰(zhàn)必勝。此時的郁達夫，身上再也沒有往日頹廢文人的搖擺不定，甚至擔任新加坡華僑文藝工作者的領(lǐng)導(dǎo)，成了真正的抗戰(zhàn)戰(zhàn)士。1940年，國內(nèi)文藝界同仁給他寄去四人聯(lián)句詩，對其海外工作表示支持?！澳懒麟x苦（老舍），天涯一客孤（郭沫若）。舉杯祝遠道（王昆侖），萬里四行書（孫師毅）。”

新加坡淪陷前夕，郁達夫撤退至印尼的蘇門答臘。在一個名叫巴爺公務(wù)的小城鎮(zhèn)，他蓄須改名趙廉，經(jīng)營起了釀酒業(yè)。日本憲兵發(fā)現(xiàn)他精通日語，強迫他擔任憲兵隊通譯，后來他以生病為由辭職。

1943年，郁達夫遇到自己生命中的“遲桂花”，娶了比自己小25歲的印尼華僑陳蓮有。因她相貌平庸，郁達夫開她玩笑說“何麗之有”，不懂華文的她欣然改名何麗有。直至郁達夫被日軍殺害，她才知丈夫是中國文化名人。

1945年8月29日，日本憲兵得知郁達夫真實身份后，將其秘密綁架并殺害。次日凌晨，郁達夫的女兒郁美蘭降生，據(jù)她回憶：“母親在晚年時，曾深情地對我說：我與你父親生活的那幾年雖短，但卻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期……母親曾問及父親過去是干什么的？父親回答說‘讀書匠，因此每當看到父親在看書、沉思或?qū)懽謺r，母親從不去打擾他，甚至連走路都要躡手躡腳 ……這種默契與和諧，也正是身陷日本法西斯嚴密監(jiān)視之下的父親所希冀的最好結(jié)局。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當時譽滿海內(nèi)外的文學(xué)家、詩人郁達夫，在他一生中最艱難、最危險，也是他最成熟的日子里，會與一個不識字的華僑女子結(jié)婚了，這就是郁達夫的性格?！?/p>

郁達夫流亡蘇門答臘時所寫文字留傳甚少，存下的多為近體詩。他是個典型的詩人，夾雜著中國舊有傳統(tǒng)的感傷氣質(zhì)和西方浪漫激揚的因子。不少人認為，他的近體詩比小說出色，之所以后者名聲在外，只因他的小說和散文當時激起的反響殊為強烈，他所處的時代更注重白話作品。

郁達夫的一生好似一只沒有舵楫的孤舟，潦倒漂零，他在生前最后一首詩中寫道：“十年孤嶼羅浮夢，每到春來輒憶家?！绷钊硕笸蟮氖?，羅浮夢里，“憶家”的詩人終未歸來……

（參考書目：《郁達夫文集》《郁達夫日記集》《郁達夫書信集》《郁達夫詩詞箋注》《千秋飲恨：郁達夫年譜長編》《郁達夫傳》《郁達夫：悲劇性的時代作家》《郁達夫評傳》《孤旅悲情：郁達夫》《郁達夫新論》《中外郁達夫研究文選》《郁達夫別傳》《蘇門答臘的郁達夫》《王映霞自傳》《王映霞：關(guān)于郁達夫的心聲》《春與秋的故事：郁達夫愛情志》《郁達夫的孤影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