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地理志》所述西漢置郡考實

摘 要：班固《漢志》述漢末百三郡國歷史地理沿革，有其嚴(yán)格的書法義例；《漢志》以漢末百三郡國作為探討秦漢郡國沿革的起點，這決定了那些雖曾設(shè)置但漢末已然不存的郡國不可能錄入《漢志》之中。我們只有在充分了解了班固《漢志》書法義例的基礎(chǔ)上，才有可能正確地利用班固《漢志》提供的史料進行秦漢歷史地理的研究，進而推動相關(guān)研究的進步。

關(guān)鍵詞：班固；《漢書·地理志》；郡國；郡縣制度

作者簡介：周群，男，史學(xué)博士，中國社會科學(xué)雜志社《歷史研究》常務(wù)副主編，副編審，從事秦漢魏晉南北朝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234.1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6）05-0163-10

班固《漢書》開一代風(fēng)氣之先，于正史首辟專志以考地理。司馬彪著《續(xù)漢書·郡國志》，不僅稱贊班固《漢書·地理志》（以下簡稱《漢志》）“記天下郡縣本末，及山川奇異，風(fēng)俗所由，至矣”，而且續(xù)修其事，錄光武“中興以來郡縣改異，及《春秋》、三史會同征伐地名，以為《郡國志》”[1]（P3385）。由此開始，《地理志》得到了中國古代史家的高度重視，形成了代不絕書的撰著局面。

不過，雖然《漢志》地位尊崇，歷來讀史研史者少有質(zhì)疑，但從清代全祖望開始，就不斷有學(xué)者對其中的某些問題提出商榷，從此質(zhì)疑之聲不絕于耳，至周振鶴先生而集其大成。1如在探討高帝所增二十六郡時，他說：

班固計算增置的基礎(chǔ)，并不是秦末的四十九個郡級政區(qū)，而是秦并天下時的三十六郡；同時，班固對各郡始置年代又考證不詳，始置標(biāo)準(zhǔn)亦無一定之規(guī)，難免張冠李戴，如河間守已見《史記·功臣表》，故可肯定河間郡高帝時已有，但河間國下班注卻作“文帝二年別為國”，將河間當(dāng)成是文帝置。所以班固所說高帝增二十六并無道理，與實際不可能相符。[2]（P70）

以周先生為代表的學(xué)者，對班固《漢志》進行了近乎全盤的否定，但筆者以為，學(xué)者們這種近乎全盤否定的態(tài)度并不可取，其所導(dǎo)致的對漢代歷史的誤讀、誤解和誤判，已經(jīng)深刻影響了20世紀(jì)80年代末以來的幾代學(xué)者1，亟須更正。

一、班固《漢志》的書法義例

在敘述完西漢百三郡國的沿革后，班固有一番總結(jié)和概括。其曰：

本秦京師為內(nèi)史，分天下作三十六郡。漢興，以其郡太大，稍復(fù)開置，又立諸侯王國。武帝開廣三邊。故自高祖增二十六，文、景各六，武帝二十八，昭帝一，訖于孝平，凡郡國一百三，縣邑千三百一十四，道三十二，侯國二百四十一。[5]（P1639—1640）

班固的這番總結(jié)和概括，很顯然是基于對漢末百三郡國做出的追溯和統(tǒng)計，也應(yīng)是后人進行相關(guān)研究的邏輯起點。清人錢大昕謂，“讀古人書，須識其義例”[3]（第9冊，《潛研堂文集》，P251）。說的正是這個意思。筆者認(rèn)為，歷來質(zhì)疑班固《漢志》的學(xué)者，雖然都非常重視《漢志》有關(guān)秦漢郡國地理沿革的記述，但因為搞錯了研究的邏輯起點，導(dǎo)致幾乎無人真正在書法義例上做出正確的解讀。近乎全盤否定者如周先生，已見前引；半信半疑者如辛德勇，他注意到黔中和故鄣兩郡在秦始皇所設(shè)三十六郡之中2，但都不見于《漢志》的本注，認(rèn)為正是因為這一點，才引起后世學(xué)者對秦始皇三十六郡的看法，產(chǎn)生諸多歧異。由此他推測：

頗疑班固編纂《漢書·地理志》時，本有一略似后世國史地理志那樣經(jīng)過初步整理的檔冊，并已確立《漢書·地理志》所采用的敘述體例。今《漢書·地理志》敘述郡國建置沿革，時間以成帝元延、綏和之際為斷，就是因為它所依據(jù)的是這種經(jīng)過西漢人初步整理的資料，而不是通西漢一代的原始檔案，其整理的時間，即在此一時期稍后?！捎谇泻凸售颠@兩郡的缺失，班固為湊足三十六郡之?dāng)?shù)，編排其郡國增衍體系，則不得不另外添加上后設(shè)的嶺南三郡并將內(nèi)史剔除于三十六郡之外。這雖然純屬推測，但卻能夠比較合理地解釋《漢書·地理志》中所謂“秦三十六郡”的由來。[4]（P51—52、56）

筆者以為，學(xué)界對班固《漢志》的曲解，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對班固所謂“高祖增二十六，文、景各六，武帝二十八，昭帝一”并不置疑，但在其所指具體郡國上卻存在爭議；其二，懷疑班固所謂“高祖增二十六，文、景各六，武帝二十八，昭帝一”的說法，并進而試圖“復(fù)原”西漢郡國的真實增置數(shù)目。正是鑒于學(xué)界對班固《漢志》的以上曲解，筆者認(rèn)為有必要在探討西漢郡國沿革前，對班固《漢志》的書法義例做一次全面的解讀和分析。

以下筆者試為解析班固《漢志》的書法義例：

第一，班固《漢志》在追溯西漢百三郡國沿革時，將秦和西漢作為兩個時期來對待，因此凡述郡國沿革，以秦統(tǒng)一為斷，而不及先秦有關(guān)郡的設(shè)置。班固所謂“秦置”、“故秦某某”和“秦郡”等實例可為說明。有學(xué)者認(rèn)為“故齊”、“故梁”、“故楚”、“故趙”和“故淮南”等皆指戰(zhàn)國諸侯，筆者以為誤甚。錢大昕對此曾有論述。他說：

