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絡繹
“我閉上眼睛總行了吧?!?/p>
“不行?!?/p>
好吧,關(guān)燈,窗簾也拉起來,一點縫隙都不留。夜晚徹底黑下來。
付虎轉(zhuǎn)過身,在黑暗中伸長手臂。陳馨說我在這兒呢。她已經(jīng)失去了體積和色彩,成為一個與其他東西只有濃淡和動靜之分的物品。這個物品倒退著向床沿摸去。付虎覺得她就像是自己的影子立了起來,平面的,邊緣曲折,沒有形狀。頃刻之間她就倒了下去,床墊撲哧一聲,再一聲,付虎就趴到了她的身上。她大叫起來。付虎說我還沒進去。她不管他,繼續(xù)叫。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大片玫瑰色,這是她身下柔軟的竹纖維床上用品的顏色。厚厚的床墊安靜地順應著她身體的重量,此起彼伏。床單上成串的蜀葵,幾近透明的花朵一瓣一瓣離開枝杈,飄起來。它們剛一離開,原地又長出新的花朵來。源源不斷的玫瑰色漸漸填充了她身體上所有的空隙。
但是,不行。付虎停下來。
陳馨摸黑進入洗手間穿衣服。鏡子里的她身手敏捷,胸罩、內(nèi)褲——這套東西也是玫瑰色的,水鉆在正中間的位置上閃閃發(fā)光,它們不到半分鐘就已經(jīng)遮住了她的關(guān)鍵部位。然后是襯衣、褲子、毛衣。最后她把頭發(fā)重新綰了一下。在這個動作馬上就要結(jié)束的時候,她轉(zhuǎn)過身去,方便她可以立刻拉開門走到付虎面前。與此同時門外傳來重重的關(guān)門聲。她追出去,拉開門,冷風呼啦撲上來,嗆得她打了一個大噴嚏。付虎已經(jīng)走到電梯口了。
“喂!”陳馨喊他。
付虎頭也不回地進了電梯。
陳馨立刻俯到旁邊的窗戶上,伸出頭,很快看到付虎蟲子一樣移到昏暗的路燈下,離得太遠,她甚至不能確認是他。她看到他停下來,打算往上看一眼的樣子,連忙縮回頭,背靠墻,蹲下來。走廊上的感應燈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熄滅了。從她家開著的門那里探出大片桔黃色的光。她看著那光,抱緊雙臂。
“你喜歡做這樣的動作?!庇谟硩古e起手環(huán)了環(huán),笑著說。
“這樣嗎?”陳馨抱著胳膊,上下頓了頓。
她們一起笑起來。那是她們第一次見面。陳馨在大廳對著宣傳欄上諸多醫(yī)生的照片挑選著,并沒有在意羅列在他們姓名性別后面的專業(yè)介紹,僅僅只是看到于映嵐的笑臉,充滿自信和體恤情懷的那種笑,就覺得其他人都消失了。但那次她們沒談什么。陳馨坐在窗前的小沙發(fā)上,于映嵐坐在她右邊,在一張與她呈九十度角的白色長沙發(fā)的一頭,問她遇到什么麻煩了。
上午十點,身后的陽光張開冰一樣尖銳而絢麗的手指撫觸窗戶。陳馨一想到陽光這么好,就對自己的問題羞于啟齒。那件她只能在黑暗中完成的事情,如果不是付虎一再說這樣不行,她哪里會認為有問題。她搖搖頭,表示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于映嵐更直接地問她來這兒是想解決什么問題。陳馨解開大衣的扣子,說你這里好熱啊。于映嵐看著她把大衣脫掉,折疊幾下放在手邊,說,“我們就聊聊熱吧,我這里空調(diào)挺足的,可你現(xiàn)在才感覺到熱?!标愜罢f一進門就脫衣服挺難為情的。于映嵐歪了一下頭,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又像是在提醒,問:“你經(jīng)常感覺到難為情?”
陳馨笑笑,說:“還好?!?/p>
“什么情況下會感到難為情?”
陳馨扯了很多別的,比如遲到,開會發(fā)言,看到帥哥,有時候付虎打扮得帥一點,她看他都會覺得不好意思。
“付虎是誰?”
