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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兮浮山(散文)

    2016-12-10 08:46孔建華
    滇池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浮山錢塘伯父

    孔建華

    錢塘有座山,叫浮山。一千年前,它不是山,是一個島,錢塘江里的島。五百年前,沙泥堆積,拱成沙地,水退出去,島便成了山。

    浮山是神往之地。我知浮山是山,聽奶奶說的。我第一次上浮山,是給奶奶上墳。

    浮山有兩爿,東爿略矮,西爿稍長。奶奶的墳在東爿,站墳前山坡上,錢塘一攬眼底。

    坡上墳塋錯落。上墳有“前三后四”之說,清明節(jié)前三天、節(jié)后四天,一路上山,我常聽得女人哀哀的哭,是喚這母親的,大抵是嘆息生活艱難,訴說生活不如意,思念老母之慈愛。這墳前的哭聲,每臨清明,總縈繞在耳畔,眼前浮現(xiàn)的,便是凄涼的雨絲、灰郁的天色、慵懶的春日。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把陰陽世界區(qū)分明了,山上是陰司,山下是陽間,山腳是兩界的線。

    東爿山上的墳,有一年集中遷移到西爿山上。奶奶的墳安在半山腰,墳前有一棵松樹,坡下一大片水塘。每年去祭掃,山上又多幾個新墳。

    三十年間,我的爺爺、伯父、父親也都?xì)w了山去。

    奶奶在世時常說:好到浮山上去了!神情莊重恬然,像是一個神圣的儀式,又像一件壯麗的事業(yè)。起初聽了肅然起敬,慢慢地傷懷起來,我漸漸明了,這叫撒手,是隨那生命的規(guī)律,作了這一季的別離,就像花開了要謝,葉子入了秋要落,人陪伴一程也要散。

    浮山,是這錢塘的祠堂了。它雖未有雕欄玉砌精美氣派的門庭,未有名人賢達(dá)題字刻石的牌坊,未有長長青石甬道連起的臺階,卻有尋常百姓歸去后托身的一寸土,有晚輩后世朝晉的一片山,有世代相憶相傳精神的一點光。

    生于錢塘,歸于浮山。歸,一如生。生,大抵有這體面的儀式,來作嫁和娶。歸,更要以儀式的體面,來作了和祭。

    奶奶的歸,是一個漫長的旅程,而我,從小和奶奶睡一張床,便是這歸的送行者。

    我的父親,在他三十三歲這一年,得了一場大病。醫(yī)生看了搖頭說,回去吧!桂花妮娘和志林姑父很傷心,花一百元,早早地割了一具棺材,雇了人,從蕭山抬到袁浦,進了我的家門。父親命大,棺材進門,病卻好了。

    奶奶很高興。一個種田人家,奶奶的歸,也須一具棺材,這是一世體面的必不可少的行頭。20世紀(jì) 80年代,錢塘沙上,有老人家的,大抵還算殷實的種田人家,都會早早地預(yù)備好棺材。鄉(xiāng)下作興土葬前,這棺材,便是歸去的帆船。

    這個行頭,父親沒用上,進得家門,安了奶奶的心。一戶清平的種田人家,擺著一具壽材,終也是一件有面的事兒。

    政府改興火葬,奶奶憂慮過,害怕過,眼見大家都一樣,也便坦然。

    一世體面,由天不由人,鄉(xiāng)下老人的歸,這白發(fā)人,得要黑發(fā)人來送才好。我的奶奶,生一女兩子,桂花妮娘,繁康伯父,我的父親。

    奶奶的歸去,倘若列隊送行,伯父當(dāng)是站在最前頭??缮仙n弄人,乙丑年,伯父未留甚話,說走就走。

    一個秋日,母親提前替我請了假,不用去上課。一早起來,父親、母親、阿弟和我,坐車穿進灰云籠蓋、雀鳥驚叫的杭州城,繞來繞去,終于進一大房子里。

    一個人孤零零地躺著,睡得從容,安詳無聲。另一個人拿兩片紙 ,說一席話,聲音哽咽粗硬。站著的人我只數(shù)清有八排,繞著躺著的人走一圈,大部分散去了,剩下十幾人推著躺著的人,繼續(xù)往里走。又一個人,莊重地接過推車,轉(zhuǎn)運到從爐子里拉出的架子上,推進爐子,關(guān)上爐門,門上有眼,我見到了火苗。后來,我推測,這是第一次去殯儀館,那時叫“火葬場”。

