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導語:今年6月24日,英國人舉行了“脫歐”(Brexit)公投,公投結果令人瞠目結舌:“脫歐”派以51.9%的得票率獲得勝利,一手促成這次公投,信心滿滿可以讓“脫歐”派從此“死了這條心”的時任首相卡梅倫(David Cameron)不得不認賭服輸,提前引咎辭職。對于這一結果,英吉利海峽兩岸的歐洲人,竟有許多人感到如釋重負——總算折騰到頭了。
正文:
在許多人看來,驕傲而另類的英國人,本就有一顆若即若離的“歐洲心”
從代議制到“光榮孤立”
曾幾何時,英倫三島是羅馬人的邊疆所在,至今仍保留殘跡的哈德良長城就是最好的印證。直到公元11世紀,歐陸許多宮廷仍把英倫三島視作不開化的“蠻荒之地”,北歐海盜、大陸諸侯,都可以時不時漂洋過海,去騷擾欺凌一下那些“島民”。
就在這種嚴酷的環(huán)境下,“總是被征服”(最初島上的盎格魯人先被羅馬人、后被丹麥人、薩克森人征服,薩克森人又被諾曼底人征服)的英格蘭人漸漸凝聚成一個獨特的民族,形成了一種別具一格的文化,和無比頑強旺盛的生命力,這個民族雖然也有如“獅心王”理查這等和同時代歐陸君主一樣,熱衷宮廷文化和十字軍東征的國王,但大多數(shù)國王、貴族、騎士和臣民卻走著一條另類的道路:相較農業(yè)和土地,他們更重視海洋和商業(yè),在“百年戰(zhàn)爭”輸給法國并從此喪失在大陸的所有地盤后,他們轉而將奪取海路和商權放在首位;和歐陸流行的騎士-長矛方陣戰(zhàn)術不同,整個中世紀的英國,長弓兵一直包打天下,與之相應的則是貴族身份的微妙——歐陸的貴族同時也是戰(zhàn)場上絕對主力,是“英雄中的英雄”,同時,在以農業(yè)為主的“城堡經(jīng)濟”、“領主經(jīng)濟”模式下,他們是一切經(jīng)濟活動理所當然的中心;而英國的貴族雖然擁有和歐陸“同行”相似的頭銜,卻只是長弓手們的召集人,是重商主義的英倫經(jīng)濟的投資者和保護人,他們的地位崇高、但遠非高不可攀和不可替代。
或許正是這種微妙的差異,讓英國的“歐洲特殊性”在中世紀就一覽無遺:當“太陽王”在法國和歐陸光芒四射,連莫里哀這樣的大文豪都發(fā)自肺腑地贊頌“至高無上的王權”時,英格蘭的城市代表卻自1295年起便能和郡所推舉出的、代表貴族的騎士們一起出席被后世稱作“全球議會之母”的英格蘭“模范議會”;當歐洲各國匍匐在羅馬教廷的威勢下,以教廷的善惡是非為善惡是非時,英國16世紀的國王亨利八世卻敢于以教皇不批準其離婚為由另立教派,而渾不擔心英格蘭臣民會群起反對(如果這樣的一幕發(fā)生在同時代的西班牙,后果可想而知)……正是這種漫長歲月所形成的標新立異和質疑權威的傳統(tǒng),才讓英國得以在全球范圍內首創(chuàng)代議制,并從此引為自豪。
事實上代議制最初的創(chuàng)立可謂“各懷鬼胎”:國王和貴族席位借此壓抑一下地方和平民勢力,同時借此平臺征收更多稅款,而地方、平民則正好借此平臺制約王權和貴族權力,并為自己的利益代言。但在漫長的運作過程中,三方(國王、世襲及終身貴族、平民)不約而同發(fā)現(xiàn),代議制真是個好東西——可以讓各方不必撕破臉,更不必因徹底攤牌而付出不可收拾的重大代價,就能在折沖樽俎間不動聲色地實現(xiàn)妥協(xié),結果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不是最糟的。
1979年6月3日,在威爾士的卡迪夫,英國加入歐洲共同體的公投現(xiàn)場,議會來評估支持該國繼續(xù)加入歐洲經(jīng)濟共同體,同時見證這歷史性的一刻。
“大航海時代”,英國是后來者,西班牙和葡萄牙1494年6月7日簽訂平分整個世界的《托爾德西利亞斯條約》時,英國被歐洲忽略不計;荷蘭“海上馬車夫”縱橫四大洋尋找商機時,英國也只是歐洲人眼中到處私掠的“官辦海盜”。但富于海洋和商業(yè)傳統(tǒng)的英國人后來居上,成功地在全球范圍內建立了殖民地(原料+市場)-海洋(商路)-本土(工業(yè))的“大循環(huán)”和“自循環(huán)”,歐陸各國僅僅造福于王室、卻把整個國家拖垮的海外拓展,卻為英國帶來滾滾財富,帶來工業(yè)化和近代化,帶來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日不落帝國”。
在此過程中,英國逐漸形成了后來被稱作“光榮孤立”(Splendid isolation)的“國家風格”,這一風格被20世紀英國軍事理論家富勒(John Frederick Charles Fuller)概括為“和歐陸保持密切關系和安全距離”、“永遠和歐陸第二強國結盟,對抗歐陸第一強國”、“永遠不容忍及屈服于歐陸強權”、“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以及“親手打倒的歐陸敵人一定要親手重新扶起來”,這一國家風格在拿破侖時代被以“約翰牛風格”夸耀一時(和歐陸第一強權拿破侖始終對抗),在19世紀末迪斯累利(Benjamin Disraeli)和索爾茲伯里侯爵(Robert Arthur Talbot Gascoyne-Cecil)內閣時代被發(fā)揮到淋漓盡致(盡管索爾茲伯里侯爵很不認同這個詞本身)。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英國雖然表面上公開放棄“光榮孤立”,但實際上卻仍是遵循這一原則行事(一戰(zhàn)時和歐陸第二大國法國結盟對抗第一大國德國,二戰(zhàn)時則在整個西歐大陸淪陷的危急時刻仍然拒絕屈服于納粹)。
歐共體-歐盟時代:復活的光榮孤立?
