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
我在想,如何為自己的觀感寫下第一句話。第一句,類似于涂抹在畫布上的第一筆。面對畫布那種浩瀚的無命運的空,甫一落筆,某種宿命就被喚醒了。猶疑,在于對畫布上那種空的敬意,在于對自我霸權的取消,謙卑。我不知道德安在涂下他的第一筆時,是否也會心存猶疑。他不是個迅疾的畫家,不確定,也不會胸有成竹,那么地有把握。他似乎對什么都不太有把握,無論是寫詩、作畫,還是面對人群和世界。他對一切目的性都無把握,但他相信過程本身,工作本身。因此,當他落下猶疑的第一筆之后,他會奮不顧身地投入,某種確然性遂悄然形成。我時常想起他開著自己的小車獨自北上的情形。在經(jīng)過多年的猶疑后,他突然決定開始一段專業(yè)畫家的生涯。他駕車行駛四千里,從福州到北京,帶著鍋碗瓢盆和決心,那種決心絕非一朝一夕所形成的,也絕非一城一池可換取的。
兩年前,我去過他位于環(huán)鐵藝術區(qū)的工作室,那是他來北京后的第一個落腳點。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紅房子,一束光從窄小的窗子透進來,像一座單人牢房。門前是大片的綠草地,檐上鳥雀聒噪。他很滿意自己的新生活,永遠隨遇而安。那時他剛剛畫出來北方后的第一批作品,尺幅不大的抽象畫。我看到他畫室的墻邊堆放著厚厚一摞新定制的畫框,像一堆剛剛打制的農(nóng)具,就等著新麥開鐮。我們就著窗口的那束光抽著煙,閑聊著。我記得我還曾建議他先畫點小幅人物肖像,以解決生計。他看著房門前忙碌的麻雀,若有所思,但終究沒有涂下那一筆。
在當下,畫抽象作品總顯得危險而不合時宜。瓦釜雷鳴中,人們對真正的天才也會投去懷疑的目光。如果主動去遷就某些東西,得到的回報總是很及時。如雷諾阿所言,藝術要不會使你變成一個天使,要不會讓你變成一個娼妓。德安不會自矜到主動站在天使一邊,他不會非此即彼地做選擇,而是完全回到個人“意識性的存在”,獨自與世界對話。當一個畫家一意孤行到僅僅誠實于自己的信念,那些懷疑的目光大概也忍不住要尊敬他了,因為這種信任就來源于那種一意孤行的誠實。
在德安的畫作前,作為一個觀者,如他所言,讓我們重新回到“看”,既是單純的,也是幸福的。僅僅誠實于自己的眼睛,不要跟任何的風格、流派、主義較勁,感動總是油然而生。我太喜歡他這批作品了,充滿靈感與神秘的《光的縫隙》,深沉、真摯的《向保羅·策蘭致敬》,開闊、恢弘的《隱秘的大地》,拙樸而虔誠的《石頭》系列,如命運般自由而深邃的《大海》系列……我想找出一個恰當?shù)脑~語來概括我的觀感,我能想到的只有席勒的“素樸”——這個為誠摯的天才們所命名的贊詞。素樸是這樣一些人:他的靈感源出自然、世界本身,他的心性如孩子般無邪、天真,他因其內(nèi)在的偉大而自成源泉,并在這個矯揉造作的世界里帶領我們進入一種偉大的安寧,進入它素樸的美的中心。他可能會因其淳樸稚拙反而引人注目,也可能會因其謙遜甚至羞怯而得其所哉,但他不會主動嘩眾取寵,更不會膽怯。如席勒所言,每個真正的天才必定是素樸的,“他的素樸單獨使他成為天才”。素樸還因其無邪的天賦而天然具有一種道德感。在這個時代,素樸往往更能照見我們的委瑣和貪念,讓我們倍感羞愧。
無論是尺幅小品,還是大作,德安的畫面基本上都很簡樸,但筆觸充滿靈感,每一筆都有其使命,每一個意象都暗含著命運感。他的“任意地涂抹、拉扯、覆蓋、涂改”,最終總是在其心靈和手藝的雙重作用下,恢復它原初的素樸質(zhì)地。德安的筆下都是些簡單的事物,石頭、大海、光和大地,素樸者的眼睛天然地看到這些純?nèi)坏拇嬖?,就像農(nóng)民面對他的土地。即便是面對復雜的事物,他也會用自己本然的天真稚拙和輕松來馭繁為簡。他畫面的色調(diào)絕不華麗,大多呈現(xiàn)一種單色調(diào)的灰——青灰、鉛灰、深灰、灰白、灰藍、五十度的灰,大海深處的灰,天空的灰,大地深邃的灰,夢境的灰,等等。他只用這一種色調(diào)看世界,而這一種就已足夠。他的灰里仿佛暗藏著全部的豐富性,仿佛有光透過。
德安筆下的灰不是一種純?nèi)桓行缘幕遥m然他擁有素樸的可貴品質(zhì),但他最終卻總能成功地將其轉(zhuǎn)向一種沉思,并為我們帶來莫名的感傷。席勒在區(qū)分素樸與感傷時說,素樸的詩人通過自然、個體和生動的感性來感動我們,而感傷的詩人則憑借觀念和高度的精神性來對我們的心靈產(chǎn)生影響。素樸的詩人“是”自然,而感傷的詩人“尋找”自然。一個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自然本身,一個更接近于觀念。抽象作品在其表現(xiàn)方式上更易于表達觀念、理念,而德安卻反其道而行之,即便是一些高度抽象的題材,諸如《風向》《近景與遠景》《不深也不遠》之類,他也能表達得素樸天然,感人至深。素樸的天才拜天性所賜,憑純?nèi)桓行詠硗瓿勺约海腥说牧α吭谟诖?,他的局限性往往也在于此。過于依憑天然與心性,依憑自然與現(xiàn)實,往往會被平庸松弛的現(xiàn)實所俘獲,而感傷則易失之于“過度”。感傷開始的地方,正是素樸結(jié)束之處,二者的結(jié)合,才是對各種局限與平庸的有效療救。德安的妙處,在于他將素樸增高了一米,帶我們邁進感傷之門。
席勒傾心于素樸,但他本人卻是個典型的感傷主義者。歌德在晚年談話中說:“看到那樣一個有卓越才能的人自討苦吃,在對他無益的哲學研究方面煞費苦心,真叫人惋惜?!钡惺裁崔k法?感傷與素樸往往基于個人天性,而二者又像磁石的兩極相互吸引。我知道德安擁有一批隱秘的感傷主義的傾心者,就像一只憂郁的狗更容易愛上一只灰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