“我男朋友。”
接著她們就一直談付虎,談付虎會解開衣服,直接把她的腳放到懷里捂熱,談得陳馨眼淚汪汪,說,可是,他可能要離開我。
陳馨現(xiàn)在坐在新?lián)Q的床單上,坐在蜀葵艷麗而謹慎的綻放之上,一遍遍給于映嵐打電話。陳馨沒有于映嵐的手機號碼,只能打到辦公室去,晚上十點,她也許還在工作,她想。她必須固執(zhí)地想點什么,才能把付虎擠走。她剛剛看到付虎臨走前發(fā)給她的短信,在她去洗手間穿衣服的當兒發(fā)的。他說算了,挺沒意思的??墒撬置鞅淮笃笃拿倒迳畹脻M滿當當啊。聯(lián)系不上于映嵐,陳馨把房間里所有燈都打開,把取暖器也打開,還去灌了一壺水,打開天燃氣,點燃爐灶,按亮頂上的燈。所有能發(fā)光的東西她都讓它們忙碌起來了,相互交織,托舉出這間屋子從來沒有過的最大光明。她置身其中,手臂交叉抱著,走來走去,幾圈后走進衛(wèi)生間,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這是這套房子里唯一的鏡子,照得見大半個人。她新買的白色高領緊身毛衣把她裹成了一只修長的丹頂鶴。她掀起毛衣超出襯衣兩寸左右,緊貼小腹的下擺,試著把它脫下來,可剛一露出光滑的肚皮,肉體彌散性的芳香就從鏡子里沖了出來。她的手往上彈了一下,衣角回到原處。她抱緊胳膊,緩緩坐到馬桶上。
“就算要走,也在陪我去過之后吧?!彼l(fā)短信給他。
他沉默。
第二天下午陳馨才見到于映嵐。她們都有些生氣。于映嵐說時間需要預約,這一次就算了,下不為例。陳馨說如果不能跟你說說發(fā)生了什么,我可能會活不下去。于映嵐平靜地說,你活得下去,發(fā)生任何事情你都活得下去。陳馨低下頭,摩挲著手邊的大衣。這一次她一進來就把大衣脫下來了。
“說吧?!庇谟硩拐f。
陳馨張了張嘴巴,開始講。她有一個尖下巴,嘴巴毫無血色,氣息雜亂,說出來的話比窗外的空氣還要寒冷。天氣預報說今天最低溫度零下十一度。這沒有溫度的溫度抑制一切流動,特別是已經(jīng)變得沉重,粗糙地堆上玻璃窗的西北風。陳馨說一句扭頭看一下當當作響的窗戶,每一次于映嵐都安撫她說,沒事,風。
“他的主意不錯,你確實可以試試?!?/p>
陳馨抖開大衣,穿上,說:“可是他都不回我的短信了?!?/p>
“做你認為該做的。”
他們四處散發(fā)的廣告單上有兩個濃黑、粗大、斷裂的字——隱蔽。它們用繁復的華文琥珀字體寫就,魯莽地壓在一對乳房上。透過筆畫間的空隙,乳房流暢、結(jié)實、誘人的形狀仍然可以借助想像的力量勾勒出來。而另一只乳房被虛化了。它們兩個都沒有具體的樣子,卻透過或明或暗的遮擋物召喚著撫摸。
“青春,一去不返的時光,膠原蛋白。”接待員鼻梁尖挺,眼睛里裝著藍色的美瞳,紅色劉海從左眉尾一直斜到右鬢角,指甲是黑色的。她坐在一張獨腿圓桌的另一面,向這邊的陳馨展示一套華麗的人體寫真集。翻開的那一頁上,一個女人赤身裸體俯臥在沙發(fā)上,雙腳踢向臀部。接待員伸長食指,從女人的背部向臀部再向大腿一路劃拉過去,說,“今天,這一切都沒了?!?/p>
陳馨抬起頭看她,覺得她就像櫥窗里的模特,除了身體發(fā)膚,其他全是真的,這太可怕了。周圍光線又那么暗,只有一扇窗戶,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他們應該是故意這么布置的,依靠在每個接待位上方的射燈照明,各自獨立的聚光效果讓整個空間變得華麗而神秘。陳馨緊張起來,回身向門口張望。付虎沒有來。于映嵐憑什么那么肯定他一定會來呢,他不會來了。如果是這樣,她也沒有必要留在這里了。她站起來。
