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臨之
小時候,我認為我并不是一個智力十分好的小孩,故鄉(xiāng)的學校,在或認真,或帶有世俗壓力的老師教育下,我總是像一只尋找自己歸屬的鞋子。——別人都有白色的羽毛,他們詩意的飛翔,無憂無慮的畫夢,唯獨我沒有。也許我有,可是,這只鞋子實在太平常了,沒有自信,沒有值得夸耀的地方。我時常因為被遺忘而感覺到悲傷,我對別人鄙夷的目光感到焦慮。
這都來源于我的故鄉(xiāng),一個類似于城鎮(zhèn)的大村莊,在流言蜚語、競爭、壓力、安靜、貧窮的驅趕下,它是那么平凡,而我的內心封閉,惶恐不安,始終尋找什么,我就像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樣,試圖跳出黑色的故鄉(xiāng)里。
尋找我自己存在的過程中,我總是不能忘記一些事情,這是故鄉(xiāng)的顏色和故事帶給我的。從早到晚,就像火車從幾十年前的三線工程開始筑建的鐵軌上而來,不可能沒有故事,其中大人們消失若無的腳步聲,女人尖利的辱罵聲,還有死亡——我從小就對生死充滿悲傷,因為我在故鄉(xiāng)的機會似乎并不理想,而且身邊都是窮人,掉淚的人;也有風吹動的聲音,有狗吠聲,我出生在如此一個平常的老式村落,在毛時代,它朝氣蓬勃,各種運動層出不窮,小說里的“王秋黎”等人講述過去的故事,乃是家常便飯,黑暗的事過去十年、二十年,仍然讓人感覺到恐懼,故鄉(xiāng)、隱喻,這些關鍵詞,從來都像利劍。
還有一種我自己的可能,我把這些感官就像裝進玻璃格子里,和空白的旋律,瑰麗的色彩、炙熱的抒情(可能,所有它們的背后還有鬼魅叢生)都化為無聲的孤獨。是的,我小時候是孤單的,經(jīng)常一個人看書,一個人畫畫,然后發(fā)現(xiàn)玻璃格子在太陽底下晃動,而在其他少年們沉溺于玩耍的時候,玻璃格子,是它,就是它,讓我這樣著迷。
于是在故鄉(xiāng),我終于尋找到了令我留戀的地方,也似乎是它,成為我經(jīng)常往返在故鄉(xiāng)的理由。
到這,你們可能知道。我曾經(jīng)的內心情感里,對故鄉(xiāng)是怎樣的深惡痛絕。白色夢想飛翔,我骨子里依舊渴望歡快的顏色,痛恨頹廢、悲傷,就像痛恨村落本身無言,也痛恨人們思想觀念的自殘與落魄,事務的糾纏不清,認為是缺少最大的理性(就像短篇小說《白塔飄飄》里的腐敗案一樣,看起來糾纏不清,其實都和明鏡一樣)。從小,它就沒有對所有人公平過——雖然這是社會主義社會??梢灶A見的是,現(xiàn)實甚至未來,它也并不比黑暗明亮多少。于是,它就像中篇小說《特洛伊的愛情》里的顏色一樣,通篇都是黑暗的象征,成了黑色底片。(放大一點,或許這和中國所有地方走過的經(jīng)歷一樣。)
在這些黑暗中,留戀的一些東西,仍然是那些錚亮的玻璃格子。這些夜晚的、街上的、窗子上的、墻壁上的、瞳孔里的、男人女人內心的玻璃格子,如此大的吸引我。它極大地吸引我的思維和行為。就像柜臺上那些深褐色的玻璃瓶子,我媽媽年輕時候喝的一種糖漿瓶子,帶有一種色彩、旋律、神秘,帶有一種或暗的快樂、憂傷,讓我總想窮盡各種辦法去描敘它。它帶著飛翔的翅膀伴我入睡,這成為了唯一一件幸福的事情,它是唯一的一件不能忘卻的事情。
其實,后來對于我來說,經(jīng)歷一些家庭和個人的際遇,我試圖揭開一部分關于它的秘密了,想清楚為什么是這樣了。所謂的顏色,我日常生活里的玻璃格子,就像別人的風箱、手提琴、歌喉一樣,它帶著失意的翅膀,能夠飛翔入夢,能夠成為記憶深處的事情,是有關我一個人人生中的幻覺,是尋找不到希望的恐懼、懵懂的自我壓迫,以及實在尋找不到出路罷了。
如果抬高一點,我相信,這就是詩人誕生的理由——幸福折掉翅膀,詩人開始誕生。文學、詩人真是一種高尚的辯解。在文學之前,人類存在太多各種齷齪的理由了。是的,你看,人類就是這樣,喜歡給自己挖坑,喜歡給別人挖坑,說到本質,所謂的哲學家們、藝術家們、政客們、商人們……你們都在挖坑,你們不相信世上真的有地獄,你們不相信文字,你們不相信真心和善良,就像,你們不相信旋律、音樂等等所有美好的事情一樣。而在這不斷挖坑的過程中,總有無辜者、糊涂蛋、麻木蟲、犯罪者跳了進去。書寫這個過程,至少能提供借鑒和警醒的作用。在講述故事的時候,我還是抱著一種謹慎的樂觀——但是我們就是這樣,跳出這樣一個沉重的深坑,沒準會跳往另一個深坑。永遠無法一勞永逸。機遇的同時,永遠有危機。而這恰
