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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遂州八記

      2016-12-13 01:10:33唐毅
      海燕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糖霜陳子昂遂寧

      □唐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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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遂州八記

      □唐毅

      主編的話 作者以史詩般的力量,喚醒沉睡的過去,為我們捧出了《遂州八記》。他的審視是多維度、多空間的,于是古老的遂州不再僅僅是一個抽象的地名。他穿過時間的迷霧,在一片神奇的土地上行走,并與自然、山水和歷史對話。而讓人倍感神奇的是,這樣的行走與對話,其足跡和叩問本身亦隨之成為歷史中彌足珍貴的那一部分。

      之一:從讀書臺到幽州臺

      1

      第一次到射洪縣,我立刻想到了陳子昂。那位開大唐一代詩風的蜀中才子,他的老家就在射洪。射洪縣唐屬梓州,今歸遂寧市轄。但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在這一片山野之中,還藏著一個讀書臺。

      讀書臺是一圍書院,位于該縣金華山,山上還有一座金華山觀。中國有很多山是沒有名字的,所謂名山,恐怕多少都與文化名人扯上了一點關(guān)系,人以山傳,山以人名。很難說,陳子昂登上幽州臺時,那首千古絕唱的意象里沒有一點讀書臺的影子: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群山肅立,聆聽一代詩人蒼涼的吟哦。史料記載:公元696年,皇太后武則天派她的侄子建安王武攸宜討伐契丹,陳子昂隨軍參謀。武攸宜出身親貴,不懂軍事,陳子昂曾獻奇計,未被采納。這首詩就是作者從軍失意時寫的,他感到像古代樂毅、燕昭王那樣的英雄人物未能遇見;而后來的英雄人物,自己又不太可能看見,于是就發(fā)出了深沉的慨嘆,其中包含作者力圖為國建功的積極精神。

      在陳子昂的故鄉(xiāng),他是頗受愛戴的。不為別的,就為他一首豪情萬丈的《登幽州臺歌》和留在故鄉(xiāng)的讀書臺。

      我想,假如一千年前我就站在這個小小的院落,腦子里也許滿是嚴謹?shù)母衤伞⒐し€(wěn)的韻腳。然而,陳子昂就是陳子昂,他不拘形式,五言也罷,六言也罷,只想發(fā)出一種驚天動地的感喟。

      登上幽州城頭,陳子昂心緒大變。本來,一位隨軍參謀,多半是那種謹小慎微的智者形象,但為詩人,便有幾分放達??墒潜傅煤?,我至今不知道陳子昂其時的心情是好是壞?

      我去過幽州(即今北京),可惜沒有去過幽州臺,也就不曾登臨過幽州城頭。但可以想見,那時還遠不是泱泱中華首善之區(qū)的北京,城外是一片號角連營的邊塞戰(zhàn)地。孤獨的詩人詩情澎湃,以空曠寂寞的文字,向我們闡釋了一種蒼茫的宇宙觀。

      我走在陳子昂曾無數(shù)次走過的金華山道,唐詩的文脈如徐徐輕風,正是從這里吹向長安,讓正襟危坐的巍峨都城為之動容。

      2

      民國二十九年修撰的《遂寧縣志》有一篇《射洪金華書院記》,當我讀到“其文翰議論在史冊”一句時,不由一驚,能得到后人評說如此,陳子昂生前的委屈還算沒有白受。能夠把自身苦難化作文字,上載史冊、雕鏤人心,也是足可欣慰的。

      也許,《登幽州臺歌》并非陳子昂刻意為之,寥寥數(shù)句,似是脫口而出,實則厚積薄發(fā),所以至今仍屹立在唐詩的源頭。

      幽州的前面是荒漠,是一望無際的草原,而陳子昂身后是大唐的山川。天地悠悠,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有很多次選擇,大多數(shù)人選擇平坦,選擇幸福與繁華;有的則只能選擇坎坷、苦難和荒涼。這是與初衷無關(guān)的。

      學而優(yōu)則仕。陳子昂從鄉(xiāng)試中脫穎而出,同所有的讀書人一樣,接下來,就該是告別故園,去與普天之下的舉子一決高下了。

      這一天,金華山陽光明麗,陳子昂上路了。

      東都的不夜繁華超出了青年學子陳子昂的想象。天子腳下,皇家氣象。成千上萬前來應試的舉子,個個志得意滿、信心十足,誰都想在精英云集的學子中獨占鰲頭。

      按照當時的慣常做法,考試之前,舉子們一般都會將自己的詩文寫成行卷,投到名宦府第,以引起朝廷上下的重視。陳子昂來自巴蜀偏遠之地,雖經(jīng)多方努力,僅得到一位四品官員的接見。

      投遞行卷的效果并不理想,陳子昂只好另辟蹊徑。他見一胡人在鬧市出售一把胡琴,要價不菲,觀眾搖頭,都說不值。這時,陳子昂撥開人群,聲言這是琴中上品,連價也不還就買下了,并與圍觀者約定,明日某時將在某處向大家一展琴技。

      第二天來了很多人,陳子昂卻說考期臨近,怕擾了舉子們溫習功課,這琴不彈也罷,說著說著便將昂貴的胡琴摔碎。此番舉動引起一片驚疑,陳子昂這才拿出早已備好的百十軸行卷分送給大家。讀了他贈送的詩文,洛陽市民才知道這位四川舉子文采蓋世。

      不過,分送行卷雖然成功,可惜陳子昂考運不佳,未能金榜題名。

      3

      故鄉(xiāng)的山水遠了。

      但是,距陳子昂登上幽州城頭還有好長一段。洛陽雖好,又豈是落第舉子的久留之地。回歸故鄉(xiāng)的陳子昂,心情格外沉重,從函谷關(guān)到劍門關(guān),道路又遠又近。

      真正的讀書人,追求的是一種讀書的意境。其實,功名與讀書是格格不入的。如果總想著功名,讀書反倒成了負擔。但金華山或有不同,這里山勢險峻,曲徑通幽,四季山花盛開,鳥語啁啾,一派蔚藍勝景……在這樣的地方讀書,是可以心無旁鶩的。

      我不知道重回讀書臺的陳子昂又是怎樣把讀書與功名的關(guān)系處理好的。手邊可供查考的資料中,多把他的落第說成了意外,重回讀書臺,只不過是在等待時機罷了。

      金華山的月亮升了又落,落了又升。讀書臺像一個夢,抽象而又實在。

      不知不覺,一次絕好的機會擺在了陳子昂面前。唐朝已開設(shè)有國子監(jiān),是當時國家的最高學府,天下舉子都以到這里學習為榮。國子監(jiān)每年僅招收300人,射洪縣有一個名額。由于陳子昂在京城摔琴投卷文名大振,這一個名額非他莫屬。當他第二次來到洛陽,就已經(jīng)是國子監(jiān)的一名“太學生”了。兩年的“大學”生活,使陳子昂文風更健,思想更深刻。

      這一次,陳子昂考試很順利,進入了前二十八名,通過殿試,被聽政太后武媚娘點為進士。

      武媚娘很欣賞陳子昂的才氣,緣于他的某些觀點與夢想成為一代女皇的武媚娘的想法比較接近。比如女權(quán)問題,一千多年前,陳子昂就已經(jīng)有了男女平等的主張。

      受到太后接見后不久,陳子昂收到了吏部的任命書。任命他為秘書省正字,這是朝廷從事文字工作的起碼官,職級為正九品下。過了一段時間,武媚娘又將他調(diào)去擔任右拾遺,即專門向皇上進言的諫官。在這個七品職務上,陳子昂干得不錯,寫了大量奏書表章,針對朝政的方方面面,提出了許多意見和建議,有的文章甚至散入市街,廣為流傳。

      可是,每當他憶及讀書臺上的絲絲往事,總會生起縷縷鄉(xiāng)愁。而且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就是他寫的那些奏書表章,太后雖然當面首肯,卻并沒有認真采納。他終于認識到,對于像他這樣的讀書人,太后欣賞歸欣賞,并沒有重用的意思,于是他想到了投筆從戎。

      4

      距幽州臺已經(jīng)不遠了。

      陳子昂本是一介書生,但在他身上,還有那么一點讀書人應有的俠氣。不然,他不會選擇從軍,也就不會有《登幽州臺歌》的罕見絕唱了。

      還是說讀書臺吧。金華山前山的道觀建于梁代天監(jiān)年間,初名華陽觀,唐時名九華觀。陳子昂在《春日登金華觀》中詠道:

      白玉仙臺古,丹丘別望遙。

      山川亂云日,樓榭入煙霄。

      鶴舞千年樹,虹飛百尺橋。

      還疑赤松子,天路坐相邀。

      讀書臺,簡簡單單一個小院落,卻留下了許多古代大師級人物的足跡。陳子昂自不消說。杜甫來了,他來的目的簡單而又明確,為憑吊陳子昂而來;到宋代,黃庭堅來了,還留有手跡在此,當然也是為憑吊陳子昂而來。而來得最多的,還是景仰陳詩的天下讀書人。

      所以,有邑人撰聯(lián),不無自豪地說:

      千山景色此間有,

      萬古書臺別地無。

      有關(guān)陳子昂從軍的報告批下來了,而且是太后親自決定由他協(xié)助武攸宜率兵去平契丹叛亂。鐵騎開向幽州。陳子昂所隨部隊行進至此,與契丹僅有一戰(zhàn),便因死傷慘重而閉門不出。部隊的最高軍事指揮官武攸宜,居然還在幽州城里新娶了姨太太。

      陳子昂身為隨軍智囊,參謀軍事,好的主張得不到主帥支持,甚至被斥為書生之見。戰(zhàn)機被屢屢貽誤,沉郁之極,他登臨幽州城頭,極目遠眺,回過頭來再看看自己,雖有滿腹經(jīng)綸,可至今還是一個小小的七品右拾遺。所謂拾遺,就是提醒皇帝,別忘了做什么,可他們自己便常常被忘記。

      千古絕唱《登幽州臺歌》就這樣誕生了。也許是壓抑得太久,詩人抒發(fā)的不僅僅是個人的感悟,而是一種超乎時空的大情懷!是一個深厚博大的心靈與蒼茫曠遠的歷史和自然之間的對話。

      這時,從內(nèi)地傳來消息,武媚娘掃除一切障礙,在洛陽稱帝了,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皇。陳子昂興奮不已,他似乎看到了希望,欣然命筆,寫下了《大周受命頌》,把朝代的更迭寫得酣暢淋漓,渾然天成。這篇文章使則天皇帝如獲至寶,稱帝之初,她實在太需要這樣的輿論導向了。

      5

      我讀過一些研究陳子昂的文章,很多人說他書生氣很重,而武則天則是知人善任的。新朝伊始,武則天同樣沒有重用陳子昂的意思。書生嘛,提提建議是可以的,寫寫文章也是可以的,就是不堪大任,否則他很可能立刻就被暗處射來的箭給毀了。

      陳子昂是政治家,卻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他那些洋洋灑灑的奏書表章全是軍國大計,對以后中唐的繁榮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

      我一直沒有搞清楚陳子昂辭官回鄉(xiāng)是怎么一回事,顯然不是因為對武則天稱帝有意見。相反,對于一代女皇,他一直懷有一種崇敬之情,甚至非常感激她的知遇之恩。但在他38歲這一年,正當年富力強的陳子昂離開繁華的都城,回到了寂寞的金華山,回到了讀書臺。

      臨別時,武則天多有不舍,不曾答應他的辭職請求,特許他仍以右拾遺的身份回家侍奉父母。也許,武則天另有隱情,陳子昂另有苦衷。

      陳子昂是帶著《登幽州臺歌》回到讀書臺的。金華山風光依舊,不過,當年風流倜儻的青年學子已漸入中年,臉上多了幾許滄桑。

      在初唐文化的大背景下,陳子昂僅是一位低級官員,放到今天,充其量不過縣處級。但就是這樣一位縣處級,后人寫史至唐,總是繞不過他。他遭遇了時代大變革,又回避了這種大變革,為我們留下了一個千古之謎。

      寫過《大周受命頌》的陳子昂,寫過《登幽州臺歌》的陳子昂,在大周朝的歌舞聲中,回到了他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可誰也沒有想到,正是那首后來給他帶來無上榮譽的《登幽州臺歌》,使才華橫溢的陳子昂蒙受了不白之冤,最后冤死在故鄉(xiāng)射洪縣城的監(jiān)獄里,年僅42歲。

      那些手握刑具將其迫害致死的人,他們不知道,他們面對的是一位將對后代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詩人和政治家。

      北風吹來,小小的書院又添了幾片落葉……游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之二:江南歸船

      1

      這是一個還算暖和的冬天,一紙調(diào)令,素有“文獻之邦”美稱的遂寧成了我的又一個家鄉(xiāng)。想想也好,我知道遂寧有一個張問陶,是飲譽清代詩壇的一代大家,能夠去他的故鄉(xiāng)工作,正好可以看看這位性靈派詩人留下的遺跡。

      可是,到圖書館一查資料,有關(guān)張問陶的記載卻少得可憐??磥恚抑荒軓摹洞皆姴荨返闹谎云Z中,去探究這位詩人一生的行跡了。

      公元1764年5月,時任山東館陶縣令的張顧鑒在書房焦急地等待。那天的天氣大概不錯,可張顧鑒心情好又不好,夫人即將臨盆,傭人忙進忙出,洋洋喜氣中夾雜著一絲隱隱的不安。

      不一會兒,下人來報:“恭喜老爺,夫人又生了個公子!”