此《志》首云：“漢興，承秦制度?！惫适隹っ瑪嘧郧厥?。如云中、代、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諸郡，以《匈奴傳》考之，乃戰(zhàn)國燕、趙所置也，而《志》皆云秦置，蓋以秦之三十六郡為斷，非與彼傳相矛盾也。[3]（第9冊，《潛研堂文集》卷16，P251）

第二，班固《漢志》在追溯西漢百三郡國沿革時，貫穿了漢承秦祚的理念于其中，故而對秦末諸侯所置之郡國，雖有述及，但并不將之作為一個時期進行單獨統(tǒng)計，而是以高帝元年為斷，將其別為諸侯國的年代作為始置時間，并以之統(tǒng)計入各帝增置郡中，“故齊”、“故梁”、“故楚”、“故趙”和“故淮南”等即屬此例。如膠東國，因其為秦末諸侯所置之膠東郡，為標(biāo)識其地理區(qū)位，故而稱為“故齊”；又因其高帝元年別為國，故而將其統(tǒng)計入高帝增置郡國之中。再如河間國，因其為秦末諸侯所置之河間郡，為標(biāo)識其地理區(qū)位，故而稱為“故趙”；又因其至文帝二年始別為國，故而將其統(tǒng)計入文帝增置郡國之中。筆者之所以稱“故齊”、“故梁”、“故楚”、“故趙”和“故淮南”等只是起到標(biāo)識地理區(qū)位的作用，因為秦末諸侯中非必有該諸侯國。如敘廬江郡之沿革為“故淮南”，秦末諸侯中并不見，淮南國是漢初高帝四年封英布時始有之諸侯國。因此，錢大昕謂《漢志》凡稱“故”者，皆據(jù)漢初而言，如故齊、故趙、故梁、故楚、故淮南，并漢初封國也。

單從地理區(qū)位的角度來理解，或可如錢大昕所言，但如果將《漢志》凡標(biāo)識為“故齊”、“故梁”、“故楚”、“故趙”和“故淮南”等者皆作高帝所置郡國，則誤甚。如王國維就認(rèn)為班固《漢志》所謂“高帝置”諸郡并不盡是天子所有，漢初大部分郡都是諸侯王國的封土，而“班《志》于諸郡國下，其言‘故國或‘年為國者僅十三郡國，而不言‘故國者三十有六，使后之讀史者疑若自高帝時即為漢郡者”[6]（P352）。為釋讀史者之疑，王國維特撰《漢郡考》一文，周振鶴續(xù)修其事，特撰《漢郡再考》一文，“以光大前賢之得”[2]（P57）。但他們不知班固《漢志》中凡漢初明屬諸侯王國卻署“高帝置”者，只能表明在班固修史的立場上，漢初凡郡的設(shè)置，皆是中央王朝統(tǒng)一之規(guī)劃與設(shè)置，與是否屬于高帝自領(lǐng)郡之事無涉；凡言漢末某郡國在漢初為“故齊”、“故趙”、“故淮南”、“故楚”和“故梁”者，皆是因為它們初置于秦末動亂當(dāng)中，既不是秦政府所置郡，亦不是高帝所置郡，而是秦末諸侯所置郡；“故齊”、“故趙”、“故淮南”、“故楚”和“故梁”只是地理區(qū)位上的標(biāo)識，與各諸侯政權(quán)的名稱無嚴(yán)格之對應(yīng)關(guān)系。正是因為這些郡國屬于動亂時期，無法歸置為某一統(tǒng)一政權(quán)，故而班固在統(tǒng)計西漢各王朝增置郡時，以高帝元年為斷，將它們別為諸侯國的時間作為了其始置時間，如此，《漢書》中便有了其他地方已見高祖時有某郡者，但《漢志》卻言其為文、景或其后某時期增置的情況出現(xiàn)，均屬“非與彼傳相矛盾也”[3]（第9冊，《潛研堂文集》卷16，P251）之例。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班固之所以將秦末諸侯所置郡以高帝元年為斷，乃是“尊漢之詞”[3]（第9冊，《潛研堂文集》卷16，P251），以漢為正朔的表現(xiàn)。

第三，班固《漢志》在追溯西漢百三郡國沿革時，必交代其始置年代，簡略者如“故秦某某”，稍詳者如“高帝置”，最詳者如“武帝元狩元年置”；極少數(shù)未具其始置年代，如丹陽郡曰“故鄣郡”，泗水國曰“故東?？ぁ?，也可找到解釋的理由。“故鄣郡”筆者在述高帝增置郡時會有說明，而泗水國則因分東?？ぶ?，屬史家史文互見之例。1從這一點來看，凡標(biāo)識為“故齊”、“故趙”、“故淮南”、“故楚”和“故梁”的郡國都只能為秦末諸侯所置。有兩則材料為證，一是膠東國，《漢志》言其為：“故齊，高帝元年別為國，五月復(fù)屬齊國，文帝十六年復(fù)為國。”一是六安國，《漢志》言其為：“故楚，高帝元年別為衡山國，五年屬淮南，文帝十六年復(fù)為衡山，武帝元狩二年別為六安國?！眱蓜t材料中皆有高帝元年兩國的歸屬情況，則按時間的先后順序，顯為秦末諸侯所置郡國。王國維以為“故齊”、“故趙”、“故淮南”、“故楚”和“故梁”所指乃漢置諸侯王國，誤；以此再斷漢末百三郡國何為漢郡、何為支郡，誤甚。