    坐車回到紅星大隊路口,天已見黑。父親說,把黑袖套收起來,緩一緩告訴奶奶。這一刻銘心刻骨,那拂過我耳的冰涼徹骨的風(fēng),至今仍留在童年不安的記憶里。

    念悼詞的人,叫慶堂,是我四爺,爺爺?shù)陌⒌?。四爺曾是軍人,站姿筆挺,氣質(zhì)儒雅,態(tài)度和藹,曾送我一支鋼筆和一個筆記本,本上寫了“三思后行”“名慚不具”這八個字?!叭己笮小?,常常從腦海里跳出來,提醒自己謹(jǐn)言慎行。“名慚不具”則教我時時懷了一份謙卑心。四爺見過世面,是個主事的人。

    這躺著的人,我的伯父,去世了。

    這個葬禮,把伯父送到另一個世界。

    伯父讀的是私塾,教書先生是奶奶的阿哥,叫永義,懂中醫(yī)。伯父從武漢糧校畢業(yè),入了杭州城,是省糧食局機關(guān)干部。伯父跳了農(nóng)門,已不是種田人了,在匱乏、貧寒的鄉(xiāng)下,對于爺爺奶奶而言,多一份生活的保障。

    我和伯父接觸不多。阿哥富榮說,讀高中時,伯父到民豐村住過幾天。阿哥第一次到麗水讀書,武林門上的車,前一天在伯父家過夜,第二天一早伯父親自送到車站。

    伯父清清瘦瘦,學(xué)者模樣,書卷氣頗濃,講話速度不快,條理清晰,很有修養(yǎng),行事沉著干練。這是阿哥眼里的大舅。

    五六歲光景,在隔壁阿亨阿伯家瓦房里吃飯,伯父給了我兩粒很香的剝殼板栗。我只記得板栗的樣子和伯父坐著的樣子,不知伯父站著什么模樣,應(yīng)和我父親一般高吧?

    不幸的消息遞得快,終也透過空氣,傳到鄉(xiāng)下我奶奶耳朵里。這一天,奶奶在廚房做飯,秋日的屋里氣氛出奇凝重。吃完飯,收拾停當(dāng),奶奶竟找出銅手爐,添過草木灰,護一塊藍(lán)布,坐在門西側(cè)的椅子上。

    突聽得一聲叫喊,我正驚悸間,奶奶斜倒下去,在地上打了滾,過去,又過來,我只聽奶奶不停地哭喊著——哎耶!長風(fēng)啊!囡囡罪過(可憐)呀!我命苦??!

    長風(fēng)是伯父小名。母親把奶奶抱起來,拉過竹椅靠門坐下,一邊揉心窩處,一邊陪著流淚。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奶奶生活覆地朝天,話越來越少。

    我放學(xué)回家,靜得只能聽見自鳴鐘響,指針上下轉(zhuǎn)一圈,光影旋轉(zhuǎn)一百八十度,一日復(fù)一日,轉(zhuǎn)搖過去。奶奶終日裁那黃紙,用香蘸了洋紅,點一下誦一句南無阿彌陀佛!那黃紙,攢夠一些,點起兩支蠟燭、三根清香,席正地燃了,呼這小名長風(fēng),來拿了去!

    多年后,我曾想,奶奶是怎么知道這消息的?奶奶大抵也會問我,去了哪里,見了什么,雖然我未必講得清楚,奶奶未必聽得明白,她也從未參加過追悼會。

    畢竟,奶奶已明了,這歸程的送行者,不會有他的大兒子了。原本,這鄉(xiāng)下的老母親,奶奶的歸,執(zhí)事的該是伯父。伯父缺席了。

    伯父的離世,奶奶更少歡顏。伯父把奶奶的心,從我身邊帶走了。

    奶奶暈車,坐不得汽車,但可坐船,經(jīng)聞家堰老渡埠,常走著去義橋探望桂花妮娘,極少進城,進城也須有人帶。伯父的孩子、我的堂哥一出生,奶奶進城照看兩年。母親生我,奶奶回到鄉(xiāng)下帶我。