“喂!”接待員拍了一下相冊,說,“你都來了五次了?!?/p>
陳馨的臉立刻脹紅了。
一個跟她的臉差不多紅的瘦小女孩突然從樓上下來,右手不停地揚到耳朵后面去別頭發(fā)。她走得很快,走下最后一級臺階,剛一順著光亮左轉(zhuǎn)過去,就被緊跟其后的一個男人喊回來了。他說這邊這邊,門在這邊。她抬頭空洞地環(huán)視了一眼大廳,仍然無從辨別出口在哪里。喊話的男人下來了,扎著小辮子,灰色的大網(wǎng)眼毛衣剛好蓋住屁股,褲腿塞進棱角分明的黑皮靴里。他下樓時弄出的巨大聲響讓陳馨尤其注意去看他的靴子,高幫,豆大的鉚釘從鞋尖一路撒上去。一瞬間,陳馨想到刺猬。這種動物帶給她癢癢的輕微痛感,刺激著她對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男人,危險的男人的想象力。她回身坐下來,不去看他。這個腳踩刺猬的男人已經(jīng)越過了女孩,走到門前的屏風邊上,沖女孩招手,這里。女孩這才慌忙跟過去。門口閃現(xiàn)出一團急于沖進來的冷峻的光芒,女孩走過去攔住了它們。
“準備好了再來?!蹦腥俗詈笳f。
女孩與那團光芒一起消失了。
男人轉(zhuǎn)過身來向接待員和陳馨這邊走來。陳馨握緊面前的紙杯,心想如果是他拍呢。
“看來你也有不行的時候?!苯哟龁T轉(zhuǎn)動她虛假的藍色眼珠。
“拍了一半了。”男人說。
“你說準備好了再來,我以為……”
“有些人需要做兩道準備?!?/p>
接待員站起來讓出位子:“也許有的人需要五道。”
男人坐下來,直接了當:“他們讓我來做你的工作?!?/p>
陳馨這才看清他。他有一個寬闊的額頭,眼睛很大,透出亢奮勁兒。他的發(fā)型讓她不適。她低下頭假裝喝水,暗暗咬緊杯沿,松開,再咬。他的靴子在她的余光中生成無數(shù)道不斷延伸的射線,慢慢壯大。
“還需要說什么呢,你來了五次了,這就是你需要拍照的證明。”
他翻開手邊的相冊,向陳馨展示。那一頁上,裸體女人面朝一扇緊閉的窗戶,一些樹枝隔著玻璃從她的頭頂垂下來,細長的葉子正好觸到她鼓脹的球狀乳房。她的下身隱藏在窗戶下面。窗戶上有一些斑駁的光,將女人的五官和裸露的身體很好地袒護起來。一切都是清晰的,但并不能看到更多。
陳馨想到一個詞——藝術(shù)。
付虎最開始就是用這個詞勸她的。他說如果你無法面對自己日常情況下的裸體,就把它處理成藝術(shù)品,我們一起來欣賞這個藝術(shù)品。黑暗中,陳馨抱住他,說對不起,我的身體見不得光,我們只能這樣。付虎說不一定,你可以試試看。陳馨嘴上堅持說不行,私下里卻在留意寫真廣告。她不是覺得付虎可憐,認識這么久了連她的身體究意是個什么樣子都不清楚,只是想,如果他覺得這一點很重要,她就有必要去嘗試一下,討好他。當然她也不知道他的樣子,但她有強大的想象力。她上上下下抓撓他,握緊他的滾燙和堅硬,感受她空洞的皮囊被支撐被占領。她越過黑暗和已經(jīng)覆蓋其上的至上的光明,來到云端,看到兩個人,一男一女,代表這世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一黑一白,一動一靜,模糊而直接地糾纏在一起,這就夠了。