第四，班固《漢志》在追溯西漢百三郡國沿革時，凡言“增”者，皆相較于前代而言，如“高祖增二十六”，所指乃是相對于前此之秦朝末年而言，“文、景各六”，所指乃是相對于前此之高祖末年（惠帝、高后時無增置）而言，依此類推。因此，“所謂高帝增置的郡國，必須是對這（筆者按：指秦代）四十九個郡級政區(qū)‘稍復(fù)開置（即一分為二或三），并且列于《漢志》百三郡國之中，才能算數(shù)，若僅僅更名改置，則不應(yīng)計入”[2]（P69）。筆者基本贊同這個觀點，但需要修正、補充和強調(diào)的是，所謂高祖增置之郡乃是相對于秦末而言，并不是指整個秦代，當(dāng)然也不包括秦末戰(zhàn)亂之中諸侯增置之郡。因為班固《漢志》所謂“漢興，以其郡太大”，所指乃是秦代末年尚存之郡，其所謂“稍復(fù)開置，又立諸侯王國”，針對的正是秦末所存郡之現(xiàn)實。因此，即使如東?？ぴ诙涝耆源?，但如果秦滅亡之前已將其廢置，則亦當(dāng)將其計入高祖增置郡中。另外，倘若某帝曾增置某郡，其后又廢置，則該郡亦不計入此帝所增置郡中。如蒼?？?，本為元朔元年因東夷薉君南閭等降而置，但由于至元朔三年被罷，故而不計入武帝增置郡中；儋耳郡本為武帝元鼎六年以南越地置，但由于至昭帝始元六年被罷，故而亦不當(dāng)計入武帝增置郡中。

第五，班固《漢志》在追溯漢末百三郡國沿革時，采取的只是“本注”的形式，這表明其并未打算詳細(xì)交代其歷史沿革，因此一些學(xué)者說班固《漢志》于郡國沿革缺漏較多，當(dāng)然也是不知班固《漢志》書法義例的一種表現(xiàn)。

總之，班固《漢志》是在漢末的時間和空間立場上，對西漢百三郡國的歷史沿革進行了簡單描述，有著其嚴(yán)格的書法義例。我們只有在充分了解了班固《漢志》書法義例的基礎(chǔ)上，才有可能正確地利用班固《漢志》提供的史料進行秦漢歷史地理的研究，進而推動相關(guān)研究的進步。

二、高祖增置郡國考實

在探討清了班固《漢志》的書法義例之后，我們才有可能比較正確地分析班固《漢志》所述西漢各帝增置之郡國名。

高祖所增郡國二十六

歷來之學(xué)者在統(tǒng)計《漢志》所言高祖增置之二十六郡時，首先所犯的一個錯誤即是沒有嚴(yán)格按照班固所述西漢郡國沿革進行排比，如全祖望認(rèn)為按《志》數(shù)之，高帝增二十六當(dāng)如下：

河上、中地（即二輔）、河內(nèi)、汝南、江夏、魏、常山、清河、涿、勃海、平原、千乘、泰山、東萊、東海、豫章、桂陽、武陵、廣漢、定襄、中山、燕（即廣陽）、膠東、淮陽、楚、衡山（即六安）。[7]（P1252）

全祖望誤將河上和中地算成了高帝增置郡，少統(tǒng)計了鄣郡，以之與王國維所犯錯誤相比，可謂小巫見大巫。王國維認(rèn)為：

其稱“高帝置”者二十：曰河內(nèi)、曰汝南、曰江夏、曰魏郡、曰常山、曰清河、曰涿郡、曰渤海、曰平原、曰千乘、曰泰山、曰東萊、曰東海、曰豫章、曰桂陽、曰武陵、曰廣漢、曰定襄、曰楚國、曰淮陽國。其稱“高帝時為某郡”者三：京兆尹曰高帝二年為渭南郡，左馮翊曰高帝二年為河上郡，右扶風(fēng)曰高帝二年為中地郡。稱高帝郡國者二：中山國曰高帝郡，廣陽國曰高帝燕國。稱“故郡”者一：丹陽郡曰故鄣郡。計為郡二十三，為國三，合于后序增二十六之?dāng)?shù)。[6]（P343）

周振鶴作《漢郡再考》一文，承用王國維據(jù)班固《漢志》所做的統(tǒng)計，然而他不知王氏的統(tǒng)計有如下兩個方面的失誤：首先，王氏不該將高帝二年分原秦內(nèi)史地所置渭南、河上、中地三郡全部當(dāng)成漢高帝增置郡進行統(tǒng)計。秦內(nèi)史在秦本不作郡，而于漢則視作于郡，因此，要統(tǒng)計高祖時所增之郡，只能計“內(nèi)史”一郡。另外，王國維可能忘記了班固在統(tǒng)計文、景所增郡時，針對的乃是高祖末年的實際，因此，雖然高祖年間曾將內(nèi)史劃分為三郡，但由于到高祖末年時，這三郡復(fù)為內(nèi)史，故而仍只能作增一郡來對待。其次，王氏少統(tǒng)計了膠東國和衡山國?！稘h志》述膠東國沿革，有“故齊，高帝元年別為國，五月復(fù)屬齊國，文帝十六年復(fù)為國”之語，“故齊”的用例表明膠東郡乃是秦末諸侯新置之郡，因其分置為國乃在高帝時，故而應(yīng)將其計入高帝新置郡國之中。《漢志》述西漢末六安國沿革，有“故楚，高帝元年別為衡山國，五年屬淮南，文帝十六年復(fù)為衡山，武帝元狩二年別為六安國”之語，“故楚”的用例同樣表明衡山郡為秦末諸侯新置之郡，因為“高帝元年別為衡山國，五年屬淮南”，故亦應(yīng)計入高帝新置郡國之中。如此，班固《漢志》所述郡國沿革其為高祖增置二十六郡者當(dāng)如下所示：

故秦內(nèi)史、河內(nèi)郡、汝南郡、江夏郡、魏郡、常山郡、清河郡、涿郡、勃海郡、平原郡、千乘郡、泰山郡、東萊郡、東?？?、豫章郡、桂陽郡、武陵郡、廣漢郡、定襄郡、高帝郡（中山國）、高帝燕國（廣陽國）、淮陽國、楚國、膠東國、衡山國、鄣郡。

《續(xù)漢書·郡國志》舉信都而無武陵，誤。因為不論據(jù)《漢志》還是《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信都都應(yīng)為景帝所置郡國。《晉書·地理志》舉梁國而無鄣郡，誤。鄣郡雖為秦置，但由于秦末已廢置，因此亦只能算作高帝增置郡中。梁國實乃“故秦碭郡，高帝五年為梁國”，因此不能算作高帝增置之郡。錢大昕舉內(nèi)史、城陽、濟南而無渭南、河上、中地三郡，不舉渭南、河上、中地三郡，甚是；但將城陽、濟南算作高帝增置郡，亦誤。