      張顧鑒聞言,那一絲隱隱的不安早已散盡,滿面含笑。略一沉吟,張顧鑒便決定為這個孩子取名“問陶”。

      或許,連張顧鑒也沒有想到,張問陶這個名字日后會流傳百年,光耀文史。

      張問陶,字仲冶,一字柳門,又字樂祖,號船山。其高祖鵬翮,清康熙、雍正兩代名臣,曾官文華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曾祖懋誠,曾官通政使。祖勤望,曾任山東知府。而張問陶之號“船山”,則與四川老家遂寧有關(guān)。遂寧城西有一座山,就叫作船山。

      余生也晚,船山先生剛好“先生”我兩百年。我不知道,是張顧鑒由兒子想到了故鄉(xiāng),從小就讓他認祖歸宗,還是張問陶長成后為紀念祖籍,把自己的“名號”同故鄉(xiāng)的一座山峰緊密相連。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打起行囊,去了遂寧黑柏溝。黑柏溝已經(jīng)改叫翰林村了。毫無疑問,這個名字與張家的幾代翰林不無關(guān)系。

      可惜,我走的這條小路,張問陶童年時候沒有走過。他童年的腳步走在山東館陶縣衙的青石板上,當他踏上這條小路時,已經(jīng)是一位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少年。

      這一年,張問陶回到故里,一為省親,一為讀書。乍見故鄉(xiāng),多少次夢里親近過的故土就在眼前,張問陶的心情該是復雜又充滿感動的。

      從少年到青年,張問陶在成長的同時,學業(yè)精進,足跡遍及遂寧的山山水水。讀書人看山看水,看了,總得留下一點什么。何況,張問陶不但會做詩,還寫得一手好字,其書法險勁放野,別具一格。而且丹青也不錯,畫近徐青藤,不經(jīng)意處有天趣,山水花鳥皆善,尤以墨猴最佳。于是,山水入詩,風物入畫,遂寧留下了張問陶頗多題詠和畫作。

      可是,張問陶幾番往返于遂寧、京城,一生歷經(jīng)風雨,最后客死蘇州。

      近年來,遂寧人一說起張問陶便生出無限欽敬,好像原先早已有之的城西船山,也是因他而名的。我把遂寧人的這種很是微妙的感情稱作“招魂”——為張問陶招魂!這么多年來,遂寧人似乎一直站在涪江邊遙望、等待,等待一只江南歸船??墒?,空空的碼頭上,帆影往來不斷,只是從船上下來的,沒有風塵仆仆的詩人!

      2

      其實,張問陶一生坎坷,運氣并不怎么好。

      乾隆四十三年(1778),張顧鑒做了云南開化知府,卻因荊州一樁舊案牽連去職,賠盡了家產(chǎn),連住房也被豪吏奪去,一家人的生活頓時陷入了困境,常常奔走告貸,“恒數(shù)日不舉火”。

      乾隆五十三年(1788)三月,24歲的張問陶赴京師參加順天鄉(xiāng)試中榜。這一期間,他吟興甚豪,每到一地必有一詩,或憑吊古跡,或流連風景,寄詞壯采,顯示出卓絕的才華。五十五年四月舉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官雖不大,但仕途已經(jīng)從這里開始了。

      細細數(shù)來,張問陶做過的官還真不少:翰林院檢討、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還曾奉派巡視北京南城。但就最高地方行政長官,也不過山東萊州知府。

      外放做官,雖遠離京城,張問陶卻并不感到寂寞。在翰林同年中,石韞玉、洪亮吉等名士與他聯(lián)系不斷,常在書信中唱和,或談詩論畫,并對他推崇有加。值得特別一提的是他的《論文八首》和《論詩十二絕句》,確立了張氏詩歌的理論體系。他主張抒寫性情,強調(diào)獨立,反對摹擬。

      在中國歷史上,詩畫兼工者不少,我最欣賞的,一是王維,另一個就是張問陶了。他以詩人兼畫家的手法描繪名山勝跡,讀來別有一番境界。

      這時,隨園老人袁枚正在寫作《隨園詩話》。說到張問陶,袁枚可謂是贊不絕口。

      誰都知道,袁枚乃是當時的文苑領(lǐng)袖、詩壇泰斗。他不厭其煩地向讀者推薦張問陶,自然會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而且袁枚有的話還說得比較過頭,如:“所以老而不死,以未讀君詩耳!”可見袁枚之欽挹張問陶,還是為其作品所感染,忘年之交的友誼倒在其次了。

      此前,張問陶的《寶雞題壁十八首》本已傳揚天下,再經(jīng)袁枚這么一鼓搗,詩名更盛。有清人評其詩曰:“生氣涌出,沉郁空靈,于以前諸名家外,又辟一境”,是“太白少陵復出”。

      到了嘉慶十七年(1812)三月,萊州轄兩縣農(nóng)業(yè)減產(chǎn),另有五個州縣遭受嚴重水災,村落蕭條,民生困苦。

      而此時,大清王朝康乾盛世雄風猶在。張問陶滿懷希望地向上級具報請予減免或緩交稅租,并發(fā)放積谷,以賑饑民。上官對此卻沒有表現(xiàn)出應有的仁慈,甚至顯得有些無動于衷,張問陶生氣了。

      3

      且把官場遭遇的不快暫時放一放,出了衙堂,走進書齋,昨晚油燈下的畫稿未完,題詩未完,一近書案,就什么煩惱也沒有了。濡濡筆,把尚殘的詩畫續(xù)上,才是讀書人該做的事。

      不一會兒,夫人林佩環(huán)沏了一杯熱茶進來,望望捉筆苦思的夫君,輕輕嘆了一口氣,放下茶杯,又輕輕地出去了。

      林佩環(huán)是張問陶的繼室。他的原配姓周,早逝,早在他還未中進士之前。這位林氏夫人乃成都鹽茶道布政使的千金小姐,小字韻征。能夠娶得繼室如此,可見張問陶還是有魅力的。

      不過,恕我直言,這位船山先生其實并不瀟灑,也就是說,他長得并不好看,甚至有點丑。在一則清人筆記里,我看到這樣一個場景:一位青年到京中拜訪一位文學前輩,看到兩人正在談話,一經(jīng)介紹,才知道在座的另一位是詩名遠播的張問陶,青年不由一驚——大名鼎鼎的船山太守怎么像一只猴子呢?

      其實,說張問陶貌似猴,這位文學青年的話已經(jīng)是說得比較客氣的了。也有人說其狀似猿,張問陶索性在詩畫的題款處自署老猿,或蜀山老猿。

      當然,張問陶的才華不是猴子可以比的。不然,身為千金小姐的林佩環(huán)怎么會屈尊甘作他的繼室呢,而且林氏夫人也是善畫工詩的。張問陶善畫墨猴,善畫馬,又善畫鷹。林佩環(huán)擅畫什么不得而知,但花鳥香草,她是肯定會的,比如梅花。

      我這樣說,并非沒有根據(jù),有詩為證:

      愛君筆底有煙霞,自拔金釵付酒家。

      修到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

      幾乎可以肯定,林佩環(huán)對張問陶是一往情深的,而且以她和張問陶的婚姻為榮。

      再看看張問陶的和詩:

      妻梅許我癖煙霞,仿佛孤山處士家。

      畫意詩情兩清絕,夜窗同夢筆生花。

      還有一點意思吧?不然,夫婦倆的一唱一和,也不會傳之百年,成為閨房佳話了。

      據(jù)說張問陶曾密蓄一妾,為了讓夫人對那位外室有好感,便偕游西子湖,讓小妾與夫人在一亭中意外相遇,還交談了許久。接下來,張問陶以此入詩,頗有一點自得的意思。不過,既然把張問陶歸在性靈一派,做出一點無傷大雅的風流韻事,大概也不算什么。

      4

      《清史稿?張問陶傳》寫到他出知萊州府,只說:“忤上官意,遂乞病。”實際上,是他看見為民請命,難有作為,郁郁不得志,才托病辭官的。行前,張問陶還心系災民,將自己歷年積蓄拿了出來——捐谷七百石。離開萊州時,又寫詩自白:“絕口不談官里事,頭銜重整舊詩狂?!边@么看起來,張問陶做官,做的還是一位好官。

      不需要再有人稱他太守,他只想擁有一個詩人的名分。這個“頭銜”雖不比官銜,卻凝聚了一位讀書人畢生的追求??墒?,不知道為什么,張問陶辭官之后,并沒有急著回四川。

      也許,他需要時間來沉淀一下自己的心情,便做了暢游吳越的打算,而且在蘇州做起了寓公。有一天,張問陶信步走去,真巧,隔不多遠竟是唐代詩人白居易祠宇所在。于是,他給自己的寓所起了一個頗有意思的名字,叫作“樂天天隨鄰屋”。

      也許,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從政也是一種理想??杀绕鹜鞍拙右住边@樣的大詩人做鄰居,做官又算得了什么呢?

      還是關(guān)起門來做學問吧。

      那就把酒臨風,與月對飲,讓二十卷《船山詩草》直比李唐;那就研墨鋪紙,寫出一位讀書人應有的錚錚傲骨;要不,就再畫畫墨猴,這小精靈,真是太可愛了。他或許覺得,有時,與人相處很難,而同筆下的墨猴相處,一點都不難。真的,官場的擠對、市塵的喧囂,遠不及躲進書齋,獨自品味筆情墨趣。

      張問陶托病辭官,可這個借口卻像讖語一般,不幸言中,恐怕他也不知道自己還真的有病在身。來到吳門,蘇杭美景輕輕撫慰著心靈的創(chuàng)傷,曉風楊柳,翠堤碧水,更有滿口吳儂軟語的江南女子,從眼前裊裊而過。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張問陶郁結(jié)稍釋,留下了不少佳作。

      可是,在嘉慶十九年(1814),張問陶真的病了。

      病臥在床的那些日子,行動不便,身體不能動了,但他的思想還很敏銳。江南的柔婉,到底抵不過鄉(xiāng)愁的煎熬。

      不如歸去!

      這時,他肯定想到了遠在異地的兄長、弟弟,和早喪的妹妹,還有老家遂寧黑柏溝的故居。

      想了這么多,肯定有些累了吧,那就躺下歇歇……可惜,張問陶這一躺下,便再也沒有醒過來。享年五十一歲。

      張問陶有三女,都還待字閨中。此時家境蕭條,無力扶靈柩回鄉(xiāng),葬于蘇州之玄墓山。

      一只本該從江南出發(fā)的小船,恐怕是永遠也不會到了。但我還是要說:船山,魂兮歸來!