好和文學是吻合的。而這在小說《特洛伊的愛情》中,是我最想要表達的事情。
表達“小郵票”那么大的地方,表達我的反思,表達人物的歷程,反反復復的行為和對話,寫成小說,成為了我的工作。我總有一些沖動,我對自己說,你能行,你去創(chuàng)造吧。因為我握住了玻璃格子,自以為它會帶給我成功和突破。這難道會和其他人有一樣的地方嗎?——哪怕我是如此弱小。弱小到荒誕不經(jīng)、離經(jīng)叛道,毫無邏輯。我說,沒關系的,你只顧自己去唱歌吧。就是在這樣的執(zhí)意下,我來講述一種故事,一種情緒,一種顏色。我決定把所有的玻璃格子拼砌起來,拼砌成一幅圖畫,一種悲傷、反思、顏色、困惑,乃至一種聲音,一種叫音樂的聲音。
——這些年,我把有關這種故事的發(fā)生地放在咸家鋪。咸家鋪至少是人物的故事起點,這是我文字建造的方志學、地理學,應該算是我虛構里的最大一塊玻璃格子。大約從六年前起,我開始收集故事,開始寫作,這期間,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在寫著姓咸的這批人——當然,更多數(shù)人并不姓咸,他們五門雜姓,只是都帶有一種頑強的基因,兒時或者某一段時間,在虛構的咸家鋪里洗滌過,畫著他們的色彩。
玻璃格子里的故事多種多樣。其中角色有農(nóng)民,有畫家。也有攝影師,有商人,有小市民。有小官員。這些角色們有一些共同的特點,他們是平民,或許貧窮?;蛟S有追憶經(jīng)歷和時光的愛好?;蛟S還有極端的理想,也有試著去理解這些人的眼光。從第一篇小說開始,在咸家鋪本來的鄉(xiāng)土社會,六七年前,我寫過冥婚,荒誕透頂;我也寫過父子的相互不信任,在尋找與被尋找中沒有終點;為一個孤寡老人,我尋找到獨特的語感,那種語感貫徹到寫作的每一步感受里;當我逃離本鄉(xiāng),進入城市的時候,我寫過一種沒有情感寄托后的悲哀,追溯時光,人與人之間不可理解,只能自我撫平傷口;我也寫過出生于咸家鋪的藝術家,其中的朗誦家和舞蹈家是美人,她們的前半生是事業(yè)的成功者,但在人生的漫長道路中,所有藝術家都無所謂成功。
就這樣,我的每一個中短篇小說,都是那塊小小的玻璃格子,每一塊玻璃格子折射一種顏色。他們帶著一種墜下的命運,咸姓人群里逃亡的命運,總是出現(xiàn)在南方的鄉(xiāng)村、小城市,出現(xiàn)在冬天和雨雪里。
這大概是故鄉(xiāng)恩賜最多的地方。黑色的故鄉(xiāng),徘徊的小街,揮之不去的靈魂,帶有一種冷冰冰的溫度。這里永遠有關“特洛伊”的愛情。到這,我似乎應該感謝它。我來自咸家鋪,以前,我有想過回避,卻始終無法回避。這真是一個讓人蹊蹺的問題,哪怕它是黑色的,冰冷的,不堪回首的,但時間一旦過去,卻變得有夢幻色彩,如夢如幻,人物活靈活現(xiàn),它在我筆下生前,就可能帶有一種致命性。于是,相比我的其它小說作品,就像我某一篇小說里的主人公攝影師認為的,這真像我的救命稻草啊。
當然,我知道這樣的故事一直寫下去,無需有太多過高的期待。到今天,這個從來不屬于文學的時代,這個并沒有多少救贖的世代,年輕人、老人,所有玻璃格子里的人,我們連夢想也開始放棄,在走入微妙和復雜的世代,越來越像哲學家們描寫的困境。預言早就已經(jīng)生效。命運早就已經(jīng)注定?!凹庇趯ふ易约旱男印?。鞋子已經(jīng)越來越遠。就像西西弗不停的向上推石頭,石頭卻永遠推不上去,但是,石頭還是要推的。這本身就是不能忘記的事情,本身就是一件美妙的玻璃格子罷了。從時間的彼岸擺渡來說,頑強的記憶種子,于我,是個人作為寫作者存在的理由。
我始終認為我的書寫是趟慢車,作為寫作上愚蠢的人,并不追求感官的欲望的快性閱讀(有的話,它們也只是玻璃格子。眾多的玻璃格子中的一塊。)于是,玻璃格子,這些不能忘卻的事情,只有開頭,沒有結尾。在郁郁的時光,倘若世間真有一輛快車,對于這輛從我面前經(jīng)過的快車,我總是對自己說,行吧,你們都飛跑吧,就讓我趕上那一趟末班車。不能趕上,也好。我堅信這寫作的過程本身也是玻璃格子,里面沒有幸運可言。我要說的是,我的寫作就是這樣。對于我一個人的事,這就像有人的遺言,而且,都沒有什么好留戀的。
本欄責任編輯 包倬