對于班固所論高帝增二十六，周振鶴認(rèn)為：“自來研究地理沿革者，只是在討論這二十六個郡國到底是哪些，而從無人去懷疑這二十六之?dāng)?shù)是否有問題，獨有王國維說：‘自余考之，則上所舉二十六郡國，其真為高帝置者，曾不及三分之一?！?[2]（P56）周氏所論有誤，因為早在王國維之前，全祖望于《漢書地理志稽疑》中就已明確指出，“高帝時郡國在秦置外者得三十” [7]（P1252）。由此可見王國維并非懷疑這二十六之?dāng)?shù)的第一人。周先生認(rèn)為王國維真是一語驚人，并進而對王國維所作《漢郡考》做了疏證，終成《漢郡再考》一文。王國維認(rèn)為，其所統(tǒng)計出的二十六郡之中，可確證為高帝時所置者僅有河內(nèi)、清河、常山和豫章四郡。“余如汝南、魏郡、中山已不足征。至江夏、涿郡、渤海、平原、千乘、泰山、東萊、桂陽、武陵、定襄十郡，尤可證其非高帝所置。”[6]（P343-344）周先生認(rèn)為，河內(nèi)與常山實為秦郡，非高帝置，已為譚其驤《秦郡新考》[8]（P1-12）一文所揭示；而據(jù)他自己考證，則汝南郡應(yīng)置于文帝十二年，乃淮陽國除后分陳郡南部置；魏郡應(yīng)置于景帝五年，乃是徙廣川王王趙之時，分邯鄲郡南部置；中山國應(yīng)置于景帝三年，分常山郡東部置；王國維所言“尤可證其非高帝所置”的十郡中，后三郡實為高帝所置，只是不屬高帝所有，而前七郡確非高帝所置。因周先生所著《西漢政區(qū)地理》一書于學(xué)界影響至廣且深，故筆者擬結(jié)合班固《漢志》及其他史料，對周先生的考證做辨析如次。

周先生認(rèn)為河內(nèi)、常山、東海、廣陽、鄣郡等五郡國皆為秦郡，故而不應(yīng)計入高帝所增二十六郡中，實是犯了將秦代等同于秦末的錯誤。常山郡，《漢書·高帝紀(jì)上》記漢高祖“三年冬十月，韓信、張耳東下井陘擊趙，斬陳余，獲趙王歇，置常山、代郡”，同樣是“置”郡，《漢志》言代郡之沿革時謂其為“秦置”，而言常山郡卻為“高帝置”，前揭東?？ぁ稘h書》亦記秦末有其郡，但《漢志》卻言其為“高帝置”，筆者認(rèn)為這絕不是“班固對各郡始置年代”“考證不詳，始置標(biāo)準(zhǔn)亦無一定之規(guī)”，因此“難免張冠李戴”[2]（P70），而恰恰是班固嚴(yán)格遵循了其修《漢志》時所制定的書法義例的表現(xiàn)。而對于鄣郡，筆者之所以將其計入高帝增置郡中，需在此作一番特別的說明。因為《漢志》敘丹陽郡沿革時只言“故鄣郡”，并未言其為高帝置。筆者認(rèn)為，《漢志》之所以敘丹陽郡沿革僅言其為“故鄣郡”，而不言“高帝置”，當(dāng)與鄣郡的特殊歷史地理沿革有關(guān)。

班固《漢志》述西漢丹陽郡沿革，有：

故鄣郡。屬江都。武帝元封二年更名丹陽。屬揚州。

由于對“故”字的理解不同，導(dǎo)致學(xué)者們對鄣郡的始置年代存在爭議。王國維在《漢郡考》（上）一文中將“故楚”、“故齊”、“故梁”、“故淮南”、“故趙”等理解成高帝時所置諸侯王國，以此比之“故鄣郡”之“故”字，因而將“故鄣郡”歸于高帝時所置。[6]（P343）錢大昕認(rèn)為蓋楚漢之際所置。[3]（第2冊，《廿二史考異》卷7，P173）另有學(xué)者從相關(guān)歷史記載出發(fā)，推論鄣郡秦代原名“故鄣郡”，《漢書·高帝紀(jì)下》所載高祖冊封荊王劉賈詔書，乃是誤書“故鄣”為鄣郡，于是以此斷之班固《漢志》，認(rèn)為其原始檔案理應(yīng)為“故秦故鄣郡”（或“秦故鄣郡”）。[6]（P52）

秦代即有鄣郡當(dāng)無疑問。因為文獻中有較多關(guān)于秦置有鄣郡的記載，如：晉司馬彪《續(xù)漢書·郡國志》丹陽郡下即記“故鄣郡”為“秦鄣郡”[1]（P3486）；劉宋徐廣《史記音義》也記述說丹陽“秦置為鄣郡”[9]（P3268）；蕭梁沈約《宋書·州郡志》同樣有丹陽乃“秦鄣郡”的記載。[10]（P1029）而裴骃注秦二十六年分天下為三十六郡，更是將鄣郡列入其中。但秦時鄣郡當(dāng)不名為“故鄣郡”。除上文所引文獻可為證明外，《漢書·高帝紀(jì)下》所載高祖六年冊封荊王劉賈詔書亦可為旁證，其曰：

以故東陽郡、鄣郡、吳郡五十三縣立劉賈為荊王。

如此，則班固《漢志》有關(guān)丹陽郡沿革的記載是否有誤呢？筆者認(rèn)為沒有。因為秦代雖曾置有鄣郡，但并不等同于秦末仍置；另外，按照班固《漢志》的書法義例，則假如秦末仍有鄣郡之置，漢初鄣郡乃是沿襲秦鄣郡而來，則班固在《漢志》中述丹陽郡的沿革時在“屬江都”之前就應(yīng)加上“高帝六年屬荊”的字樣，因為凡是屬“故秦某某”，并在高帝時有重大調(diào)整者，班固皆會有所交代，如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fēng)、河南郡、沛郡、趙國和梁國等等。因此，從這一點來說，鄣郡雖然秦代曾置，但因秦末廢置，故而不能算作秦郡。那么，班固《漢志》在述丹陽郡沿革時，為何不言“高帝置”而曰“故鄣郡”呢？《越絕書》卷二有：