      之三:陽關(guān)三疊

      1

      被奉為中國四大名著之一的《三國演義》,以一闋《臨江仙》詞開篇: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可能和我一樣,很多人會誤認為此詞出自該書作者羅貫中之手,因為它與《三國演義》實在是珠聯(lián)璧合、天衣無縫。我也是去了新都桂湖,才知道這闋膾炙人口的詞,原來是明代四川學者楊慎的作品。

      就是這位楊慎,五百年前,親臨遂寧娶走了這里最優(yōu)秀的女子,那就是被譽為“才冠女班”的黃峨。

      黃峨,字秀眉,遂寧黃榜石(今西眉鎮(zhèn)北六里黃安橋)人,博通經(jīng)史,工書禮、善詩文,詩曲內(nèi)容豐富、語言曉暢明麗、感情真摯動人。歷代評論家對她評價很高:“夫人篇什,云蒸霞爛,不讓易安(李清照)、淑貞(朱淑貞)?!?/p>

      為此,我專程去黃峨的故鄉(xiāng)看了看。

      才女的芳蹤已不可尋,平常的村落,在一片翠竹的掩映之中,不知是誰家的一只白鵝率先迎住我,寧靜的村莊在幾聲鵝唱中顯得愈加寧靜。我想象著這個村莊早年的情景:古典的民居、靈巧的侍女、雅致的繡樓……黃峨當窗而坐,蜿蜒的山色如黛,這一切,都將被一代才女的纖筆寫入香箋。

      其實,黃峨此前在故鄉(xiāng)居住的時候并不多,她真正意義上的家遠在京城。她的父親名叫黃珂,是成化二十年進士,因政績卓著,官至工部尚書、閣部大臣,這才告老還鄉(xiāng)不久。

      如今,京城的家成了一種回憶。故鄉(xiāng)的一切,讓這個在城市長大的少女,感到陌生而又熟悉。這里天賜紅土,蒼松翠柏長滿山間,村道上過往的耕者淳樸厚道,偶爾出來浣衣的織婦們用一種好聽的鄉(xiāng)音交談。

      在相對偏僻的鄉(xiāng)村,一處出過朝廷大員的宅院,黃家自然不同于一般民居。看看整潔古樸的老家(也是新家),她想起了早年在京城的尚書府里寫下的《閨中即事》:

      金針戳破窗兒紙,引入梅花一線香。

      螻蟻也憐春色早,倒拖花瓣上東墻。

      這是一首情趣盎然的玲瓏小詩,充分表現(xiàn)了一位閨中少女渴望自由、熱愛大自然的美好情懷。黃峨還想起,此詩一出,自己一夜間詩名滿京城,豪門子弟紛紛上門求婚,但她一個也看不上。

      一眨眼,芳齡二十的黃峨仍待字閨中。不過,閨房已自京中移到了鄉(xiāng)下,繡樓之外的村景一點也不比尚書府東墻下的小園遜色。

      這一個冬天過得特別快,春天已經(jīng)不遠了。從她拒絕貴胄少年來看,一代才女心性甚高。我不由產(chǎn)生了一絲疑惑,是否上天注定,要她等待一段金玉良緣?

      直到聞名天下的狀元楊慎托人把聘禮送到,黃峨的臉上才露出了微笑。

      楊慎,字升庵,四川新都縣人。明代著名的政治家、文學家、哲學家、書法家,14歲從學當時著名學者李東陽。23歲中狀元,先后任翰林修撰、經(jīng)筵展書官、經(jīng)筵受卷官、經(jīng)筵講官。

      黃峨早就知道,楊慎風流倜儻,詩名遠播,是領(lǐng)一代風騷的蜀中俊士。

      對此,黃峨沒有猶豫。一則,只有楊慎這樣的俊才,才配得上一代才女;其二,黃楊兩家本為世交,楊慎之父楊廷和乃當朝宰相,而黃峨之父黃珂是尚書,與首輔同為四川人,又同朝為官,那是再熟悉不過了。

      去年以來,因諫言皇帝游幸而被疏遠的楊慎還在故鄉(xiāng)新都賦閑?,F(xiàn)在,他正在來遂寧的路上,雖覺宦海浮沉,仕途險惡,但能夠娶到傾慕已久的黃峨,不能不說是今生的一大幸事。這一次,他要將才女黃峨迎娶到他的老家新都縣。

      黃家宅院喜氣洋洋。一場舊式的婚禮,將為兩位新人鋪就一條榮辱與共、患難相伴的同心之路。

      從遂寧到新都,路途并不遙遠,但山水相隔,古道崎嶇,迎親的隊伍迤邐而行。還好,再遠的路,只要春風得意,自會馬蹄輕快。

      2

      楊慎與黃峨婚后居住在新都一處風景秀麗的宅院,旁邊有一個不大的湖泊。那時有沒有湖名,我不知道。不過,黃峨來了,同時也帶來了遂寧鄉(xiāng)間那蓬勃的綠意。一片湖沒有蔥蘢秀色的倒影,肯定會缺少一點詩意。那就栽樹吧!桂樹四季常青,桂花還特別香,最好在湖畔都栽上。因桂而名,這湖從此就叫作桂湖了。

      燕爾新婚,種種有趣的生活細節(jié),肯定不只是栽樹。他們常常賦詩論文,撫琴作畫,切磋砥礪,像一對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他們的居室,有一個詩意的名字,叫作榴閣,庭中植有榴樹。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就是仲夏,榴閣的榴花開得像火一樣紅。黃峨即興賦出《庭榴》:

      移來西域種多奇,檻外緋花掩映時。

      不為深秋能結(jié)實,肯于夏半爛生姿。

      翻嫌桃李開何早,獨秉靈根放故遲。

      朵朵如霞明照眼,晚涼相對更相宜。

      詩中以榴喻人,色彩鮮明,感情熾熱,抒發(fā)了黃峨與楊慎結(jié)合后無限愉悅的心情。

      而楊慎呢,對這位才識過人的夫人也是憐愛有加。這年秋天,他與黃峨一起賞桂,看看自己和妻子親手栽植的桂樹花開如雪、香氣怡人,便順手摘下一枝,插在黃峨的發(fā)髻上,吟道:“寶樹林中碧玉涼,西風又送木犀黃;開成金粟枝枝重,插上烏云朵朵香?!?/p>

      他們還常常游于湖畔,看湖里的荷,看湖邊的桂,詩詞唱和,推心置腹,探討人生。彎彎的湖堤,留下了這一對文苑夫妻多少足跡?清清的湖水,點亮過這一對才子佳人多少智慧的靈光?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歷史,湮沒在無邊的蒼茫之中。

      還好,遂寧的那個鄉(xiāng)村還在,新都的桂湖還在,讓我們還能看到這對伉儷若隱若現(xiàn)的背影。

      可是,黃峨并未沉溺于甜蜜的愛情生活之中,不久便催促升庵回京。

      京中的高宅大院依然歌舞升平,而在街頭一角,幾位行乞者正閉目養(yǎng)神,對這天子腳下的巍峨都城,似乎不屑一顧。

      兩乘小轎在相府落下。此后,黃峨在這里過了幾年還算舒心的日子。

      嘉靖三年(1524),楊慎卷入了明朝歷史上著名的一次政治事件而被充軍云南。

      黃峨伴夫南行,誓與楊慎共赴患難。船到湖北江陵,由此入滇,山川險惡。楊慎不忍累及黃峨,要她逆水回蜀,他們依依不舍,揮淚惜別。

      我在“黃峨館”里看到過一幅畫,那是一位無憂無慮的少婦,手執(zhí)羅扇,走向花叢,不啻是一個快樂的黃峨。可是,到了現(xiàn)在,那一種快樂恐怕只存在于她的記憶之中了。這時,忙完家務,已是更深夜闌,不由想起遠方的丈夫,提筆寫下催人淚下的 《羅江怨》——此曲共四首,這里選其一:

      空庭月影斜,東方亮也、金雞驚散枕邊蝶;長亭十里,陽關(guān)三疊;相思相見何年月?淚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結(jié),鴛枕冷雕鞍熱。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連接遂寧郊外的那個鄉(xiāng)村和桂湖。很多次,我想走一走楊慎和黃峨在喜樂聲中從遂寧到新都走過的故道,希望能夠感悟出一點什么。

      因為是去看望遂寧才女的,到了桂湖,我并沒有怎么在意楊慎,而是留心收集有關(guān)黃峨的資料。

      3

      遂寧城邊有一條名為渠河的運河,據(jù)我所知,它還有一個名字,叫作秀眉江。

      時間已過去五百多年了,黃峨的故鄉(xiāng)并沒有忘記遠嫁他鄉(xiāng)的一代女詩人,還以她的“字”為故鄉(xiāng)的一條河流命名,并在一風景絕佳處立有一座黃峨塑像。

      五百多年前,楊慎蒙冤謫戍,把一個偌大的家園留給了黃峨。面對家變,她從后院走向前廳,侍奉父輩、教育子侄、料理家務,無不井井有條。

      可是,千里關(guān)山之外,丈夫還蒙受著不白之冤。黃峨的心情實在難以平靜。而作為詩人,每當明月當空,特別是桂子飄香時節(jié),離愁別緒總是會一齊襲來。

      也許,正是因為黃峨字字如血的詠嘆,還有“長亭十里,陽關(guān)三疊”橫亙胸中,讓五百年后的讀者,仍能產(chǎn)生一種超越時空的聯(lián)想。

      1958年,毛澤東先生在成都會議期間,選注了明人的部分詩作,僅選十二家,黃峨便是其中之一。讓半個多世紀以后的今天,遂寧人一說起黃峨,就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崇敬之情。

      楊慎謫戍的第二年,黃峨接到他寄回的一封家書,并附曲一首,當她讀到“辭家衣線綻,去國履痕穿”時,想到此生再要相見,已成難事。不禁潸然淚下,悲痛不已。

      過了一陣,剛剛?cè)ヂ氝€鄉(xiāng)的宰輔楊廷和病了。按照朝廷慣例,楊慎被允許回家探望。雖然有些隱隱的擔憂,但這來之不易的相見,這對備受相思之苦的夫妻沒有理由不十分珍惜。只是楊慎在家的時間不能耽擱太久,一待父親康復,便不得不踏上返滇的行程。這一次,黃峨下定決心,一定要伴隨夫君左右,為之分憂解愁。

      多少次被想象得十分可怕的山川險途,被黃峨踩在腳下。山路崎嶇,他們攙扶而行;江水滔滔,他們并立船頭,笑對前途未卜的人生。

      這時,楊慎倍感安慰。生命中能有多少恒久不忘的畫面?但在這些珍貴的畫面里,卻始終有一位溫柔可人、才華橫溢的嬌弱身影。

      到了云南,楊慎作為被放逐的官員,充軍邊塞,不那么自由是肯定的,他的心情也因此時好時壞。

      所謂好,除了有妻子日日陪伴,附近的居民對他都十分友好,百姓才不管這個人是不是欽犯呢。至今,在云南保山一帶,還保存著一些這位明代狀元的遺跡。百姓與朝廷對待一位讀書人迥然不同的態(tài)度,不得不讓人對某些即便已經(jīng)有過定論的歷史事件產(chǎn)生懷疑。

      兩年后,楊廷和去世,楊慎、黃峨回家奔喪。辦完喪事,楊慎回滇,黃峨則留新都主持家務。

      獨居榴閣,暑往寒來,風物傷情,黃峨更加思念遠在云南的丈夫,又寫下了《寄外》:

      雁飛曾不度衡陽,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詔風煙君斷腸。

      曰歸曰歸愁歲暮,其雨其雨怨朝陽。

      相聞空有刀環(huán)約,何日金雞下夜郎?