    這進過一次城的奶奶,伯父去世后又進一回城。她要去看一看,眼見為實,或也為重訪伯父生活過的世界。

    陌生的杭州城,奶奶熟識的人并不多,這一次去了一個月,不知怎么過的,想也是默默地在墻隅,在買菜的路邊,用衣角拭了淚去。

    奶奶回到鄉(xiāng)下的時候,我感到了這種變化,是傷心后的游離和迷茫。

    從前,一張床,我睡這頭,奶奶睡那頭,各抱了一只熱水的瓶子,我把奶奶的腳焐熱,奶奶把我的腳焐熱。在冰涼的錢塘冬天,這溫暖深入骨髓,一直暖到現(xiàn)在。

    奶奶說,她有氣管炎,我也大了,從此分床睡。其實,是奶奶想歸去,去追她心愛的孩子——我的伯父。奶奶擔(dān)心我伯父在那個世界太孤單。

    兩年里,奶奶說話不多,常抱了銅手爐在懷里,坐門口竹椅上,從瓦舍看那香杉底下南來北往的人兒。那凝滯的眼神,有時是一面模糊的鏡子,照見道地里、浦沿上繁復(fù)流動的物像。

    我挨著一張桌子,每日寫那作業(yè),出神的時候,聽到一記沉悶的輕響:咚!隨后看到奶奶,那斜搭了下去的腦袋,從大門邊拖回到竹椅背上。

    奶奶要歸去了。沒有驚慌,沒有異象,沒有悲傷。一個靜而冷的夜,奶奶輕喚父親的名,說要走了。父親和母親起來,陪坐了一晚。第二天早起,緊著預(yù)備壽衣壽褲、壽祙壽鞋。桂花妮娘第一個趕到,坐床前竹椅上,一手握奶奶的手,一手抹撲簌下落的淚。奶奶的朋友親眷,紛至沓來,戚悲問詢,悵然張望。奶奶已不能言。

    奶奶平靜離世那一天,我走過大門口,太陽還未完全落下,斜暉里,冰涼的風(fēng)從外往里灌,枯黃的燈輕輕晃動,好像一個人出去,不小心碰了一下。

    奶奶離去,父親的朋友萬青阿伯,也是村里的醫(yī)生,問切察看后,吩咐置辦后事。妮娘和母親張羅著,照這鄉(xiāng)風(fēng)成約,擦凈奶奶的身子,換上壽衣壽褲。一旁幫襯的親眷說,這吃齋念佛的老阿奶,無病無痛,活著利索,走得干凈!

    父親帶著一幫小弟兄家,去掉蚊帳和架子,在腳下床底點起兩根蠟燭。這先行趕到的親眷,見了這良善恭敬的奶奶,大聲地哭出來。我和阿弟在懵懂中,輕喚這奶奶,想往常種種好處,悲從中來,哭作一團。

    桂花妮娘、志林姑父,龍頭上奶奶娘家袁家門的人,母親的阿妹阿弟,自尋職守,排好守夜者,安排次日早去報喪的人,一一列出生前故舊好友的名字。村里的電工,將瓦舍里的小燈,換作一百瓦的大燈。

    哭喪的親眷舊友,一場一場,一個一個,訴說奶奶生前嘉言懿行,祈求逝者庇佑生者安康,小孩順利成年。

    父親的朋友們幫襯著里外應(yīng)對,將喪事的一環(huán)套了一環(huán),樣樣件件落到實撐處。這一夜,我們守在床頭,父親給我的任務(wù),是看好床底的蠟燭,快要燃到盡頭時,換上一根新的。我們度過第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日。白天請和尚念“十二生肖佛”。傍晩辦豆腐飯。入夜做道場,放焰口。

    第三日。上午進棺,送龍駒塢火化。下午將骨灰盒捧回家,堂屋祭供。未時,送上浮山。從浮山下來,將奶奶衣物、棉被、篾席、床草等物,運到村頭焚場燒化。名曰:“節(jié)煞”。