漢文帝前九年，會稽并故鄣郡。太守治故鄣，都尉治山陰。前十六年，太守治吳郡，都尉治錢唐。漢孝景帝五年五月，會稽屬漢。屬漢者，始并事也。漢孝武帝元封元年，陽都侯歸義，置由鐘。由鐘初立，去縣五十里。漢孝武元封二年，故鄣以為丹陽郡。

則丹陽郡在西漢的沿革非常復(fù)雜。若依其實際演變，則班固在《漢志》中就應(yīng)這樣描述：“故鄣郡。高帝置，六年封荊王，十二年更封吳。文帝前九年，并會稽。景帝三年屬江都，五年屬漢，武帝元封二年更名丹陽，屬揚州。”而據(jù)班固《漢書·五行志下》，文帝十二年時，“吳王濞封有四郡五十余城”，則鄣郡實際的沿革或者比上面的描述更為復(fù)雜，若都交代清楚，勢必與班固《漢志》述郡國沿革時簡潔的語言風(fēng)格不相符；而同時，由于鄣郡的曾經(jīng)被廢置以及更名，使得其也有別于其他高帝所置之郡。如此，班固在《漢志》中對丹陽郡歷史沿革僅做簡單交代，也就極其正常了。

這里需特別說明一下的是，辛德勇撰《秦始皇三十六郡新考》一文時，曾據(jù)上引《越絕書》的材料以及東漢以后學(xué)者的觀點，認(rèn)為《漢書·高帝紀(jì)》所載高祖冊封荊王劉賈詔書，是誤書“故鄣”為“鄣”郡。[4]（P48-52）《越絕書》成書于東漢，筆者以為，文中“故鄣”似可理解為后世學(xué)者追記用語。因為“太守治故鄣”理解成“（會稽郡）太守之治所在原來鄣郡的郡治”亦不誤。至于三國孫吳景帝永安年間，曾由丹陽郡中分置故鄣郡，領(lǐng)“蕪湖以南十三縣”，“治宛陵”，“故鄣”縣赫然在其中，似亦可理解為后世因“鄣郡”于先世有存而特以“故障”名之者；《漢書·高帝紀(jì)》所言“鄣郡”當(dāng)不誤。

周先生認(rèn)為，江夏、泰山、武陵、楚國、淮陽、渭南（即京兆尹）等六郡國分別為秦衡山、濟北、黔中、泗水、陳郡、內(nèi)史的后身，因此也不應(yīng)計入高帝所增二十六郡中。秦是否有衡山郡尚且存疑，說衡山為江夏之前身，自不可信。漢之沛郡其前身為秦泗水郡，因此即使楚國乃是分秦泗水郡而置，亦不應(yīng)將其計入秦郡之中，而應(yīng)是高帝新置之郡。渭南本為秦內(nèi)史之地，前已揭高祖分內(nèi)史為三郡應(yīng)計為增置一郡，王國維將其納入高帝增置郡中本有誤，周先生所揭實乃王氏所犯之錯誤。余如濟北、黔中、陳郡，與衡山一樣，均不見于班固《漢志》所述秦郡中，可見秦末已無這幾郡之置。因此即使泰山、武陵、淮陽之前身為這幾郡，亦可計入高帝所增之郡中。

周先生認(rèn)為，汝南、勃海二郡乃文帝置；魏郡、平原、東萊、中山四郡國為景帝置；涿郡、千乘二郡是武帝置，因此亦不應(yīng)計入高帝所增之郡中。然周先生所論，并沒有切實的史料以為依據(jù)。而汝南郡，《水經(jīng)注》云，為“漢高祖四年置”。勃海郡，全祖望認(rèn)為，“故屬秦巨鹿郡，高帝分置，仍屬趙國。景帝后以支郡收”[7]（P1256）。魏郡，《水經(jīng)注》云，為“高帝十二年分置”。平原郡，《水經(jīng)注》云，為“高帝六年分置”。東萊郡，全祖望認(rèn)為，“當(dāng)云故屬秦瑯邪郡，高帝分置，屬齊國。景帝后以支郡收”[7]（P1256）。中山郡，全祖望認(rèn)為，“當(dāng)云故屬代郡，高帝分置，屬趙國。景帝二年別為國”[7]（P1259）。涿郡，全祖望認(rèn)為，“當(dāng)云故屬秦漁陽郡，楚漢之際屬燕國，高帝六年分置，仍屬燕國”[7]（P1256）。千乘郡，《水經(jīng)注》云，為“高帝六年分置”。

周先生認(rèn)為，二十六郡中真為高帝所置者僅清河、豫章、桂陽、廣漢、定襄、河上（即左馮翊）、中地（即右扶風(fēng)）七郡而已，以及尚有為諸家所未提及的東陽（廣陵國之前身，分東海）、城陽（分瑯邪）、博陽（濟南之前身，分濟北）、膠西（高密國前身，分瑯邪）、河間（分巨鹿）等五郡，亦為高帝所置。秦代已有清河郡，然秦末或已廢置，故可列入高帝增置郡中。河間守雖見于《史記·功臣表》中，可肯定高帝時置有河間郡，然由于河間本屬“故趙”，因此據(jù)班固《漢志》書法義例，當(dāng)以其別為國的時間為漢始置時間，而河間郡文帝二年始別為國，故而亦不可將其計入高帝增置郡中。高帝六年，齊悼惠王七郡有博陽無濟南。文帝十六年，七齊有濟南無博陽。兩相對照知博陽郡即濟南國之前身[11]（P107），誤。班固《漢志》言濟南郡為“故齊”，則濟南郡實為秦末諸侯新置之郡。城陽和膠西兩郡，雖亦見于高帝六年齊悼惠王七郡之中，然班固《漢志》均言其為“故齊”，則其實為秦末諸侯新置之郡，高帝時于此兩郡無有措置，故而亦不可算入高帝增置郡中。東陽郡見于高帝六年所封荊王劉賈三郡之中，周先生因此謂其為高帝所置，誤?！稘h書·高帝紀(jì)下》記此事原文為：