      如泣如訴的詩篇一經(jīng)問世,便為時人傳誦??墒?,再好的詩也感動不了冷漠的權(quán)貴。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楊慎死于戍所的噩耗傳來,黃峨悲痛不已。

      可是,為了楊慎的喪事,問題又出來了。家人主張禮葬,唯有黃峨表示反對。她告訴大家,楊慎是以“議大禮”得罪朝廷的,現(xiàn)在能夠以貶謫而終已經(jīng)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若用禮葬,朝廷追究起來,難免大禍臨頭。家人這才藁葬楊慎于新都城外其父墓側(cè)。果然不出黃峨所料,不久明世宗派人啟驗,因無證據(jù)才免遭大禍。

      楊慎的冤案,直到他貶謫而終的次年,穆宗即位,才得以昭雪,并追封光祿寺少卿。

      這一年,黃峨已經(jīng)63歲,當初從遂寧嫁出去的那位妙齡女子不見了。不過,歲月滄桑,總是抹不去知識女性的那一份優(yōu)雅。

      曾經(jīng)冷落的府第又熱鬧起來,終日訪客不斷。黃峨?yún)捑肓?,她想起了遂寧鄉(xiāng)下的老家,那兒的空氣肯定會清新得多,也會清靜得多。

      路還是當年那條崎嶇的古道??斓剿鞂幜?,坐在小轎中的黃峨挽起轎簾,山野的清香撲鼻而來,熟悉的鄉(xiāng)音在耳畔回響。

      聽說一代才女回到遂寧,當?shù)卣⑹孔?、親友紛紛前往探望,本已厭倦應酬的黃峨不得不打起精神相迎。

      隆慶三年(1569),黃峨憂郁病故于新都,與楊慎合葬于狀元墳。

      黃峨一生寫了很多詩詞和散曲,但她不想讓子侄們看到自己充滿悲憤哀愁的筆墨,寫成后多不存底稿,大多散佚。后人輯有《楊夫人樂府詞余》五卷、《楊狀元妻詩集》《楊夫人曲卷》《黃夫人樂府》四卷。

      在這更深夜闌之際,我從稿紙上抬起頭,默吟著黃峨那首《羅江怨》,便記起曾經(jīng)去過的那個小小村落,還有想象中的黃家宅院。中秋臨近,待到桂花開時,這篇《陽關(guān)三疊》,也該與讀者見面了。

      之四:風雨卓筒井

      1

      中國燦爛的文化篇章,莫不以科學為先導。人類就是在自身的文化建構(gòu)中,一步步走向現(xiàn)代文明的。除了哲學、宗教、文學的作用外,主要得益于科學的進步。而那些帶給我們今天幸福生活的遺跡,有的已不復存在,有的僅存一點碎片。

      有人曾經(jīng)問我,遂寧最有價值的遺跡在哪里?我說,在卓筒井。

      曾經(jīng)參與發(fā)掘整理卓筒井遺址,并著文向?qū)W術(shù)界廣為推薦的徐朝鑫先生曾對我說:“沒有卓筒井,就沒有海灣戰(zhàn)爭!”

      徐先生是四川鹽業(yè)史志方面的專家,他居然能夠把一場高科技的現(xiàn)代戰(zhàn)爭,同一個偏僻鄉(xiāng)村的幾口小鹽井聯(lián)系起來,我感到既震驚又疑惑。

      古代四川地下富藏鹽鹵資源,如何利用、開采成為一大難題擺在了我們的祖先面前。據(jù)我所知,最初的開采是以掘井的方式完成的,這種井叫作大口徑淺井。掘這樣的井,一是成本太高,二是危險系數(shù)太大。試想,要掘一口頗深的井,且不說耗費時日,關(guān)鍵是越往下越困難。但是,先人們就是以大口徑淺井采掘著屬于他們的生存之源。

      北宋時期,終于有人發(fā)明了卓筒井鉆井技術(shù)。這一發(fā)明,原本可以稱之為一次偉大的技術(shù)革命。但在偏僻的蜀中小地,或許有那么幾位鹽工著實高興過一陣??墒?,更多的人,并沒有感覺到這場革命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什么變化。

      歷史一頁一頁翻了過去,鉆井技術(shù)逐漸被廣泛采用,從鹽鹵到石油。

      石油的出現(xiàn),引發(fā)了西方列強的工業(yè)革命,有了汽車、飛機,從而引發(fā)了在海灣的石油爭奪戰(zhàn)……而卓筒井依然孤獨地躲在東方帝國的一個偏僻鄉(xiāng)村,默默無聞。

      我慶幸,鉆井技術(shù)的發(fā)源地竟在中國,在四川,在遂寧!

      在一次世界性的大規(guī)模學術(shù)會議上,當國外的科學家宣稱鉆井技術(shù)出自西方時,會場上立即響起反駁的聲音,來自古老中國的聲音:“不,鉆井技術(shù)源自中國!”與會的科學家們不由側(cè)目相向,當他們了解到卓筒井存在于世的年代早于西方七八百年時,這些高鼻梁、藍眼睛的學者信服了,并把卓筒井鉆井技術(shù)列為中國古代的第五大發(fā)明。

      卓筒井,就像時間故意留給人類的一個歷史活化石。

      2

      有了對卓筒井的初步認識,但還有一些問題沒弄明白,比如它為什么要叫卓筒井,而不叫其他什么,我一直想前去做一番實地踏勘。

      原來,卓筒井充分利用了四川境內(nèi)特有的楠竹(一種粗如碗口大小的竹類植物),打通竹節(jié),形成一“筒”,筒筒相連,直達地下兩三千米。

      對于卓筒井的工藝流程,且看蘇軾的《蜀鹽說》是怎么講的:“用圜刃鑿,如碗大,深者數(shù)十丈;以巨竹去節(jié),牝牡相銜為井,以隔橫入淡水,則咸泉自上……”

      而在該地地方志上有一段話,說的則是較為具體的鉆井之法:“擇有咸源處,以鐵錐鑿井如碗大……用大竹四五竿接之使長,以竹枝系鐵錐入……竹中鑿之,其井底……有鐵器四爪,到六七十天,或百余丈得咸水乃止?!?/p>

      這樣看來,卓筒井最早可能是叫作“竹筒井”的,但在本地方言中,“竹”與“卓”同音,不知怎么就被寫成“卓筒井”了。

      卓筒井位于遂寧市大英縣境內(nèi)。近年來,該縣充分利用地下鹽鹵資源,人工建造了一座“中國死?!保蔀樾屡d的旅游項目,頗受游人青睞。

      同樣,這是一處與鉆井技術(shù)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旅游度假勝地,據(jù)說它與世界著名的“中東死?!币幻}相承,不會游泳者在水中也能很神奇地漂浮不沉,是目前中國第一恒溫浴場。

      遺憾的是,知道“死海”的游人,不一定知道卓筒井。

      同樣遺憾的是,我已兩次去大英,都未能抽身去看看卓筒井。當?shù)匾晃晃幕賳T在我抱憾而歸之際,向我展示了幾張圖片,告訴我:“這就是卓筒井。這是棚架,這是筒車……”井自然是看不見的,只見扎成一大片的竹枝,被搭成“人”字架,看上去有一點像四川農(nóng)村茅舍的屋頂,是用來曬鹽的。

      鹽工將井里涌上來的鹵水,集中在一塊“鹵田”里,田里架著筒車,由筒車將鹵水澆在那些竹枝上,讓淡水揮發(fā),以提高鹵水濃度,再經(jīng)熬制,就是可以食用的鹽粒了。

      3

      在一個雨后復斜陽的下午,我終于來到卓筒井。因為才下過一陣小雨,鄉(xiāng)村像一幅剛剛完成的水墨畫。而那些隨處可見的卓筒井,讓我明白,原以為極其珍貴的科學文化遺址,一定會被小心翼翼地保存起來,會像兵馬俑、三星堆一樣,同金碧輝煌的建筑有著極其自然的聯(lián)系??蛇@些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還在發(fā)揮功用的鹽井,就像四大發(fā)明一樣,發(fā)明雖然早得出人意料,但發(fā)展與綜合利用又緩慢得讓人難以置信。

      我現(xiàn)在看到的,不過就是一個淺山起伏的鄉(xiāng)村,須經(jīng)人指點,才知道這里到處都是這樣的井。我終于明白,卓筒井并不是某一口井的名字,而是指一種技術(shù)工藝,凡是以這種工藝鑿成的井,都叫卓筒井。這個“卓”字,還有“深”的意思。

      卓筒井的發(fā)明,讓地下的鹽鹵資源源源不斷地被開采利用,一方面朝廷財政收入不斷增加。另一方面,也讓這一方百姓得到了實惠。

      就在這竹樹掩映的山嶺間,還藏著一處清代川中民居精華——羅都復莊園。相傳,在大邑縣劉文彩莊園未建之前,羅都復莊園是四川建筑最為龐大的莊園,房舍精細,錯落有致,風格協(xié)調(diào),品賞功用,皆得其宜。可惜偌大一座川中民居精華,卻毀于上世紀末,大部分被辟為校舍。不過,也算得其所用,如果羅都復泉下有知,他建造的莊園后來書聲瑯瑯,也可聊感欣慰了。

      要建設(shè)一個如此氣派的莊園,沒有錢肯定不行。據(jù)說,羅都復自幼父母雙亡,以小本買賣為生,三十多歲還是單身一人。因常在一茶館賣糖果,掌柜見其勤勞踏實,便以豐厚的陪嫁將先天足跛且殘左手的妹妹許配給他。羅都復沒有猶豫,把這個身體有著缺陷的女子娶回了家,不料如娶回一尊高照的福星?;楹?,他們開始經(jīng)營鹽井,從小井做起,艱辛十年,竟成巨富。

      當我來到莊園時,雖然能夠想象得出它曾經(jīng)的輝煌,但由于大面積拆除,這個曾經(jīng)榮載《中國建筑史》《西南名居》的羅都復莊園,已經(jīng)破敗不堪了。同行的文化官員告訴我,政府正在研究是否修復,讓其重現(xiàn)昔日風采,成為該地區(qū)旅游的又一亮點。

      4

      我目前的工作,似乎就是去看一些廢墟。有時,在夕陽的余暉下,望著自己投在地上長長的身影,就總會想,中國的歷史其實就是一部詩史,許多重大的歷史事件,都能在詩人的豪吟里找到一點影子。

      可是,我翻遍當?shù)赜嘘P(guān)卓筒井的資料,發(fā)現(xiàn)介紹其工藝流程的文字雖多,但能夠把一處對人類社會發(fā)展具有重大意義的遺址同文學聯(lián)系起來的,就不是太多了。不過,今天陪我考察的黃玉全先生寫了一首《祖先的深度》,有句云:

      在這片被汗水浸潤的土地

      生長了鉆井業(yè)的史詩

      我相信 英雄無處不在

      歷史的腳步已經(jīng)走遠,一句“英雄無處不在”,實在太好。是的,英雄無處不在,在山間,在田野,他們就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英雄??晌覀兘裉炜吹降?,不再是赤臂揮汗的鹽工,而是挎著相機慕名而來的游人。

      五千年滄海桑田,多少風流人物,都被雨打風吹去。而卓筒井,既真實又虛幻。真實得近在眼前,觸手可及;虛幻的是,千余年世代沿用,而真正的發(fā)明者已經(jīng)無從考證。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只能把它歸功于我國古代勞動人民集體智慧的結(jié)晶。

      這樣也不錯。

      就像古老的《詩經(jīng)》,每一首詩作者的名字早已隨風飄逝,但一打開《詩經(jīng)》,便能想見樸素的先民在勞動時的歡悅之情,其中肯定有作者的身影。而卓筒井帶給我的,正是這樣一種感覺,讓我隱約聽到了千年之前鹽工的號子聲聲……

      這時,我覺得他們才是真正苦吟的詩人:

      太陽出來羅嘛,阿一著呢!

      紅也洋洋呀哈,阿一著呢!

      照在姐姐羅嘛,阿一著呢!

      眼也在望呀哈,阿一著呢!

      只望兄弟羅嘛,阿一著呢!……

      這些如大山般沉重的《大山號子》,如一陣陣原始的、粗獷的風,想象著人類叩擊大地的巨響,那“咚咚”之聲讓我為之一振。但是,當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個“姐”字上時,不禁啞然失笑,感到我們的祖先還是不乏憨直與可愛的。在勞動中,他們居然“念念不忘”偶爾在井場出現(xiàn)的“姐姐”,而她們的出現(xiàn),又似乎給了他們無窮的力量。

      也許,在繁重的體力勞動的同時,說說有趣的話題,可以讓他們的工作輕松些。

      也許,剛剛還日頭正烈,不一會兒,風就吹過來了,雨也下起來了,汗珠和雨點在赤裸的古銅色的體肌上遭遇,像荷葉著雨……在通往井場的小路上,送斗笠和蓑衣的婦女腳步匆匆。

      遺世而獨立的卓筒井,以其簡約樸素之美,唱起一支獻給中華的頌歌。我讀卓筒井,如沐風雨,一千年的時間跨度,一篇讀罷頭飛雪。

      從卓筒井回來,我同徐朝鑫先生又見過一面,那是在成都市郊一個小島雅致清靜的茶樓里。說起卓筒井,徐先生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情緒,仿佛還有許多話要講。他告訴我,大英卓筒井的價值,就在于它是唯一保存完整的古代鉆井。

      如果到了中國,到了四川,到了遂寧,不妨去卓筒井看看。

      之五:糖霜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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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行重行行。近一段時間,我就這樣邊走邊記。當我把已寫的篇目重讀一遍之后,就想,接下來我該寫什么呢?