她不用看到更多。付虎付虎,她興奮地叫他。她叫他是因為她能看見他。而他不能。他沒有快感。后來幾次他十分沮喪地說他射不出來。他說求求你,開燈吧,讓我看到你。她飛速起身跑到衛(wèi)生間穿上衣服,打開燈,裝作沒聽懂他的話,說,看吧看吧。他的身體和精神漸漸癱軟下去。最開始他提議說,要不,你自己對著鏡子拍下來,發(fā)給我,我只要知道你的身體是什么樣子就行了。后來他提到藝術(shù),說也許超越了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shù)才能拯救這一切。
藝術(shù)。
陳馨看著眼前這個被鏡頭靜止了的藝術(shù)化的女人,她被對面扎著辮子意欲創(chuàng)造藝術(shù)也可能是金錢的男人拿在手里,線條和肌肉在斜上方傾瀉下來的四十五度光束中熱烈地伸展,講述著有關(guān)年齡、記憶以及美的秘密。這些都是可以被審度的,女人在過去的某個時間點上坦露的肉體和男人正在行進的此刻——他翻到下一頁,打算再說點什么。他的手指細長濕潤,骨結(jié)突出,很白,就像在水里泡了很久,剛剛拿出來——這些都積極主動地呈現(xiàn)在陳馨面前。當肉體擠進日常生活,成為影像的一部分;當呈現(xiàn)它們的人輕描淡寫,介紹家常菜一樣;當這個人如此特別的手指緩緩移動,觸發(fā)了陳馨一向敏銳的觸覺想象,她就脫離了原有的那個問題,只剩下對想象的探視。
“好吧,你來拍。”她看著他,盡量不讓他看出她其實帶著欲望。
“那有什么問題。”他揚起眉毛,把眼睛拉得更大。
這之前他們給她安排的都是女攝影師。直到今天陳馨才明白過來,像她這種遮遮掩掩十分羞怯的女顧客,他們以為知道她在躲閃什么,男人、性,以為這些會阻攔她脫掉衣服??蛇@些才是鼓勵的力量啊!然而他們卻派出了一些女人,有像接待員這樣不男不女的女人,也有她自己這款,長發(fā)披肩,穿陡峭的高跟鞋,無時不在嚷嚷減肥的女人。她們讓她感到走進的是公共浴室而不是影樓。大家最終都會把衣服脫掉的,一定會的,接著就是打量。女人對女人的打量只會產(chǎn)生愚蠢的敵意,妒忌或是嘲笑,有時候是假惺惺的恭維,出于建立虛弱的同盟的需要,再就是利用。再也沒有比這個更讓人覺得惡心的了。
“為什么?”于映嵐問陳馨,“一起洗個澡而已。”
陳馨還是沒有拍。
為此她一沖出影樓就來找于映嵐。她的理由是付虎沒去,這件事是做給付虎看的。于映嵐說下次如果還是不預約就直接過來,她會拒絕再見,事實上她已經(jīng)在考慮把陳馨轉(zhuǎn)介給別的醫(yī)生了。陳馨紅著眼睛說對不起。于映嵐這才說付虎的初衷是看照片,不是陪她去拍照片。陳馨說反正沒他在她就做不了這件事。
“他可以站在門外等著。”她補充道。
于映嵐看著陳馨。陳馨感到嘴唇發(fā)干,說我可以喝點水嗎?于映嵐倒給她。她喝了一口開始咬杯沿。于映嵐看著她。她換了一個位置咬。直到她終于又開始講話,她說,可是他沒來。
“你很失望?!?/p>
“是?!?/p>
“也許他更失望。”
“為什么?”
“我猜想,他其實陪你去過?!?/p>
陳馨雙手交叉使勁兒揉搓著。她的手很小,指甲短短的,白凈,半透明。它們不安地動來動去。
“說說他陪你去的那次為什么沒拍成吧?!?/p>
為什么?