春正月丙午，韓王信等奏請以故東陽郡、鄣郡、吳郡五十三縣立劉賈為荊王，以碭郡、薛郡、郯郡三十六縣立弟文信君交為楚王。

材料中荊王劉賈所封之三郡前有明確之標(biāo)識“故”字，這表明至少高帝六年時漢已不存東陽郡，當(dāng)不應(yīng)計入高帝增置郡中。

綜之，班固《漢志》所言高帝增置二十六郡當(dāng)可信。歷來學(xué)者依《漢志》所述郡國沿革統(tǒng)計出的高帝所置郡與筆者統(tǒng)計不符者皆誤。

三、文景及其他諸帝增置之郡國

1. 文、景所增郡國各六

據(jù)班固《漢志》，文帝所增六郡當(dāng)為：城陽國、高密國、甾川國、河間國、濟南郡和廬江郡；景帝所增六郡當(dāng)為：北海郡、廣陵國、東平國、廣川國（信都國）、濟陰郡和山陽郡。然學(xué)者們并不認(rèn)為班固所言為是，如王國維就曾在其《漢郡考》（上）一文文末大發(fā)感慨曰：“《漢志》所謂‘高帝增二十六郡國，文、景各六者，參以《史》、《漢》紀(jì)傳，無一相合，而自來未有理而董之者，此則余所大惑不解也?！盵6]（P348）王國維所論其實有誤，因為早在他之前全祖望就曾懷疑過班固《漢志》有關(guān)文、景增置郡國之描述。周先生續(xù)王國維未竟之事，將文帝所增之郡國考證為：甾川（分臨淄）、勃海（分河間）、廣川（即信都，分河間）、汝南（分陳郡），共四郡；將景帝所增之郡國考證為：北海（削膠西置）、中山（分常山）、沛郡（分彭城，即秦泗水）、魏郡（分邯鄲）、平原（分濟北）、東萊（分膠東）、濟川（即陳留）、濟東（即東平）、山陽、濟陰（以上四郡分梁置），共十郡。[2]（P70）以下筆者結(jié)合學(xué)界有關(guān)文、景增置郡的研究以及相關(guān)史料，就周先生所論做一辨證。

我們首先看周先生所謂文帝時增置之郡國。

甾川國。班固《漢志》言甾川國：故齊，文帝十八年別為國，后并北海。[5]（P1634）則甾川實為秦末諸侯新置之郡，到文帝十八年時漢別置之為國?！妒酚洝R悼惠王世家》言：菑川王賢，齊悼惠王子。以武城侯文帝十六年為菑川王。始封年代與《漢書》不同。周先生取《史記》意見，正確。因為賢為菑川王十一年與吳楚反，則反推其初封年正為文帝十六年。全祖望作《漢書地理志稽疑》所引《漢志》版本正作“十六年”，并注有“今本作十八年”字樣，則“十八年”為后來傳抄錯誤，非班固《漢志》原貌。

勃海。周先生認(rèn)為班固《漢志》言勃海郡為高帝置不可信。因為文帝二年“取趙之河間立辟強”（《漢書·高五王傳》），時未聞有勃海之名?！稘h志》河間在巨鹿東北，勃海更在河間之東，若高帝時趙國已析置勃海支郡，則文帝二年河間置國以后，勢必將勃海隔離于趙國之外，顯然不合情理，所以勃海不可能出現(xiàn)于文帝以前。它只能是河間國除以后所分置的新郡。[11]（P87）勃?？?，據(jù)全祖望觀點，“故屬秦巨鹿郡，高帝分置，仍屬趙國。景帝后以支郡收”[7]（P1256）。則勃?？?yīng)為高帝所置。周先生所論無實據(jù)，不能令人信服。

廣川。班固《漢志》言景帝二年始有廣川國，但周先生認(rèn)為廣川國必定以漢郡置，史籍雖未見有廣川郡之記載，但可推知該郡為文帝十五年河間國除以后所分置。筆者以為，廣川國之地域雖有可能來自河間國，但未必一定是河間國除后新置之廣川郡，它也有可能是河間國除后所置幾個漢郡分割組合而成。全祖望作《漢書地理志稽疑》亦未曾對景帝置廣川事置疑。

汝南。班固《漢志》言其為高帝置，周先生認(rèn)為無確證，他推測汝南是文帝十二年淮陽國除為陳郡后分陳郡南部所置。班固《漢志》所言雖《史記》、《漢書》中他處無確證，但《水經(jīng)注》卻明言汝南郡為“漢高祖四年置”。

綜之，周先生所言文帝所增四郡之中，除甾川外均無確切之證據(jù)；而筆者據(jù)班固《漢志》所述郡國沿革得出的文帝所增六郡，實有確證可循。不過需要說明的是，文帝所增這六郡實際上均為秦末諸侯新置之郡，因為班固《漢志》將城陽、高密、甾川和濟南幾郡均注為了“故齊”，將河間注為了“故趙”，而將廬江郡注為了“故淮南”；這六郡于高帝、惠帝以及高后時期皆以郡名，只是到了文帝時才別置為國，故而依班固《漢志》的書法義例，其仍然算作文帝增置之郡。

我們再看周先生所謂景帝時增置之郡國。周先生所言景帝新置之十郡國中，北海、濟東、山陽和濟陰四郡國與我們據(jù)班固《漢志》所做的統(tǒng)計相同，姑且不論。

中山。班固《漢志》言其為高帝郡。王國維認(rèn)為此說不足征。周先生認(rèn)為王國維所說甚是，中山國應(yīng)為景帝三年六月分常山郡東部地所置。然全祖望認(rèn)為，中山郡“當(dāng)云故屬代郡，高帝分置，屬趙國”[7]（P1259），支持班固《漢志》之描述。

沛郡。班固《漢志》言其為“故秦泗水郡”。周先生言沛郡始置有兩種可能，并取中山為景帝增置之意見。[11]（P28）筆者以為有誤。因為《水經(jīng)注》言沛郡沿革，明有“高帝四年更名”之語。其論當(dāng)有依據(jù)。雖然全祖望認(rèn)為《水經(jīng)注》所言“恐有誤”，或是高帝二年更名，但沛郡為高帝更名當(dāng)不誤。