      有一天,突然聽人說到《糖霜譜》。《中國通史》載:“唐代盛產(chǎn)糖霜,遂寧產(chǎn)最有名,相傳為鄒和尚所創(chuàng)。”那好,我就寫寫《糖霜譜》吧。

      不知道是機緣巧合,還是有其他什么原因,前些日子寫卓筒井,那是有關(guān)鹽業(yè)的,寫得“汗流涔涔”?,F(xiàn)在卻要寫糖,不知道會不會寫得“甜甜蜜蜜”,而且還要把時間追溯到唐朝。

      據(jù)說,由于有涪江的滋潤,遠在唐代,遂寧的涪江兩岸就是蔗田萬頃,碧浪翻滾,一派豐收景象??墒?,由于工藝落后,只能靠曝曬提取石蜜,即一種質(zhì)量較差的砂糖,造成了資源的極大浪費。

      這時,一位外出云游的僧侶回來了,這位僧侶就是鄒和尚。他在遂寧城北一個名叫傘山(后來又名通泉山、傘峰山)的地方結(jié)廬而居,在云游學得的制糖技術(shù)的基礎(chǔ)上,研制糖霜。

      也許很多人想不明白,一位僧侶,本應與青燈黃卷為伴,或者念經(jīng)坐禪,而他除了禮佛,還對一門專業(yè)技術(shù)情有獨鐘,似乎有那么一點“不務正業(yè)”。

      是的,他的選擇未必有多少人能夠理解,其實也不需要有多少人理解。好在周圍百姓不管那么多,這送到家門前的善緣還是要結(jié)的。瓜果長成,新玉米出來了,就順便給那位孤獨的僧侶送一點去吧。

      如果茅廬之中還有一尊菩薩塑像,也不妨上一炷香,另奉少許隨喜功德。

      僧侶粗茶淡飯,偶爾去山下的城市采購回來一些日常用品,又一頭扎進他的研究之中去了。

      山上風大,空氣里浮著淡淡的甘味,和著香燭之香,很好聞。既有佛家的清平和諧,又多了幾許人間煙火的味道。

      當然,我們不能因為他是一位以其俗家姓氏名之《中國通史》的僧侶,便否定他在佛學方面的造詣。

      也許,發(fā)明前所未有的糖霜,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修行,而且功德無量。我想,禪是不立文字的,重要的就是過程。正因為如此,作為糖霜的發(fā)明者,他留給歷史的才會是一個不盡其詳?shù)拿?。這恐怕不只是因為時間久遠,因為在遂寧,還有一個更為美好的傳說。

      2

      在一本地方民間故事集成的讀物上,說到糖霜的來歷,卻與那位僧侶毫無關(guān)系。

      相傳有一位名叫翠姑的姑娘,為了治愈父親的咳嗽病,想在熬藥時加一點糖。但那時的糖很貴,她的這一點心事被同在作坊做工的李師傅知道了。

      這一天,李師傅趁老板不在,找來一個裝過豬油的小瓦罐裝上糖漿交給了翠姑??蓾L燙的糖漿一倒進瓦罐便浮起一層泡沫,翠姑找了一節(jié)竹片把泡沫刮去。一不小心,竹片掉在瓦罐里,她怕燙著,也沒把竹片取出,就用手帕把罐口封好。這時,老板遠遠地走過來了,她只得順手把瓦罐放進一堆谷殼里。

      這一放就是九天,翠姑才趁天黑收工帶回了家。解開手帕一看,一罐糖漿竟變成了霜樣的一團。她輕輕敲下一小塊,放進嘴里,味道好極了!

      翠姑的父親自從喝藥加了糖霜以后,咳嗽病逐漸好轉(zhuǎn),后來竟完全好了。翠姑便仔細回憶那天把糖漿舀進瓦罐的經(jīng)過,又找了一個小瓦罐,在罐里放了一點豬油。仍按前次的方法,裝了糖漿、去了泡沫、插了竹片、封了罐口、放進谷殼堆里。過了九天取出來,糖漿果然又變成亮晶晶的糖霜了。

      糖霜制造技術(shù)初露端倪。

      當然,糖霜的制造技術(shù)不一定會是這么簡單,否則,當時的縣令也不會向皇上邀功,下令制作上等糖霜運送到京,并深得皇帝嘉許,傳詔將遂寧糖霜列為貢品。

      誰是真正的糖霜發(fā)明者?似乎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相比之下,鄒和尚創(chuàng)制糖霜有史書為證。

      眾所周知,中國民間有很多秘方。但我們很難想象,究竟有多少神奇的獨門絕藝,在一代一代的延續(xù)中悄悄失傳了。既然“禪是不立文字的”,僧侶大概不會動筆。那么,誰能夠把一經(jīng)發(fā)明就被列為貢品的遂寧糖霜制作技術(shù)整理成文呢?

      沒想到,這個在今天看來可能不怎么樣的糖霜制作技術(shù),竟然引起了一位學者的注意,這位學者名叫王灼。而更讓人感嘆的是,除了《糖霜譜》的作者大有來歷外,《糖霜譜》本身坎坷曲折的經(jīng)歷,說起來一定會讓每一位中國人心里不那么舒暢。

      3

      王灼先生的事我一會兒再講,且先看看中國當時的情況。

      很多人知道一句詩:“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在很多人的意識里,皇帝擁有天下,宮廷里多的是奇珍異寶。誠然,比如綾羅綢緞啦,古董玉器啦,可能是數(shù)不勝數(shù)。但由于科學技術(shù)落后,有許多今天在我們看來平淡無奇的東西,在他們的眼里可就是珍貴無比了。在清朝,一支水筆、一塊懷表,不是也讓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高興得如獲至寶嗎?

      從這句詩里,我們可以看到,為了讓心愛的妃子嘗到新鮮的荔枝,皇帝是舍得花本錢的,累死多少馬匹都不在乎??纯茨恰板有Α比齻€字,特別傳神。也就是說,見了好吃的東西,心情便格外好。

      那么,此前從未有過的糖霜送到,皇帝和他身邊的一大群女人,面對玲瓏剔透的糖霜,先是驚喜交加,繼而嘆為觀止。

      在宮廷燈火的照耀下,糖霜像琥珀一樣透著光芒。能夠看見冰一樣的糖,當時肯定是龍心大悅。也許,他會想到,今晚可以拿著這個東西去博紅顏一笑,哄哄哪位愛吃醋的嬪妃了。

      對了,說了這么久,我一直還沒有告訴大家,糖霜究竟是什么。在古代,除了叫作糖霜,也被叫作糖冰,也就是我們今天食用的冰糖。

      可別說冰糖不值一寫,也許就是有了如此心態(tài),王灼撰述的《糖霜譜》才會為外人所奪,以至于我今天寫這篇文章,還不能夠一睹它的本來面目。

      現(xiàn)在說說王灼,其實沒什么可說的,這又是一位若隱若現(xiàn)的歷史人物。只知道他是遂寧人,生活在宋代,生卒不詳。從現(xiàn)有的資料分析,王灼喜歡漫游,喜歡作實地考察,在詩詞歌賦方面造詣頗深。但他淡泊功名,無心仕途,后于南宋紹興十五年(1145)隱居成都碧雞坊,從事著述。主要著作有《碧雞漫志》《頤堂詞》等,而帶給他科學家榮譽稱號的論著便是《糖霜譜》。

      我不知道,遂寧糖霜何以有如此魅力,能夠把一位長于文學、音樂的學者引向一個相對陌生的科學領(lǐng)域。是它晶瑩如玉的外在形象?還是它帶有絲絲冰甜的嶄新口味?抑或是它不可忽略的藥用價值?

      據(jù)史料介紹,當時王灼遍訪作坊,不恥下問,并親自實踐,對糖霜制作的整個工藝流程及其科學原理作了全面深入的研究,考察筆記達數(shù)百萬字。

      《糖霜譜》共七卷,是我國第一部總結(jié)蔗糖制作的專著,詳盡記述了當時遂寧生產(chǎn)糖霜全套技術(shù),至今還被學術(shù)界認為是一部“稀有的、完備的、實用的農(nóng)業(yè)兼機械科學技術(shù)的專著”。《文獻通史》《四庫全書》及《中國機械工程發(fā)展史》等權(quán)威論著對王灼的歷史地位和《糖霜譜》的科學價值,都給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評價。

      但令人遺憾的是,《糖霜譜》原著已經(jīng)遠離中國,現(xiàn)藏日本國家圖書館,并被其視為珍品。

      4

      《糖霜譜》原著怎么會到了日本國家圖書館呢?雖然這本書所載的技術(shù)早已為我們所掌握,但它現(xiàn)在的“身份”是文物,是一本記載著中國人民勤勞和智慧的典籍,其價值已遠遠超越了它的技術(shù)含量。

      作為一件中國文物,放在別的地方,總覺得不是一回事。

      我曾問過文物界的一些朋友,《糖霜譜》怎么會到了日本?回答是清朝,是清朝……便沒有更進一步的說法了。

      但一說到清朝,我們就應該明白了,因為有一個可以把國土拱手送人的政府,再失掉一部《糖霜譜》又算得了什么呢。

      也許,當慈禧太后收下一臺自鳴鐘后,高興地想,不就是一本“破書”嗎?糖霜都有了,還要《糖霜譜》做什么……一單巨額“交易”,人家竟然只花了少少的一點“時間”。

      很多時候,面對歷史的謎團,我們多少有些無奈?!短撬V》在中國不見了,整個消失過程似乎沒有人說得清楚。那好,這一“歷史的重任”只好落在我們的小說家身上了,真實的《糖霜譜》,卻要依靠小說的虛構(gòu)情節(jié)完成最終的走向。

      在遂寧,相傳有一篇《血濺糖霜譜》??上抑两裎茨茏x到,只能從“血濺”二字上去做一點揣測。

      小說最后著筆的時代背景,應該也是在清朝,腐敗無能的朝廷和血性剛強的民間力量形成了極大的反差。這的確是中國晚清政治的一幅真實圖景。包藏禍心的倭寇潛入中國盜取稀世珍寶《糖霜譜》,一場文物保衛(wèi)戰(zhàn)展開了。為此,有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把鮮血灑在那些已經(jīng)泛黃的紙頁上。由于朝廷的軟弱,《糖霜譜》最終痛失他手。

      這是不是該篇小說的情節(jié),我不敢肯定。也許,《糖霜譜》真實的失落過程要簡單得多,簡單得讓我們的想象成了一種浪費。也許,就在某位官員宴請一位東洋客人時,不待人家張口,便主動呈上去了。意外的收獲,對于那個時代的外國人來說,需要的僅僅就是一點運氣和洋人的臭架子。

      難道不是嗎?想想中國有多少珍貴文物至今仍在異邦“客居”,有的是通過武力劫取,有的是偷運出境,但這都是掠奪,包括我們的《糖霜譜》。

      多少次,我默念著王灼和翠姑的名字,懷念一位喜歡制糖的僧侶,為一本輾轉(zhuǎn)而去的書。

      之六:千年民謠

      1

      剛一踏上遂寧的土地,我就感受到了這里的古樸之風。遂寧地處四川中部,自東漢置縣之始,歷為州、府、郡、縣治所和專員公署駐地,素有“川中重鎮(zhèn)”之稱。就我所到過的城市,還沒有見過像遂寧這樣,被一首千年相傳的民謠裝點得如此婀娜多姿。

      觀音菩薩三姐妹,同鍋吃飯各修行。

      大姐修在靈泉寺,二姐修在廣德寺,

      唯有三姐修得遠,修在南海普陀山。

      說真的,我至今仍不能給這段文字一個準確“定位”。從韻律上看,不太像是瑯瑯上口、韻味多多的四川民謠,細細體味,竟有些像是巫婆口中的“念念有詞”。也許,在某一個遙遠的時代,一位不怎么會編民謠的巫婆,在一次迷信活動中隨口說出了這么一段話。而虔誠的信眾倒是覺得,這些似韻非韻的話還算好聽,從那以后,遂寧這座城市便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這么說,遂寧人或許不愿意認同。盛傳千年的美麗傳說讓你一句話就給否定了嗎?那么,就算是民謠也行,可民謠本身就帶有強烈的民間色彩,觀音文化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緣于人們真誠、善良和美好的愿望。