陳馨慢慢地想起那些女攝影師來,說看到她們一心想讓她脫掉衣服的眼神,充滿了對他人創(chuàng)傷的饑渴。類似的,屬于最骯臟的老浴室才有的獨特鏡頭還有很多,比如更衣室到處鋪著報紙,水籠頭歪歪扭扭,墻壁上趴著呈現(xiàn)出流淌姿態(tài)的黃色水垢,女人們相互窺視。在影樓,古老的記憶中的這一切全部被激活,獲得另一種呈現(xiàn)。這些試圖讓陳馨放松的女人顯然帶給她難以想象的阻力。
于映嵐饒有興致地做著筆記,她的短發(fā)和平凡的駝色對襟毛衣讓她看起來質(zhì)樸親切,低頭寫字時又顯得嚴肅和執(zhí)著。再抬頭時,她將身子向前挺了挺,鼓勵陳馨講下去。
“一起洗個澡,而已!”陳馨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覺得問題在哪里?”
“窺探?!标愜昂敛华q豫地說出這個詞,又馬上不安地捂住嘴,停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往下說,“關(guān)上門以后的那些事情,那些看不見的,一個人的本來面目,人們總是很難了解真相,他們認為真相不會擺在眼前,而是躲在背后,需要繞到門的后面才能看到。”
“我不太明白?!?/p>
陳馨把手按在臉上,激動地說:“不明白就算了!”
“對不起,我確實不太明白你剛才說的那些,但我能感受到你的憤怒?!?/p>
陳馨突然抽泣起來,眼里涌出熱淚。她又去動杯子,那里面的水已經(jīng)喝了大半,杯沿布滿了牙印兒。她沒有端起它來,只是用右手去彈杯身,為了穩(wěn)住它,她伸出另一只手固定它。她在這個動作上沉睡了一分半鐘。最后她嗚咽著說:“是,我很生氣,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生這么大的氣?!?/p>
“從來都是不知道的那部分在起決定作用?!庇谟硩棺隽艘粋€無可奈何的表情。
她們開始談正題,談為什么換做男人了,陳馨依然拍不了。于映嵐要陳馨講一講,只講過程。陳馨拭去眼淚,把杯子里的水喝光,繼續(xù)咬杯子,好像那是食物。于映嵐起身換了一個新紙杯給她,加滿水,說,開始吧。
開始吧。
男攝影師就是這么說的。他的胸牌上寫著一個英文名,Barry。陳馨看清這五個字母后問他名字是誰起的。他說他自己。他推開一道掛著編號3的門,伸手按亮一盞、兩盞……總共四盞燈,說,我們開始吧。陳馨嚇了一跳。她捂住眼睛,轉(zhuǎn)身就走。他拉住她,又用了一把力,把她拉進來,另一只手帶緊門。
“放松,”他說,“這是開始的第一步?!?/p>
但是在之前簽的一個格式化合同上,有句話陳馨只看了一眼就記住了——拍攝過程中攝影師不得與顧客產(chǎn)生任何肢體接觸。陳馨驚訝極了。
“你第一次來就把合同簽了訂金付了,但到現(xiàn)在才走進攝影棚,這說明你有決心但沒有勇氣。有時候暴力可以替代勇氣。你盡可以去投訴我。我聽說有一回你還帶了個男的來,你男朋友?你可真夠幸運的,很多女人做這件事情都必須背著她們身邊的那個男人。還有,你一米六,九十斤,老天對你簡直太好了!”