魏郡。班固《漢志》言其為“高帝置”。周先生認(rèn)為魏郡之置年有兩種可能。一是如《漢志》所云在高帝間，則其時為趙國之郡，須至景帝三年吳楚之亂后才能屬漢，一是置于景帝五年，在徙廣川王王趙之時，分邯鄲郡為二：一為趙國；一為魏郡。前一種可能性除《漢志》外無任何史料可資證明。后一種可能則是魏郡置年的下限。[11]（P81）周先生認(rèn)為前一種可能除《漢志》外無任何史料可資證明，顯然是忽視了《水經(jīng)注》的記載?！端?jīng)注》明言魏郡為“高帝十二年分置”。

平原。班固《漢志》言其為“高帝置”。周先生贊同王國維的意見，認(rèn)為不可信。周先生認(rèn)為該郡只能置于景帝三年至武帝元朔二年間。[11]（P105）王國維和周先生都沒有注意到《水經(jīng)注》有平原郡“高帝六年分置”之記述。

東萊。班固《漢志》言其為“高帝置”。周先生認(rèn)為東萊郡之置年，雖然史未明言，但必在景帝三年以后，《漢志》所云不足信。[11]（P115）然全祖望卻贊同班固《漢志》的意見，認(rèn)為東萊郡為“高帝分置，屬齊國。景帝后以支郡收”[7]（P1256）。

濟川。班固《漢志》無有濟川國之置。錢大昕謂“濟水注引應(yīng)劭云：‘濟川今陳留濟陽縣。乃知陳留郡即濟川，……濟川國除在武帝建元三年，其時當(dāng)為濟川郡，至元狩初移治陳留乃改為陳留郡耳”。周先生認(rèn)為此說極當(dāng)，濟川即陳留。[11]（P60）筆者以為，錢大昕的說法如果可信，則班固《漢志》記陳留郡之沿革自當(dāng)追述為“景帝濟川國”，而不應(yīng)全然不提濟川。筆者以為，景帝時雖然可能有濟川國之置，濟川國也或于武帝建元三年被廢，其“地入于漢為郡”，但前此之濟川必大異于武帝所置之陳留郡。

綜之，周振鶴所言景帝所增十郡國，除與我們據(jù)班固《漢志》所統(tǒng)計的四郡國相同者外，其他六郡國均無確切之證據(jù)。而筆者據(jù)班固《漢志》所統(tǒng)計出的景帝所增置六郡國中，北海、廣陵、廣川均為景帝始置，東平、濟陰和山陽實為秦末諸侯所置，只是到了景帝時方才別置為國，從班固《漢志》的書法義例考慮，自當(dāng)將其計入景帝增置郡國之中。

2. 武帝所增二十八郡國

據(jù)班固《漢志》所述漢末百三郡國歷史地理沿革，則武帝時期所增二十八郡國當(dāng)如下：

左馮翊、右扶風(fēng)、弘農(nóng)郡、陳留郡、臨淮郡、零陵郡、犍為郡、越嶲郡、益州郡、牂柯郡、武都郡、天水郡、武威郡、張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安定郡、西河郡、朔方郡、玄菟郡、樂浪郡、蒼梧郡、交止郡、合浦郡、九真郡、真定國、平干國（廣平侯國）、泗水國（故東海郡）。

周振鶴認(rèn)為，武帝所增置郡國實應(yīng)為二十七，分別是：

涿郡（分廣陽）、千乘（分齊）、弘農(nóng)（分自右內(nèi)史、河南、南陽）、臨淮（分廣陵、沛郡）、零陵（分長沙）、犍為、越嶲、益州、牂柯、武都、天水（分隴西）、張掖、酒泉、敦煌、安定（分北地）、西河、朔方、玄菟、樂浪、蒼梧、交趾、合浦、九真、平干（即廣平，分巨鹿）、六安（分九江）、真定、泗水（此泗水國分自東?？?，與秦泗水郡無涉）[2]（P70）

則除弘農(nóng)、臨淮、零陵、犍為、越嶲、益州、牂柯、武都、天水、張掖、酒泉、敦煌、安定、西河、朔方、玄菟、樂浪、蒼梧、交趾、合浦、九真、平干、真定、泗水共二十四郡國相同外，筆者據(jù)《漢志》所做統(tǒng)計另有左馮翊、右扶風(fēng)、陳留、武威四郡，周先生所考另有涿郡、千乘、六安三郡。以下筆者謹(jǐn)就統(tǒng)計不同者，做辨析如次。

涿郡。班固《漢志》言其為“高帝置”。王國維否認(rèn)高帝時有涿郡，推論之外，其所依據(jù)的主要是《史記·酈商傳》的一條材料：

商破燕王臧荼軍，食邑涿五千戶，號曰“涿侯”。至高帝十二年，以破英布功，改封曲周。

王國維曰：

若當(dāng)時已置涿郡，決無以郡治為侯國之理。

周先生贊同王國維所論。然筆者以為，王國維對《史記》這則材料的解讀誤甚。因為所謂“食邑涿五千戶”，并非以涿為酈商食邑之意，而是說酈商因功食涿郡五千戶，唯其如此，隨后之“號”曰“涿侯”才會有所歸依?！稘h書·酈商傳》有關(guān)這件事的記載可為筆者觀點之佐證，其曰：

漢王即帝位，燕王臧荼反，商以將軍從擊荼，戰(zhàn)龍脫，先登陷陣，破荼軍易下，卻敵，遷為右丞相，賜爵列侯，與剖符，世世勿絕，食邑涿郡五千戶。

“食邑涿郡五千戶”明白顯示：酈商并非以涿為食邑，而是所食之邑在涿郡而已。涿郡斷不至于僅有五千戶，故高帝時必置有涿郡，可為定論。全祖望認(rèn)為，涿郡“當(dāng)云故屬秦漁陽郡，楚漢之際屬燕國，高帝六年分置，仍屬燕國”[7]（P1256）。亦可為筆者觀點之佐證。周先生說涿郡應(yīng)置于武帝元狩六年，乃在封燕國的同時分廣陽郡南部置[2]（P59），并無確證，難以采信。

千乘。班固《漢志》言其為“高帝置”。王國維曰高帝時“不得有千乘郡也”[6]（P345），然推論錯誤，此點已為周先生揭示。[2]（P59）周先生言千乘郡何時分置，史籍無稽[2]（P59），但《水經(jīng)注》卻明文記載千乘郡，乃“高帝六年分置”之郡。