      有關(guān)觀音最為盛行的傳說有兩種:一是印度佛教的男身觀音,一是中國佛教的女身觀音。

      在這首民謠里,觀音從一開始就是女身。我在遂寧的一本鄉(xiāng)土讀物上,讀到這樣一則民間故事:很久以前,涪江流域有一個小國(今遂寧地區(qū)),國王妙莊有三個女兒,長公主妙清、次女妙音、三公主妙善,她們清苦修行,后來成為觀音菩薩。

      我相信,有關(guān)觀音的民謠,恐怕不會只有遂寧民間口口相傳的這一首,但我寧肯相信這是一個唯一。觀音是一尊頗有修養(yǎng)的菩薩,首先,她擁有自由,而且法力無邊,更主要的是她樂于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能夠循聲而至,救苦救難。那就為她修一座廟吧。觀音的形象已經(jīng)定格:彎彎的眉,婀娜的身段,慈祥的面容不失富貴氣象。凡人能做的,只能是這些。

      修完廟宇,塑就金身,人們回過頭來再看,供奉觀音的寺院已經(jīng)數(shù)不過來了。

      還是先去靈泉寺看看吧,這座與一首千年民謠息息相關(guān)的寺廟,坐落在遂寧城東七里之外的靈泉山,與廣德寺遙遙相對。

      2

      午后的陽光格外溫煦,千年古剎相映生輝。

      靈泉寺分為上廟和下廟。望文生義,下廟在山下。站在廟中望向后山,滿目蒼松翠柏,隱約可見一些樓臺鑲嵌其中。進入寺廟,繞過大殿,拾級而上,沿路鳥聲悅耳,景色宜人。

      靈泉寺最初不叫靈泉寺,而叫“圣佛寺”,靈泉山則名“資圣山”。傳說隋文帝開皇初期,有一天,資圣山大霧彌漫,霧散之后,附近村民發(fā)現(xiàn),原來只有參天古木的山間,竟多了一尊釋迦牟尼佛的石像。人們認為是佛祖顯靈,便在資圣山上建了一座寺廟,取名“圣佛寺”。

      行走在被神化了的古徑幽道,我又想起了那個關(guān)于觀音的傳說。

      相傳三公主妙善自幼聰慧過人,不但精通琴棋書畫,對于佛學著作更是過目成誦。在她19歲那年,妙莊王正自用心為她物色乘龍快婿,妙善卻在靈泉寺出了家。妙莊王生氣了,特別“關(guān)照”寺院方面對她施以苦行。

      妙善不再是公主了,擔水、砍柴、打坐,從不言累。她獻身佛學、吃苦耐勞的精神,被山神奏知玉皇大帝。玉帝深為感動,為了讓妙善有足夠的時間做自己的功課,派來眾神幫助她承擔了所有的勞動。

      妙莊王知道后,命人焚寺。妙善口誦佛號,咬破手指噴血而成紅雨,終于澆滅了大火。妙莊又命人將她綁入法場,面對刀劍,妙善表達了自己禮佛的堅定決心,后被紅綾賜死。

      妙善來到地獄,閻君被她艱苦修行的精神所感動,客氣地將其魂魄送轉(zhuǎn)陽間。妙善回到靈泉寺,親自鑿了一口靈泉井,還手植柏樹五千,資圣山就改叫“靈泉山”了。

      這一天,釋迦牟尼親臨靈泉寺,讓妙善去南海普陀山修行。她于農(nóng)歷六月十九到了那里,歷時九年,終于在九月十九得道。

      故事到這里本該結(jié)束了,可遂寧的民間敘述還算完整,頗能代表中國故事大團圓的喜劇意味。

      據(jù)說妙善功德圓滿,又回到了故鄉(xiāng)遂寧。妙莊已經(jīng)知道了女兒的一切,重歸于好。妙善趁機勸全家修行,后來,妙莊及其家人都修成了正果,妙善公主則被封為“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南無靈感觀世音菩薩”。

      自古就是遂州著名“八景”之一的靈泉寺,以其山幽、林茂、泉甘、寺古,被譽為“西方圣境”。吸引了不少讀書人來此一游,吟詩作賦,為我們留下了許多珍貴的歷史資料。

      最令人傾慕的,可能要算位于半山的“梅山書屋”了。明弘治年間,一位叫作席彖(字材同,號梅山)的青年同幾位好友住進幾間僧舍,讀書十年。有歌曰:“山可云兮鸞翔,泉可掬兮有漿,石可磬而木可棟兮清廟明堂?!毕飞胶髞砜贾羞M士,很是高興了一陣,還作了故地游,寫下一篇《靈泉山讀書記》,他留下的書屋,其后也成了山中一景。

      上廟在山頂,靈泉也在山頂。書載,遂寧城東七里靈泉山有東坡書“七泉”二字。但蘇軾是否到過這里,書上沒說,但知東坡居士廣有佛緣,要送給“觀音故里”兩個字,也是可能的。

      夕陽灑滿山間,涪江如帶,落日熔金,新建的觀音閣普放光明。這是一幢氣勢恢宏的建筑,高達數(shù)十米的觀音塑像,一手執(zhí)凈瓶,一手持楊柳枝,好像剛剛汲足了靈泉,灑向人間。

      3

      去過靈泉寺,廣德寺不能不去。未到廣德寺之前,我總是覺得,這個寺廟同民謠所傳未必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在一位攝影家朋友的陪同下,我們登上了慕名已久的遂寧西山。西山有一個詩意的名字,叫作臥龍山,佛教圣地廣德寺就建在這座不太高的臥龍山上。為什么要叫臥龍山呢?難道這里還有一個關(guān)于龍的傳說?龍在中國,可是具有無上尊嚴的,是皇權(quán)的象征。

      通過了解,臥龍山果然與龍有關(guān)。

      這天,李唐王朝的憲宗皇帝舉起朱筆,朝圣旨上輕輕一勾,一道特殊的冊封下來了,王子李恒便做了遂王,并在遂寧城外的西山結(jié)廬讀書。

      這里的山雖不高,但登高一望,人間煙火盡在一望之中;這里的水很清澈,涪江轉(zhuǎn)了幾個彎,如飄帶般遠去;這里空氣也清新,成片的林木從山上伸延到山下。既然是來讀書的,就好好地讀吧,待習得帝王之術(shù),說不定某一天回到京城,沒準還用得上。

      也許是沾了山中寺院的靈氣,沒多久,遂王李恒終于君臨天下,成了“真龍?zhí)熳印?,也就是后來的唐穆宗?/p>

      此時,云蒸霞蔚的盛唐氣象,如日中天,朝廷鼓勵廣修寺廟。臥龍山中的寺院,一個與“龍”有過密切關(guān)系的地方,自然要大興土木,重修廟宇,重塑金身。山門還要氣派些,石階還要寬綽些,一直到九重華檐遞進山頂。

      如果說靈泉寺的規(guī)模還不夠宏大,還算是小家碧玉的話,廣德寺則似乎把“南朝四百八十寺”都集中到了這一個地方,蔚為壯觀,成為目前四川最大的古寺廟建筑。

      不過,廣德寺最初是叫“保唐寺”的,建于唐朝大歷年間。一千三百年前,一位據(jù)說是唐中宗李顯之孫的禪師做了保唐寺住持。

      據(jù)相關(guān)史料記載,這位禪師虔誠佛事,造詣非凡,濟世救人,不畏艱辛,留下了許多千古傳誦的感人故事。因其幫助百姓抵御瘟疫,踏遍青山探得涌泉,解了全城干旱缺水之危,又被民間信眾認定為“圣觀音現(xiàn)世”。

      從此,這座寺廟就同皇室有了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朝廷曾兩度將這位禪師召進宮去開壇說法,賜紫衣袈裟,封護國禪師。代宗皇帝一高興,又御賜法號“克幽”(意為高尚之隱者),并改賜寺名為“禪林寺”。

      時光一轉(zhuǎn)就到了宋朝,這座宏大的寺院又迎來了一位不凡人物——新封遂寧郡王趙佶。不知是偶然巧合,還是這位趙郡王有意要向唐朝的穆宗皇帝學習,同樣選擇在城西臥龍山結(jié)廬讀書。

      這樣一說,大家都知道了,這是一位極有藝術(shù)天賦的皇帝。他在精于繪畫之外,還寫得一手好字,并且自成一體,就是那種漂亮的“瘦金書”。可惜,遂寧似乎只給了他藝術(shù)天賦,他在這里并沒有學到什么治國方略。

      還是在宋朝,篤信佛教的宋真宗聽說了唐王子克幽禪師的故事后,御賜“觀音珠寶印”,認定克幽禪師為觀音化身,而遂寧之為觀音故里,從此名揚天下。

      江山依舊,寺廟依舊。

      據(jù)寺中有關(guān)碑文記載,該寺先后十一次被唐、宋、明三朝皇帝敕封,最終才由明武宗賜名為“廣德寺”。

      看來,觀音故里的淵源更多的還在于這座后來被稱之為中國皇家禪林的廣德寺。

      而且,廣德寺歷代高僧都是勤勉有加,刻苦鉆研佛學,甚至有僧侶不遠萬里,從緬甸迎回一尊精美絕倫的巨型玉佛,把一個寺院打理得氣象萬千,不失“十方叢林”之尊,有“西來第一禪林”之譽。

      但四面八方的信眾不會忘記那一首相傳千年的民謠,每年農(nóng)歷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的三個香會節(jié),蔚然千年,遂寧也因此成為中國觀音朝覲圣地。

      特別是二月十九那天,四面八方的香客如約而來、如潮而至,匯集于此,舉行盛大的香會,慶祝觀音誕辰。數(shù)十萬信眾手持絢麗多姿的彩龍,在大雄寶殿門前揮舞,場面之熱鬧,成為一道獨特的觀音民俗文化景觀。

      4

      文章寫到這里,有關(guān)觀音傳說的大致輪廓已經(jīng)出來了。剛剛緩了一口氣,便隱約聽得有人對我說:“等等,請等一等!”我望向茫茫夜空,不知道聲音來自何處。

      等什么呢?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在我們固有的思維定勢中,觀音就是一個,一位通過艱苦修行,擁有信眾最為廣泛的菩薩。當我把那首千年民謠重新審視一遍之后,我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問題就在民謠的第一句,所謂“觀音菩薩三姐妹”,是不是在說,這三姐妹都是觀音菩薩呢?如果這樣解釋的話,問題就不那么簡單了。

      我為這個發(fā)現(xiàn)驚喜不已,這是同那本鄉(xiāng)土讀物的民間故事截然不同的結(jié)局。設(shè)若這種說法成立,遂寧的“姐妹觀音”將與流傳甚廣的“紫竹觀音”一樣,成為佛教研究者窮經(jīng)皓首的一個嶄新課題。

      此前,所有的觀音傳說,觀音可以是長者是老嫗,可以是風流倜儻的青年,可以是艷絕人寰的美女……她可以任何一種形象出現(xiàn),而其“本身”只有一個,即那位端坐蓮臺的慈祥“美人”??涩F(xiàn)在觀音一化為三,信眾禮敬有加的觀音菩薩可能是三而合一的化身,這就足以在佛學界引起巨大震動了。

      第二天,我坐在案前,靜靜地想,想一首看似平淡,卻暗含玄機的民謠。廣德寺和靈泉寺都去過了,知道這里分別是觀音的兩個“道場”,也就是菩薩修行得道、普度眾生的地方,如普遍傳說的南海普陀山。

      那么,觀音是否姐妹?在靈泉寺和廣德寺修行的大姐和二姐,是否也修行成了觀音而不是文殊和普賢?至少,這首民謠有這層意思。

      我走上了遂寧街頭,腳步很輕,因為我知道,我的每一步,都可能踩在傳說之上。我想走進一道幽深的小巷,聽聽小巷人家的阿婆,再唱一次那首千年民謠??墒牵谶@座巍然屹立涪江之濱的現(xiàn)代化城市,除了高樓還是高樓,除了大廈還是大廈。

      有時,一個看似復雜的問題,結(jié)果卻極其簡單。而一旦陷入思考,一個簡單的問題,也可能會變得極為復雜。

      既然觀音是信眾最為廣泛的菩薩,傳說的版本肯定是多種多樣的。記得有人說過,只要剔除傳說中的迷信部分,觀音文化現(xiàn)象其實就是人類在精神上不斷完善,直到至善的過程。