二戰(zhàn)后英國國力迅速下降,1956年“蘇伊士戰(zhàn)爭”失敗標志著“日不落帝國”走向瓦解,英國轉而和昔日“小伙伴”、如今的世界第一大國美國結成了“黃金伙伴”,而和歐洲一體化展開了半個多世紀的糾纏不休。
上世紀50年代,沉睡多年的“歐洲一體化之夢”在法國和德國的推動下一步步邁向現(xiàn)實。1951年4月18日,歐陸6國(法、德、意、荷、比、盧)簽署《巴黎條約》,翌年成立歐洲煤鋼共同體(ECSC);1958年1月1日,根據(jù)前一年通過的《羅馬條約》,歐盟前身歐洲共同體(EEC)成立,但英國卻和這一進程若即若離——曾漫不經(jīng)心地提出加入,卻被法國時人總統(tǒng)戴高樂(Charles de Gaulle)以“英國進來也只是美國的眼線”為由長期阻在門外,直到1973年英國才勉勉強強地加入了歐共體。
上世紀80年代后期起,歐洲一體化“提速”,1990年《申根條約》簽署,1993年11月1日《馬斯特里赫特條約》生效,歐盟正式成立,1999年統(tǒng)一的歐元推出,2002年1月1日正式啟用……一時間歐洲一體化令人矚目,甚至被世界其它地方目為潮流和發(fā)展趨勢。
但英國卻赫然成為這一潮流中的另類(當時法國《新觀察家報》曾有文章諷刺“英國人像固守靠左行駛交規(guī)那樣頑固地在歐洲一體化大框架內另搞一套”):其他歐盟成員國搞“申根”,英國卻游離于申根區(qū)之外;其他歐盟成員國普遍接受歐元,英國卻繼續(xù)使用自己的英鎊,在接納難民問題上英國始終要求“配額豁免”……此外,在任何旨在讓歐盟“更像一個聯(lián)邦國家”、即賦予布魯塞爾更多權利的改革嘗試面前,英國幾乎無一例外百般阻撓,“英國和美國間的關系遠比和歐盟歐陸成員國親密”,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2013年1月,卡梅倫為了選舉需要搶先挑起脫歐話題,并發(fā)表了“如果歐盟不改革英國保留退出權力”的公開講話。盡管英國各派政治矛盾重重,但在這個問題上實際上卻有很強烈的共識——英國是歐洲的特殊成員,必須享有與眾不同的對待,只不過“留歐派”希望借“脫歐”要挾歐盟給予英國更多特權,而“脫歐派”則真想脫歐而已。
如今脫歐公投早已塵埃落定、落子無悔,海峽兩岸許多人評論稱,這是“光榮孤立”的復活。然而這恐怕也同樣是“最不壞的答案”——如前所述,即便最堅決的“留歐派”,所想的也仍然是做“歐盟更特殊的‘VIP成員”(可參見英國在國際足聯(lián)FIFA中獨享4個會員和4個理事會“超級投票權”的地位,就知道英國人的“胃口”究竟能大到怎樣),或許,“脫歐”對若即若離的英國和歐盟而言,都是一個有些凄涼、卻可讓彼此如釋重負的答案。
新與舊
如今的英國常常給人以“舊”(鐘愛并刻意維護傳統(tǒng))的刻板印象:古老的王宮、首相府和議會傳統(tǒng);女王衛(wèi)隊的熊皮帽和倫敦街頭的彈簧馬車;議會里女王的座椅(女王是和上、下議會并立的“議會三要素”之一)和各種古老的約定俗成(上議院的椅子比議員數(shù)少近1/3、發(fā)言議員提及其他議員時必須稱“代表某選區(qū)的某某議員閣下”的冗長繁瑣套語,爵位和世襲議席的保留,等等等等),英聯(lián)邦仍然存在、甚至成員國數(shù)量還在增加,女王的冗長頭銜中仍保留著15個“外國”的國家元首的稱號……英國街頭仍然行駛著紅色雙層公共汽車和黑色出租車,海德公園里仍有旁若無人自顧自演講者,英國人仍然習慣飲下午茶——甚至,全英國湖面上的天鵝,也仍然歸于女王名下。