六安。班固《漢志》言其為“故楚”，則六安實乃秦末諸侯所置郡，故而《漢志》隨后有“高帝元年別為衡山國，五年屬淮南”之語，亦即將原為秦末諸侯所置之六安郡別置為衡山國，至高帝五年時，因立淮南王，衡山國方被廢并。

左馮翊和右扶風(fēng)。秦時內(nèi)史有別于郡，班固《漢志》亦將其別于秦置三十六郡之外，故而于高帝增置郡中，將內(nèi)史作為一郡計入。高帝時內(nèi)史雖曾分置為渭南、河上和中地三郡，但因高祖九年時復(fù)罷為內(nèi)史，故不計入高帝增置郡中。內(nèi)史之為京兆尹、左馮翊和右扶風(fēng)，要遲武帝太初元年才最終確立，故而將左馮翊和右扶風(fēng)計入武帝增置郡中當(dāng)無誤。

陳留。班固《漢志》言其為“武帝元狩元年置”。周先生言陳留為景帝時所置郡，筆者以為有誤，上文已論，此不贅述。

武威?！昂游鞯氐拈_辟是西漢史上一件大事，但世所習(xí)稱的‘河西四郡酒泉、張掖、敦煌、武威的設(shè)置年代，卻長期以來成為一個懸案。這主要是《漢書·武帝紀(jì)》和《地理志》所載年代相互矛盾所引起。《武帝紀(jì)》以為，元狩二年匈奴渾邪王殺休屠王來降，遂以其地置酒泉、武威郡，元鼎六年乃分兩郡置張掖、敦煌郡；《地理志》則以為太初元年開酒泉、張掖，四年開武威，后元元年乃分酒泉置敦煌?！盵11]（P157）對于這一矛盾，自宋司馬光提出以來，已有包括清人齊召南、全祖望、朱一新、勞干、陳夢家、張維華、黃文弼、施之勉、日比野丈夫以及周先生在內(nèi)的諸多學(xué)者嘗試予以解決。1

因篇幅所限，筆者在此不擬對西漢河西四郡的設(shè)置問題進行詳細(xì)探討，但筆者認(rèn)為，眾多學(xué)者在考慮兩處所載年代出入的矛盾時，可能都忽略了班固《漢志》的書法義例；班固《漢志》有關(guān)河西四郡的始置年代，實際并非河西四郡初次歸漢年代的記錄，而是最后一次歸漢年代的記敘，從河西四郡初次歸漢到其最后歸漢，中間還當(dāng)有重被匈奴侵奪而被廢置的時期。故而《漢書·武帝紀(jì)》言武威置于元狩二年，而《漢書·匈奴傳》記太初三年秋，“匈奴大入云中、定襄、五原、朔方，殺略數(shù)千人，敗數(shù)二千石而去，行壞光祿所筑亭障。又使右賢王入酒泉、張掖，略數(shù)千人”，卻無見有武威郡。

綜之，班固《漢志》所言武帝增置郡國“二十八”當(dāng)無誤。周先生所考武帝增置二十七郡中，除二十四郡因與筆者統(tǒng)計相同而無誤外，其他三郡均誤。

3. 昭帝所增郡國一

據(jù)班固《漢志》，昭帝時增有“金城郡”。金城郡乃昭帝始元六年取天水、隴西、張掖各二縣而成。此點學(xué)界無異議，不詳論。

結(jié) 論

總之，班固《漢志》述漢末百三郡國歷史地理沿革，有其嚴(yán)格的書法義例?！稘h志》結(jié)語部分所言“高祖增二十六，文、景各六，武帝二十八，昭帝一”，乃是依其所定書法義例做出的統(tǒng)計。筆者以為，班固以漢末百三郡國作為探討秦漢郡國沿革的起點，決定了那些雖曾設(shè)置但漢末已然不存的郡國不可能錄入《漢志》之中，如濟川、臨淄例；如此，則每個王朝末年所存之郡國，或比班固《漢志》所做的統(tǒng)計要多出少許。因此，以下筆者據(jù)班固《漢志》所列出的西漢每個朝代末年所存之郡國數(shù)，乃是其時郡國所存之最少數(shù)，分別是：高帝68（原秦郡33+秦末諸侯所置郡9+高帝增置郡26）、文帝68、景帝71、武帝102（景帝71+原秦郡3+武帝新開28）和昭帝103。

歷史學(xué)是一門嚴(yán)肅的學(xué)問，本有一些普遍的規(guī)則，需要認(rèn)真地去遵循，但學(xué)者往往因為自身眼光和時代的局限，犯下這樣或那樣的失誤甚至錯誤。這主要集中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在史料應(yīng)用的過程中，輕易用后出的史料否定前出的史料。如班固《漢志》于秦漢歷史地理沿革的描述，本有其依據(jù)，但一些學(xué)者卻據(jù)魏晉時期甚至其后史料，來否定班固的看法。第二，對同一記載相互矛盾之處，輕易是此非彼，而不去考慮是否存在合理解釋這種矛盾的第三種可能。如漢代河西四郡的設(shè)置時間，班固《漢志》所述與《史記》、《漢書》他處的描述不盡相同。學(xué)者除了提出《漢志》錯誤的可能外，并沒有想到可能是班固《漢志》的特殊書法義例導(dǎo)致記載的前后不一。第三，沒有很好地遵循文本研究的基本原則，要么輕易否定文本，要么拘泥于文本，其結(jié)果必然是研究得出的結(jié)論不符合真實的歷史。

參 考 文 獻

[1] 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

[2] 周振鶴：《學(xué)臘一十九》，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

[3] 陳文和：《嘉定錢大昕全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

[4] 辛德勇：《秦始皇三十六郡新考》（上），載《文史》第74輯.

[5] 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

[6] 王國維：《觀堂集林》（外二種），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7] 全祖望：《漢書地理志稽疑》，北京：中華書局，1955.

[8] 譚其驤：《長水集》（上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9] 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

[10] 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

[11] 周振鶴：《西漢政區(qū)地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責(zé)任編輯 王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