      遂寧民謠所說的姐妹觀音,就是在那個完善過程中出現(xiàn)的。既然是民謠,那只是民間口頭文學的一種形式;既然是口頭文學,各地所傳必然有所不同,我們應該允許這種“不同”的存在。歸根到底,遂寧民謠里所說的觀音并不是一個,而是三個,是三而合一?還是各修其行而最終都成了觀音菩薩?如果我們的先民在創(chuàng)作這首民謠時,確實包含了這層意思,就不得不對他們的想象力刮目相看了。

      如此大膽的想象,無疑是觀音萬千傳說中最為瑰麗的一種。

      是的,有關(guān)觀音的傳說還少嗎?如送子觀音、千手觀音、媚態(tài)觀音、滴水觀音、紫竹觀音……再加上遂寧的姐妹觀音又有何妨呢。要知道,一般人是很難到得了南海普陀山紫竹林的。正好,觀音道場近在咫尺,廣德寺和靈泉寺自然就和南海普陀山一樣,成了萬千信眾心目中的圣地。

      其實,這沒有什么不好。記得兒時在一山中曾讀到過這樣的字句:“此處就是南海岸,何須去乎普陀山?!被貞浧饋?,好像是專為廣德寺和靈泉寺寫的。

      一首民謠,讓一座城市在傳說中“顯山露水”,這也許是先民沒有想到的。

      我知道,所有的傳說只能是傳說。如果面對傳說保持理性,這種理性或許就是不理性。多一點想象有什么不好呢?有那么多人都在說遂寧是觀音故里,有那么多人記著她的生日,記著她何時離開故鄉(xiāng),記著她何時修行圓滿……如果真有觀音菩薩,她肯定也會感動,也會把遂寧認作故鄉(xiāng)的。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睆囊皇酌裰{走進遂寧,在傳說中,我完成了一次短暫的文化考察。但觀音文化這個課題實在太大,一座被千年民謠環(huán)繞的城市,我只看了一角;一尊被萬千傳說縈繞的觀音,我所知不及萬一。我相信,民謠肯定還會流傳下去,人間真誠、善良和美好的品質(zhì)一定會發(fā)揚光大。

      之七:雙館記

      1

      為一棟或者兩棟建筑寫一篇文章,這對于我來說,幾乎連想都沒有想過。但我今天要去的這個地方,建筑的式樣的確有些怪怪的。一座長方體建筑屋頂“置放”著一個圓圓的“瓷器”,那就是遂寧宋瓷博物館。

      還沒去博物館之前,我看過一個有關(guān)遂寧形象宣傳的短片,數(shù)件完美如玉的宋瓷上,一位紅衣少女在輕輕舞蹈。這時,我真有些擔心,擔心那些脆弱的古代文明結(jié)晶,會在不經(jīng)意間碎了!

      這是一個晴朗的上午,在遂寧市文化局局長王本杰先生的陪同下,我們沿渠河而上。

      渠河清清,頓覺面目清朗,精神為之一振。

      與宋瓷博物館毗鄰的是遂寧市圖書館。圖書館古色古香,似乎更值得寫一寫。但是,圖書館門前早已有一座《天上宮遷建記》碑,便出自王先生手筆。細讀碑文,才知道這是清朝后期在遂福建商人籌資所建的一座會館,于咸豐元年建成,名之“天上宮”。星移斗轉(zhuǎn),現(xiàn)權(quán)為圖書館館舍。

      天上宮很容易讓人想到聞名遐邇的天一閣,因為它們都是藏書的地方。自古以來,讀書人就對這樣的樓宇懷有一種崇敬之情。但博物館里的宋瓷對我的吸引力實在太大,我的《雙館記》,可能會把更多的目光投向那里。

      博物館的館長看上去很年輕,用一口幽默風趣的四川話為我們解說。我禁不住思緒萬千,想象著今天陳列于此的這些器物,十年前還在城郊鄉(xiāng)村的泥土里靜靜地躺著。

      也許,十年前那個偶然的發(fā)現(xiàn),不過是讓這些宋瓷換了一個睡姿。但是,當這些無從估價的宋代瓷器,從鄉(xiāng)村的泥土下來到博物館的陳列架,無異于打開了一扇通往歷史的便道,讓整個中國乃至世界為之一震。而遂寧這座城市,也因此有了一張像樣的“名片”。

      2

      記得前年冬天,我初到遂寧做客,與幾位朋友在一片舊建筑的院子里喝過一次下午茶。那天天氣不錯,冬日里難得一見的太陽照耀著這片古老的建筑,那就是早先的天上宮。雙館在這里被“濃縮”成“一院”,由遂寧市博物館與市圖書館合用。

      茶香在古建筑里縈繞,我的心情也是出奇的好。可是,不一會兒,就看見許多工人走進院子,爬上房頂,開始有條不紊地拆卸椽瓦。經(jīng)過打聽,方知這棟建筑將易地重建,分別建成遂寧宋瓷博物館和市圖書館。據(jù)說,這一遂寧市歷屆政府多年來想辦而未辦成的遷建工作,今天終于開工了。

      看來,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對一座藝術(shù)宮殿的暫時消逝心存歉然。話雖這樣說,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再次打量起這棟建筑。太陽已落到房屋的那邊,一個下午即將過去?;蛟S,歷史常常就是這樣被改寫的。而我,就像親眼目睹了一次跨越時空的演變,看到了一片古老建筑的背影。

      回到家里,偶爾也會想起那片正在拆建的古建筑,想想它建設(shè)成什么樣子了。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現(xiàn)象,想不到,我會對僅有一面之緣的一片建筑有了一絲牽掛。

      讓我詫異不已的是二下遂寧,當城北巍然屹立的雙館映入眼簾的那一刻。我開始搜索記憶,尋找留在我記憶深處的影像。

      這是一次關(guān)乎文化的尋找,像遂寧市博物館一樣,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該館所有的考古專家和學者,就一直在一種尋找中開始他們艱難的研究課題。他們或許覺得,除去已有的文物,似乎還缺少一點什么。缺什么呢?就像一個沒有答案的謎題,難以破解。

      直到大批宋瓷窖藏驚現(xiàn)遂寧,博物館終于找到了鎮(zhèn)館之寶。就像一篇文章有了主題、一張白紙有了顏色,一座期待了許多年的博物館,擁有了它的靈魂。這是一個還算圓滿的結(jié)果,既有偶然,又有必然。

      3

      還是讓我們回到十年前,1991年9月19日,這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鄉(xiāng)村成為媒體關(guān)注的焦點,那就是遂寧城郊的金魚村。這一天,秋高氣爽,艷陽高照,靜靜的村莊一點也沒有給人將有重大發(fā)現(xiàn)的先兆。

      村民王世貴正在自己的莊稼地里翻土,他此刻還不知道,他的鋤下,今天將掀開一道遂寧歷史上嶄新的課題——宋瓷研究。只聽“嘣”的一聲,那是金屬與金屬相碰的脆響。他彎下腰,發(fā)現(xiàn)一根銹跡斑斑的銅條,被他剛才的一鋤鏨下一處新印,順著銅條理下去,他一下子驚呆了,一大堆排列有序、形狀各異的瓷器呈現(xiàn)眼前……沉睡千年的遂寧宋瓷被發(fā)現(xiàn)!

      文物出土的工作是嚴密而科學的。市長按捺不住,不愿在辦公室苦等消息,驅(qū)車趕到發(fā)掘現(xiàn)場,在臨時架起的白熾燈下,看著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起出每一件瓷器。

      面對如此之多的出土文物,多少雙眼睛一齊投向考古工作者?!笆撬未?!”權(quán)威的結(jié)論出來了,文物界為之一怔,地處四川腹地的遂寧何以有如此豐富的窖藏?是誰將這些在當時就價值不菲的瓷器如此草草掩埋?

      文物不會說話,但文物本身會留下歷史的痕跡,可以供人研究,得出某種結(jié)論。

      有人想到了朝代更替的宋蒙之戰(zhàn)。據(jù)有關(guān)史料介紹,元軍入主中原,在遂寧有過一場時間不短的戰(zhàn)斗。城池瀕危,田舍狼煙四起。大概是一位經(jīng)營瓷器店的店主為避戰(zhàn)亂,匆匆將店里的瓷器就地掩埋,便踏上了逃難之路??墒牵瑧?zhàn)亂之后,此人或許沒再回來。是歿于兵禍?還是有其他什么原因?誰也沒法回答。但這批珍貴的宋瓷卻得以保存下來,直到農(nóng)民王世貴舉起鋤頭,輕輕撩開宋瓷神秘的面紗。

      十年之后,在一次歡迎市外來賓的招待晚宴上,中共遂寧市委副書記劉云華先生的一席話,讓在座的人驚詫不已。

      據(jù)劉先生介紹,在遂寧金魚村宋瓷窖藏中,有一套青瓷產(chǎn)自浙江省龍泉市,是世間唯一保存完好的龍泉青瓷。龍泉市市長林健東先生獲悉,立即率領(lǐng)該市有關(guān)專家趕赴遂寧,參觀后心情頗為復雜。當兩市官員談及這套青瓷時,林先生卻問起了遂寧城市有多大?劉先生不明究竟,如實回答:29平方公里。林先生當即表示,龍泉方面愿意再建一座29平方公里的遂寧新城,用以交換那套龍泉青瓷。

      當劉先生把這番話轉(zhuǎn)述給我們時,他直說:“遂寧宋瓷,真是價值連城??!”

      4

      我一直認為,瓷器收藏是一種高雅的藝術(shù)。遂寧宋瓷窖藏的發(fā)現(xiàn),就像塵封的歷史在這里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也許,我們并不比“雙館”里的那些古籍和宋瓷更有眼福,作為歷史的見證,它們自身又何嘗不具有一段傳奇的經(jīng)歷。其豐富的內(nèi)涵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就是那些早已泛黃的書頁,還有千年之后仍晶瑩如玉的釉光。我知道,這就是令人肅然起敬的歷史留給我們的滄桑舊痕,還有遠逝的時間走過田野的聲音。

      當我再次分別走近散發(fā)著芬芳古意的書籍和宋瓷,感覺如同在與古人對話,分明看見了他們瑣碎的日常生活和細膩的感情寄托。不由想起一句宋詞:“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痹囅?,李清照在寫這闋詞的時候,她的旁邊除了一盞金屬的香爐之外,或許還有一尊花瓶、一個菊瓣碟、一副青瓷茶具……可惜這些東西太脆弱,脆弱得經(jīng)不起時間的敲打、歲月的擠壓,就連殘存的瓷片也難以尋覓。

      中國有幸,四川有幸。盡管這些器物的原產(chǎn)地并不在此,但因種種機緣,無一不被貼上“遂寧金魚村宋瓷窖藏”的標簽??梢哉f,遂寧才是最最幸運的。而建設(shè)雙館,那是理所當然,又迫在眉睫。

      5

      站在遂寧宋瓷博物館和圖書館門前,我想到了遠在杭州西湖的白堤和蘇堤。那是兩道頗具文化意義的湖堤,兩位州官,一為白居易,一為蘇東坡,一前一后的兩次治湖工程,卻成為后人憑吊詩人的最佳場所,也是政治文明的一道特殊景觀。

      白居易和蘇軾早已走遠,白堤和蘇堤還在。由雙館想到雙堤,沉思之余,我不禁為這樣的聯(lián)想感到吃驚。好在雙堤也罷,雙館也罷,都是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存在,任人想象。

      當我從雙館建筑縈繞的光暈中回過神來,便不得不對遂寧文化界人士成功的商業(yè)運作而深為感嘆了。

      究其雙館,原來不過就是一院,不過是由雙館合用罷了。而現(xiàn)在佇立在我們眼前的,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個博物館、一個圖書館。

      憑誰妙手空空,從何處“搬”來一座宋瓷博物館?