英國人似乎長期以來就給人以“守舊”的感覺:雖然擁有世界上最早的議會,但王權的淡化卻是在漫長過程中不知不覺逐漸形成的;雖然較早開始約束、限制王室和貴族權力,但真正意義上的責任內閣和首相卻直到18世紀初才成形,王室和貴族體系則保持至今;雖然被普遍稱作“最早實現(xiàn)立憲民主的國家”,但這個國家至今都沒有制訂過一份成文憲法……這種“能不變就不變”甚至滲透到生活的許多細微層面——曾有人譏諷英國人的“下午茶程式一成不變”,而在體育領域,歷史悠久的溫布爾頓網(wǎng)球賽是唯一至今仍刻板要求參賽選手里里外外一身白(曾有外國女選手因為內衣“不夠白”而被勸誡)的ATP/WTA重大賽事,而同樣古老的足總杯則一直延續(xù)著“加時賽仍踢平則擇日重賽”的最古老規(guī)則。
但“舊”只是英國民族性的一個側面,事實上“新”始終包含在“舊”的外衣之下。
作為一個曾多次被外族“后來居上”的國家,英國一直有著強烈的創(chuàng)新沖動——以“舊”之名。
英國的酒文化來自古羅馬、丹麥和法國,飲茶文化來自伊斯蘭世界和中國,英國的圣公會教是最早的基督教新教教派,大學教育體系從歐陸“拿來”……英國是世界上最早進行并完成工業(yè)化革命的國家,地球上眾多“新潮”的事物,如蒸汽機、火車、輪船、鐵甲戰(zhàn)艦……都是在英國首創(chuàng)或成熟的。英國人發(fā)明了第一輛坦克、第一艘航母、第一臺噴氣發(fā)動機,成立了世界上第一支獨立空軍,建造了世界上第一架噴氣式客機。
如今的英國同樣是“新舊交織”的社會:號稱“全球最古老媒體一條街”的倫敦艦隊街,如今已成為“創(chuàng)意產業(yè)一條街”,古老的英國卻同時是全球公認的創(chuàng)意產業(yè)大國。
英國人選擇“脫歐”和“光榮孤立”并非僅僅因為守舊——他們同樣向往“新”,但不一定愿意和歐陸一起玩(尤其在沒有“開掛權”的前提下)。
和歐洲剪不斷的緣分
“脫歐”并不意味著英國人真的對歐陸“沒心沒肺”,事實上英歐間的“若即若離”本就包含“即”的一面。
前面提到“富勒總結”,其中就有“和歐陸第二大國結盟”及“把打倒的對手扶起來”等微妙的提法,事實上長期以來英國人也的確是這樣做的,比如“老冤家”法國,盡管歷史上雙方讓對方“吃藥”的次數(shù)不勝枚舉,至今兩國民間、媒體談起對方也總帶著嘲諷甚至幸災樂禍的口吻,但不論一戰(zhàn)、二戰(zhàn),英國都有多次“雪中送炭”的豪爽之舉(盡管豪爽中也夾雜著英國人特有的算計)。
盡管孤懸海外,但英國王室仍然是歐洲“王族大通婚”的“積極分子”,歷史上的英國王室曾先后帶有丹麥、法國、荷蘭等國血統(tǒng),現(xiàn)在在位的溫莎王朝原本是來自德國的薩克森-科堡-哥達家族后裔,改為如今的名稱是1917年一戰(zhàn)爆發(fā)后的事。女王本人固然帶有德國血脈,她百年之后不論王子或王孫即位,也勢必帶有更多的歐陸血統(tǒng)——她的丈夫菲利普親王是丹麥王子,本人則出生在希臘。
“歐盟時代”雖然和歐陸若即若離,但英國人、尤其英國年輕人仍然很快習慣于“大歐洲生活圈”,他們熱衷于在歐陸進行“無障礙”的旅行,享受在整個歐陸的“準國民待遇”,英國經(jīng)濟、尤其英國至關重要的金融業(yè),同樣對英國與歐洲間的“特殊關系”具有日益嚴重的依賴性。
統(tǒng)計結果顯示,城里人、年輕人在公投中反對“脫歐”的比例更大,這表明他們是“英歐情緣”的最大受益者,或許再過30年、50年,一切都會和今天有所不同——反正在英國,任何事后看上去翻天覆地的變化,幾乎都是慢慢地、悄悄地、不知不覺發(fā)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