    第七日,也稱“頭七”。下午四時許,做羹飯,擱一碗鹽。

    第十四日,也稱“兩七”。下午三時許,做羮飯,一碗豆腐,一碗米飯。

    第二十一日、二十八日,也稱“三七”“四七”。下午二時、一時許,各做羮飯,供以時令菜蔬。

    第三十五日,也稱“五七”。中午十二時,搭“望鄉(xiāng)臺”,臺上安置一把椅子,擺了生前衣物和鞋襪,椅上綁一把大黑傘。白天請和尚念佛,中午請幫襯的人吃飯。晚上做道場,放焰口。事畢,將這些衣物和寫有奶奶名字的木主牌,一并燒去。

    第四十二天,也稱“六七”。上午十一時,做羮飯。這一日不吃家里飯,燒飯的米,須從鄰里討來。

    從“頭七”到“六七”,行祭禮、做羹飯時間依次提前約一小時,以示越來越好之意。祭禮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須妥正。

    “六七”之后,第一百天,三周年,逢五逢十周年,照例做羮飯,燒一些“經(jīng)”和“元寶”。所謂經(jīng),是念佛之人誦念點紅的冥幣,也叫紙錢。元寶,象征金銀,以錫箔紙折疊成元寶狀,也有用線條串接起來,火柴盒大小、一片一片的黃紙或錫箔紙。每回點燃這“經(jīng)”和“元寶”,父親叮囑我說一聲:奶奶拿去!我每次都很小心,一定先說了這話才點燒,燒的時候,也要再說幾遍,免教“生人”拿走了。

    伯父去世后,伯母遠(yuǎn)在余杭上班,一星期回杭州一次,爺爺進城幫助看管伯父的孩子。我讀的高中,離紅太陽廣場不遠(yuǎn)。周六放學(xué)或周日回宿舍,也常繞過去轉(zhuǎn)一轉(zhuǎn)。

    我的堂哥小青,愛好航模和無線電,整日弄一堆零件,一手拿一把焊槍,一手舉著露了玻璃眼的鐵帽子,夾住一根焊條,滋溜一下,冒一團青煙,又滋溜一下,冒一團青煙,將一間本也不大的臥室弄得聲氣繚繞,興味盎然。也曾帶上我,背了一條航模船,到附近的小河里,遙控著駛出去、轉(zhuǎn)回來。來勁的時候,帶上一只臉盤,一個尼龍網(wǎng)兜,下到河里去撈魚,這城里的河,水量不大,淺淺的,倒也似鄉(xiāng)下的河清澈見底。沒有捉到一條像樣的魚,有幾只小蝦,我在武林門附近的河里,找回幾分鄉(xiāng)下的豪邁來。

    爺爺蹲在小院里,侍弄一小畦青菜,一盆青蔥,一蓬芋艿,七八叢草藥,我只記得一種叫“官絲草”,深綠色,帶了須的,搗爛了能治牙痛。三棵葡萄,攀援起來,有陽光的日子,竟也是一番洞天。樓上時有新涼衣物被單的,水悠悠地滴下來,落到葉子上,啪的一聲四濺開去。春夏秋冬便這樣一個接一個搖著走過去了。

    堂哥不在屋時,我陪爺爺一同遛彎。爺爺中等身材,自小吃素,文靜得很,走路卻快,常在我前頭。我這行色匆匆,埋頭趕路,大抵也是受了爺爺?shù)挠绊憽?/p>

    延安路上的梧桐樹長得敦實,樹干和葉子在陽光里活潑潑地像個躍動的少年,陰天里暖暖地像要催人去睡,雨起時騰出一片蒙蒙水霧。我和爺爺常走一程,歇一陣,路邊有長椅,拉近了和城市的距離,多了幾分親切。我最喜在報刊亭讀報,爺爺在長椅上坐著,點起一顆“雄獅牌”煙,慢慢吸,或是背了手在一旁看我。