身高體重是陳馨自己填在表格上的,屬于合同中的甲方信息,接待員解釋說,這樣做是為了讓攝影師提前了解顧客的情況,以做好相應準備。這些抽象的能進行一般性概括,但無法產(chǎn)生實質(zhì)意義的內(nèi)容陳馨還是很樂意填寫的。因為無所謂。她看見Barry在說老天對你太好了之前瞄了一眼她的胸部,就甩開他,搖晃了幾下,站好。Barry順勢轉(zhuǎn)到她身后,嘖嘖道:“所有的事物都有靈魂,無時不在表達?!彼S著向后退了兩三步,抱腮,像欣賞一幅畫,說,“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嗎?不是你這個人,不是整體的,是部分,你的這里……這里……”他用手在胸部那里憑空托了托,接著掐腰,然后砰砰拍了兩下屁股,“還有這里。它們需要個別的,集中的對待,只有讓它們一個個都滿足了,它們才會通力合作,制造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我現(xiàn)在想要這個效果?!彼牬笱劬_她張了張手,做了一個停的動作,好像這樣就對她施了魔法,使她動彈不得。接著,他放心地把她留在門口,轉(zhuǎn)身去弄閃光燈。又一盞燈亮了。陳馨跑了出來。
聽到這里,于映嵐說:“他都要成功了?!?/p>
陳馨把手伸到腦后拆盤發(fā)。這是他們說的,最好把頭發(fā)盤起來,露出脖子,這樣上身的線條才連貫,拍出來才好看。他們,接待員以及前面幾個試圖給陳馨拍照的女攝影師,習慣于“好看”這樣的詞匯,平庸,只有經(jīng)驗沒有領悟。但這又是必須參照的經(jīng)驗。Barry說的是效果,是極具影響力的純粹的私人意念。想到這里,陳馨的動作慢下來。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一綹一綹散開,覆蓋了她的肩膀。她把十指插進頭發(fā)里,順著頭皮,翻動它們。她一邊聽著頭頂上自己弄出來的嚓嚓聲,一邊讓于映嵐剛剛說的那句話不?;胤?。
他都要成功了他都要成功了他都要成功了。
而她想的卻是她又失敗了。
“你知道那一刻你在怕什么嗎?”于映嵐露出對“怕”感到深度迷茫的感同身受的神情。
陳馨懷著對被關(guān)懷和即將受到引導的感激,仔細想著,慢慢道出:“我怕他看見我的身體。”
“每個人都害怕別人看到自己的身體,但在合適的,安全的場合下,暴露是沒問題的?!?/p>
“不是怕……是憤怒,對,就是憤怒?!?/p>
“當時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這是干什么?”
“拍人體寫真。你就是為了拍人體寫真才去的啊。”
“他會產(chǎn)生其他想法,你沒看到他的眼神,里面有其他東西。”
“什么東西?”
“噢!我要看到她的……就是這種東西”
“看到什么?”
“不該看的東西。”
“比如生殖器?”
陳馨的臉脹得通紅:“不是,那個是其中之一,還有傷痕,那是秘密?!?/p>
于映嵐點了一下頭,說:“秘密……你有關(guān)于傷痕的秘密嗎?”
陳馨用手捂住嘴,過了一會兒,放聲大哭。
窗外飄起雪花來了。
它們讓陳馨終于注意到,最邊上這扇一向拉起窗簾的窗戶這會兒再無遮掩,空蕩蕩的連最頂上的滑軌都不見了蹤跡,應該是壞了。但光線依然很暗。沉郁的天空傾倒出浩瀚的灰色,投到雪花上,使它們一個個無精打采,不能折射更多日光。這慘淡的日光。陳馨端起杯子移到靠窗的位子上去,立刻看到,一條陳舊的巷道從眼前蜿蜒到遠處,一只雜色花貓突然跳進視野當中,閃了一下又不見了蹤影。密密飄落的雪花擋不住這些,甚至還給這些存在以速度感。陳馨把水送進嘴巴,邊喝邊咬杯子。紅發(fā)接待員沖陳馨招了一下手。她剛才一看見陳馨進來,拿起話筒打了個電話,又給陳馨倒了一杯溫開水,放到她跟前后就去招呼其他人了。這會兒她沖陳馨招手。陳馨叼著紙杯站起來,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看到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上,最上層,Barry站在那兒一遍遍打著“過來”的手勢。
陳馨拿開嘴邊已經(jīng)變形的紙杯,輕輕放到小圓桌上,向樓上走去。
還是那件高領毛衣,在陳馨不斷上升的過程中,暗中將她越裹越緊。她的汗慢慢沁出來,冒著熱氣。她不可控制地搖晃起來。Barry踩著他明亮的刺猬皮靴,走下兩級臺階接她,眾目睽睽之下拉住她的胳膊,換她到靠墻的那一邊走。她側(cè)臉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長得不可思議的睫毛上下抖動,鼻頭健碩。尤其是,當他感覺到她在看他,也轉(zhuǎn)過臉來,帶著于映嵐才有的那種真切的關(guān)懷,問,還好吧。她簡直要崩潰了。付虎在哪里?她心虛地向后看了看。她已經(jīng)分辨不出再次來到這里是為了什么,但終于想起來,每次來接待她的那些女攝影師都是應付虎要求安排的。
“只能是女的拍。”他對他們說。
呵,多像她的父親帶著她站在公共浴室門口,指著左邊大大的“女”字,說進那邊,在她的身子剛要隱進門簾之時,他突然壓低嗓門沖她喊:“記住,秘密!”她驚恐地一跳,閃了進去。里面熱氣蒸騰,擠壓著她,讓她一層層脫去衣服。她光腳站在地上,有人彎下腰看她,問她,小姑娘,你怎么了?她恨不得立刻長大,那樣身體就可以隱沒在上升的濃霧中,不會露出丑陋的傷痕。女人們越聚越多,長吁短嘆,問她,你媽媽呢?她迅速抓起剛剛脫下的上衣,捂在身上,哭著說我媽媽死啦!