      看來,這幾位讀書人還是蠻有辦法的。天上宮地處鬧市,鬧市的地價雖高,可算來算去,還是高不到哪里去。

      建設(shè)雙館,沒有錢不行。按照數(shù)學邏輯,要以一(宮)換二(館),實在是一種悖論?;蛟S有人會說,博物館里有的是出土文物,僅金魚村窖藏宋瓷,被鑒定為國家一級文物的就達29件,任何一件出手,都能夠建起一幢大廈,可誰也不能這么做。

      如何能夠使地價增值?幾位讀書人以其敏銳的目光,打量著這個已經(jīng)有些破舊的天上宮,梳理出一條清晰的思路。一般說來,地價都是隨行就市,難以再在市場價格的基礎(chǔ)上有所增長。

      可否先規(guī)劃后出售?一道閃光的靈感劃過腦際。那么,能否在原址規(guī)劃建設(shè)一條步行街呢?大家為這一設(shè)想激動不已。

      方案報到市里,很快獲得通過。最終,原天上宮舊址以天價拍賣成功。

      雙館建設(shè)拉開序幕,十年的夢想終于成真,幾位讀書人在市里的一個小酒館里舉杯慶賀。

      寫到這里,我竟有些不敢相信:偶爾從書本里抬起頭的讀書人,略加思考,便能從容應對波譎云詭的市場經(jīng)濟?可事實如此,面對建構(gòu)精美、氣派不凡的雙館,我那點本不該有的疑惑一閃而過。

      之八:蓬溪墨色

      1

      蓬溪不是一條溪。遂寧市有一個蓬溪縣,舊名唐興,大概是在唐代早期的稱謂,可能含有祝愿李唐王朝興盛長久之意。何時改名蓬溪?我沒有作過考證。初到遂寧就聽說蓬溪有“中國書法之鄉(xiāng)”的美稱,寫好字的人自然不少,于是有了一次短暫的蓬溪之行。

      正好縣里組織了一次書法展,展出地點為一相對古老的寺廟,叫作寶梵寺。

      寶梵寺不大,坐落在一片農(nóng)舍中。不過,早先的寶梵寺卻是占地百畝,揭殿五重,石鼓、碑刻、佛塔如林,蔚為壯觀。由化緣至此的一師一徒兩位南海僧侶發(fā)愿建造,由宋英宗敕賜寺名。

      相傳此寺初建,一位銀發(fā)飄飄的長者應邀為大雄寶殿作畫,一連數(shù)日只管游玩,竣工的日子到了,長者不慌不忙,只叫工匠備下顏料和幾把掃帚,夜深人靜后才獨自揮帚作畫。住持放心不下,偷偷前去察看,不料被長者發(fā)現(xiàn),頓時化作一道金光飛遁而去,只留下十二幅金碧輝煌的“仙畫”。五百年來,七彩的畫面在時光的流瀉中脫落,其中兩幅已不復存在。

      記得有人曾對我說,四川盆地不像敦煌那么干燥,在相對濕潤的氣候條件下,寶梵壁畫能夠保存到今天,已經(jīng)是不小的奇跡了。

      壁畫少了兩幅,肯定遺憾。不過,聊感欣慰的是這里又新添了許多今人的字,讓人感覺到了一種文化的延續(xù),感覺到曾在此作畫的“仙人”同今天把作品張掛在這里的書法家們精神上的某種相通。

      我知道,像這樣的展覽幾乎囊括了這個書法之鄉(xiāng)所有的扛鼎之作,徜徉在散著翰墨芬芳的展廳,我被一幅幅大墨淋漓的書作所吸引。

      此前我曾去射洪訪幾位朋友,談及相鄰的“蓬溪書法家群體”,都覺得一個小縣城能夠產(chǎn)生那么多書法家,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值得關(guān)注。

      1987年,蓬溪的書法愛好者成立了青年書法社。通過十年磨礪,1997年,他們迎來了屬于自己的鮮花和掌聲,11名成員被吸收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而他們帶給家鄉(xiāng)的榮譽則是,蓬溪被文化部授予“中國書法之鄉(xiāng)”的殊譽。

      可是,這個書展讓我多少有些失望。作為“中國書法之鄉(xiāng)”,蓬溪的名氣已經(jīng)夠大的了,在我的想象之中,恐怕無論如何,應該有一個書法藝術(shù)館之類的建筑。但是沒有。同行的文化官員告訴我,縣里財政緊張,捧著一塊金字招牌,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錢。

      2

      書法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直接的表現(xiàn)方式,一張白紙,可以生出無限可能,可以是秦磚漢瓦,可以是六朝文字,古意盎然。書法家則是傳統(tǒng)文化的承載者,在他們身上,凝聚著諸如魏晉風度、建安風骨的文化遺緒。而真正的書法家,無一不是胸藏萬壑,有一種翰墨濡染出來的特殊氣質(zhì)。

      在我的追溯中,那時,在這個偏僻的小縣城,一群年輕人隔三差五聚會,通宵達旦揮毫。或如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所述:

      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一位書法家告訴我,十年后,當他們重溫這一段歷史時,雖然內(nèi)心十分清楚那是一種苦中作樂,但仍有一種心馳神往的感覺,仍然覺得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記憶,是記憶中最珍貴的畫面。

      這是一個秋天的下午,陽光灑落在遂寧城北的一個小院里,我同當?shù)匾晃粫乙贿吰凡枰贿呎務撝鴷?。我覺得這樣的形式很好,很隨便,就像一位旅人,走累了,停下來向人家討一口水喝,順便打聽一些事。作為蓬溪書法家群體的成員之一,他現(xiàn)在經(jīng)營著一家書畫院,并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勢頭。但書畫院開展活動的時候并不多,經(jīng)費緊張是一大因素。他向我談了對于書法藝術(shù)的一些見解,以及近來對蓬溪書法家群體的一些思考與困惑。

      在同一個小院里,還有一位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同是蓬溪人,同是蓬溪書法家群體的成員之一。不過,他如今做的是成天考核別人業(yè)績的工作。雖然也同文字工作沾邊,但同一個工廠的質(zhì)檢員差不多吧?

      在同幾位書法家的閑談中,我也曾表達過,自己曾是一位書法愛好者。大約在25歲前,我為自己的人生設(shè)計還是立志做一位書法家,有過近十年不間斷的揮毫。可簡簡單單的漢字,一寫上宣紙,立刻變得復雜起來。自認完美的東西竟然一件也沒有。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還欠功夫,二是鑒賞水平高于實際操作水平,出不了好作品,也就再正常不過了。以后轉(zhuǎn)而從文,十年來,總算小有收獲。這種思路的調(diào)整,一開始是無意識的,完全為生活所左右,僅僅是因為從事書法的謀生之難,并且紙墨費錢又費時,而且成名之前作品少人問津,生活無著是常有的事。相對于書法,從文者更容易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位置。未曾想,我的這番話,竟被幾位書法家完全接受。

      正因為如此,對這個聲譽鵲起的蓬溪書法家群體那種藝術(shù)精神格外感佩,這不僅僅是因為自己尚有一個未圓的書法家夢。

      但是,據(jù)我所知,當年那個青年書法社的成員,僅有少數(shù)還留在蓬溪,有的已前往北京、成都等地,當年的“群體”如今已很難聚首,其中一些人現(xiàn)在所從事的,已經(jīng)與書法毫不搭邊。

      3

      蓬溪還有一個值得去看看的地方,那就是道教勝地高峰山。

      乍一看,山門上方的“高峰山”三字“行為乖張”,頗具民間書風。我一直想說一說,佛教雖然在中國得以弘揚,但那不是中國的文化。雖經(jīng)不斷演化,在佛教中有了觀音之類的“中國人”,不過是被賦予了中國特色。道教則幾乎可以算是中國的“國教”,有過極其風光的歲月。后來“三教同流”,儒道釋皆有悲天憫人的大仁大愛。道教的玄妙,讓人倍感神秘,而神秘的背后竟成了陌生,這是人們沒有想到的。

      不過,大凡宗教勝地,難免有些題贈。高峰山一峰獨秀,山中陳列有近百年來名人題署的匾額300余塊。我終于從一長串名單中發(fā)現(xiàn)了幾位書法家的名字:于右任、謝無量、豐子愷……如此富藏,想必會讓蓬溪的書法愛好者如獲至寶。

      此前,一位書法家曾向我提出過蓬溪書法承傳問題。古代雖有杜甫、賈島等人來此,似乎同書法承傳沒有多大關(guān)系,而且杜甫留下的一篇《唐興縣客館記》,還讓史學界爭論不休。爭論的焦點,當然是杜甫是否到過蓬溪?

      說起《唐興縣客館記》,蓬溪人是這樣講的,杜甫寓居長安近十年,生活貧困。“安史之亂”爆發(fā)后,顛沛流離,由隴入蜀,舉目無親,得知一交情甚篤的劉姓故人在蓬溪縣任主簿,便前往求助。除了《唐興縣客館記》可資為證外,還有《杜工部集》中的三首《逢唐興劉主簿弟》《敬簡王明府》《重簡王明府》詩。并由此認識了時任蓬溪縣宰的王潛,即王明府,王潛還幫助他攬得一樁生意,那就是為新建成的縣客館(大約類似于現(xiàn)在的縣政府招待所)寫一篇“記”,并以此斷定杜甫到過蓬溪。

      可是,中國的行政區(qū)劃不時調(diào)整,原來的蓬溪縣一分為二,新建了大英縣,而大英縣政府所在地正是當年的唐興縣治所在地客館鎮(zhèn),早已更名為蓬萊鎮(zhèn)了。如今的蓬溪縣城則在赤城鎮(zhèn),所以,與其說杜甫到過蓬溪,不如說他到過蓬萊。

      賈島的字寫得怎么樣?因為資料的欠缺,不得而知。但在蓬溪(我說的是區(qū)劃調(diào)整前的蓬溪縣域),至今還留有一座賈公祠。

      到了遂寧,我才恍然發(fā)現(xiàn),這位在唐朝就詩名遠播的賈島,在不可一世的盛唐雄風中,竟躲在蜀中一偏僻小縣做了一個小小的主簿,并終老此地。但遂寧人沒有忘記這位異鄉(xiāng)人,畢竟是寫過幾首好詩的,那就建一座祠堂聊作紀念吧。

      從書法說到詩歌,從書法家說到詩人,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在傳統(tǒng)文化中,詩書畫同松竹梅一樣,像一幅《三友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而詩與書尤其隔得近,書家本色是詩人,墨色淋漓,詩意流暢,所書辭句沛然于胸,揮毫便舉重若輕,起落裕如,氣韻生動。

      4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人格的構(gòu)建,與書法是息息相關(guān)的。文如其人、字如其人的說法雖然不盡準確,但能寫一手好字,還是好處多多。比如未見其人只見其字的情況,一個人的形象其實就是字的形象,如果書風飄逸神駿,那么想象中的這個人也一定是別具風采的。

      我雖然至今還不認識蓬溪書法家群體中的大部分同仁,但知道這些書法家是以“群體”的崛起而名聞全國的,讀過他們的一些作品。通過近段時間的考察,我發(fā)現(xiàn)這個群體在“功成名就”之后,群體雖然常常為人談及,作用已漸漸淡出。

      在蓬溪街頭,我在一小攤前停了下來,背著旅行包,看一位工匠刻字。這位先生刀法嫻熟,于篆刻方面有一定造詣??梢钥隙?,這同“中國書法之鄉(xiāng)”不無淵源。篆刻與書法其實是一脈相承,不過是使用的書寫工具不同罷了。

      這不禁讓我想到了天津的“楊柳青畫社”。到天津旅游的文化人,恐怕差不多都得去看看。遂寧的歷屆決策者也是異口同聲,把“中國書法之鄉(xiāng)”作為遂寧旅游的四張名片之一,并寫入了《政府工作報告》??蛇@件事操作起來還是有一定難度,把一種藝術(shù)行為轉(zhuǎn)化為旅游資源,說來容易,仔細一想,又覺得有點“抽象”。就算斥資建設(shè)一座書法藝術(shù)館對游客開放,能否如愿,實在是一個未知數(shù)。

      幾天前,遂寧市旅游局一位副局長對我說,蓬溪有了寶梵寺和高峰山,就像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一以畫名,另一個便以字名,而縣城旁邊的赤城湖,則如一方硯臺。滿滿的一湖水,足供今人和后人寫字作畫的了。

      這讓我想起一位山水畫家對我說過的話:中華大地,無山不美,無水不麗。不過,能像蓬溪這樣人文山水相互映照的卻不多。

      最后,如果一定要說說蓬溪書法有什么承傳?我只覺得,那里的山有淡淡的墨色,溪有淡淡的墨色。勞動創(chuàng)造歷史,沒有承傳過去,并不意味著不會傳承未來。

      責任編輯 張明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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