    我最末一次和爺爺一同散步,也是在延安路上。爺爺聽我放學(xué)后從九溪走回袁浦,動了心,回過身說,不抽煙了,要攢錢為我買一輛自行車。后來,我從未見爺爺抽煙。

    我上高二,省糧食局機關(guān)派車送回爺爺來。一個月后,爺爺在六號浦沿瓦舍房平靜離世。眉須皆白,堂額飽滿,面相莊嚴(yán),四體周正,躺棺材里。停放三日,慟哭中起出,裝解放卡車載走了。爺爺講,此生遺憾,奶奶先走一步。遺言六字:吾歸吾,儂歸儂。

    爺爺骨灰送上浮山前,伯父的骨灰從城里帶回鄉(xiāng)下,披了一塊紅布,一起上了山,兩個墳挨著,中間隔了一支煙遠(yuǎn)。

    丙申年初,我路過伯父當(dāng)年住處附近的紅太陽廣場,精細(xì)地打量一番。那夏日夜晚,納過涼的草地,已剩很小的一片,伯父的宿舍,也早拆了。

    袁浦這方神圣的土地,但凡生于斯,不論走多長,走多久,漂多遠(yuǎn),也終要回來,定要落地,因這錢塘的神山、歸去的圣地——浮山在這里。

    甲申年。杭州市人民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

    我握父親手,父親左眼左角,飄出一顆亮光的淚,沿顴骨,淡淡的,極不愿的,想要停住,卻還要走,遺了一條光明的淚痕。這顆淚,緩而靜的流,隔了急而鬧的年,駐在我心里。

    淚流到盡頭,父親忽然彎起四指,在我驚懼中,輕而定的握我手,這瞬間我的心煥生出一種經(jīng)久的顫來。這顫是父親的心,我的心相交,經(jīng)手的傳遞,播出的一絲親人的波瀾。這一刻,是父親與我在這一季生命世界的別。

    父親平而靜地仰望天空,他的左手大拇指彎四十五度,骨節(jié)像一座山,在手的田野朗挺,削瘦的手背,血管像輸油管道自然延伸,四指蒼白、無澤。這只手,就這樣一半在床,一半托承我手,同我做了這世界的別。

    這一天是農(nóng)歷十一月初一,錢塘沙上有風(fēng)無雨,四野的白茅如騎士迅跑,陣腳慌亂。我護著父親、喊著爸爸,叮囑每一條路、每一座橋、每一個彎、每一道坡。救護車奔走著,我的心跑著。

    長風(fēng)吹白茅,野火燒枯桑。田野父親,依鄉(xiāng)風(fēng)祖約,回到杭州鄉(xiāng)下田野家,在小樓里吐出最后一口氣。

    清明時節(jié),從浮山東眺,曾有油菜花海蜂起蕩漾。這些年,一幢幢洋房頂天立地,聳肩提臀,斑痕大地的天際線也變了,日日新又日新的年代,在物質(zhì)的硬面,迭代了前塵往事。

    明晃晃的水田,慢悠悠的耕牛,青滋滋的菜地,灰白相間的瓦舍,荷鋤而歸的鄉(xiāng)民,一切都變得凌亂,變得模糊,變得遙遠(yuǎn),種田的人越來越少。

    我的爺爺、奶奶,我的伯父、父親,就降生在這浮山腳下,他們從清朝走來,從民國走來,各有各的快樂,各有各的不幸,經(jīng)過無數(shù)不平凡的日子,把最后一口氣嘆在了眼前這片土地上。我凄然地一個接一個把他們送上浮山。

    山坡上,墳塋一個挨著一個,是一枚枚熟了的生命之果,而浮山,仿佛一只籃子,早落的果子,晚掉的果子,都在一籃里。又仿佛一條渡船,早到的,晚來的,都坐在了一起。這只籃,這條船,一直擱著,時時提醒自己,作為袁浦種田人的后代,須腳踏實地、堂堂正正做人,這樣才無愧于浮山的先人。

    又到清明。從前父親帶我們?nèi)ド蠅灐8赣H走后,母親帶我們?nèi)ド蠅灐?/p>

    如今我輩中人,五男兩女,天各一方,遠(yuǎn)的去了新西蘭,近的守在六號浦,都是純正的錢塘人。我們一起上山祭掃、點香、跪拜,心懷虔誠,心懷敬仰,心懷感激。

    浮山青青,吾祖歸矣。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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