她感到眩暈,扶住攔桿。剛一回過神來就聽見Barry說:
“進來吧,我們先把燈關(guān)上?!?/p>
編號3的攝影棚內(nèi)有著無比安全的黑暗。
陳馨聽著Barry的鼻息,幾乎要靠在他身上。黑暗中他對她說,我對這里了如指掌,來,聽指揮。她感覺到他向后躲閃了一下,又很快站定,站在她身后,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覺得不對,覺得要被壓扁了。她說你拉著我吧。他要她不要說話,注意聽。她甚至聽得見他的手掌擠壓她肩膀時,肌肉下陷的聲音。她渾身顫抖起來。這時他對她說,站在這里,然后就跳開了。她嚇了一跳,問他你在哪里。話音剛落,屋頂上的吊燈唰的亮了。她看見他站在墻邊,手剛剛從開關(guān)上移下來。他說你看,還是光亮安全。她不安地蹲下來,雙手交叉抱住胳膊。他走過來,手上多了一些黑色緞帶。
“玩?zhèn)€游戲吧?!彼丫剮нf給她,“蒙上。它們是半透明的,一層一層加上去,蒙的多了就不會透光。但是你得脫衣服。如果你覺得害怕,我開一盞燈你就蒙上一層?!?/p>
陳馨蹲在地上,仰著臉。
她又俯身下來,把頭埋進雙膝之間。Barry回到墻邊,把燈光按滅,然后往回走。一時間,陳馨感覺他像是從好幾個地方同時走向她。她在驟然的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她感覺到他走到她身邊,蹲下來,把手放在她的頭上,輕輕摩挲。她開始喘氣,心底蕩起一陣陣潮熱。他開始撫摸她的臉。她一面顫栗,說別這樣,一面反身去找他的懷抱,與他貼得更近。他突然松開她,回到墻跟前,打算按亮第一盞燈。她迅速站起來,跑向他,抱住他:“你來幫我吧?!苯又吒吲e起雙手。他捏緊手中的緞帶,翹起指尖,與另一只手一起,掀開她毛衣的邊角,往上拉。毛衣穿過她的頭和胳膊,成了一副無用的盔甲,被他丟在地上。她抓起他手中的緞帶,說:“都蒙上!”他順從地把它們一層一層系到她的眼睛上。更濃的黑暗密不透風地降臨了。她感到他忽遠忽近。她說你別走,求你了。他不再講話,開始解她襯衣的扣子,從底下開始,一個兩個,直到應該可以看見她可愛的在黑暗中沉睡的玫瑰色胸罩了,她的眼淚馬上從黑色疊加的緞帶下滲了出來。他抱起她,把她移到四個閃光燈直對的白沙發(fā)上。她聽到這些燈一起打開的聲音,眼前騰起一片耀眼的潔白的失明。他加快速度剝開她。
“嗨!你看你,多好啊,什么也沒有?!?/p>
當她聽到這個聲音,受到雷擊一樣挺起上身,一把扯掉眼睛上的緞帶,抱住他,大叫:“付虎!”
門在他們身后打開又關(guān)上。
樓下唯一的小窗外,大雪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